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亞莉
(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南朝梁元帝蕭繹,字世誠,小字七符,梁武帝第七子。對于蕭繹的研究,學(xué)者們大多集中在其文學(xué)、政治和軍事上,對其文學(xué)與所患疾病的關(guān)系,較少有人關(guān)注。蕭繹兼有身體和精神雙重疾病,一生尋求自我治療和控制方法,其所著《金樓子》可視為自我體驗、自我療愈的文學(xué)文本,書中涉及疾病自述和他述、自我療愈與精神掙扎等諸多內(nèi)容。從醫(yī)療文學(xué)的視角來看,蕭繹的自我療救努力及情感體驗是《金樓子》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超越疾患與追求不朽是《金樓子》的重要主題。以往主流的觀點認為,齊梁文學(xué)多止于感性欲望的描寫,蕭繹也不例外。如從醫(yī)療文學(xué)的視角加以觀照,“發(fā)憤著書”、希望有所超越的蕭繹,也許值得我們重新思考。
蕭繹著書頗豐,惜多數(shù)散佚,今僅存《金樓子》?!督饦亲印分醋允捓[自號,明葉森的《金樓子·序言》說:“以先生為號,名曰《金樓子》。蓋士安之元晏,稚川之抱樸者焉。”[1](P1)這是一部極為私人化和個性化的著作。書中包含著蕭繹對身體疾病的諸多書寫。書中言自己“體多羸病”“臥病終日”,[1](P1)可知其常年備受疾病困擾,而眼疾就是其中之一?!督饦亲印份d其自述:
自余年十四,苦眼疾沈痼,比來轉(zhuǎn)暗,不復(fù)能自讀書。三十六年來,恒令左右唱之。[1](P113)
蕭繹的眼疾從出生便有,史書賦予此眼疾以神奇的色彩:“初,武帝夢眇目僧執(zhí)香爐,稱托生王宮。既而帝母在采女次侍,始褰戶幔,有風(fēng)回裾,武帝意感幸之。采女夢月墮懷中,遂孕?!盵2](P234)這里講的是,蕭繹出生之前,梁武帝夢到一眼失明的僧人手執(zhí)香爐,說將托生于王宮,之后武帝“意感幸之”,蕭繹生母阮修容夢月墜入懷中而懷孕。史書中神化了蕭繹的眼疾,但也暗示了此疾與生俱來。相對于史書中的神奇記載,《金樓子》中的自述更為平實,蕭繹的眼疾此時已經(jīng)困擾他十四年,且每況愈下,影響了他正常的閱讀與學(xué)習(xí),使他經(jīng)常需要借助他人唱誦輔佐。
不僅如此,在《金樓子》中還記載蕭繹少時患瘡病的感受:“吾小時,夏日夕中,……臥讀有時至?xí)?,率以為常。又?jīng)病瘡,肘膝爛盡。”[1](P113)年少時患有瘡病,胳膊和膝蓋關(guān)節(jié)處潰爛?!额伿霞矣?xùn)》載蕭繹十二歲之時,曾患疥?。骸拔粼跁?,(蕭繹)年始十二,便已好學(xué),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盵3](P133)十二歲患有疥病,手指無法握拳,膝蓋不得屈伸。瘡是一種皮膚腫爛潰瘍的病。疥,通常稱為疥瘡,是一種因疥蟲寄生引起的刺癢難忍的傳染病?!额伿霞矣?xùn)》是南朝顏之推所著,顏之推出生于中大通三年(531年),據(jù)《北齊書》載,大同八年(542年)蕭繹在江州講授老莊之時,十二歲的顏之推曾在側(cè)旁聽。蕭綱為太子時,蕭繹曾拜顏之推為右常侍,蕭繹即位為帝,顏之推被任命為散騎侍郎,為蕭繹校書。承圣三年(554年),蕭繹被俘遇害,顏之推也被俘,后入齊為官??梢哉f,顏之推參與了蕭繹的諸多人生要事,《顏氏家訓(xùn)》對于蕭繹的有關(guān)記載是可信的。結(jié)合時間和患病的感受,此處《金樓子》與《顏氏家訓(xùn)》所載的“病瘡”和“疥”可能是同一事。從文本內(nèi)容看,蕭繹的皮膚病雖不致命,但讓蕭繹不堪其苦。蕭繹還曾經(jīng)大病一場,幾乎喪命?!督饦亲印份d:“吾企及推延,豈能及病。偶屬炎夏,流金煎石,氣息綿微,心用惝怳,慮不支久,方從風(fēng)燭。”[1]蕭繹曾在酷熱之時病重,氣息微弱,自以為如風(fēng)之吹燭,即將死去。據(jù)《梁書》《顏氏家訓(xùn)》載此為大同六年(540年),蕭繹三十三歲之事:“梁元帝在江州,常有不豫?!?/p>
然蕭繹的疾病遠不止于此,除了身體的疾病,困擾他一生、令他飽受折磨的還有鮮為人知的精神疾病?!督饦亲印份d:“吾年十三,誦百家譜,雖略上口,遂感心氣疾,當(dāng)時奔走,及長漸善。”[1](P113)年少時的心氣疾,可能是胸口積郁煩悶之癥,所以能夠“及長漸善”;但中年喪子之后,再度復(fù)發(fā)此病,蕭繹雖也稱之為“心氣疾”,其癥狀更像是精神疾?。?/p>
頻喪五男,銜悲恍怳忽,心地荼苦,居則常若尸存,行則不知所適。有時覺神在形外,不復(fù)附身。及以大兒為南征不復(fù),繼奉國諱,隨念灰滅,萬慮盡矣。既感心氣,累問通人:“心氣之名,當(dāng)為何起?”多無以對。[1](P113)
蕭繹在此以文學(xué)的筆法敘述了自己的病征和病發(fā)時的感受,悲傷過度以致精神恍惚,居家則如行尸走肉般,行走不知到何處,有時感覺精神與軀體分離,萬念俱灰,備受折磨。文字感染力很強,蕭繹受疾病之苦痛情狀讓人感同身受。《資治通鑒》載,太清三年(549年),蕭繹四十二歲,長子方等兵敗溺死;承圣元年(552年),蕭繹四十五歲,世子方諸被侯景所殺,蕭繹此年即位為帝,曾分封過方矩(更名元良)、方智、方略、方等的兒子方壯,說明此事在蕭繹四十二歲到四十五歲之間。這段時間的蕭繹深深陷入政治、軍事的旋渦之中,侯景叛亂、帝都被圍,父兄被殺,蕭繹世子方等溺死,蕭繹還逼死徐昭佩,最終登上皇位。此時他再度復(fù)發(fā)的心氣疾,與政治、軍事等諸多人生遭際密切相關(guān)。
雖然在《金樓子》和諸多史書中,從未明確記載蕭繹患有精神疾病,但記載蕭繹行跡違背常理之處甚多,這些可能是其精神疾病的體現(xiàn)。蕭繹性格乖張,自信與自卑并存,又嫉妒猜忌。蕭繹嫉妒長公主之子王銓兄弟的才名,王銓兄弟的父親之名為王琳,蕭繹便將自己寵姬王氏的兄弟王珩之名改為王琳,用以羞辱親人。[2](P243)蕭繹嫉妒劉之遴才華而秘密殺之,不想讓世人知曉,殺了之后還親自寫墓志銘、厚葬。[4](P1252)張纘字簡憲,是蕭繹的好友,蕭繹在《金樓子》中言張簡憲“余之知己也”。[1](P1)等到張纘戰(zhàn)死,蕭繹搶掠其家產(chǎn)珍寶圖書,只將粽蜜之類的吃食還給人家。[2](P128)忽然有一天又對張纘想念不已,認為張纘其人,“不事王侯,負才任氣”“見余則申旦達夕,不能已已。懷夫人之德,何日忘之”。[4](P1388)以蕭繹的身份和才學(xué),嫉妒猜忌,小忿必報實在有點變態(tài),嫉妒而殺人,殺人又想念,其思維、行事之反常乖戾,又近于瘋癲,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人格狀態(tài)。從這點看,蕭繹的言行非常符合精神病的臨床表征——人格和自我意識的分裂。
蕭繹與其妃徐昭佩的交惡是蕭繹精神疾病的又一例證?!读簳份d:“世祖徐妃,諱昭佩,東海郯人也。……天監(jiān)十六年十二月,拜湘東王妃。”[5](P163)徐妃被殺緣于“以嫉妒失寵”,而《南史》所載則大有深意:“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帝見則大怒而出?!盵2](P341)因為知道其眼疾,徐昭佩每次與之相見,只半張臉化妝,蕭繹見之,知其有意羞辱,大怒離開。徐妃此舉直指蕭繹的隱痛,無疑明目張膽與蕭繹交惡,或許從此之后蕭繹對徐昭佩便已懷恨在心。這種恨意還延伸到了與徐妃所生之子方等。方等兵敗溺死,“世祖聞之,不以為戚”,[5](P619)轉(zhuǎn)身逼死了徐昭佩:“太清三年五月,被譴死,葬江陵瓦官寺?!盵5](P163)蕭繹對徐昭佩恨之入骨,《南史》載“帝制《金樓子》述其淫行”。[4](P342)《金樓子》記載了蕭繹與徐昭佩成婚前后、以及蕭繹殺害徐昭佩后的三大怪事,其一為:“余丙申歲婚。初婚之日,風(fēng)景韶和,末乃覺異,妻至門而疾風(fēng)大起,折木發(fā)屋,無何而飛雪亂下,帷幔皆白,翻灑屋內(nèi),莫不縞素,乃至垂覆闌瓦,有時飛墜,此亦怪事也。”[1](P90-91)講的是蕭繹結(jié)婚之日,本來風(fēng)和日麗,妻子徐昭佩入門便刮起大風(fēng),天降大雪,猶如縞素。其他二事不外乎井溷俱溢、大雨雷震、柱子粉碎、車軸折壤等異象,今天讀來不免有夸張與怪誕之感。蕭繹其人非常迷信,認為諸多異常天象皆與徐昭佩有關(guān),“帝以為不祥,后果不終婦道?!钡珒H憑上述文本,我們實在難以看出徐昭佩的淫行,這些記載倒更像是徐昭佩死后,蕭繹仍然恨意未消,給死去的徐昭佩附加了更多不堪,展現(xiàn)了蕭繹性格扭曲的一面。蕭繹上述反常諸事中的殺害劉之遴、張纘、徐昭佩以及方等溺死皆在太清三年,而蕭繹心氣疾再度復(fù)發(fā)源于“頻喪五男”,可以佐證其疾病發(fā)作與人生經(jīng)歷關(guān)系密切。
歷史上對蕭繹的諸多評價,大多集中在其政治品德卑劣、性格暴躁忌刻上,較少將蕭繹乖張反常的行跡與其精神性格扭曲放在一起思考,更很少將其視為備受精神疾病折磨的病人,但從《金樓子》和史書的諸多記載中細細分析,我們看到了一個精神和身體皆有疾病的蕭繹。
行文至此,如果我們只是糾結(jié)于蕭繹的病征,未免過于片面,讓我們把關(guān)注點轉(zhuǎn)到蕭繹對自身疾病的治療和抗?fàn)幧稀G拔恼劶笆捓[自幼體弱多病,出生即患眼疾,十二歲皮膚病頻發(fā),十三歲出現(xiàn)心氣疾,十四歲眼疾加重。十四歲之前的這段時間,蕭繹似乎一直疾病不斷,其與疾病的抗?fàn)幰苍诔掷m(xù)。
《南史》記載,蕭繹因為出生患有眼疾,皇室曾采取諸多方法治療,其中其父梁武帝“自下意療之”。史書記載梁武帝蕭衍經(jīng)常自己制作藥方,“常自為方,不服醫(yī)藥”,[6](P6)他給蕭繹使用的“意療”之法應(yīng)該是這類方法,但此法的治療并不見效,反而使蕭繹“遂盲一目”,[2](P243)可見此方法不能醫(yī)治這種先天眼疾。
此外,《金樓子》記載了蕭繹七歲至十二三歲之間曾一直學(xué)習(xí)誦咒、禹步等:
吾齔年之時誦呪,受道于法朗道人。誦得淨(jìng)觀世音呪、藥上王呪、孔雀王呪。中尉何登,善能解作外典呪,癰疽、禹步之法,余就受之。至十歲時,敕旨賜向道:“士黃侯曄,建安侯正立,并是汝年時。汝不學(xué)義?”余尚幼,未能受。年十二三,侍讀臧嚴又有此勸,余答曰:“只誦呪,自是佳伎倆,請守此一隅。”其年末乃頹然改途,不復(fù)說呪也。[1](P115)
蕭繹從七八歲時便開始師從法朗道人學(xué)習(xí)誦咒,誦得凈觀世音咒等,后師從何登學(xué)外典呪、癰疽、禹步之法,十歲之時,不學(xué)義而堅持誦咒,一直到十二三歲時,還答復(fù)侍讀臧嚴,自己只誦呪,就是很不錯的技藝了,想要堅持下去。說明十三歲之前,誦咒、癰疽、禹步之法是蕭繹一直堅持使用的自我療養(yǎng)、健身的重要方法。誦咒可以清心,禹步可以健身,晉葛洪《抱樸子·登涉》中仍保存了道家健身的禹步之法。[7](P302-303)學(xué)者曹旭在《蕭繹評傳》中談及“蕭繹之誦咒不僅僅如他所說的‘只誦咒,自是佳伎倆’,還免不了有借誦咒求得健康之意”。[8](P50)只是蕭繹“年末乃頹然改途”,放棄了此種治療方法。
蕭繹的放棄,從《顏氏家訓(xùn)》等記載來看,是因為興趣轉(zhuǎn)向了閱讀史書。前引《顏氏家訓(xùn)》載,蕭繹年始十二,便已好學(xué),蕭繹放棄誦咒的時間與對讀書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時間正好吻合。此時蕭繹備受疥病困擾,于是便“銀甌貯山陰甜酒,時複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3](P133)十二歲的蕭繹好學(xué)尤愛史書,通過飲酒與讀書緩解與治療疾病。如果將讀書作為蕭繹對新治療方法的探索,那么蕭繹通過讀書對抗疾病的自療方法,從十二三歲便已經(jīng)開始了。
十四歲之后的蕭繹,仍然疾病纏身,但對讀書的癡迷,更加強烈?!赌鲜贰份d其因為患有眼疾,多不自己執(zhí)卷,不分晝夜閱讀,以致協(xié)助翻書的書童都要輪番上陣。[2](P243)蕭繹讀書成癡,在當(dāng)時頗為出名,據(jù)《梁書》載,大概二十七歲左右,蕭繹節(jié)度諸軍出師南鄭,“頗事聲譽,勤心著述,卮酒未嘗妄進”,其因癡迷讀書被蕭恭嘲笑道:“下官歷觀世人,多有不好歡樂,乃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盵5](P349)蕭繹癡迷讀書,對于他全面了解疾病、治療疾病是非常有益的。
四十二歲至四十五歲左右,蕭繹的心氣疾再度復(fù)發(fā)。同是心氣疾,這次復(fù)發(fā)的癥狀,明顯轉(zhuǎn)向精神疾病。為了治療再度復(fù)發(fā)且癥狀堪憂的“心氣疾”,蕭繹“累問通人”。多次問詢見多識廣之人,皆“無以應(yīng)”,讀書多年的蕭繹開始依靠自己從典籍中尋求解決之道。《金樓子》記載了蕭繹的醫(yī)療思考:
余以為莊子云:“無疾而呼,其笑若驚”,此心氣也。曼倩有言:“陰陽爭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比A譚曰:“肝氣微則面青,心氣動則面赤?!弊笫显疲骸爸芡跣募步K,子重心疾卒。”曹志亦有心疾。殷師者,仲堪之父也,有此病。近張思光居喪之后,感此病。涼國太史令趙匪攵,造乾度歷三十年,以心疾卒。晉阮裕謂:“士狂者”,豈其余乎?[1](P113)
東方朔之語出自《漢書·東方朔傳》,文載:“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盛則陽溢,哀太盛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盵9](P2852)東方朔認為心氣動乃歡樂、悲傷過度,身體陰陽失調(diào),以致邪氣從外進入所致,這里解讀了心氣疾的緣由。華譚之語今無從考據(jù),講的是肝氣不足就會表現(xiàn)為面色發(fā)青,心氣發(fā)作就會表現(xiàn)為面色赤紅,解讀了心氣疾發(fā)病的表現(xiàn)。
左丘明之語見《左傳·襄公三年》:“君子謂:‘子重于是役也,所獲不如所亡。’楚人以是咎子重。子重病之,遂遇心病而卒。”[10](P486)子重即嬰齊,吳楚之戰(zhàn)中遭遇大敗,心病而死。曹志之事見《晉書·曹志列傳》載:“(曹志)遭母憂,居喪過禮,因此篤病,喜怒失常?!盵11](P1391)曹志因為母親去世過度傷心,因而得了心病,癥狀是喜怒失常。張融之事見《南齊書·張融列傳》,司馬竺超民曾救張融父張暢于將死,“后(竺)超民孫微冬月遭母喪,居貧,融往吊之,悉脫衣以為賻,披牛被而反”。[12](P728)竺超民對張融有恩,張融憑吊其家人,脫掉衣服贈與喪家,作為憑吊的錢財,穿著亂麻編成的衣服回去。
此兩則材料中的殷仲堪之父、阮德如皆為精神失常的病人,既不能正常生活,也難以與人交流,蕭繹經(jīng)由這些士人之行跡分析與探究自身疾病,似乎暗示他在擔(dān)心自己所患的疾病與上述士人類似。蕭繹在爬梳眾多史書之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晉阮裕謂‘士狂者’,豈其余乎?”表面意思是說,所謂的“士狂者”,說的難道是我嗎?實則是說,他日我若如此瘋癲,應(yīng)該也會有個“士狂”的美名吧,蕭繹對自己疾病惡化的擔(dān)心隱約可見。而從蕭繹四十二歲到四十五歲間的諸多乖張行跡看,蕭繹的這種擔(dān)憂并非全無道理。
蕭繹著書甚多,在《金樓子·著書篇》中,蕭繹將自己所著書籍分為甲乙丙丁四部共37種677卷,分類嚴謹,被認為是“現(xiàn)存最早的四部目錄”。[15](P157)其中醫(yī)藥類在丙部,蕭繹不僅曾從孔昂處抄得《肘后方》,還自著《藥方》一秩十卷等內(nèi)容。蕭繹所著的這本《藥方》,僅見載于《金樓子》,具體內(nèi)容已無從得知?!端鍟そ?jīng)籍志》載有《梁武帝所服雜藥方》一卷,梁武帝在《敬業(yè)賦》中談及自己的養(yǎng)生自療之法,就有使用自己的秘方來治療:“劉澄之處酒,姚菩提處丸,服之病逾增甚。以其無所知,故不復(fù)服,因爾有疾,常自為方,不服醫(yī)藥,亦四十余年矣?!盵6](P123)據(jù)此分析,蕭繹此書內(nèi)容和用意與其父相差無幾。從史書的記載來看,蕭繹的此舉一直持續(xù)到兵敗身亡前夕。承圣三年(554年),蕭繹所聚所著書籍已達十四萬卷。
時間讓繁密的過往成為簡單的歷史,諸多細節(jié)隱匿和消失于歷史之中,蕭繹的自我救治與醫(yī)療思考應(yīng)遠不止于此。從典籍的記載來看,包括蕭繹在內(nèi)的梁代皇室多通醫(yī)理,自我療養(yǎng)各有其法。梁武帝曾自著藥書,簡文帝有《勸醫(yī)文》,勸有才華之士人從事醫(yī)學(xué),其中自己總結(jié)的藥方:“秋辛夏苦,幾微難識”“靡麻(一作胡麻)鹿藿,止救頭痛之病。藭麥曲芎,反救河魚之疾?!盵6](P123)蕭繹有《藥名詩》《針穴名詩》《宜男草詩》諸詩,以藥名入詩,內(nèi)容雖非直指藥理,但足以透漏出蕭繹對醫(yī)藥的熟悉?!夺樠姟罚骸敖鹜莆灏倮铮胀沓獨w來。車轉(zhuǎn)承光殿,步上通天臺。釵臨曲池影,扇拂玉堂梅。先取中庭入,罷逐步廊回。下關(guān)那早閉,入迎已復(fù)開?!盵16](P2043)此詩以針穴名為詩,涉及人體重要穴位如頭部的承光穴、通天穴,腹部的中庭穴,面部的下關(guān)穴,咽喉處的人迎穴等。詩歌妙趣橫生,既寫針灸之道,又似寫游覽盛景,足以說明蕭繹熟諳針灸之道?!兑四胁菰姟份d:“可愛宜男草,垂采映倡家。何時如此葉,結(jié)實復(fù)含花?!盵16](P2057)將藥草寫入情愛,從醫(yī)療文學(xué)的視角看,這情愛之詩少了肉欲感,多了健康氣息,是蕭繹對疾病思考的文學(xué)化展現(xiàn),也說明蕭繹的自我救治和醫(yī)療思考已然滲透到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諸多方面了。
《金樓子》是蕭繹思想成熟時期的作品,蕭繹四十七歲兵敗被殺,文中有“吾今年四十六歲”語,可知蕭繹生前一直在撰寫此書。超越疾患與追求不朽是《金樓子》的重要主題,此書不僅記載了蕭繹對救治自身疾病的諸多思考,還是蕭繹自身情感與高遠理想的寄托。蕭繹書寫此書,力求實現(xiàn)思想和精神的超越,進而克治疾病,故而《金樓子》亦是蕭繹自我治愈的良方。
文學(xué)是擺脫精神與現(xiàn)實困厄的有效手段,《金樓子》是蕭繹實現(xiàn)“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人生理想中的“立言”理想的重要載體?!叭恍唷笔侵袊鴤鹘y(tǒng)文士追求的終極理想,更是作為文士的蕭繹一生孜孜所求,他在《金樓子》中談及了“立言”的初心:
余于天下為不賤焉。竊念臧文仲既歿, 其立言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述,可以不朽。”杜元凱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幾?!惫蕬綦粦业豆P,而有述作之志矣。常笑淮南之假手,每嗤不韋之托人,由年在志學(xué), 躬自搜纂,以為一家之言。[1](P1)
“余于天下為不賤焉”句,載于《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告誡伯禽,即使地位尊貴,也要以禮待士。[17](P1836)“臧文仲既歿,其立言于世”句,則是引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魯國大夫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叔孫豹激賞之,說“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10](P790)曹子桓即三國曹丕,杜元凱即魏晉杜預(yù),蕭繹引用二人之語,說明著述體現(xiàn)了三不朽的“立德”“立言”。蕭繹還談及,自己是看不上淮南王劉安的《淮南子》、秦相呂不韋的《呂氏春秋》通過門客之手編纂,自己的《金樓子》絕不假手于人,是自己親自搜集資料編纂之,此處深深表達了蕭繹欲藉此書立德立言的人生理想。
在《金樓子》中,蕭繹對古之圣賢仰慕不已,其理想人士有周公旦、孔子、諸葛亮、桓溫等,更將自己與古代圣賢同比?!赌鲜贰份d:“(蕭繹)常自比諸葛亮、桓溫。”[2](P243)在《金樓子》中,他又多次自比周公、孔子。言自己欲樹立名節(jié),效仿周公“一沐三握發(fā),一食再吐哺”,[1](P60)蕭繹還將《金樓子》與孔子的《春秋》比較,視為自己的絕筆之作。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魯哀公狩獵,麒麟被殺,孔子以為不祥,輟筆不再書寫《春秋》?!督饦亲印份d:“余將養(yǎng)性養(yǎng)神,獲麟于金樓之制也?!盵1](P64)《金樓子》中的蕭繹,仰慕周公、孔子,尊崇孝道,忠君愛國,通達率性,寬和容下,以著書立說為己任,認為自己文武之才兼具,乃周公、孔子、司馬遷之后的繼承者。我們看到蕭繹在《金樓子》中的形象,與其個人實際行徑和才能實在不符,《四庫全書總目·金樓子提要》:“至于自稱‘五百年運,余何敢讓’儼然上比孔子,尤為不經(jīng)?!盵17](P1569)說的就是蕭繹在此書中過于自負,有些荒誕不經(jīng)。但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金樓子》中的蕭繹,展示了他對自我的美好期待,更可能是他精神世界中的理想自我,是他對抗疾病的精神力量。
在《金樓子》中,蕭繹對宋齊兩代的昏庸君主諸如宋廢帝劉子業(yè)、劉昱,齊武帝蕭頤、齊鬱林王蕭昭業(yè)、東昏侯蕭寶卷等尤多記載。寫宋廢帝劉子業(yè)不孝,將糞潑灑于孝武帝陵,派人挖掘殷貴妃墓,太后將死欲見,言“病人間多鬼”而拒絕。宋廢帝劉昱,殘暴御下,“鈐鑿錐鋸之徒不離左右”,最后被殺。寫齊武帝在石頭烽火樓聽《子夜》之歌,以玉如意打床,打碎玉如意數(shù)枚。齊鬱林王蕭昭業(yè)賞賜隨意且無度,致使“武帝庫儲垂盡”。齊東昏侯之潘妃“琥珀釧一支七千萬”,為潘妃御車,與潘妃“著裲襠袴”。[1](P21)不少記載未見于史書,蕭繹將其寫在私記《金樓子》中,或是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自我激勵與告誡。
《金樓子》一書是蕭繹傳承思想,超越病痛乃至超越死亡,實現(xiàn)精神之不朽的載體。蕭繹多病,生命與死亡的思考更勝他人,他著《金樓子》以思想超越病痛,代表著梁代文士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思考與探索。《金樓子》中專有《終制篇》,此篇缺失甚多,但體現(xiàn)了蕭繹對生命的豁達。蕭繹一生疾病纏身,更曾重病將死,故而對身后之事多有思考。他認為“夫有生必有死,達人恒分”,希望自己死后能夠薄葬,以《曲禮》《孝經(jīng)》《孝子傳》并一把陶華陽劍陪葬即可,珠玉、銅錢皆棄之。與田豫、杜預(yù)、杜臧、梁鴻希望葬于仰慕之人側(cè)旁的遺愿不同,蕭繹只是繪制了自己死后的陵墓選址,希望“庶魂兮有奉、歸骨有地”。[1](P27-28)蕭繹對死亡的思考和超越,既與齊梁時代社會動蕩、戰(zhàn)亂不斷、個體生命朝不保夕有關(guān),又與蕭繹疾病不斷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從某種程度上講,通過書寫《金樓子》,蕭繹與自身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的抗?fàn)幨呛苡谐尚У??!督饦亲印肥钱?dāng)時文學(xué)發(fā)展到較高水平的代表,書中蘊含了諸多文學(xué)思想。其中談及文士別集的價值、古今審美之異、古今學(xué)者之異。蕭繹認為,文人別集很多,各有價值,如何刪繁存優(yōu)是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六朝之時,文為有韻之文,筆為無韻之文,蕭繹舉例討論了儒、文、學(xué)、筆之別,認為通圣人之經(jīng)為儒,能辭賦為文,只識其事為學(xué),善為章奏為筆,各有短長。又論古今文筆其源不同:
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至如彖系風(fēng)雅,名墨農(nóng)刑,虎炳豹郁,彬彬君子。 卜談四始,李言七略,源流已詳,今亦置而弗辨。[1](P75)
蕭繹認為能夠融會諸子百家學(xué)術(shù)之長,文采名著鮮艷才是彬彬君子。引文中的“卜談四始”,卜商字子夏,言子夏討論《詩經(jīng)》的《風(fēng)》《大雅》《小雅》《頌》;“李言七略”,或指劉歆《七略》,《七略》為群書目錄,是西漢之前學(xué)術(shù)的總結(jié)之作?!霸戳饕言?,今亦置而弗辨”則肯定這些作品為“古之文筆”的源流。繼而拓展開來,著力點評魏晉文士之佼佼者,認為潘岳“清綺若是,而評者止稱情切”,曹植、陸機“辭致側(cè)密、事語堅明、意匠有序、遺言無失”,謝眺“天才命世,過足以補尤”,任昉“才長筆翰,善輯流略”。[1](P75)蕭繹評論了潘岳、曹植、陸機、謝眺、任昉等文士得失之后,直指“今之文筆”,認為當(dāng)下世俗,學(xué)者多浮華,不能兼具百家之長,不通經(jīng)史之大義,斷章取義,牽強附會。
蕭繹在《金樓子》中的文筆之論頗為經(jīng)典,是南朝文學(xué)批評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當(dāng)時不少人與之討論。中大通三年(531年),蕭繹曾多次與蕭綱書信往來,此年十一月前后,蕭綱有《答湘東王書》,其中對古今學(xué)者之優(yōu)劣、古今文筆之長短多有討論,與此處相呼應(yīng)。信中也對潘岳、曹植、陸機、謝眺、任昉等人進行了品評,蕭綱贊同蕭繹的觀點,認為文士各有特色,不能是今非古,或是古非今,評價了謝眺、沈約、任昉、陸張士簡、周升逸等人的才能,并對蕭繹的才華非常推崇,認為在眾多文士之中,蕭繹是當(dāng)仁不讓的才華卓絕的領(lǐng)袖人物。梁代文壇人才濟濟,蕭繹憑借自己高超的文學(xué)造詣?wù)加幸幌亍_@些不僅使得他精神有所寄托,更給了他自信,在某種程度上緩解和掩蓋了他的精神疾病。
《金樓子》寄托著蕭繹超越疾患、追求不朽的人生理想,這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和追求,或許正是其發(fā)憤著書的直接理由和超越疾病之不完滿的最大動力。從這個層面上看,蕭繹的發(fā)憤著書,和歷代賢德之士并無二致。不同的是,蕭繹兼有文士與帝王的雙重身份,在復(fù)雜的政治軍事斗爭之中,再高遠的理想也解決不了現(xiàn)實的困境。蕭繹多疑少斷、懦弱而缺少計謀,政治、軍事才能平平,承圣三年(554年)十月,蕭繹夜觀天象,有兵敗之兆,十一月,兵敗果成定局。《資治通鑒》載,蕭繹此時進入收藏典籍的東閣竹殿,命令舍人高善寶焚燒了十四卷圖書,自己準備赴火自殺。蕭繹為宮人所救,但所聚之書一夜間付之一炬。有人問他為何要將平生苦心所聚之書焚燒之,蕭繹的回答滿懷恨意與決絕:“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4](P696)
歷史上兵敗將死的帝王屢見不鮮,但生死之際將戰(zhàn)敗歸于讀書并決意焚書的似乎只有蕭繹一人。前人對蕭繹兵敗焚書諸多批評,但都沒有從疾病的角度將蕭繹此舉視為精神病征的發(fā)作。從蕭繹一生的行跡來看,他癡迷于典籍,政治軍事才能卻平平,他有著“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卻在現(xiàn)實中心狠手辣,殺兄逼妻,伺機奪位。也許聚書、讀書和著書能夠撫慰和治療作為文士的蕭繹,卻終究無法治愈身為帝王的蕭繹。蕭繹一生自卑與自信復(fù)雜交織,有著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的理想與追求,然現(xiàn)實中的努力掙扎、得失糾結(jié)、痛苦煎熬糾結(jié)于一身,導(dǎo)致其精神疾病難以治愈。這兵敗將死的焚書,是他一生努力盡廢后的絕望而引發(fā)的精神病征的爆發(fā)。
雖然蕭繹一生與疾病的艱難抗?fàn)幰允「娼K,但其通過諸種方式尤其讀書、著書等方式進行的自我治療卻有著積極的意義?!督饦亲印窌鴮懥耸捓[的疾病感受、治療方法,是其自我體驗、自我療愈的文本,是梁代文士自我探索、尋求生命庇護的思考,而經(jīng)由此視角思考齊梁乃至中古文學(xué),也許不少問題有了新的解讀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