蔣碧薇 曹旭
蕭繹寫《金樓子》的年代,是一個充滿變化的年代:是一個由重賦向重詩轉(zhuǎn)變的時代,是一個積極追求形式美的時代,同時也是子書產(chǎn)生新變的時代。蕭繹正是當(dāng)時新思潮的經(jīng)歷者、領(lǐng)導(dǎo)者,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被舊觀念所束縛。因此在他的《金樓子》里,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新的突破和舊的傳統(tǒng),以及新舊之間碰撞產(chǎn)生的激烈火花。長久以來,學(xué)界大多將《金樓子》作為材料庫來使用,而忽視了其自身所代表的“昨日”的新思潮,忽略了其學(xué)術(shù)史、文學(xué)史的意義。這無疑是十分可惜的。
一、 《金樓子》是一部子書
從古至今的目錄書或把它歸于子部雜家類,或把它歸于子部小說家類,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情況,正是因為《金樓子》不同于以往的子書,有許多新變的特點。《四庫全書總目》中《金樓子》條曰:“其書于古今聞見事跡,治忽貞邪,咸為苞載。附以議論,勸戒兼資,蓋亦雜家之流。”(
魏小虎《四庫全書總目匯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這些論斷未必不正確,但只說明了《金樓子》的一個面,并不能完全涵蓋《金樓子》的全部內(nèi)容。它不僅僅是一部闡述蕭繹思想的書,更是一部囊括蕭繹生活各個方面,書寫蕭繹人生的書。金樓子的《興王篇》《后妃篇》有史的性質(zhì)?!扼鸾淦贰督渥悠穼儆诩視吨鴷贰毒蹠肥悄夸??!吨竟制泛汀督輰ζ肥侵竟趾椭救诵≌f??梢哉f金樓子是一部復(fù)合型的子書,代表了子書的新形態(tài),同時它也是一部個人化的類書,《金樓子》對后世的筆記體、家訓(xùn)、小說都有深遠的影響。
《金樓子》是一本史書?!督饦亲印分杏小芭f的歷史”——從上古的傳說到漢、魏晉間的記載,又有“新的歷史”——才發(fā)生不久的宋、齊史,也有“當(dāng)代史”——發(fā)生在當(dāng)下的、筆者親歷的新鮮的“歷史”。
《興王篇》《后妃篇》《箴戒篇》《說蕃篇》等篇都具有史的性質(zhì)。其中《興王篇》和《后妃篇》就如同史書中“帝紀(jì)”與“后妃傳”。《興王篇》是蕭繹參考各種已有資料,再通過自己取舍、改寫后的產(chǎn)物。蕭繹在《興王篇》中給每一位帝王作了或長或短、或詳細或簡略的傳記。始于太昊帝庖犧氏,止于其父梁武帝蕭衍?!逗箦肥巧贁?shù)幾篇保留序言的篇章,其序解釋了《后妃篇》存在的意義——“月以陰精,用扶陽德”(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案:《金樓子》有兩個重要的版本,一為《四庫全書》本,一為《知不足齋》本。此前學(xué)界一直認為《知不足齋》本要優(yōu)于《四庫》本,但據(jù)筆者考證,《知不足齋》本實出于《四庫》本未定之稿,因此《四庫》本當(dāng)優(yōu)于《知不足齋》本,考證見筆者《〈金樓子〉輯錄??闭呖肌嬲劙姹緝?yōu)劣》),《后妃篇》就是配合《興王篇》而存在的。這間接說明了《后妃篇》應(yīng)該置于全書的第二篇,而非跟在《箴戒篇》后的第三篇。《后妃篇》記錄了虞二妃、湯妃、光烈陰后麗華、漢明德馬皇后和蕭繹之母阮修容,僅僅五位后妃,存在明顯的脫佚情況。所幸其母阮修容傳保存得較為完整,具有很高的史學(xué)價值,可補《梁書》《南史》之不足,對考證阮修容的卒年提供了關(guān)鍵性的證據(jù)。《南史》卷一二《文宣阮太后傳》:“大同九年六月,薨于江州正寢,時年六十七?!保?/p>
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梁書》卷七《高祖阮修容》:“大同六年六月,薨于江州內(nèi)寢,時年六十七?!保?/p>
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兩書記載阮修容卒年的時間相差了三年,如果沒有《金樓子》,那么阮修容的卒年將會是一個不解之謎,甚至大多學(xué)者或許更傾向于以《梁書》為是。但根據(jù)《金樓子·后妃篇》的記載:“大同九年太歲癸亥六月二日庚申死于江州之內(nèi)寢,春秋六十七?!保?/p>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可以證明《南史》為是,《梁書》為非?!读簳返腻e誤或許是出于傳抄之誤。
二、 《金樓子》是一部家書
之所以這樣說,有三個原因。首先,《金樓子》是一本家訓(xùn)。其中《戒子篇》現(xiàn)存14條,記古來賢士戒子之語;《箴戒篇》79條,記錄昏庸帝王之事,以示箴戒。這些材料無疑是為了留給子弟學(xué)習(xí)、借鑒之用。顏之推的父親顏協(xié)一直在蕭繹的湘東王府內(nèi)任職,因此顏之推自小長于王府之內(nèi),甚至接受過蕭繹的親自教導(dǎo),他對蕭繹有一種天然的崇拜之情,即便后來梁朝覆滅,顏之推在撰寫《顏氏家訓(xùn)》時,仍多有借鑒蕭繹的《金樓子》?!督饦亲印酚小督渥印?,《顏氏家訓(xùn)》有《教子》;《金樓子》有《終制》,《顏氏家訓(xùn)》亦有《終制》。可以這樣說,《顏氏家訓(xùn)》以“家訓(xùn)”為名,同時也是一本子書;《金樓子》以“子”為名,同時也是一本家訓(xùn)。
其次,對于蕭繹而言,談國事亦是談家事。對于武帝之子、皇太子之弟的蕭繹而言,天下事即是他的家事。其父蕭衍之傳即是帝紀(jì),其母阮修容之傳即是后妃傳,其兄弟之事即是諸侯王之傳。在他即位以后,其戒子之語,即皇太子的教條;其《終制》之制,即皇帝喪制;《立言》中的思想與其治國方法也息息相關(guān)。
最后,蕭繹在字里行間,有意無意地展示出了一個真實的蕭氏家族。譬如蕭繹為其父蕭衍作傳,政治上只寫到蕭衍登基之事,便戛然而止,之后粗略介紹了蕭衍興建佛寺及其《連珠》五十首的成就便草草作結(jié)。蕭繹為其母親阮修容寫的傳記則截然不同。日本學(xué)者興膳宏將其稱之為第一篇兒子寫母親的傳(
葛曉音《漢魏六朝文學(xué)與宗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并寫了專篇論文討論。在傳記中,蕭繹用親切的筆法詳細記載了其母親的一生,毫不避諱其三入后宮之事,甚至驕傲地寫道:
時值少主失德,好為虐戲,手刺禽鳥,必斂容正色。少主非直深加嚴憚,乃反賜金錢,前后無算?!敖ㄎ渲畷r,始安王遙光聘焉,專掌內(nèi)政,承上接下莫不得中。(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蕭繹對其母親阮修容的敬愛之情。阮修容26歲入梁武帝宮為采女,32歲才生蕭繹,從而升為修容。其地位在梁武帝宮中并不高,蕭繹又自小盲一目,因此難免產(chǎn)生自卑的情緒,也不敢得罪那些地位更高的皇子。但他并未將這些負面的情緒歸罪于阮修容,而是一再地傾訴他對母親的思念,最后寫道:
乙丑歲之六月,氣候如平生焉。冥然永絕,入無瞻奉,慈顏緬邈,肝膽糜潰。貫切痛絕,奈何奈何?。ㄊ捓[《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這些字句可謂是整本《金樓子》中最真切的語言。蕭繹無疑是個孝子,是阮修容的孝子,卻未必是蕭衍的孝子。他對父母傳記的區(qū)別對待,揭示了他的本心。他在《金樓子》中或有意或無意地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真實的蕭氏家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金樓子》又是一本家書。
《金樓子》是一本筆記小說。我們可以在《金樓子》中找到許多筆記小說的身影。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暢巫風(fēng),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保?/p>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金樓子》受此影響,特辟《志怪》一章。又例如《世說新語》有《捷悟》,《金樓子》亦有《捷對》,屬于志人一類。與此同時,蕭繹通過文字將自己的生活也小說化了。他在《志怪篇》中記錄了自己在荊州任上的奇事:
荊州亭齋,盛夏之月無白鳥,余亟寢處于其中,及移余齋,則聚蚊之聲如雷,數(shù)丈之間,如此之異。(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又或者說,蕭繹在志人、志怪之中,用一種傳奇的筆法融合進了自傳的內(nèi)容。這是蕭繹對子書的一種重造和擴展,也是他對個人生活的重造和擴展。通過這種方法,他將生活與《金樓子》統(tǒng)一了起來,《金樓子》的編纂、創(chuàng)作成了他生活的外延。
三、 《金樓子》是一部目錄書
《金樓子》中的《著書篇》是蕭繹自己撰寫的他個人及幕僚的著書目錄。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可知《著書篇》是《金樓子》諸篇中較為完整的篇目?!督饦亲印犯髌徊鹕⒂凇队罉反蟮洹返母黜嵵拢吨鴷穭t較為完整地保留在《永樂大典》的一韻之下。因此《著書篇》對于反映六朝文壇及書籍流通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吨鴷份d書目38種,或是蕭繹自撰,或是蕭繹命幕僚而撰。這38種書目中,只有20種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中,18種已經(jīng)亡佚?!吨鴷窌肯逻€有秩數(shù)、卷數(shù),卷數(shù)相加與蕭繹自己統(tǒng)計的總數(shù)677卷相差不大,個別卷數(shù)可能存在傳寫訛誤,但大部分是正確可信的。將《著書篇》所載的卷數(shù)與《梁書》《南史》《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的卷數(shù)對照,可發(fā)現(xiàn)不少差異。
更難能可貴的是在《著書篇》中,蕭繹不僅記載了書名、卷數(shù),還在書目下作注。注可分為三類,一種是利用小字注說明自己于此書的出力程度。如“《連山》三秩三十卷”下小字注曰“金樓年在弱冠著此書,至于立年其功始就,躬親筆削,極有其勞”;“《周易義疏》三秩三十卷”下小字注曰“金樓奉述制義,私小小措意也”;“《晉仙傳》一秩五卷”下小字注曰“金樓使顏協(xié)撰”。將自撰和命幕僚撰作了明顯的區(qū)別。第二種說明著書的時期與地點,如“《玉韜》一秩十卷”下小字注曰“金樓出牧渚宮時撰”。第三種是對書籍內(nèi)容的說明,如“《黃妳自序》一秩三卷”下有小字注曰“金樓小時自撰,此書不經(jīng)”;“《孝德傳》三秩三十卷”下小字注曰“金樓合眾家《孝子傳》成此”。小字注的內(nèi)容可補《隋書·經(jīng)籍志》之缺。例如蕭繹命丁覘所著的《夢書》亦載于《隋書·經(jīng)籍志》中,但不錄撰者。因此《著書篇》的文獻對于校正《梁書》《南史》《隋書·經(jīng)籍志》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金樓子》是一部不可忽視的目錄書。
四、 《金樓子》是一本和曹丕《典論》一樣私人化的著作
蕭繹作《金樓子》之初,作為一個皇子,他想模仿的對象不是秦相呂不韋,也不是淮南王劉安。他在《金樓子》中記載了他與裴子野的對話,強調(diào)了他對呂不韋、劉安召賓客著書行為的不恥:“子之術(shù)業(yè),豈賓客之能窺。斯蓋以莛撞鐘,以蠡測海也。予嘗切齒淮南不韋之書,謂為賓游所制,每至著述之間,不令賓客窺之也。”(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蕭繹《金樓子》所追求的是和曹丕《典論》一樣的躬自撰述。蕭繹和曹丕都是皇子,又同時都是子書的作者,蕭繹在作《金樓子》時,必然會參考借鑒《典論》的內(nèi)容?!兜湔摗放c它之前的子書不同,描寫了許多生活細節(jié),這一特點被《金樓子》繼承并保留了下來,這使得《金樓子》成為一本十分私人化的著作。
如同《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所說:“出于其社會性質(zhì)以及形式上力求優(yōu)雅,很多梁代的作品可能顯得不夠私人化,但在蕭繹的《金樓子》中,我們能夠讀到作者用坦誠親密的語言,樸素直白的文風(fēng),對他的個人生活進行的相當(dāng)感人的描述?!保?/p>
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在《金樓子》中,蕭繹沒有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當(dāng)他從荊州任上回到建安時,得到了父親蕭衍的賞識,他寫道:“其日賦詩,蒙賞其晚。道義被稱,左右拭目,朋友改觀。此時天高氣清,炎涼調(diào)適,千載一時矣。上謂人曰:‘余義如荀粲,武如孫策?!保?/p>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同時,蕭繹在《志怪篇》中記載了自己新婚之日的怪事:
余丙申歲婚。初婚之日,風(fēng)景韶和,末乃覺異。妻至門而疾風(fēng)大起,折木發(fā)屋,無何而飛雪亂下,帷幔皆白。翻灑屋內(nèi),莫不縞素。乃至垂覆闌瓦,有時飛墮。此亦怪事也。至七日之時,天景恬和,無何云翳。俄而洪濤波流,井溷俱溢,昬曉不分。從叔廣州昌,住在西州南門。新婦將還西州,車至廣州門,而廣州殞逝,又怪事也。喪還之日,復(fù)大雨霔,車軸折壞,不復(fù)得前。爾日天雷震西州廳事兩柱,俱時粉碎,于時莫不戰(zhàn)栗。此又尤為怪也。(
蕭繹《金樓子》,《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這些描述是否是真實的,但蕭繹記錄下這些文字的目的卻是相當(dāng)明確的——從側(cè)面去打擊自己的妻子徐昭佩。蕭繹不將此事置于《后妃篇》或《自序篇》中,而是置于《志怪篇》,顯然是出于對徐氏的蔑視。
蕭繹在記錄此事時,尚未繼帝位,且在蕭繹的眼里,徐氏之品德操行不足以入《后妃篇》,所以此事不在《后妃篇》中是可以理解的。但天氣的變化真是足以使人驚怪到寫入《志怪篇》嗎?《越縵堂讀書記》:“此不過一雪一雨,何足為怪?而備載之,蓋著其兆之不祥,知全書所指斥者,必尚多矣?!保?/p>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蕭繹在寫下這段文字時內(nèi)心的真正想法又是如何呢?顯然蕭繹是為了報復(fù)徐氏,報復(fù)她化半面妝對自己盲一目的嘲弄,報復(fù)她不顧自己顏面與他人私通,報復(fù)她害死了自己心愛的妾氏。對自己恨極之人,蕭繹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講了一個故事,似乎無關(guān)緊要,卻又至關(guān)重要,他相信文字的力量,想要借用文字使自己不朽,也想用文字使徐氏遺臭萬年。正是出于這種心態(tài),使得《金樓子》中暗藏了許多平靜下的波濤洶涌,他將自己的真實心跡吐露在了《金樓子》中,使之成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私人化著作。
《金樓子》這樣一本特殊的子書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它上承《皇覽》,下接《顏氏家訓(xùn)》,是現(xiàn)存的南北朝時期這一類新變體子書的活化石,是子書向筆記體轉(zhuǎn)變過程中的重要一步,是彌足珍貴的文獻資料。把它看作簡單的雜家著作或是小說都是不準(zhǔn)確的。田曉菲說六朝是子書的黃昏(
田曉菲《諸子的黃昏:中國中古時代的子書》,《中國文化》第27期),然而黃昏又何嘗不是一種新變?如果沒有《金樓子》這樣的復(fù)合型子書或者說私人化的類書,那后世的家訓(xùn)、筆記體都要推遲出現(xiàn)。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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