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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戶、生員與元明社會管理模式變遷
——以基層儒士優(yōu)免為中心

2023-01-26 15:05
史學集刊 2022年6期
關鍵詞:蒙元制度

李 佳

(吉林大學 文學院中國史系,吉林 長春 130012)

秦漢以降的中國社會逐漸形成了一種優(yōu)待儒士的傳統(tǒng),在許多歷史時段,即使是尚未取得科舉功名的基層儒士,也在不同程度上獲得了優(yōu)免權。所謂優(yōu)免,是指國家依據一定標準豁免部分社會成員的租賦、力役,亦稱為復、除等。進入13世紀,蒙古勢力興起,此前中原等地實行的基層儒士優(yōu)免制度受到沖擊,廢壞殆盡。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耶律楚材等人推動蒙元統(tǒng)治者實行儒籍制度,部分基層儒士隨之獲得了優(yōu)免權。元明易代后,明代的待士政策與制度又有怎樣的推演?前輩學者對元明兩代基層儒士優(yōu)免問題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1)代表性成果如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上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71-414頁;呼明虎:《元代的儒戶與地方官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1989年第1期,第15-20頁;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郭培貴:《〈明史選舉志〉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版;馬志超:《民以籍定:明代的儒籍及其民籍化》,《安徽史學》,2019年第6期,第32-41頁。對筆者皆有啟發(fā)意義。但是,此前研究多取或元,或明的斷代研究路徑,在解說元明易代視野下基層儒士優(yōu)免制度變遷軌跡及其意義的問題上,則尚有繼續(xù)探究的空間?;谏鲜鏊悸罚疚谋容^分析元明兩代的儒籍制度與生員制度,由此深入討論基層儒士優(yōu)免權變動問題,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批評指正。

一、蒙元時期基層儒士的優(yōu)免

在蒙元入主中原以前,漢地戶籍制度雖發(fā)達,但并沒有設置儒戶這一類別,自然也就不涉及儒戶優(yōu)免的問題。蒙元時期創(chuàng)設儒籍制度,起于窩闊臺汗時期的戊戌選試。當時,耶律楚材勸導窩闊臺任用儒臣,主張開展考選儒士的活動。

楚材奏曰:“制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儒臣之事業(yè),非積數(shù)十年,殆未易成也?!钡墼唬骸肮麪?,可官其人?!背脑唬骸罢埿T囍?。”乃命宣德州宣課使劉中隨郡考試,以經義、詞賦、論分為三科,儒人被俘為奴者,亦令就試,其主匿弗遣者死。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為奴者四之一。(2)《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461頁。按:考試的時間在戊戌年(1238),故稱“戊戌選試”。

蒙哥汗在位期間,聽從月合乃建議,亦有考選儒士之舉?!皻q壬子(1252),料民丁于中原,凡業(yè)儒者試通一經,即不同編戶,著為令甲”。(3)《元史》卷一三四《月合乃傳》,第3245頁。忽必烈主政后,在高智耀的推動下,為儒戶下發(fā)了公文作為免役的憑據。“世祖在潛邸已聞其賢,及即位,召見,又力言儒術有補治道,反覆辯論,辭累千百。帝異其言,鑄印授之。命凡免役儒戶,皆從之,給公文為左驗”。(4)《元史》卷一二五《高智耀傳》,第3073頁。至元十三年(1276),元朝最后一次在漢地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儒戶考選活動,“國家遣使試儒生于列郡,以經義、詞賦兩科,中選得為免差儒戶”。(5)(元)虞集:《道園類稿》卷一八《焦文靖公彝齋存稿序》,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編輯:《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5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489頁。

相對北方儒戶的產生過程而言,蒙元在江南地區(qū)并未舉行專門的考試,而是由民戶自報家狀,經由官府審驗后確定。南宋儒士陳仁子云:“至元二十六年(1289)二月,欽奉詔旨:‘江南在籍儒人,種田者納地稅,商販者納商稅,其余橫枝兒差役并行蠲免?!盘熘葡麓梗f木之卉怒長,猗歟休哉,德至渥也?!?6)(宋)陳仁子:《牧萊脞語》卷一四《儒戶免役頌》,《續(xù)修四庫全書》本,集部第13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7頁。至元二十七年(1290),元朝中央政府在答復浙東道儒學提舉司的公函中云:“江南秀才甚多,若盡從供具手狀俱作儒戶,恐真?zhèn)坞y辨,虛添數(shù)多。擬合將歸附之初元籍儒戶于儒戶項下作數(shù),外據已后續(xù)收儒戶,即今科舉未定,合無于民戶內抄數(shù)。”(7)(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三《抄戶局攢報儒籍始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648冊第355頁。

1237年,時在戊戌選試舉行之先,窩闊臺汗就頒布了《選試儒人免差》詔令,規(guī)定儒戶享有免除部分徭役的權利,云:“中選儒士,若有種田者,輸納地稅;買賣者,出納商稅;開張門面營運者,依行例供出差發(fā)除外,其余差發(fā)并行蠲免?!?8)(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一《選試儒人免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25頁。由此可見,儒戶除繳納地稅或商稅外,其余徭役皆被免除。至元四年(1267),忽必烈頒布簽軍詔令,在這道詔令中特別說明免除儒戶的軍役:“二月,詔遣官簽平陽、太原人戶為軍,除軍、站、僧、道、也里可溫、答失蠻、儒人等戶外,于系官、投下民戶、運司戶、人匠、打捕鷹房、金銀鐵冶、丹粉錫碌等,不以是何戶計,驗酌中戶內丁多堪當人戶,簽軍二千人。”(9)《元史》卷九八《兵一》,第2513頁。至元二十四年(1287),元政府確定了針對江南新附地區(qū)儒戶的優(yōu)免政策:

儒戶免差事。前件議得,儒戶除迤北路分于至元十三年選試外,據迤南新附去處在籍儒戶,于內若有投充別項,各色別無定奪,其余籍內儒戶除納地稅、商稅外,其余雜泛差徭并行蠲免。至元二十四年閏二月初十日,柳林飛放處奏過,欽奉圣旨:“那般者了也?!?10)(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二《儒戶免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38頁。

總體來看,蒙元時期的儒戶成為國家法定優(yōu)免對象,且此種權利一直延續(xù)至元末。許有壬,延祐二年(1315)進士,卒于至正二十四年(1364),他認為:“中原至宋播,浙文教幾熄,金源氏分裂之余,設科取士,士氣奄奄,僅屬而吾鄉(xiāng)登第者余五十人。圣朝戊戌之試復其家者,子孫于今賴之?!?11)(元)許有壬:《至正集》卷三二《王濯纓集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11冊第227頁。從儒家士人的自我言說來看,起于窩闊臺汗時期推行的儒戶優(yōu)免政策,確實有助于改善儒學之士的境遇。那么,儒籍制度何以成為蒙元時期落實優(yōu)待儒士政策的制度形態(tài)呢?這其實與當時已經實行的僧戶、道戶免役的制度密切相關,早在成吉思汗時期,僧、道就已經擁有了這項權利?!俺杉蓟实蹠r,不以是何諸色人等,但種田者俱各出納地稅。外據僧、道、也里可溫、答失蠻種田出納地稅,買賣出納商稅,其余差役蠲免有來”。(12)(元)拜柱等纂修:《通制條格》卷二九《中統(tǒng)五年正月》,《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史部第787冊,第854頁。在蒙古統(tǒng)治者優(yōu)待僧、道的背景下,耶律楚材將儒士比附于已經具有優(yōu)免權利的僧、道兩種戶計?!疤?,僧、道試經,通者給牒,受戒,許居寺、觀。儒人中選者,則復其家”。(13)(元)蘇天爵:《元名臣事略》卷五《中書耶律文正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51冊第550頁。需要注意的是,在蒙古勢力南進的早期,漢地與江南地方儒學均遭到嚴重破壞,當時,儒士群體地位低下,缺乏聚學之所。因此,以戶籍制度作為優(yōu)免儒士的手段,就成為一種既有僧、道戶優(yōu)免成例可循,又可能覆蓋更多基層儒士的一種制度選擇。

在蒙元設立儒戶,并賦予其優(yōu)免權利的同時,也要求儒戶履行“出丁入學”的戶役。至元二十九年(1292),元政府頒布詔令,云:

諸州府直隸者,有受敕教授仰本路官將管下免差儒戶內,選揀有余閑年少子弟之家,須要一名入府、州學,量其有無,自備束修,從教授讀書,修習儒業(yè)。若無余閑子弟可以讀者,不得樁配。責要本路官朔望拜廟,就加省視,勿令廢替。非儒戶而愿從學者,并聽。(14)(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一《歲貢儒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30頁。

由此可見,元代儒戶若家有余丁,必須出丁入學。大德十年(1306),元政府再次強調此事:“在籍儒人,不遣子弟入學,別習他業(yè),量事輕重,申各處提調官究治?!?15)(元)拜柱等纂修:《通制條格》卷五《學令》,《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史部第787冊,第692頁??梢悦鞔_的是,原本出身儒戶的生員,已經憑借儒戶身份擁有優(yōu)免權。那么,其他戶籍之人為生員者,是否擁有優(yōu)免權呢?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在忽必烈時期,蒙古統(tǒng)治上層就已經開始推行復建地方儒學的政策,但直到14世紀初,也并未對地方儒學的生員額數(shù)做出通行天下的規(guī)定。在大德二年(1306),元成宗詔曰:“學糧贍養(yǎng)師生,天下通例。生員多寡,各隨所宜。”(16)(元)拜柱等纂修:《通制條格》卷五《學令》,《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史部第787冊,第692頁。

實際上,蒙元時期地方官學的人數(shù),乃至是否實行生員優(yōu)免制度,各地情況并非齊一。目前,可以從一些地方史志材料中檢索出蒙元時期生員具有優(yōu)免權的事例,如:至大二年(1309),襄陽路谷城縣“擇編氓子弟之俊秀者,蠲其庸調,使之就學”。(17)(明)薛剛纂修,(明)吳廷舉續(xù)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八《谷城修學記》,書目文獻出版社整理:《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第21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876頁。天歷二年(1329),彰德路“凡諸生隸學者,悉捐雜徭,勿令與凡民等”。(18)(明)武億:《安陽縣金石錄》卷一○《彰德路儒學創(chuàng)置雅樂重修講堂》,中國東方文化研究會歷史文化分會編:《歷代碑志叢書》第14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4頁。至正元年(1341),漢川縣“閱生徒有力役在官者,檄所司弛之”。(19)(明)薛剛纂修,(明)吳廷舉續(xù)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三《儒學記》,書目文獻出版社整理:《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第21冊,第312頁。至正十九年(1359),紹興路“諸生之業(yè)于茲者,既復其家,俾得遂志于學”。(20)(清)杜春生編:《越中金石記》卷一○《康里公勉勵學校記》,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編輯:《石刻史料新編》第2輯第10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7381頁。上述材料時間跨度較大,且涉及多地,由此推測元朝針對生員優(yōu)免這一問題可能并沒有出臺內容周詳?shù)娜珖哉?。是否可以對生員采取優(yōu)免措施,取決于當?shù)毓賳T的態(tài)度與經濟狀況,如漢川縣事例:“辛巳(1341),楊侯觀自詞臣出宰,政行訟清,百廢咸舉,將有事于庠宮。首會廩粟多寡,學籍漫不足稽,則征耕者所授地,約正之得隱田百頃有七十畝,歲增谷一百七十石有奇,曰:‘是足養(yǎng)矣。’”(21)(明)薛剛纂修,(明)吳廷舉續(xù)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三《儒學記》,書目文獻出版社整理:《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第21冊,第312頁。在“廩粟”充裕的情況下,漢川縣方“閱生徒有力役在官者,檄所司弛之”。因此而論,元代地方官可以因地制宜,頒布“復其家”,或者僅僅蠲免生員本身差役的差異化政令,這些政令明顯帶有臨時而舉的色彩。

綜上所述,從窩闊臺汗時期開始,以考選與自報家狀兩種方式將部分儒士編籍為儒戶,并給予儒戶優(yōu)免部分差役的權利。除儒戶外,也有一些其他戶籍的生員獲得了優(yōu)免權利??傮w來看,蒙元時期以儒籍與生員制度為手段,圈定了基層儒士的優(yōu)免對象,這一優(yōu)免制度體系具有如下三個要點:第一,儒籍制度起于1238年的戊戌選試;第二,蒙元時期的儒籍制度內嵌于戶籍制度體系,直接覆蓋部分基層民眾,形成一種長期存在的基礎性優(yōu)免制度;第三,蒙元時期并沒有就生員優(yōu)免問題出臺通行天下的法規(guī)條文,雖然部分生員獲得了“復其身”,或者“復其家”的優(yōu)免權利,但存在顯著的地方性差異,缺乏必要的制度保障。

二、元代儒籍制度在明代的變化

在元末明初戰(zhàn)事尚未止息的情況下,朱元璋十分注意對前朝戶籍的搜集,并要求諸色戶籍人等“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違者治罪,仍從原籍”。(22)(明)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一九《戶口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29頁。洪武三年(1370),“籍天下戶口,每戶給以戶帖”。(23)《明太祖實錄》卷五八,洪武三年十一月辛亥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143頁。在明初搜集元代戶籍,隨后制成戶帖的過程中,元代儒籍制度得以傳承。正德年間,閣臣李東陽為南京禮部尚書耿裕傳世戶帖題記云:“禮部尚書青崖耿公以家藏公牘示予,其一為其祖汝明公洪武初所給戶帖……戶帖稱耿氏為儒籍,蓋因元之舊而然?!?24)(明)李東陽:《懷麓堂集》卷四一《書耿氏家藏公牘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50冊第447頁。在傳世的明代歷朝進士履歷文獻中亦存有許多關于儒籍進士的記載,據錢茂偉統(tǒng)計,明代儒籍進士共有155人。(25)錢茂偉:《國家、科舉與社會——以明代為中心的考察》,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310頁。

有明一代確有儒戶,但明代儒籍制度很快就出現(xiàn)了民籍化的趨向。馬志超利用弘治官修的《徽州府志》展開研究,他認為在洪武九年(1376),徽州府人口統(tǒng)計時將儒戶歸并于民戶,這其實是明代儒戶民籍化的濫觴。正統(tǒng)以后,明政府戶籍管理松動,儒籍民籍化成為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26)馬志超:《民以籍定:明代的儒籍及其民籍化》,《安徽史學》,2019年第6期,第39頁。關于明代儒戶何以民籍化的原因,高壽仙做過如下討論:“明初確定戶籍,基本上以元朝舊籍為定,保留了一些元朝時期的戶籍類別,但明朝本身并不設立此籍。儒籍就是如此,所以洪武年間,儒籍進士特多,其后日益稀少,就是因為在元朝為儒戶者才可繼續(xù)稱儒戶,而明朝新興起的儒士并不能歸入儒籍?!?27)高壽仙:《關于明朝的籍貫與戶籍問題》,《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第32頁。高壽仙所論,其實指出了兩個重要問題:其一,明代儒戶的來源主要為元朝舊籍;其二,明代儒戶后繼乏人,新興起的儒士群體并不能歸入儒籍。此外,尚存兩個問題有待進一步討論:第一,相對元代而言,明代儒戶的規(guī)模如何?第二,明代的儒戶是否具有優(yōu)免權?

相對元代儒戶而言,明代儒戶的體量變化趨勢如何呢?限于文獻記載的缺失,目前很難確切統(tǒng)計元明兩代儒戶的數(shù)量。蕭啟慶依據元代浙東道、慶元路、鎮(zhèn)江府、松江府、建康路五地數(shù)據展開討論,“五地儒戶平均占(五地)總戶數(shù)的0.85%。元代江南各省入籍戶數(shù)為一千一百八十四萬零八百戶,若依上述比例推算,則整個江南儒戶總數(shù)當在十萬零六百四十七戶左右,加上漢地儒戶(三千八百九十戶),總數(shù)約為十萬四千五百三十七戶”。(28)參見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上冊,第388、389頁。馬志超在統(tǒng)計明代儒戶數(shù)量時,采取與蕭啟慶近似的方法,以漳浦縣等14個縣的數(shù)據為依據,推算14個縣儒戶數(shù)與14個縣總戶數(shù)的比例為0.0505%,以洪武二十四年(1391)全國總戶數(shù)10 684 435戶為準,則洪武二十四年全國約有5396戶儒戶。(29)參見馬志超:《民以籍定:明代的儒籍及其民籍化》,《安徽史學》,2019年第6期,第35、36頁。從蕭啟慶與馬志超二人的推算結果來看,明初全國儒戶數(shù)遠低于元代全國儒戶數(shù)。但應注意的是,蕭啟慶明確指出他關于江南儒戶數(shù)的推算,“僅為一個極為粗略的估計……只可視為最高的可能數(shù)”。(30)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上冊,第389頁。綜合以上情況來看,其實很難就元明兩代儒戶數(shù)做出確切的說明,于此產生一個可能的推測是:就明初與元代儒戶數(shù)最高的歷史時段比較而言,儒戶的規(guī)模趨于萎縮,而非擴大。

元代儒戶最重要的權利,即享有優(yōu)免權,那么明代儒戶是否也延續(xù)了這一特權呢?在《明會典》等各種傳世的明代官修典制文獻中,也沒有在全國范圍內免除儒戶徭役的記載,反而是儒戶與民戶一體當差的規(guī)定見于諸種官修地方志。如弘治官修《徽州府志》載:洪武九年(1376),“本府再取勘,得軍、匠、民、醫(yī)、儒、僧、尼、道士等戶,內醫(yī)、儒、僧、尼、道士與民一體當差”。(31)(明)彭澤、(明)汪舜民纂修:弘治《徽州府志》卷二《戶口》,《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180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34頁。弘治官修《休寧縣志》載:“儒、僧、道差徭與民一體,故并于民戶?!?32)(明)程敏政纂修,(明)歐陽旦增修:弘治《休寧志》卷一《戶口》,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編:《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9冊,書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475頁。由此可見,儒籍身份在明前期就不再構成免役的依據,儒戶要與僧、道戶一體應役。

洪武三年(1370),瓊州知府宋希顏復興當?shù)厝鍖W,重建被損毀的文廟大成殿,“是年,以學田并入有司,議存府、州、縣舊籍儒戶,紆其役,專備修繕”。(33)(明)歐陽璨等修,(明)陳于宸等纂:萬歷《瓊州府志》卷六《學校志》,書目文獻出版社整理:《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第6冊,第175頁。宋希顏“議”存儒戶,免其差役,這從側面說明當時國家并沒有出臺相關法令,于是,儒戶免役與否才成為個別地方官的議題。查正德《瓊臺志》與萬歷《瓊州府志》所統(tǒng)計諸色戶籍,自明初以降皆并未單列儒戶,“賦役”條目下亦無儒戶免役的記載,這說明宋希顏之議很可能并未形成記錄在案的制度,只停留于“議”的層面。

還需要說明的是,相對元代儒戶“出丁入學”的戶役而言,明代對儒戶并無戶役規(guī)定。正統(tǒng)元年(1436),英宗諭云:“生員有缺,即于本處官員、軍、民之家選考端重俊秀子弟補充。”(34)《明英宗實錄》卷一七,正統(tǒng)元年五月丁亥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46頁。在明代,儒戶之家是否出丁入學,已經不再成為政府管控的內容,這與元代的儒戶制度存在明顯差異。

綜上所述,明代雖然繼承了元代的儒籍制度,但筆者認為,明初相對元代儒戶數(shù)量較多的歷史時段而言,儒戶數(shù)量趨于下降。明代雖然沿襲了元代儒籍這一戶籍類別,但儒戶的免役權與出丁入學的制度皆廢而不行。這些轉變說明,明代的儒戶區(qū)別于其他戶籍的獨特性趨于萎縮,儒籍制度不再構成明代國家管理基層儒士的主流制度。

三、明代基層儒士優(yōu)免制度的重建

通過上文討論可見,明代雖然繼承了元代的儒籍制度,但卻廢除了元代賦予儒戶免役的權利。這是否意味著明代優(yōu)待儒士的政策力度弱于蒙元時期?入明后,針對基層儒士的優(yōu)免制度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為回答上述問題,首先要澄清明初重建學校制度的情況,朱元璋在洪武二年(1369)頒布詔令,曰:

古昔帝王育人材,正風俗,莫先于學校。自胡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污染華夏,學校廢弛,人紀蕩然。加以兵亂以來,人習斗爭,鮮知禮義。今朕一統(tǒng)天下,復我中國先王之治,宜大振華風,以興治教。今雖內設國子監(jiān),恐不足以盡延天下之俊秀,其令天下郡、縣并建學校,以作養(yǎng)士類。(35)《明太祖實錄》卷四六,洪武二年十月辛卯條,第925頁。

朱元璋認為,學校制度廢弛是蒙元時期的弊政之一。明朝在頒給民戶戶帖之前,就已經著手地方府、州、縣學的重建,并隨之確定了生員額數(shù)與優(yōu)免事宜?!昂槲涑?,令在京府學生員六十人,在外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日給廩膳,聽于民間選補,仍免其家差徭二丁”。(36)(明)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七八《選補生員》,第452頁。以后明代不斷強調要遵循洪武之制,如正統(tǒng)元年(1436),英宗諭云:“生員之家,并依洪武年間例,優(yōu)免戶內二丁差役?!?37)《明英宗實錄》卷一七,正統(tǒng)元年五月丁亥條,第346頁。嘉靖二十四年(1545),明朝重新制定《優(yōu)免則例》,并頒行天下,規(guī)定“教官、監(jiān)生、舉人、生員,各免糧二石、人丁二丁”。(38)(明)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二○《賦役》,第135頁。相對于明初生員優(yōu)免制度而言,嘉靖二十四年后,不僅優(yōu)免“二丁”,亦優(yōu)免“糧二石”。

還需要進一步說明的問題是,明代生員既包括國子生,也包括地方府、州、縣學中的廩膳生、增廣生與附學生。其中,國子生與廩膳生具有優(yōu)免權無疑,至于增廣生與附學生優(yōu)免與否,則尚有待說明,這也是討論明代基層儒士優(yōu)免制度不能回避的問題。

先看增廣生的情況。洪武二十年(1387),“上以北方學校無名師,生徒廢學,命吏部遷南方學官之有學行者教之。增廣生員,不拘額數(shù),復其家”。(39)《明太祖實錄》卷一八六,洪武二十年十月丁卯條,第2789頁。此為明代設置增廣生員之始,并有“復其家”的明確詔令,但此條材料只能說明北方增廣生的情況。至宣德朝,明政府正式明確各地增廣生額數(shù),亦免徭役?!睹鲿洹份d:“宣德三年(1428),定增廣生員,在京府學六十人,在外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照例優(yōu)免差徭?!?40)(明)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七八《選補生員》,第452頁。再看萬歷《紹興府志》的記載:

其云優(yōu)免,蓋專指人丁。如曰其人既為京朝官矣,其父、兄、子、弟、仆從并得免差,初無免田之說。是時在方而猶且未及,況雜流吏丞乎?其后優(yōu)免冒濫,以田準丁,遂滋詭寄之弊。至嘉靖乙巳(嘉靖二十四年),該科申明,始定免田等差,與丁均配,聊以救弊云爾,豈初制哉?若生員僅免家丁,尤有考據,國初免廩膳,宣德三年始免增廣,皆云免其家差徭二丁也。(41)(明)蕭良干、(明)張元忭等纂修:《紹興府志》卷一五《田賦志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200冊,第613頁。

上述引文的主旨在于批評明朝優(yōu)免制度由“免丁”推演至“免田”,明代賦役制度視野下的“丁”與“田”換算之事,頗為復雜,并非本文關注焦點。此處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的敘述中,嘉靖二十四年的《優(yōu)免則例》,以及增廣生自宣德三年(1428)以降獲得優(yōu)免權皆作為例證被提及,由此證明優(yōu)免制度確實覆蓋了生員中的增廣生群體。

相對于增廣生而言,附學生的情況則復雜得多。明代附學生之設,始于正統(tǒng)時楊瓚之議。楊瓚,永樂末進士,正統(tǒng)時任鳳陽府知府。正統(tǒng)十二年(1447),“瓚言民間子弟可造者多,請增廣生員,毋限額。禮部采瓚言,考取附學。天下學校之有附學生,由瓚議始”。(42)《明史》卷一六一《楊瓚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386頁?!睹魇贰吩疲骸邦~外增取,附于諸生之末,謂之附學生員。凡初入學者,止謂之附學,而廩膳、增廣,以歲科兩試等第高者補充之?!?43)《明史》卷六九《選舉一》,第1687頁。成化四年(1468)五月,禮部官員建議:“革去附學生員”,兵科給事中陳鶴建議保留附學生員,但考慮免去此群體的優(yōu)免權,陳鶴言:“今之入學者圖優(yōu)免其家差役,則不與優(yōu)免可矣?!倍Y部官員認為既為生員,則應具有優(yōu)免權,覆奏云:“生員不與優(yōu)免差役,亦非舊制,俱難準行。”(44)參見《明憲宗實錄》卷五四,成化四年五月庚申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091、1092頁。至此,禮部革去附學生員之議遂不了了之。因禮部官員與陳鶴所爭之事為附學生員去留,以及附學生員是否應保留優(yōu)免權的問題,由此推斷,在成化初年,附學生員是免役的。

再看一則明人關于附學生員優(yōu)免問題的議論。顧潛,弘治九年(1496)進士,弘治十七年(1504)奉命提調北直隸學校,顧潛云:

誠恐經該官吏不行詳審,便作附學生員名色,濫容衣著制服,概行蠲免雜差,以致衣冠謬加于愚頑,徭役偏累于貧窶,深為未便。為此仰抄案行府,即便轉行所屬備查,本院先后批發(fā)候考童生,俱令青衿丱角……有司如遇審編均徭之時,通將各童研審,果是氣質清秀,年歲幼小者,暫免僉撥,聽候考選。如年壯質濁,文理全昧,不堪作養(yǎng)者,徑就坐撥應得差徭。(45)(明)顧潛:《靜觀堂集》卷八《學校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48冊,第534頁。

在顧潛看來,童生不經詳審就成為附學生,隨即獲得優(yōu)免權,這是一項有待改革的弊政。由此可見,明代附學生員確實獲得了優(yōu)免權,雖然屢受批評,在個別地方執(zhí)行程度可能存在差異,甚至可能在國家層面討論過廢止該項優(yōu)免權,但實際的情況是,該政策并沒有受到根本性動搖。

綜上所述,蒙元時期儒士優(yōu)免的制度聚焦于儒戶,兼及部分生員。明代則將儒士優(yōu)免的起點從戶籍這一層級轉變至學校生員群體。因此,明朝建立后,元代的儒籍制度與生員制度皆得以傳承,但前者已經失去了作為圈定優(yōu)免對象的功能,后者在明初擴大發(fā)展。在有明一代大興學校的背景下,國家優(yōu)免基層儒士的方式已經從元代“是否在籍”與“是否在學”并行的雙軌制,過渡至“是否在學”這一種制度,體現(xiàn)出元明優(yōu)待儒士的政策既存有繼承性,又存在重大的制度差異。

四、基層儒士優(yōu)免政策與元明社會管理模式變遷

通過上文討論可見,蒙元時期的基層儒士優(yōu)免制度體系雖然含有儒戶與生員兩個維度,但在具體運作過程中,儒戶的優(yōu)免權顯然更有保障。這是因為蒙元時期并沒有頒布針對生員優(yōu)免的統(tǒng)一法令,各路、府、州、縣是否優(yōu)免生員?是“復其家”?還是“復其身”?此中差異極大,難做一定之論。相對蒙元而言,明代廢除了儒戶優(yōu)免的制度,將給予生員優(yōu)免權的規(guī)定寫入國家典章,歷朝傳承。那么,緣何明代在基層儒士優(yōu)免這一問題上,去戶籍而取學校?下文將分析元明兩代基層儒士優(yōu)免政策的差異,并說明其在何種意義上反映出元明易代視野下社會管理模式的變遷。

(一)政策差異:一種宗教信仰與主導性政治文化

南宋鄭思肖云:“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46)(宋)鄭思肖:《心史》下卷,《四庫全書禁毀書叢刊》本,集部第30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頁。“九儒十丐”之說或有夸張,但儒士在元代社會中的位勢近于僧道,甚或落后僧道,其實是沒有疑問的。蒙哥汗頒布《秀才免差發(fā)》詔令:“和尚每、葉爾羌每、先生、達什愛滿每的體例里,漢兒河西秀才每,不揀什么差發(fā),徭役不教當者?!?47)(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一《秀才免差發(f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25頁。在蒙哥汗的語境中,“河西秀才”顯然指向儒生,這種將儒士比附于僧道,且列于最后的做法,反映出在蒙元統(tǒng)治者的觀念中,對儒士的定位其實是與僧道同質化的。元代地方儒學常以“廟學”稱之,尤其重視孔子祭祀活動。至元六年(1269)四月,中書省令曰:“今移文各路遍行所屬,如遇朔望,自長、次以下正官同首領官率領僚屬吏員,俱詣文廟燒香?!?48)(元)佚名:《廟學典禮》卷一《官吏詣廟學燒香講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27頁。蕭啟慶對蒙元優(yōu)待儒士的原因做過如下論述:“蒙古人在入侵各文明地區(qū)后,對各地宗教之高下優(yōu)劣固無力加以判別,因而一視同仁,而把各種教士皆比之為薩蠻,視為‘告天祝壽者’,有益于國,予以‘答剌罕’的身份,別與編氓,優(yōu)免賦役?!?49)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上冊,第379頁。

相對而言,明代以儒學立國,明太祖朱元璋在討論儒、釋、道三者之于國家的意義時云:“假如三教,惟儒者凡有國家不可無?!?50)(明)朱元璋撰,(明)姚士觀等編校:《明太祖文集》卷一○《釋道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23冊第107頁。明代優(yōu)免基層儒士背后的訴求顯然與蒙元時期存在重大差異,不在于優(yōu)待“告天祝壽者”,而在于培育與儲備人才。朱元璋云:“夫天下未嘗無賢才,顧養(yǎng)之之道何如耳?嘗命天下學校,凡民間子弟愿遣入學者,聽復其身家?!?51)《明太祖實錄》卷一九三,洪武二十一年八月甲午條,第2906、2907頁。正德內閣首輔李東陽批評元代的待儒政策,云:“按《元史·選舉志》分天下為十等,儒居其九,君子于是知元祚之不長?!?52)(明)李東陽:《懷麓堂集》卷四一《書耿氏家藏公牘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50冊第447頁。嘉靖五年(1526),御史楊宜反對減少生員名額,上疏言:“史冊所載,有增廣生員,增置學舍者矣,有沙汰天下僧尼者矣,未聞有沙汰生員之名也。”(53)(明)林堯俞等纂修,(明)俞汝楫等編撰:《禮部志稿》卷七○《疏止沙汰令》,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98冊第185頁。在元代,耶律楚材導引窩闊臺汗以儒士比附僧道設立儒戶,部分儒士方獲得優(yōu)免權利;在明代,御史楊宜則以生員比附僧尼為恥辱之事。

總體來看,蒙元時期之所以優(yōu)免基層儒士,是將儒家文化作為一種宗教加以推崇。在蒙古貴族傾向僧道,又兼取諸種宗教觀念的文化環(huán)境中,儒士所受到的重視程度顯然不及僧道。蕭啟慶對元代儒戶的地位做過如下評論:“儒家思想遂從‘道’的地位轉變?yōu)樵S多‘教’的一種,而儒士也失去唯我獨尊的傳統(tǒng)地位,不過是幾個受到優(yōu)崇的‘身份團體’之一而已?!?54)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上冊,第414頁。與之相對,明代以儒學立國,針對儒士的優(yōu)免制度顯然剔除了蒙元時期的宗教考慮,主動提高了儒學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

(二)社會管理模式變遷:從存留儒士群體到培育儒士階層

蒙元時期雖然采取了優(yōu)待儒士的政策,但顯然有意控制儒戶的規(guī)模。至元二十七年(1290)后,儒戶的傳承主要依據血緣關系世襲。傳世儒籍戶帖《休寧縣儒學教諭劉文新襲儒戶帖文》詳細記載了大德五年(1301)劉文新請求繼承其父劉福龍儒學戶籍的經過,頗為難得的是,此戶貼還保存了休寧縣儒學、徽州路儒學與徽州路總管府的批復記錄:

照得,至元二十六年蒙路學發(fā)下印信,儒籍數(shù)內有齋諭劉福龍正籍。儒人劉文新系本人親男,至元二十七年已供作儒戶,肄業(yè)。申乞施行。得此。除已依準所申,令劉文新依例承襲齋諭,赴學講課及申覆上司照驗關外,請照驗施行。準此。至元二十七年抄定戶籍冊內查得,劉文新的是儒籍,系齋諭劉福龍親男,即來文相同。據此。除外,合下,仰照驗,依備去事理,劉文新依例承襲齋諭,肄業(yè)施行。(55)(明)劉灝:《休邑敉寧劉氏本支譜》附錄《休寧縣儒學教諭劉文新襲儒戶帖文》,明嘉靖三十六年刻本。轉引自于磊:《新見元代徽州儒戶帖文及其相關問題研究》,《安徽史學》,2018年第5期,第121頁。

在劉文新申報承襲儒籍的過程中,至元二十七年(1290)劉氏被定為儒籍一事被反復提及,這成為劉氏后代得以繼承儒籍的重要條件。由此可知,相對其他社會成員而言,元代儒戶是一個封閉性的群體。這個群體雖然享有優(yōu)免權,但卻很難產生跨越戶籍界限的社會輻射效應。因此,元代儒戶并不構成國家引導社會成員向上流動的一個常規(guī)渠道。

相對元代而言,明代廢除了儒戶的優(yōu)免資格,生員身份成為絕大多數(shù)基層儒士獲得優(yōu)免權的必要條件。至明中期以降,生員入學考試已經發(fā)展為縣試、府試與道(院)試三級制度,一般社會成員成為生員的渠道穩(wěn)定,這與元代儒戶主要依賴血緣傳承之封閉屬性截然不同。明代無論是國子生,還是府、州、縣學中的廩膳生、增廣生、附學生,都享有優(yōu)免權,這與元代生員是否享有優(yōu)免權要受限于地方官員的情形截然不同??傮w來看,明代形成了一個針對基層儒士獲得優(yōu)免權的制度化途徑,且具有較大的開放性。

還需要說明的是,明代學校與科舉關系密切,《明史》云:“科舉必由學校?!?56)《明史》卷六九《選舉一》,第1675頁。此說固然偏于絕對,但也確實反映出對大多數(shù)明朝人而言,成為生員是參加科舉的必由之路。明中期以降,在生員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情況下,鄉(xiāng)試解額卻極為有限。據明代文征明估算,鄉(xiāng)試錄取率僅約為3.33%。文征明言:“國家入仕之制雖多途,而惟學校為正。學校之升,有進士,有鄉(xiāng)貢,有歲貢。歲貢云者,有司歲舉一人焉。鄉(xiāng)貢率三歲一舉,合一省數(shù)郡之士,群數(shù)千人而試之,拔其三十之一,升其得雋者曰舉人?!?57)(明)文征明著,周道振輯校:《文征明集》卷一七《送周君振之宰高安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上冊第462頁。那么,當明代生員向上流動的比例長期處于一個較低水平時,是什么力量促動普通民眾仍然致力于成為生員呢?一個重要的因素是,那些進入科舉軌道的民眾,即使最終不能取得舉人,或者進士的功名,也可以憑借生員身份,獲得國家賦予的優(yōu)免權。這樣一種優(yōu)免制度的存在,本身就構成科舉功名之外的另一個功利化目標,成為一種刺激諸色戶籍民眾投身地方官學的動力。

明中期以降,生員人數(shù)眾多,優(yōu)免過濫,逐步演化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據顧炎武估量,明末生員總數(shù)約為50萬人。陳寶良則認為,若考慮到生員地域分布不均所帶來的統(tǒng)計差異問題,明末生員人數(shù)很可能已經超過60萬。(58)有關明代生員人數(shù)的推算,可以參見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第215頁。顧炎武云:“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鄉(xiāng)宦,曰生員,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復其戶,而無雜泛之差,于是雜泛之差乃盡歸于小民?!?59)(清)顧炎武:《生員論中》,(清)顧炎武撰,劉永翔校點:《顧炎武全集》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顧炎武所論之生員規(guī)模與生員獲得優(yōu)免權的社會影響,其實從側面印證了本文的觀點:明代以賦予生員群體優(yōu)免權作為一種社會管理手段,培育了一個位在普通民眾之上的儒學生員特權階層,從而導引了整個社會的流動方向。這是元明易代視野下國家官方政治文化趨向儒學化的結果,同時又促進了這一進程的深化。

綜上所述,元代的儒籍制度與生員制度在入明后皆得以延續(xù),但前者已經失去了圈定優(yōu)免對象的功能,后者在明初擴大發(fā)展,成為基層儒士獲得優(yōu)免權的主要方式。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轉變,是因為蒙元時期將儒學視為一種類型的宗教文化,明代則將儒學提升為官方獨尊的政治文化,并建立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流動模式。總體來看,元明易代視野下國家管理基層儒士的制度變更,是明代官方政治文化儒學化的現(xiàn)實投射,刺激生成了一個新興的,且具有較大開放性的儒士特權階層,從而使14世紀以降的中國社會經歷了深刻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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