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
回避是保障當事人獲得公平審判、司法機關及其人員獨立和中立司法、司法裁判公正和權威的重要手段。從回避的事由上看可分為關系回避、地域回避和行為回避等,從回避發(fā)動的主體上看可分為自行回避、申請回避和指令回避等,從回避是否需要理由上看可分為有因回避和無因回避。當然這些從不同角度劃分的類型之間難免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甚或重疊,同時人們也可從更多的角度對之作出劃分。不過在所有的司法回避類型中,關系回避是最重要、最常見的類型。(1)參見張建權:《完善現(xiàn)行法官回避制度的理論思考》,《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從關系的紐帶類型上看,關系回避又可分為親緣回避、地緣回避、友緣回避、學緣回避、職緣回避和服務回避等。其中親緣回避還可進一步分為血緣回避和姻緣回避等,地緣回避也可進一步分為出生地回避、居住地回避和工作地回避等,友緣回避也可進一步分為普通朋友回避與異性朋友回避、俗友回避與教友回避等,學緣回避也可進一步分為師生回避、同學回避、院友回避和校友回避等,職緣回避也可進一步分為同事回避、上下屬回避、雇傭回避等,服務回避也可進一步分為培訓回避、醫(yī)患回避和理財咨詢回避等。從關系的親密程度上看,上述所有關系回避又可分為初級關系回避和次級關系回避,前者包括親緣回避、地緣回避、友緣回避,后者包括學緣回避、職緣回避和服務回避。(2)See Charles Horton Cooley,Social Organization:A study of the larger mind,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24,pp.23-31.這些關系回避類型大多為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所規(guī)范及強調(diào)。
但至少從規(guī)范上看,上述相當一部分關系回避類型未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例如居住地回避、校友回避、雇傭回避和服務回避。如果說同村回避已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的話,(3)參見程明:《曾與犯罪嫌疑人同村居住的偵查員應當回避嗎?》,《民主與法制》2004年第23期。那么共同居住地回避則未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4)近些年法院管理者在探索包括共同居住地在內(nèi)的地緣回避。參見李智輝:《探索地域回避 助推司法公信》,《人民法院報》,2017年1月8日,第2版。如果說同學回避已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的話,那么同一個學院的院友、同一個學校的校友之間的回避則未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如果說同事關系回避已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的話,那么雇主與雇員之間的關系回避則未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5)在司法實務中,作為雇主的法院院長與作為保姆的受害人家屬之間的關系回避已被提出過(參見張海林:《審委會回避制:“風聲”之后看“雨點”》,《法治與社會》2012年第8期)。作為被服務單位的法院與作為服務單位的醫(yī)院之間的關系回避也為人們所注意(參見常鐵?。骸段覈袷略V訟回避制度中的信息披露研究》,《西部學刊》2021年第14期)。如果說訴訟服務關系回避已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的話,那么培訓機構(gòu)與作為學員的司法人員之間的關系回避、醫(yī)生與作為患者的司法人員之間的關系回避、投資理財咨詢?nèi)藛T與作為投資人的司法人員之間的關系回避則未為司法管理者所強調(diào)。同時,雖然當前中國規(guī)定重審和再審案件應另行組成合議庭,還規(guī)定包括集體回避原因在內(nèi)的變更管轄、指定管轄制度,但有關回避的明確規(guī)定仍存在強調(diào)個體回避列舉而輕視集體回避列舉的缺陷。(6)參見李鋼:《刑事訴訟中法院整體回避的管轄權變更》,《人民司法》2021年第20期。
不過,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存在的最大問題尚不是它未對那些隱蔽的而又無處不在的關系回避類型進行規(guī)范上的列舉式強調(diào),而是它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上的舉棋不定,以及確定此種距離之標準的撲朔迷離。
社會關系是人們在共同的社會實踐中結(jié)成的相互關系。在司法活動中,如果司法人員及其近親屬與當事人、當事人的近親屬、當事人委托的律師、訴訟代理人、辯護人、當事人的企事業(yè)單位和其他組織之間存在的社會關系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的,那么該司法人員應回避。在此,如果以司法人員為原點,那么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所規(guī)定的、與該司法人員存在特定社會關系而使其不得不回避的人或其集合體就是司法回避的關系對象。對于當前中國的司法回避制度而言,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是,如果以司法人員為原點,那么其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應有多長?(7)“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不同于人們通常所說的“關系距離”,后者是指不同個體之間在關系上的親密程度。參見李?。骸渡鐣D(zhuǎn)型、關系距離與城市居民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社會科學研究》2015年第6期。如果從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來看,答案是模糊的和多解的。
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印發(fā)的《關于規(guī)范法官和律師相互關系維護司法公正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法官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4條、2011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規(guī)范檢察人員與律師交往行為的暫行規(guī)定》(以下簡稱《檢察人員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8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婚姻關系、家庭關系、親屬關系、朋友關系至同學關系、師生關系和同事關系,關系距離從初級關系延伸至次級關系。
2011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判人員在訴訟活動中執(zhí)行回避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第1條和第9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己身、近親屬關系至服務關系(給本案當事人提供過作證、翻譯、鑒定、勘驗、訴訟代理、辯護等6類司法服務)、其他利害關系,關系距離同樣從初級關系延伸至次級關系,而且還對“近親屬”這一不確定概念的外延作了界定。(8)2000年7月17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fā)的《檢察人員任職回避和公務回避暫行辦法》(高檢發(fā)〔2000〕18號)第2條解釋道,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關系包括伯叔姑舅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侄子女、甥子女;近姻親關系包括配偶的父母、配偶的兄弟姐妹及其配偶、子女的配偶及子女配偶的父母、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的配偶。但該法定界定的“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及近姻親”仍屬不確定概念,需要從體系解釋角度借助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予以進一步界定。當然,司法解釋制定者對此的辯解是:實體法已有明確規(guī)定,程序法不宜規(guī)定。(9)參見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07頁。顯然,在程序法已試圖對之作出界定的情況下,此種辯解難以令人信服。
2021年修正的《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第47條和2022年修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43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己身、近親屬關系至服務關系(給本案當事人提供過作證、翻譯、鑒定、訴訟代理、辯護等5類司法服務)、投資關系和其他關系,關系距離同樣從初級關系延伸至次級關系。
2017年修正的《行政訴訟法》(以下簡稱《行訴法》)第55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利害關系和其他關系,非常模糊和簡單,可能是立法者考慮到行政訴訟法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民事訴訟法的緣故。
200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fā)的《檢察人員任職回避和公務回避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檢察人員回避辦法》)第9條、2018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第29條和2021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第27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己身、近親屬關系至服務關系(給本案當事人提供過作證、翻譯、鑒定、訴訟代理、辯護等5類司法服務)、其他關系,也是從初級關系延伸至次級關系。
2019年修訂的《檢察官法》(以下簡稱《檢察官法》)第24條、第25條和《法官法》第23條、第25條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婚姻關系、家庭關系至近親屬關系,僅在初級關系的范圍內(nèi),沒有延伸至次級關系。但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兩法確定的司法回避是任職回避,而非僅僅是辦案回避。
不管人們對上述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如何進行解釋,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它們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上很不一致,對于前文列舉的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案件公正處理的關系對象,它們無一例外做了選擇性列舉。
首先,除了2017年《行訴法》因規(guī)定得非常模糊以至于是否將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延伸至初級關系而不可考外,其他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中除了2019年《檢察官法》和《法官法》外,都將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從初級關系延伸至次級關系。考慮到2019年《檢察官法》和《法官法》規(guī)定的是任職回避,可以推論,兩法并不排除在涉及辦案回避時可能將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延伸至次級關系。
其次,雖然初級關系是上述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基本共識,但在是否將該關系類型之子類型劃定為回避之關系對象的問題上,仍是選擇性的。從理論上看,初級關系回避應包括親緣回避、地緣回避、友緣回避等子類型,具體地講是血緣回避、姻緣回避、出生地回避、居住地回避、工作地回避、普通朋友回避與異性朋友回避、俗友回避與教友回避等。至少對于出生地回避、居住地回避和工作地回避,上述所有規(guī)定都沒有采取單獨列舉的方式予以強調(diào)。同時,對于普通朋友回避與異性朋友回避、俗友回避與教友回避,上述規(guī)定不僅沒有作出區(qū)分,而且也(除2004年《法官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4條和2011年《檢察人員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8條)少有提及。(10)此種區(qū)分之所以必需,不僅是因為它們之間的親密程度不同,而且證明的難度也不同。參見曹麗麗:《回避事由擴張的合理性分析——以民訴中與律師存在特殊關系的法官應否回避為視角》,《湖南公安高等??茖W報》2010年第1期。
再次,雖然上述大多數(shù)規(guī)定將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延伸至次級關系,但在是否將該關系類型之子類型劃定為回避之關系對象的問題上,具有更大的選擇性甚或任意性。從理論上看,次級關系回避應包括學緣回避、職緣回避和服務回避,即師生回避、同學回避、院友回避、校友回避、同事回避、上下級回避、雇傭回避、培訓回避、醫(yī)患回避和投資理財咨詢回避等。至少對于院友回避、校友回避、保姆回避、鐘點工回避、家庭教師回避、家庭醫(yī)生回避、培訓回避、醫(yī)患回避、投資理財咨詢回避,上述所有規(guī)定都沒有采取單獨列舉的方式予以強調(diào)。同時在司法服務關系回避中,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要求的是6類,2021年《刑訴法解釋》和2022年《民訴法解釋》要求的只有5類。
最后,在理論上可假定,隨著法治進程的發(fā)展、司法中立要求的提高和司法投入的增加,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應越來越長。至少從上述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規(guī)定中發(fā)現(xiàn)似有此種趨勢。如果從時間上看,2000年《檢察人員回避辦法》已將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是從初級關系(己身、近親屬)延伸至次級關系(司法服務),而2022年《民訴法解釋》更將其次級關系從司法服務關系拓展至投資關系。令人費解的是,在前法(例如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已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距離的情況下,后法(例如2012年《刑訴法解釋》、2021年《刑訴法解釋》和2022年《民訴法解釋》)沒有及時跟進。如果說刑事和民事訴訟程序相對于一般訴訟程序有其特殊性,那么當2012年《刑訴法解釋》已將司法服務關系回避拓展至5類,2018年《刑訴法》沒有及時將之吸收,仍只規(guī)定4類司法服務關系回避,就更令人費解。
為了解決上述令人疑惑的現(xiàn)象,我們擬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在確定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立法史抑或“前世”文本予以回溯式梳理。
在上述11部法律或司法解釋、司法文件中,2000年《檢察人員回避辦法》、2004年《法官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和2011年《檢察人員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等3部沒有直接的“前世”文本,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的“前世”文本是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關于審判人員嚴格執(zhí)行回避制度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失效),2021年《民訴法》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82年《民訴法》(失效)、1991年《民訴法》、2007年《民訴法》、2012年《民訴法》和2017年《民訴法》5部,2022年《民訴法解釋》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92年《民訴法意見》(失效)、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民訴法意見》)(失效)、2015年《民訴法解釋》、2020年《民訴法解釋》4部,2017年《行訴法》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89年《行訴法》和2014年《行訴法》2部,2018年《刑訴法》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79年《刑訴法》、1997年《刑訴法》和2012年《刑訴法》3部,2021年《刑訴法解釋》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96年《刑訴法解釋》(失效)、1998年《刑訴法解釋》(失效)和2012年《刑訴法解釋》(失效)3部,2019年《檢察官法》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95年《檢察官法》、2001年《檢察官法》和2017年《檢察官法》3部,2019年《法官法》的“前世”文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995年《法官法》、2001年《法官法》和2017年《法官法》3部。
通過回溯式梳理可發(fā)現(xiàn),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相對于2000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在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上有三個方面的拓展:其一,將審判人員與當事人的回避距離從“直系血親、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及姻親”擴張至“近親屬關系”,并對“近親屬”這一概念的外延進行界定,將夫妻關系囊括進去;其二,在司法服務關系回避中增加擔任過本案的翻譯人員;其三,將審判人員與本案的訴訟代理人、辯護人的回避距離從“同胞兄弟姐妹”擴張至“兄弟姐妹”。
上述6部民訴法中,相對于1982年《民訴法》,1991年《民訴法》將準用審判人員的關系回避擴張至勘驗人;相對于2007年《民訴法》,2012年《民訴法》將兜底條款中的審判人員“與本案當事人有其他關系”擴張至“與本案訴訟代理人有其他關系”。
在上述5部民訴法解釋或意見中,相對于前法,后法沒有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同樣,在上述3部行訴法中,相對于前法,后法也沒有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
在上述4部刑訴法中,相對于1979年《刑訴法》,1997年《刑訴法》將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和偵查人員與本案司法服務人員的回避距離從“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的代理人”擴張至“訴訟代理人”。
在上述4部刑訴法解釋中,相對于前法,后法沒有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
在上述4部檢察官法/法官法中,相對于2017年《檢察官法》/《法官法》,2019年《檢察官法》/《法官法》在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上至少有三個方面的重大擴張:其一,大大擴張檢察官/法官的任職回避距離,例如將檢察官/法官與訴訟代理人、辯護人的回避距離從“配偶、子女”擴張至“父母”,同時將“訴訟代理人、辯護人”擴張至“為訴訟案件當事人提供其他有償服務的人”;其二,極大地擴張檢察官/法官的司法回避距離,例如將檢察官/法官所任職檢察院“辦理的案件”擴張至“轄區(qū)”;其三,增加檢察官/法官與擔任該檢察官/法官所任職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轄區(qū)內(nèi)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或設立人的配偶、父母、子女的關系回避類型。此外由于取消了助理檢察員/助理法官這一職位,所以任職回避中也相應地將助理檢察員/助理法官剔除出任職回避的關系對象。
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8部法律或司法解釋、司法文件的“前世”文本予以回溯式梳理,充分驗證了前文提出的“隨著法治進程的發(fā)展、司法中立要求的提高和司法投入的增加,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應越來越長”的假定,并凸顯了當代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變長的總體趨勢。同時也可解釋,在前法已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距離的情況下,后法沒有及時跟進的原因應在于,在《檢察官法》《法官法》《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已持續(xù)地、大幅度地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背景下,可能立法者認為,三大訴訟法及其解釋不必重復修正。也可能如司法解釋的制定者所提醒的那樣:“在新規(guī)定對相關問題并沒有明確列舉的情況下,而原有司法解釋對此有明確規(guī)定,則應適用原有規(guī)定?!?11)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08頁。但首先,此種規(guī)范發(fā)展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協(xié)同現(xiàn)象無論如何是一個立法瑕疵;其次,由于《檢察官法》《法官法》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一般法律,三大訴訟法是由全國人大通過的基本法律,所以當前者已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距離的情況下,后者沒有及時跟進,可能給人造成一種后者不積極認可前者所取得的法治成果的假象,同時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前者在司法實踐中貫徹落實的力度。
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是什么?至少在規(guī)范上我們不得而知,因而使該問題處于云蒸霧繞中。同時,該標準的隱而不顯既不利于有關司法回避之規(guī)定的制定、修改和廢除,也不利于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執(zhí)行有關司法回避之規(guī)定,更不利于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辯護人根據(jù)有關司法回避之規(guī)定行使申請回避權。進言之,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之統(tǒng)一標準的隱而不顯,還不利于協(xié)調(diào)檢察官法、法官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有關關系回避之規(guī)定,導致上述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在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規(guī)定上各行其是,增加有關各方改進、執(zhí)行和遵守司法回避之規(guī)定的難度。
雖然上述規(guī)定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上隱而不顯,但仍可透過這些略顯凌亂,甚至相互矛盾的規(guī)定,從中發(fā)現(xiàn)貫穿在它們中比較一致的、隱含的、有關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至少從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規(guī)定中可發(fā)現(xiàn):
第一,“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是上述所有規(guī)定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時管理者的主觀認知標準,其幾乎貫穿上述所有規(guī)定。(12)有關任職回避的規(guī)定除外。至于此種主觀認知是否符合客觀實際,是否符合影響案件公正處理之因素的司法實踐,則不得而知。當然從司法人員之行為—結(jié)果的二維框架上看,“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又是管理者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時的結(jié)果導向標準。
第二,綜合考慮或采用了“交往的密切程度”(感情標準)、“利害關系”(利益標準)和“產(chǎn)生先入為主的可能”(偏見標準)三大標準。例如上述規(guī)定對初級關系回避的規(guī)定是主要基于感情標準的考量,對于次級關系回避的規(guī)定主要是基于利益標準和偏見標準的考量。當然這絕不意味著利害關系抑或先入為主的偏見不會發(fā)生在初級關系中,同時也絕不意味著親密感情不會發(fā)生在次級關系中。對于這些,社會學家的調(diào)查已作出令人信服的分析。(13)參見[美]戴維·波普諾著,李強等譯:《社會學》(第十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177頁。同樣從司法人員之行為—結(jié)果的二維框架看,其中感情標準和利益標準屬于行為導向標準,偏見標準仍屬于前述結(jié)果導向標準。“不論是近親屬關系,還是其他關系、利害關系,其共同特征是某種關系易于激起人偏私之心的自然傾向?!?14)韓波:《論回避制度的根基:信息披露》,《法律科學》2011年第1期。
第三,為使上述標準具有足夠包容性抑或涵攝力,它們大都比較模糊,尤其是作為兜底條款中的“其他關系”和“其他利害關系”。但其不利于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時的實際操作,也是為人們反復提及的一個弊端。(15)參見張曉愛、陳朝暉:《關于完善我國民事回避制度的幾點思考》,《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孔曉莉:《刑事回避制度的完善路徑》,《江蘇經(jīng)濟報》,2014年6月18日,第B03版。本來人們希望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能對這兩個概念作出進一步的列舉式界定,但令人失望的是,它仍停留在兜底條款所通常具有的不確定性概念層次。(16)例如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法釋〔2011〕12號)第1條。對此司法解釋制定者的辯解是,將該問題留給有權決定回避的主體根據(jù)具體情況予以確定更為恰當。(17)參見江必新主編:《最高人民法院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頁。顯然,此種解釋有點勉強,且也不利于提出回避的當事人或被告人樹立對司法人員的信任。
第四,對比2022年《民訴法解釋》與2018年《刑訴法》、2021年《刑訴法解釋》,并未發(fā)現(xiàn)和驗證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比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要長這一理論預期。相反至少從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類型看,前者確定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甚至比后者要短。例如2022年、2020年《民訴法解釋》第43條第(五)項具體列舉了“本人或者其近親屬持有本案非上市公司當事人的股份或者股權的”這一關系回避類型,但2018年《刑訴法》和2021年《刑訴法解釋》沒有列舉該關系回避類型。當然立法者唯一的解釋是,刑事訴訟法制定在先,民訴法解釋制定在后。但制定在后的刑訴法解釋沒有增列該關系回避類型,又該作何解釋呢?在部門法解釋的制定者相互參酌彼此解釋之慣例的背景下,上述現(xiàn)象更令人費解。(18)參見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10頁。
至此可能有人認為,僅通過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回避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之對比、分析和綜合所發(fā)現(xiàn)的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尚不能稱為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客觀抑或真正標準??赡苷嬲臉藴噬须[藏在上述規(guī)定的歷史發(fā)展脈絡中,應采取歷史解釋的方法對上述規(guī)定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演變歷程予以回溯,由此得到的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才是客觀的。為回應上述可能的質(zhì)疑,我們決定對上述規(guī)定的“前世”再次進行回溯,以驗證上文有關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標準的四大發(fā)現(xiàn)。
通過對上述8部法律或司法解釋、司法文件之發(fā)展脈絡的再次回溯發(fā)現(xiàn),有關當前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標準的四大發(fā)現(xiàn)沒有被否證,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擴張背后的標準似幾無變化。唯一值得的注意的是,對《檢察官法》《法官法》的歷史脈絡之回溯顯示前文發(fā)現(xiàn)的、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中,相對于感情標準和偏見標準,利益標準分別在2001年、2019年檢察官和法官法的兩次修正中被凸顯,風頭似蓋過感情標準和偏見標準。例如在上述兩次修正中,兩法增加“為訴訟案件當事人提供其他有償服務的人”之關系回避對象,增加檢察官/法官與擔任該檢察官/法官所任職人民檢察院/法院轄區(qū)內(nèi)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或設立人的家屬的關系回避對象。至少這兩處變化無論在規(guī)范表達還是在立法意旨上似釋放了兩個重要信號:第一,修法者已注意到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zhuǎn)變,利益對司法中立的腐蝕甚于感情和偏見的重大變化。“畢竟,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物質(zhì)利益的誘惑是最主要的。”(19)胡學軍:《完善回避制度,阻斷“人情案”、“關系案”》,張衛(wèi)平、齊樹潔主編:《司法改革論評》(第15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第二,修法者認為相對于辦案回避,任職回避可能是保障司法中立和案件公正處理的更徹底的方法。(20)參見楊堯凱:《論法官回避制度》,《陜西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
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長短取決于很多因素,例如立法者對于關系對象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之程度的認知,如果影響程度越大,那么距離應越大,反之亦然。也因如此,幾乎所有的初級關系都在司法回避之列,相反,立法者不可能,也不必把所有的次級關系都列為司法回避類型。又如,司法人員所在司法機關的層級,如果層級越高,那么距離應越大,反之亦然。(21)參見畢連芳:《中國近代的法官回避制度》,《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當然,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確定還應受到司法人員素質(zhì)和數(shù)量的影響。例如在司法人員素質(zhì)相對較高的地區(qū)或司法機構(gòu)中,較短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實際上也能取得在司法人員素質(zhì)相對較低的地區(qū)或司法機構(gòu)中較長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同樣的司法中立和權威效果。又如在司法人員數(shù)量相對較少的地區(qū)或司法機構(gòu)中,每次對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拉伸都將加劇該地區(qū)或機構(gòu)案多人少的矛盾,降低該地區(qū)或機構(gòu)的司法效率。
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確定還應受到特定時代或地區(qū)社會結(jié)構(gòu)的影響。例如在奉行家族本位的時代要比奉行個人本位的時代,司法回避之初級關系對象距離要長得多。(22)參見李偉迪:《血緣視角中的刑事訴訟立法》,《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又如在仍處于熟人或半熟人社會的小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的基層司法機構(gòu)中,由于司法人員與律師之間大都相互熟識,司法人員與當事人之間也可通過關系傳遞搭上關系,過長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很可能導致這些機構(gòu)中的司法人員全部應回避的尷尬局面,從而導致該機構(gòu)中司法的無效率。(23)參見于陽:《江湖中國:一個非正式制度在中國的起因》,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127頁。
其實任何一個理性的立法者都清楚,只要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關系類型排除得越徹底抑或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拉得越長,那么司法中立和權威的收益將越大,同時司法成本也勢必越高,司法效率也可能越低,反之亦然??梢?,在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與司法成本、司法效率之間分別存在一種正相關關系和負相關關系。因此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確定還受到立法者在公正與效率之間的取舍或權衡之影響,同時還受到特定時期國家能夠或愿意支付的司法成本之影響。例如在重審案件的原審合議庭成員是否應回避的問題上,司法管理者認為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他們應回避。但考慮到在該情境中,他們的素質(zhì)相對較高,管轄范圍較大,對案情較熟悉,如果要求他們回避,那么將影響案件的審判效率。(24)參見《刑事訴訟法解釋》起草小組:《〈關于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人民司法》2021年第7期。顯然允許他們不回避,只是一種遷就現(xiàn)實的權宜之計。又如在審判程序中,之前調(diào)解程序中的法官是否應回避也反映了司法管理者類似的考量和抉擇。
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還受到司法管理者愿意讓司法人員保留多大的隱私空間,或者說后者能接受自己的隱私空間被壓縮到何種程度之影響?!疤孤实卣f,日常監(jiān)控(routine surveillance)是有效的社會組織的前提條件。”(25)[英]弗蘭克·韋伯斯特著,曹晉、梁靜等譯:《信息社會理論》(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4頁。雖然在任何一個社會中,基于職業(yè)、自身利益和公共利益需要,個體不得不縮減自己的隱私空間或向管理者透露一定量的個人信息,但此種縮減或透露量絕對不是無限的。
在當代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越來越長的趨勢抑或規(guī)律表明:第一,立法者對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各種關系類型的認識越來越深刻;第二,雖然當前中國司法人員的素質(zhì)越來越高,數(shù)量越來越多,但立法者并沒有將保障司法中立和權威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人的素質(zhì)和數(shù)量上,而是清醒地認識到人性弱點的普遍性,從而將力氣花在司法中立和權威的法治保障上;第三,司法中立和權威相對于司法效率而言,成為當代中國社會越來越重要的司法目標。
同時,立法者在通過具體列舉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同時,又通過兜底條款使之保持一定程度的彈性,這也表明立法者清醒地認識到該問題的復雜性及解決的長期性。例如當前中國司法人員的素質(zhì)還不夠高,人員還不夠多且分布不均衡,案多人少的矛盾仍比較突出,司法效率仍是司法機關及其人員和民眾追求的重要目標,國家能承受或投入的司法成本仍比較有限。
不過,真正成為當代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地標”的,仍是立法者對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案件公正處理的關系對象的具體列舉。具體列舉關系回避類型有利于減少有關各方改進、執(zhí)行、遵守司法回避之規(guī)定的難度和紛爭,因此也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視為當代中國促進司法中立及權威之決心和力度的“標尺”。同時如果不是在這個意義上談論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那么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如果僅從兜底條款看,當代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已足夠長,再作關系回避類型列舉純屬多此一舉。
因此,當前中國立法者在對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關系回避類型進行具體列舉時,對一些重要關系回避類型的忽視絕不是一件可一帶而過的小事。它實際上表明當前中國立法者對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一些關系類型的認識還不夠深刻,甚至全然沒有認識,或者說他仍在一定程度上將保障司法中立和權威的希望寄托在司法人員的自覺性上,或者說司法中立和權威相對于司法效率對立法者還不夠重要。例如當前中國立法者對封建社會一直奉行之地緣回避的“忽視”,可能就有司法成本和效率等方面的考慮。(26)參見劉金祥:《古代的回避制度》,《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2016年12月12日,第8版。
當然,可能有人認為在司法難以獨立的情況下談論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能有多大意義?(27)參見謝登科:《論法官回避制度的失靈》,《湖南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確實,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必須在一個封閉的司法空間中談論才有意義,如果這個空間中的司法人員回避了所有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關系對象,但這個空間不是封閉而是隨時可能受到諸如行政機關及其人員的非法干涉的,那么司法中立和權威照樣無法得到保障。因此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本身要求一個封閉的司法空間的現(xiàn)實存在,要求實現(xiàn)司法對于內(nèi)外干涉力量的雙重獨立。
當前中國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上的不一致,引出了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問題背后的標準問題。即使它們都對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關系對象抑或關系回避類型作了選擇性列舉,但無論是在初級關系回避類型還是次級關系回避類型的選擇上都不一致,而且缺乏足夠清晰的標準可循。法律專家在追尋這些標準時尚且困難和頗具爭議,更何況普通司法人員和民眾。
從理論上看,前法已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類型,應為后法及時繼承或吸收,但這種前后法之間的關系回避類型列舉規(guī)則并未為當前中國立法者所遵守。同時,從民事訴訟法到行政訴訟法再到刑事訴訟法,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應逐漸擴大,在各訴訟法內(nèi)部也應隨著所保護或涉及法益重要程度的增加而相應擴大,終審應比初審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要長,但當代中國有關司法回避規(guī)定的制定者沒有遵守這些標準。此外,重審中的一審、二審、復核程序與原二審程序及其復核程序之間、審判程序與之前的調(diào)解程序之間的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問題,尤其是其中的司法服務關系回避距離問題,也有進一步反思的必要。
在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擴張上規(guī)范發(fā)展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協(xié)同反映的是當前中國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上統(tǒng)一標準的缺失。當然,有人可能認為前述“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似可認定為一個類似的統(tǒng)一標準。但如果不是局限于文義解釋,而從體系解釋尤其是目的解釋的角度看,它僅是一個與感情標準、利益標準和偏見標準“三大標準”并列的標準。詳言之,當司法人員與關系對象之間的關系類型符合“三大標準”時,自然必須回避。當他們之間的關系類型不屬于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類型時,“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標準可以幫助有權決定回避的主體判斷此種情形下司法人員是否應回避,或者說有權決定回避的主體于此是否應通過自由心證在法定回避情形外酌定延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
如果不對“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之標準作上述理解,就無法合理解釋和協(xié)調(diào)它與 “三大標準”間的關系,就將得出“司法人員存在法定回避情形卻并不一定需要回避”的荒謬結(jié)論。(28)參見胡學軍:《完善回避制度,阻斷“人情案”、“關系案”》,張衛(wèi)平、齊樹潔主編:《司法改革論評》(第15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0頁。當然僅根據(jù)文義解釋,“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似應是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上的統(tǒng)一標準,而且合乎法條內(nèi)部及法條之間的邏輯關系。但如是理解在授予有權決定回避的主體過大的自由裁量權時,更導致了荒謬的解釋結(jié)果。避免荒謬結(jié)果之出現(xiàn)也是法律解釋中的黃金規(guī)則。(29)參見魏治勛:《文義解釋在法律解釋方法中的優(yōu)位性及其限度》,《求是學刊》2014年第4期。
當前中國不僅缺乏一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統(tǒng)一標準,而且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標準的模糊性、不確定性也自始是一個為學者反復提及且無法破解的難題。因為它似乎深嵌在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列舉式與概括式相結(jié)合的混合模式中,并且在列舉式規(guī)定中也有顯著體現(xiàn)。最后,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背后的標準并沒有隨著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而幾乎仍保持近半個世紀之前的原貌,也不可謂不令人深思。
當前中國對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規(guī)定采用列舉與概括相結(jié)合的混合模式,其優(yōu)點在于既能凸顯在立法者看來重要的、人們之間已達成高度共識的關系回避類型,同時又能不遺漏可能對維護個案司法中立和權威至關重要的關系回避類型。不過此種模式的缺點也顯而易見,即它授予關系回避執(zhí)行機關過大的自由裁量權,也授予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辯護人過于模糊的關系回避申請權,在一定程度上助長立法者改進、調(diào)整尤其是增加關系回避類型的惰性。不過任何立法模式都是利弊參互的,總體上看,混合模式對于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仍是比較合適的模式。不過也應清醒地看到,如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及其立法脈絡所顯示的,真正標示當代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和司法中立及權威發(fā)展進程的仍是該模式對關系回避類型的具體列舉。因此對當前中國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及其標準和相關規(guī)定的改進、調(diào)整,也應在關系回避之具體列舉上著力。
如果將關系回避之列舉看作是橫亙在司法空間與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及權威之關系類型的大壩,那么對已出現(xiàn)和正在發(fā)生的、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及權威之關系類型的遺漏,就是在這個大壩上開了一個口子,案件的公正處理就可能難以保障,裁判的司法權威就可能難以樹立。因此在司法回避條款中盡量窮盡地列舉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及權威的關系回避類型,顯得非常重要。例如對于列舉了同學和師生回避的條款,就應將校友回避增列進去;對于列舉了婚姻回避的條款,就應將婚約回避增列進去;對于列舉了同事回避的條款,也就應將保姆、鐘點工、家庭教師、家庭醫(yī)生回避增列進去。比如前述2004年《法官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4條、2011年《檢察人員和律師關系規(guī)定》第8條應作這樣的改進。又如對于列舉了訴訟服務關系回避的條款,也應將培訓、治療、投資理財咨詢回避增列進去。比如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第1條、2022年《民訴法解釋》第43條、2000年《檢察人員回避辦法》第9條、2018年《刑訴法》第29條、2021年《刑訴法解釋》第27條也應作如此改進。同時應對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第3條、2022年《民訴法解釋》第45條、2021年《刑訴法解釋》第29條的“審判程序”作目的性擴張解釋,以將“調(diào)解程序”囊括進去。
如果將確定一般訴訟程序中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條款看作是作戰(zhàn)司令部,那么三大訴訟法中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條款就是前線指揮官。當前中國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現(xiàn)狀是,作戰(zhàn)司令部作出的戰(zhàn)爭計劃調(diào)整并沒有為前線指揮官很好地執(zhí)行。因此,當2011年《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第1條已將司法服務人員回避擴張至勘驗人的情況下,2012年《刑訴法解釋》第23條、2021年《刑訴法解釋》第27條和2022《民訴法解釋》第43條就應及時作相應補充。至少,在2012年《刑訴法解釋》第23條已將司法服務人員回避擴張至翻譯人員的情況下,2018年《刑訴法》第29條要么及時增列,要么按程序通知最高人民法院修改該司法解釋。而且為防止司法偏頗,曾在本案其他程序擔任過司法警察的法檢人員(雖然這種可能性極小)也應回避。(30)參見吳俊毅:《檢察官回避之研究》,臺北:正典出版文化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35頁。
如果將《檢察官法》《法官法》和《審判人員執(zhí)行回避制度規(guī)定》看作“對人法”的話,那么三大訴訟法及其解釋就是“對事法”,在前者已拉長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情況下,后者應及時跟進,以維持兩者之間協(xié)調(diào)、協(xié)同發(fā)展的立法形象。例如2021年《民訴法》第47條第1款前應增加一款規(guī)定:如下審判人員之間有夫妻關系、直系血親關系、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以及近姻親關系的,其中一方應自行回避,當事人有權用口頭或書面方式申請他們回避:(一)院長、副院長、審判委員會委員、庭長、副庭長,(二)院長、副院長和審判員,(三)同一審判庭的庭長、副庭長、審判員。該法第44條第1款應增加兩項規(guī)定,(四)配偶、父母、子女擔任本案當事人、訴訟代理人所任職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或設立人的,(五)配偶、父母、子女是本案以律師身份擔任訴訟代理人或為本案當事人提供其他有償法律服務的人員的同事的。
至此有人可能提出,上述對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改進在實踐中具有可行性嗎?換言之,司法管理者如何掌握司法人員的上述個人信息,當事人又如何獲取此種信息呢?從司法管理的角度看,司法管理者有權知悉,司法人員也有義務上報個人的學習和工作經(jīng)歷、婚姻家庭、親屬、雇傭、投資、健康等信息;從獲得公正對待的角度看,當事人也有權知悉上述全部或至少部分信息。對于司法人員因裁判和任職需要而披露的上述信息,司法管理者和當事人負有保守秘密的義務。當然由于在現(xiàn)代社會,司法人員的社會關系日益復雜且不斷更新,其難以向管理者一攬子上報個人的關系對象之信息,所以采取個案上報的模式比較可取,即要求辦案人員應主動向管理者及當事人開示他與該案之利害關系人的社會關系,如果事后發(fā)現(xiàn)他違反此種義務,那么應承擔相應的紀律乃至法律責任。
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應是明確的、顯而易見的,而且還應是盡可能統(tǒng)一的。盡管法律專家可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發(fā)現(xiàn)現(xiàn)行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背后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但普通司法人員和社會公眾并不具備這個能力。即使是在法律專家內(nèi)部,對于何謂現(xiàn)行法律、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中有關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也常存在爭議。因此需要法律,至少是司法解釋或司法文件對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背后的標準予以明確闡述甚至規(guī)定。同時,這些標準也應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人們認識能力的提高而作出相應的改進。
在小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由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中等及以上城市向陌生人社會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應突出利益標準相對于感情標準和偏見標準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上的優(yōu)先地位,拉長次級關系回避之關系對象的距離,同時盡可能使關系回避列舉明確化。由此,應將已體現(xiàn)在2001年尤其是2019年《檢察官法》《法官法》中的上述調(diào)整也吸收到三大訴訟法及其解釋中。當然也應注意根據(jù)法院所在地區(qū)、層級、人案比等情況貫徹實施感情標準和偏見標準。例如在辦案人手比較寬松的法院,原二審或復核程序中的法官不宜參與該案的審判,應盡可能貫徹實施偏見標準。而且在上述情境中,也不能排除利益標準適用的空間。
與此同時,也應盡可能具體化前述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諸標準。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應具體化利益標準中的“利害關系”。(31)參見張晉紅:《民事訴訟回避事由的立法完善研究——基于立法技術的視角》,《廣東商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法律語境中的利害關系通常是指與案件的處理結(jié)果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但根據(jù)文義解釋,從有關司法回避的規(guī)定看它還應包括“實際上的利害關系”??梢姡@里的利害關系是指案件處理結(jié)果在客觀上將對司法人員及其關系對象產(chǎn)生實際的有利或不利影響。當然為避免歧義和誤解,最佳的改進方案是由司法解釋或至少司法文件作出盡可能明確的規(guī)定,以縮小有權決定回避主體的自由裁量權。
應采取列舉的方式盡可能具體化兜底條款中的“其他關系”抑或“其他利害關系”。關于兜底條款的利弊前文已有論述,在此需再次強調(diào)的是,具體化兜底條款有利于提高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之標準的可操作性。當前中國現(xiàn)行有效的、有關關系回避的兜底條款中,有4處采用“其他關系”的表述,只有1處采用“其他利害關系”的表述。這顯然不是因為立法者偏愛“其他關系”之表述,而是因為前者的外延比后者更寬泛。同時從“其他關系”與“利害關系”在同一條款(例如2021年《民訴法》第47條、2017年《行訴法》第55條)中的結(jié)構(gòu)關系似可推論,“其他關系”不是利害關系或至少不是物質(zhì)利益意義上的利害關系,而是與近親屬性質(zhì)相同的其他初級或次級關系??赡苷强吹竭@一點,有人認為2021年《刑訴法解釋》第27條將“其他關系”限縮為“其他利害關系”是不恰當?shù)摹?32)參見龍宗智:《立法原意何處尋:評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適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中國法學》2021年第4期。但如果考慮到該條已增加列舉擔任過本案的翻譯人員、與本案的辯護人和訴訟代理人有近親屬關系的人,那么從體系解釋角度看該條與其他規(guī)范間的不協(xié)調(diào)程度并不嚴重。不過在有關關系回避的規(guī)范體系中同時使用兩個兜底型概念極易產(chǎn)生理解和適用上的混亂,建議刪除外延較小的“其他利害關系”概念而保留外延較大的“其他關系”概念,并將前者的外延置入后者中。
在上述改進的基礎上,可考慮給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諸標準擬定一個終極的、統(tǒng)一的標準。為尊重現(xiàn)行有關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標準的規(guī)定,同時也為減少修法的成本和阻力,可將該統(tǒng)一標準確定為“可能影響司法的中立和權威”,并同時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法定與酌定相結(jié)合的混合立法模式。從邏輯上看,司法人員與關系對象之間具有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情形并不必然影響案件的公正處理,但無疑將影響司法的權威形象,往往導致敗訴方的上訴、申訴和上訪。因此在司法人員具備上述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情形時,應無條件回避。同時在司法人員不具備上述具體列舉的關系回避情形而是具有概括的關系回避情形時,有權決定回避的主體應根據(jù)個案情況通過自由心證裁定該司法人員是否回避。
最后在確定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的標準上,我們也要避免過于僵化、機械的理解和執(zhí)行。例如在初級關系回避和次級關系回避上,不能想當然地以為初級關系應比次級關系回避的距離要長。在司法人員于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面對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師、同學、朋友等五種關系對象中,雖然前兩種屬于初級關系對象,后三種屬于次級關系對象,但很有可能司法人員跟后三種關系對象交往的密切程度甚于前兩種關系對象。(33)參見張晉紅:《民事訴訟回避事由的立法完善研究——基于立法技術的視角》,《廣東商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蛘呤牵痉ㄈ藛T考慮的主要不是交往的密切程度,而是利害關系。尤其是在中等及以上城市的司法機構(gòu)中,利益標準更是經(jīng)常壓倒感情標準,成為腐蝕司法中立及權威的重要因素。
當然對司法回避之關系對象距離及其標準的改進,應主要根據(jù)關系對象可能影響司法中立和權威的程度,同時結(jié)合司法機關的層級、司法人員的素質(zhì)和數(shù)量、轄區(qū)的社會結(jié)構(gòu)等因素,在司法中立及權威與司法成本及效率之間、司法公正與司法人員的隱私權之間取得一個恰當?shù)钠胶?,從而確定合適的長度和標準。
從程序角度看,司法回避的關系對象及其距離屬于一個程序公正問題,例如法官必須保持中立,“只接受法律和正義的約束,站在公正的立場上,按照公平的程序進行審判”。(34)[日]森際康友編,于曉琪、沈軍譯:《司法倫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86頁。從管理的角度看,司法回避的關系對象及其距離屬于一個司法廉潔問題,例如法官在裁判中必須利益無涉。從訴訟參與人角度看,司法回避的關系對象及其距離屬于一個司法信任問題,例如當事人一旦懷疑法官偏向?qū)Ψ疆斒氯?,他就難以接受其裁判。為此法官“有義務盡量避免在審判活動中做出可能有損于一般公眾信賴的言行和態(tài)度”。(35)[日]森際康友編,于曉琪、沈軍譯:《司法倫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87頁。但從根本上看,司法回避的關系對象及其距離屬于一個司法倫理問題?!澳鼙WC審判按照正義和法律進行的是價值觀的建設,也就是倫理體系的建設。”“終極的保證還是來自每個法官的良心及內(nèi)心的自覺和自制?!?36)[日]森際康友編,于曉琪、沈軍譯:《司法倫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86頁。確實,法律法規(guī)無法窮盡可能影響司法人員公正司法的所有情形,無法窮盡司法回避的所有關系對象,而在相當程度上需要依憑司法人員的職業(yè)倫理,以確保司法中立、公正和廉潔。但發(fā)現(xiàn)司法回避關系對象的實然距離及背后的標準并作出相應的改進,在把司法人員當作公務員予以管理的當代中國仍非常重要。至少它為保障當前中國的司法中立、公正和廉潔提供了更加堅實的基礎,也為完善司法倫理提供了更加明確的理論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