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
(河北交通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35)
《紅樓夢》由一僧一道開篇,將佛道文化吸納并滲透到全書當(dāng)中,成為構(gòu)筑《紅樓夢》哲學(xué)意蘊的重要元素。作為一部小說創(chuàng)作,《紅樓夢》并非局限于佛家和道家思想的某一方面,而是把兩家思想揉和到一起,為己所用。目前學(xué)界對于《紅樓夢》中所蘊含的佛道思想多有關(guān)注,主要圍繞其創(chuàng)作主旨、人物度脫以及美學(xué)意象等方面展開。(1)參見王平:《〈紅樓夢〉與佛道文化》,《社會科學(xué)研究》1995年第2期;段亞廣:《〈紅樓夢〉中佛道合一的度脫模式》,《紅樓夢學(xué)刊》2020年第4期;田中元:《〈紅樓夢〉佛道思想的雙重價值》,《陰山學(xué)刊》2002年第3期。本文擬從佛道相融的視角,揭示作者獨有的認(rèn)知和表達,并對《紅樓夢》進行新的詮解。
中國的道教文化由老莊的哲學(xué)思想起源,逐步發(fā)展而成,是中國的本土宗教。佛教自東漢末年由古印度傳入中國,隋唐進入鼎盛時期。佛教作為外來宗教,之所以能夠被中國廣大民眾接受并在中國扎下根來,一方面,是它在傳播過程中不斷改良并逐漸本土化,吸納了儒家和道家的很多思想。佛教在最初傳入中國的一段時間內(nèi),是以道教的一個分支出現(xiàn)且其教義也是通過道教術(shù)語傳達給信眾的。(2)龐莉芹:《佛道的對立與統(tǒng)——簡析〈紅樓夢〉的宗教文化》,《河南開封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2期。另一方面,是中國文化的包容性和對宗教文化的非排他性,使得中國歷史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佛道二教不斷互相借鑒、相融互補。發(fā)展到明清時期,佛道融合的程度則愈加突顯,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最初投師道家的菩提祖師,后又在觀音菩薩的點化之下皈依佛門,最終成為斗戰(zhàn)勝佛?!都t樓夢》則弱化了宗教的外在形式,使佛道元素同時出現(xiàn)在作品中,構(gòu)筑了“虛幻”與“現(xiàn)實”兩個宗教世界,呈現(xiàn)出佛道文化融合的大趨勢,更體現(xiàn)出曹雪芹對佛道文化的哲學(xué)觀。
此外,佛道文化廣泛滲透于民眾日常生活,呈現(xiàn)出愈加世俗化的傾向。一些僧道遠離虛寂修習(xí),貪念世俗生活,“以民間百姓為門徒,壟斷民間修齋作福之事,并在歲時節(jié)序至民間打秋風(fēng),獲取齋糧”(3)陳寶良:《明代儒佛道的合流與世俗化》,《浙江學(xué)刊》2002年第2期。等等。而世人多以功利心求取佛道帶來的利好,如此種種,無不導(dǎo)致宗教的世俗化。再者,佛道文化對文學(xué)藝術(shù)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表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尤為明顯。如《水滸傳》中佛教教義的引入,《金瓶梅》中人物塑造不乏因果報應(yīng)、天命懲戒等佛道觀念的浸潤,使人物更加立體、生動,更具感染力。佛道文化的時代特征無疑會體現(xiàn)在文學(xué)經(jīng)典之中,《紅樓夢》為其典型代表。
《紅樓夢》所涉及的佛道文化相當(dāng)豐富。經(jīng)粗略統(tǒng)計,《紅樓夢》所記述的佛道元素有179處,其中有名姓稱謂的佛道界人物22人,佛道場所16個,與佛道文化相關(guān)的對聯(lián)、經(jīng)、歌、偈17個(見下表)。
有名稱的人物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凈虛、馬道婆、張道士、王一貼、智能、智善、智通、圓信、葫蘆廟小沙彌、沁香、鶴仙、賈敬、甄士隱、柳湘蓮、妙玉、寶玉、芳官、藕官、蕊官場所太虛幻境、智通寺、葫蘆廟、鐵檻寺、蟠香寺、清虛觀、水仙庵、櫳翠庵、天齊廟、水月庵(饅頭庵)、玄真觀、散花寺、善才庵、玉皇廟、達摩庵、地藏庵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還。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經(jīng)南華經(jīng)、太上感應(yīng)篇、寶玉續(xù)《南華經(jīng)》歌《好了歌》《好了歌解》偈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yīng)住。既從空中來,應(yīng)向空中去。
由上表可見,《紅樓夢》中佛道文化存在多種呈現(xiàn)方式,這些元素在書中也各自起到了不同的作用。有的是決定故事情節(jié)走向的關(guān)鍵,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太虛幻境等。整篇故事因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而起,由空空道人而傳,自太虛幻境萌生,于太虛幻境歸結(jié),構(gòu)成了《紅樓夢》的敘事脈絡(luò),缺了其中任何一者故事就不完整。有的直接揭示《紅樓夢》的真實思想,如《好了歌》,概括性地闡明了《紅樓夢》的核心思想,即“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告訴讀者,《紅樓夢》所撰無非是真、假、有、無,難作定論,從四字的囫圇處理解,方是會看。有的根據(jù)情節(jié)需要隨意穿插,表情達意。如迎春讀《太上感應(yīng)篇》,寶玉續(xù)《南華經(jīng)》,智通寺的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以及凈虛、馬道婆、張道士、智能兒等一干人物。最后一種情況在《紅樓夢》中最為常見,構(gòu)成了《紅樓夢》佛道文化的主要內(nèi)容。
《紅樓夢》中佛道相融共生的現(xiàn)象頗為可觀。開篇即讓一僧一道同時出現(xiàn),且在書中多次同時現(xiàn)身,暗示了《紅樓夢》佛與道兩大宗教的密切關(guān)系。其中佛道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共有21處之多。如秦可卿的喪事,既請了108個禪僧超度亡魂,又請了99個道士打醮;元春省親,采買了12個小尼姑、12個小道士,還有24份道袍,連服裝都沒有區(qū)分開來;佛家的凈虛和道家的馬道婆同時出入賈府等等。除了同時出現(xiàn),《紅樓夢》偶爾還會將佛道術(shù)語相互雜糅,如:“空”本是佛家語,而空空道人卻是道家中人,由“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又由道門轉(zhuǎn)入佛門;身為道家的馬道婆,也經(jīng)常會念“阿彌陀佛”;賈母帶寶玉去天齊廟燒香還愿,廟中當(dāng)家的卻是一名道士叫“王一貼”等等。這種佛道相互依存交融的現(xiàn)象,是《紅樓夢》中的獨特現(xiàn)象,它把中國佛道相融的文化現(xiàn)象在《紅樓夢》中進一步凸顯出來,佛道不僅可以相伴共生,甚至可以同體轉(zhuǎn)換。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本質(zhì)是,淡化了佛道的外在形式,而更加專注于佛道的文化內(nèi)涵。
《紅樓夢》構(gòu)筑了“虛幻”和“現(xiàn)實”兩個世界:在現(xiàn)實世界,“毀僧謗道”是其基本態(tài)度;在虛幻世界當(dāng)中,則給予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這“一僧一道”以極高的地位,并成為牽動全書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人物。其他如空空道人、警幻仙姑,以及被度脫的甄士隱、柳湘蓮等,都是大徹大悟、不為世俗羈絆的超凡脫俗形象。
《紅樓夢》中所塑造的諸多現(xiàn)實世界的佛道人物,大體可以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借佛道之名行惡毒之事的“惡人”,如凈虛、馬道婆、葫蘆廟的小沙彌之流?!都t樓夢》善用對子,虛幻世界中超脫凡塵的“一僧一道”,與現(xiàn)實世界中佛口蛇心的“一尼一道”就是一個對子。“一僧一道”以解人于???度人脫離苦海為終極目標(biāo)。凈虛和馬道婆則是穿著佛道外衣到處騙吃騙喝的“偽”出家人。如寶玉被蠟油燙了,馬道婆趁機勸說賈母給寶玉捐香油供海燈。當(dāng)賈母問她一天需要多少斤油時,她先是獅子大張口說南安郡王府的太妃一天供四十八斤油,次一等的錦田侯的誥命一天二十四斤油。見賈母點頭思忖,她又立馬改口說若是長輩給晚輩,多了反倒不好,七斤、五斤都行。賈母這才應(yīng)聲說,那就五斤吧。這時的馬道婆,更像是一個討價還價的市井之徒。不僅如此,兩個人為了錢直接或間接置人于死地。凈虛收了張家的錢財,來找鳳姐逼守備家退親,導(dǎo)致張金哥和守備的兒子雙雙自盡;馬道婆收了趙姨娘五百兩銀子,用魘魔法詛咒王熙鳳和賈寶玉,差點將二人致死;葫蘆廟的小沙彌,明知道香菱就是曾經(jīng)對自己有恩的甄士隱的女兒,還助紂為虐,致使香菱落入薛蟠之手。這三個人,身在佛道界,心卻在魔界,是《紅樓夢》首先批判的對象?!都t樓夢》借寶玉之口“毀僧謗道”,首先“毀”“謗”的就是這一類人物。
第二類是借佛道形式謀生糊口的“市井”之人,如張道士、王一貼等。他們以佛道為謀生的工具,懂得察言觀色,頗有生存之道,還很會斂財。第二十九回賈母帶著家人去清虛觀打醮,張道士先是夸寶玉長得好,和當(dāng)年國公爺賈代善長得一樣,直接說到了賈母心里頭,接著又給寶玉提親,又以讓小道士們看寶玉戴的玉為借口,趁機斂財,給寶玉送禮。其所做所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哄賈母高興?!都t樓夢》還著重描寫了道士們送出來的禮物:“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貫,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4)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217頁。一個普通道士,拿出來的不是金就是玉,就連賈母見了也覺著太貴重了些,可見這清虛觀既不“清”,也不“虛”,而是實實在在地富不可言。清虛觀道士們平日里的作派,就可從這一次“送禮”中窺見一斑。賈母帶寶玉去天齊廟還愿,天齊廟當(dāng)家的王一貼,還是個江湖賣膏藥的,且很會揣摩人的心思,插科打諢逗人玩笑,是個十足的江湖“小丑”。這種混搭消解了佛道界的神秘,使宗教進入世俗生活,揭示了現(xiàn)實宗教人物的庸俗和虛偽,也反映了明清時期佛道界“魚龍混雜”的亂象。
第三類是沉溺修道卻無法真正超脫的“糊涂人”,如一心求長生不老混跡于道觀的賈敬。賈敬是寧國公賈代化的次子,因為長子死了,只好讓他襲了官。他絲毫沒有擔(dān)負(fù)起家長的職責(zé),有官不做,給了兒子賈珍;有家不回,只在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煉丹燒汞,一味求仙。第五回給秦可卿的判詞“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賈珍和秦可卿亂倫也好,賈蓉在父親停喪期間和尤二姐鬼混也好,寧國府的藏污納垢,以致寧、榮二府的衰亡,賈敬難辭其咎。賈敬的“好道”,也并不是真正的悟透玄機,而只是抱著功利性極強的目的——長生不老,燒丹煉汞,最后因為過量吞食丹藥而死。賈敬只是當(dāng)時社會中這一類人的代表,卻揭示了當(dāng)時佛道界的真實狀況。作者將賈敬作為這一類人的代表,并痛加批判,正是為了更好地闡釋《紅樓夢》的佛道觀。
第四類是欲入佛道之門躲清靜卻難得清靜的“可憐人”,如妙玉、惜春、智能兒、芳官、藕官、蕊官等。妙玉雖自稱“檻外人”,卻心系凡塵事,連寶玉的生日她都惦記著送拜帖。惜春則是一躲再躲,因嫌寧國府“不干凈”躲進榮國府,但終究榮國府也不是絕對的“干凈”,最終躲進了空門。只可惜空門也未必“空”,只落得緇衣乞食、流落街頭的結(jié)局。智能兒是凈虛的徒弟,凈虛時時將她帶在身邊,但師傅每天做什么,干了什么壞事,智能兒一概不知,她只是一個天真爛漫、情竇初開的女孩兒,和秦鐘生了情,私逃出來和秦鐘會面,秦鐘死后,智能兒也再無下落。芳官、藕官、蕊官是被賈府買來的戲子,后被賈府遣散,本就無家可歸,出去也難逃接著被賣,或者是更加糟糕的命運,所以三個女孩兒鐵了心要出家,本想著佛道院是她們的避難所,但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之所以接收她們,無非是騙她們?nèi)プ龌钍箚?智能兒就是她們的未來。這些女孩兒是《紅樓夢》極度呵護的對象,她們逃脫了死亡的命運,進入佛道界,似乎是得到了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歸宿,但迎接她們的同樣是悲劇。
以上四類,是《紅樓夢》中現(xiàn)實世界佛道人物的代表,由他們幾個人又可以推及整個佛門道門中人,無非是利益熏心,不擇手段地斂財,即使有幾個清靜善良的人,也只能淪為被惡人利用的工具?!都t樓夢》用大量筆墨塑造的現(xiàn)實世界當(dāng)中的佛道界,其實就是一個披著宗教外衣的世俗界。世俗界有的丑和惡,佛道界一樣也不少,作者借此表達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佛道相融最終指向的是現(xiàn)實世界,也暗合了《紅樓夢》的主旨。
眾生平等的世界觀是佛道文化的基本主張。佛教和道教都主張人生而平等,強調(diào)任何生命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佛家主張“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打破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觀念,達到個體真正的平等。道家認(rèn)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人與萬物皆來源于氣,從本質(zhì)上都沒有差別,歸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最后都要歸于大同,主張破生死,同貴賤。(5)朱美霖:《從“薪盡火傳”看莊子的生死觀》,《文學(xué)教育》2022年第5期。《紅樓夢》創(chuàng)造了一個“眾生平等”、超然世外的“桃花源”——大觀園。在大觀園中,寶玉所住的居所叫“怡紅院”,就是要“怡”盡天下之“紅”,做天下女兒的“侍者”。在他眼里,“女兒”是最尊貴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甚至見了襲人家的表姐妹都自慚形穢。在怡紅院里,丫頭們不需要遵守禮法制度,可以盡情玩鬧,可以給寶玉摔臉子,可以嗑一地的瓜子皮,可以隨便拿寶玉屋里的錢去耍,寶玉也可以給麝月篦頭,給晴雯煎藥,哄玉釧兒嘗一口蓮葉羹。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更是完全打破了主子奴才的界限,眾人圍坐製花簽吃酒,甚至胡亂睡在了一起。曹雪芹在刻畫這些人物的時候,也并沒有因為主子奴才就厚此薄彼,晴雯、紫鵑、香菱、平兒、鴛鴦、芳官兒、司棋、尤三姐、柳五兒等這些身份低微女孩兒的形象,比其他身份尊貴但思想腐朽的主子們更加鮮活可愛。這種平等不僅體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也體現(xiàn)在人與物之間。寶玉“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得了”(6)曹雪芹:《紅樓夢》,第263頁。。寶玉把燕子、魚兒、星星、月亮等萬事萬物都視為和自己同樣的生命體,甚至墻上的一張美人畫,他都怕“她”寂寞,要去望候望候?!都t樓夢》無處不在彰顯這種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的平等意識,正是來源于佛道文化的萬事萬物皆平等的思想。
道家更注重精神自由,主張人要擺脫世俗外物的桎梏和束縛,實現(xiàn)超然于物外的精神自由。在這種高度重視自由的思想下,道家把生命本身看得最重,視生命的價值重于外物,強調(diào)要重身,不迷名貨,不為貨財所累。這種思想在《紅樓夢》中主要體現(xiàn)在寶玉身上。寶玉的不喜讀書,不愿意和賈雨村等人應(yīng)酬,只喜在閨閣中和丫頭們廝混,厭談仕途經(jīng)濟,視走科舉之路的讀書人為“祿蠹”,在封建思想認(rèn)為其是反叛,是離經(jīng)叛道,但在曹雪芹筆下,卻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完全實現(xiàn)了精神自由的典范。他不喜讀書,卻愛做詩,因為詩是人心靈的表達;不喜寶釵,因為寶釵經(jīng)常勸他在仕途經(jīng)濟上用心;只愛黛玉,因為只有黛玉和他是同道中人,是真正懂他的精神知己?!都t樓夢》兩次寫到黛玉葬花,每一次都有寶玉的參與,這種不為人所理解的舉動是兩人精神達到完全自由的最高語言形式,與“莊周夢蝶”一樣都是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自由思想表達。自由、平等的背后是對生命的尊重。寶玉對每一個女孩兒都盡情呵護,這種情感的來源就是生命高于一切,至于身外之物,最不能用來衡量其價值的就是金錢,所以,“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7)曹雪芹:《紅樓夢》,第263頁。,連他房里的麝月對錢也沒有概念。但當(dāng)事物被作為生命來看待的時候,它就脫離了用金錢來衡量的價值屬性,而變成和人一樣平等的生命體,比如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t樓夢》在“晴雯撕扇”一節(jié)借寶玉的口表達了這種“人物平等”思想:“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8)曹雪芹:《紅樓夢》,第232頁。
追求精神自由,不為名物所累,身體無非是一個承載靈魂的軀殼,因此《紅樓夢》對待生死的觀點也是佛道思想的體現(xiàn),異于儒家重視生而回避死的觀點?!都t樓夢》中,賈寶玉是曹雪芹個人思想在小說中的人物化身,也代表著《紅樓夢》的主流思想。寶玉口中,從不避諱死,他認(rèn)為,人總是要死的,人死無非就是化成灰、化成煙,只要死得其所就可以了。如第五十七回,紫鵑試探寶玉對黛玉的真心,寶玉說:“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9)曹雪芹:《紅樓夢》,第446頁。第二十二回,湘云、黛玉鬧別扭誤會了寶玉,寶玉說:“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拿腳踹?!?10)曹雪芹:《紅樓夢》,第157頁。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寶玉說:“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里去就去了。”(11)曹雪芹:《紅樓夢》,第138頁。這種把生死當(dāng)作不過是物質(zhì)轉(zhuǎn)換的觀點,是典型的莊子所提倡的生死觀。(12)馬書敏:《淺析莊子的生死觀》,《作家天地》2022年第9期。莊子認(rèn)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3)王先謙:《莊子集解》,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9頁。,死生變化不過是氣的聚散,死也就是生,生也就是死,生死都是道的規(guī)律運行;“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14)王先謙:《莊子集解》,第32頁。;生不足喜,死不足悲,生不是獲得,死也不是失去,安命才是根本;面對生死要“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15)王先謙:《莊子集解》,第20頁。。所以,莊子妻子去世,莊子不僅不難過,反而鼓盆而歌,這在儒家看來是絕對違背“禮”的做法,在道家則是“生死乃萬物之常理”(16)莫醫(yī)銘:《莊子情論發(fā)微》,《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6期。觀點的體現(xiàn)。第三十六回則以寶玉的談?wù)搶θ寮宜岢摹拔乃乐G”“武死戰(zhàn)”進行了批判:“那些須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jié),便只管胡鬧起來。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zhàn),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于何地?”(17)曹雪芹:《紅樓夢》,第270頁。這與道家所提倡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道德經(jīng)》第18章)的觀點如出一轍。
佛道思想浸潤在《紅樓夢》全書之中,其中“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與“崇陰”為其重要體現(xiàn)。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18)曹雪芹:《紅樓夢》,第3頁。是空空道人的頓悟。他在閱讀了青埂峰下石頭上所刻神瑛侍者下凡歷世故事后,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吧薄翱铡北臼欠鸺艺Z,《心經(jīng)》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薄翱湛盏廊恕钡摹翱湛铡笔且粋€由空到色,由色又回到空的過程。而空空道人在讀了《石頭記》后,即改變了“空—色—空”的禪悟軌跡,而在“色”當(dāng)中看到了“情”,“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其思想軌跡變成了“空—色—情—色—空”。讀《石頭記》之前的空空道人和讀《石頭記》之后的空空道人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其思想當(dāng)中多出了一個“情”字,這個“情”既體現(xiàn)了空空道人的變化,實際上在其“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禪悟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曹雪芹對佛家思想新的領(lǐng)悟和闡釋。對此,紅學(xué)專家周汝昌先生就曾明確指出:“‘情’字才是要害?!绻湛盏廊苏媸怯伞铡健铡?那他為何又特改名為‘情’僧?……一部《紅樓夢》,正是借‘空’為名,遣‘情’是實?!?19)周汝昌:《獻芹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4頁。從這個角度講,曹雪芹撰寫《紅樓夢》“大旨談情”(20)范麗敏:《“大旨談情”——論〈紅樓夢〉之“情本體”》,《紅樓夢學(xué)刊》2016年第3期。也就有了很好的佛教思想基礎(chǔ)和淵源。
《好了歌》無異是《紅樓夢》中佛道思想的重要元素,它所表達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正是佛家輪回思想及道家“厲與西施,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的“齊物”思想的體現(xiàn),與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脈相承,或者可以說是對佛家“色空”觀的一種通俗化的解釋。但應(yīng)該注意的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前置條件是“情”,或者說是對“情”的超越。《紅樓夢》描寫了各種各樣的“情”,這各種“情”的結(jié)局恰恰印證了佛道的理念:林黛玉的癡情,尤三姐、司棋、張金哥的烈情,史湘云的豪情,薛寶釵的含蓄之情,妙玉的檻外之情,等等,除了眾多女孩兒的“情”態(tài),作者著重描寫了賈寶玉的“不情”之情。(21)陳瀟瀟:《賈寶玉“情不情”論析》,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5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2-17頁。賈寶玉的“情”是泛在的,既有對林黛玉的堅貞愛情,也有對所有女孩兒的守護之情;既包括他身邊所熟悉的女孩兒,如寶釵、湘云、元春、探春、惜春等姐妹,晴雯、襲人、麝月、秋紋等丫頭,也包括她不認(rèn)識的女孩兒,如齡官。甚至延及一草一木,靈河畔看見絳珠仙草,他以甘露灌溉;花朵謝了,他怕被人踐踏兜了抖到水里。賈寶玉以純情入世,想要守護他身邊的美麗生命,但終究是守不住,一個個女孩兒在他面前或死或嫁或出家,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都t樓夢》以“色”“空”“好”“了”四字為全書確定了“由空到空”“好便是了”的發(fā)展主基調(diào),又以“情”貫穿其中,并重點寫情,在體現(xiàn)佛家輪回思想和道家齊物論思想的基礎(chǔ)上,又突出了《紅樓夢》“大旨談情”的獨有文化表達。
道家的“崇陰”思想,體現(xiàn)在對女性和“水”“花”等陰性事物的尊崇幾個方面?!都t樓夢》專意為女性立碑作傳,與道家推崇陰柔之性相通。大觀園的主人公則為眾多女孩兒。《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少有的專門為女孩兒作傳的書,作者多次借寶玉之口表達對女孩兒的尊崇,對男人的貶損。“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薄芭畠何闯黾奘穷w無價珠寶,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22)曹雪芹:《紅樓夢》,第462頁。這種對女孩兒的尊崇與道家的“崇陰”思想是一致的。(23)孟凱:《先秦道家崇“水”思想及其影響》,《學(xué)術(shù)論壇》2011年第3期?!兜赖陆?jīng)》云:“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道德經(jīng)》第6章)將天地生成的根源歸于“玄牝”,可見陰柔的重要。老子還主張“柔”,主張“弱”,認(rèn)為“弱者,道之用”(《道德經(jīng)》第40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道德經(jīng)》第43章)、“骨弱筋柔而握固”(《道德經(jīng)》第55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瓐詮娬咚乐?柔弱者生之徒”(《道德經(jīng)》第76章)、“天下莫柔弱于水,……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道德經(jīng)》第78章)。牟鐘鑒認(rèn)為,“《老子》是真正的女情哲學(xué),它推崇的是陰柔之性(24)牟鐘鑒:《老子新說》,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版,第270頁。?!薄都t樓夢》一改以往小說以男性為主的寫法,專為女性立碑作傳,不能不說受了道家思想的啟發(fā)。
道家的“崇陰”思想,不止于對女性的尊崇,同樣還有對“水”、對“花”等陰性事物的尊崇。老子《道德經(jīng)》第8章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認(rèn)為萬事萬物,只有“水”接近于“道”。莊子則對水賦予了更多的意趣,它代表著天地萬物的“自然”,是相忘于江湖的自由空間。在《紅樓夢》中,“水”具有特殊的意義。女孩兒是水做的,二者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干凈。黛玉是受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下凡以眼淚償還的絳珠仙子,眼淚是人體中最干凈且承載著無限情感的“水”,是人心中的“水”。修建大觀園,“水”是最要緊的,且必須是活水?!都t樓夢》對大觀園中的“水”從哪兒來從哪兒出交待得非常清楚:“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中……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忽聞水聲潺緩,瀉出石洞……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25)曹雪芹:《紅樓夢》,第116、119頁?!扒濉笔谴笥^園中的水獨有的品性和特質(zhì)?!盎ā眲t是女兒的化身。《華嚴(yán)經(jīng)》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在佛家看來,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一片葉都是一尊如來佛。在《紅樓夢》中,則是“一花一女兒,一女兒一世界”。黛玉是荷花,寶釵是牡丹,湘云是海棠,探春是杏花,李紈是梅花,晴雯是芙蓉花,麝月是荼靡花……一千種花喻一千個女孩兒。花有艷時就有落時,寶玉、黛玉看到落花便會心生傷感,賈寶玉用衣服兜了抖到水里,看花瓣隨水流出沁芳閘,“水”和“花”完美地結(jié)合到了一起。黛玉則是肩擔(dān)花鋤,手拿花帚,把花掃了裝進花囊埋到土里,起一葬花冢,并作《葬花吟》以悼。無論是水也好,花也好,女孩兒也好,《紅樓夢》如此濃墨重彩的描述都體現(xiàn)出對女性、對陰柔的膜拜。
綜上所述,《紅樓夢》中的佛道思想呈現(xiàn)出融合的趨勢,“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色空”觀、對女孩兒的極度推崇、主張眾生平等、追求精神自由等觀念,既是對佛道思想的認(rèn)同,也有曹雪芹自己的認(rèn)識和表達,這是《紅樓夢》所闡釋的佛道文化的積極意義。但是,它的佛道思想也充滿了悲觀和無奈。它所推崇的人性自由、眾生平等思想都敗于現(xiàn)實世界,最終被一場大雪覆蓋,成為“無”和“空”,雖是悲劇卻是佛道思想的最終結(jié)局。從這一點上來講,《紅樓夢》對佛道思想的闡釋,使得《紅樓夢》的文化內(nèi)涵更加豐富瑰麗,也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