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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棟的性情論及其在清代哲學中的定位

2022-12-06 03:05谷繼明
關(guān)鍵詞:情性性情理學

谷繼明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92)

惠棟、戴震并為乾嘉樸學的先導(dǎo)人物。然惠棟一般被認為是從事纂述的經(jīng)師,鮮有哲學義理的發(fā)明。戴震在清代哲學中一直受到重視,近幾十年來阮元、焦循、孫星衍乃至段玉裁等考據(jù)學家的性情論述也得到了充分討論。針對惠棟的性情論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有孫邦金、鄭朝暉等人,但問津者仍較少。這一方面是由于惠棟在寫作時往往綴次古說、鮮下己意,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他常將觀點隱藏在訓釋中。然不少學者指出,惠棟對理學性命論的批駁影響了戴震,并勾勒出清代性情論的一條脈絡(luò)。那么,惠棟對戴震以及清代性情論的影響到底如何?其性情論又有何特色?對此,本文試圖在以往的研究基礎(chǔ)上做一些澄清和推進。

一、 推情合性

宋明理學中常以《中庸》的“中和”論性情,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輻潉t將之與《文言傳》“利貞者情性也”互相詮釋?!袄憽痹跐h《易》和惠棟那里意味著爻變之正成既濟定。此《易》學象數(shù)的大意是:在乾坤六十四卦中,乾坤兩卦是其他六十二卦的基礎(chǔ),其他卦皆是乾坤(陰陽)交通而成;對于易卦而言,陽爻居陽位、陰爻居陰位為得正,否則為不正;六十二卦唯既濟卦六爻皆正,其他在乾坤推移中的六十一卦,其不正的爻皆須改變自身,以朝向既濟;卦爻辭中的吉兇悔吝,皆與此之正或不正的運動相關(guān)。

“利貞”指示了爻變之正,放在性情說上,即是情發(fā)而合于性。惠棟由此發(fā)展出其甚有特色的性情說。概要言之,其情性說有三點:(1)性情一貫;(2)推情合性;(3)性之初有善而無惡。

從魏晉到宋明時期,人們?yōu)榱颂骄繍旱膩碓磫栴}進行了各種思考。如果堅持性善論,一種解決的思路便是將惡歸之于情,由此產(chǎn)生了“性善情惡”說?;輻澴匪萘舜苏f兩個階段的代表:一是魏晉時期王弼的“性其情”說,一是宋明時期的“幾善惡”說。兩者都是在《周易》詮釋中提出的。王弼說來自對《文言傳》“利貞者,性其情也”的注釋:“不為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孔穎達疏解曰:“性者天生之質(zhì),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言若不能以性制情,使其情如性,則不能久行其正?!?1)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1頁。王弼沒有直接以情為邪,但既然以性為正,則情有其邪??追f達的解釋更具代表性,或是用六朝舊疏而為說。(2)《五經(jīng)正義》多刪削六朝舊疏而成,《周易正義》或孔穎達參與的成分比較多,但仍不免摻雜南朝舊疏。六朝時“性其情”說極為流行,如南朝舊疏解釋《論語》“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謂:

性者,生也。情者,成也。性是生而有之,故曰生也。情是起欲動彰事,故曰成也。然性無善惡,而有濃薄。情是有欲之心,而有邪正。性既是全生而有,未涉乎用,非唯不可名為惡,亦不可目為善,故性無善惡也。……《易》曰:“利貞者,性情也?!蓖蹂鲈唬骸安恍云淝椋赡芫眯衅湔俊贝耸乔橹?。若心好流蕩失真,此是情之邪也。若以情近性,故云性其情。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若逐欲遷,故云“遠”也。若欲而不遷,故曰“近”。(3)皇侃:《論語義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95-596頁。

皇侃所引舊說可概括為“性無善惡,情有善惡”,頗受佛教影響。唐代李翱又有“性善情邪”說:“人之所以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4)李翱:《李翱文集校注》,中華書局,2021年,第13頁。

理學興起后,理學家們反對佛教、老莊,如程頤對王弼有不少批評,卻亦用“性其情”說,《顏子所好何學論》謂:

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真而靜,其未發(fā)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于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養(yǎng)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則不知制之,縱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5)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577頁。

程頤意識到了情的危險性,將情看作需被修正管束者。他并沒有直接將情視為惡。如龐萬里所指出的:“程頤主張‘性其情’,側(cè)重講性、情對立的一面。但他也講到性、情同一的一面?!?6)龐萬里:《二程哲學體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01頁。然無論如何,宋明時期對于“情”多持負面的看法,至少也會認為其可以為善、可以為惡。由此亦可看出王弼“性其情”說的影響力。是故惠棟力駁“性其情”說: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庇衷疲骸叭舴驗椴簧?,非才之罪也?!崩^又云:“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泵献友孕远扒椋楠q性也。故《文言》曰:“利貞者,情性也?!?自注:俗本云:“利貞者,性情也?!蓖蹂鲎⑺煊小靶云淝椤敝Z。是性善而情惡,非孟子之義也。)(7)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29頁。

清代學者如戴震、俞樾等指出,孟子“乃若其情”的“情”是“情實”之義(8)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6冊,黃山書社,2010年,第197頁。,與“性”接近。這種分析往往把“乃若其情”的情與喜怒哀樂之情的情區(qū)分開來。惠棟雖然也指出孟子的“情”與“性”字義接近,卻又將此情實之情與七情之情不加區(qū)分。從先秦語境來看,情實與七情并不存在嚴格的區(qū)分——這在哲學上意味著,七情也是人最真實的內(nèi)容。情一方面指向四端和喜怒哀樂,另一方面又是與性一致的“情實”,情既善,則七情亦非惡,而不必說“性善情邪”了。

惠棟通過文獻學來面對訓解的問題。其《易微言》提出,“性其情”緣于“利貞者,性情也”的錯誤版本,《文言傳》本來當作“情性也”。這種改動是頗為大膽的,今傳諸多《周易》版本皆作“性情也”,唯《古易音訓》載:“性情:晁氏曰‘鄭作情性’。”(9)呂祖謙:《古易音訓》,《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頁。晁以道所見鄭玄注本作“情性也”,然鄭玄原本是否如此,值得懷疑。(10)《唐書·經(jīng)籍志》載:“《周易》九卷,鄭玄注?!瘪T椅《厚齋易學》載:“《崇文總目》止有一卷:‘唯《文言》《說》《序》《雜》合四篇,余皆逸。指趣淵確,本去圣人之未遠也?!吨信d》亡?!庇纱丝芍冻缥目偰俊酚幸粌噪s抄的《周易鄭康成注》,唯余《文言》等四篇,且北宋時《周易鄭康成注》大部分已亡佚。而“《中興》亡”,可知就這一殘冊南宋時亦亡佚。晁說之所見,或是此殘本。其中的異文,更有可能是傳抄過程中的訛誤,無法令人完全信賴。

作“情性”亦無不可,因先秦兩漢時,常常性情連用,有時稱“性情”,有時稱“情性”。如《周禮·弓人》“凡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慮血氣”,鄭注謂“又隨其人之情性”。《文言傳》作“性情也”“情性也”都講得通,從文本本意來說,性、情同義連用,“利貞者,性情也”的意思即性情當?shù)闷湔?。而王弼訓釋的問題在于把“性情也”讀成了動賓結(jié)構(gòu),認為情需要矯正?;輻濍m然否認“性其情”,卻沒有回到性情同義反復(fù)的讀法,而是提出“推情合性”說?!吨芤资觥份d《文言傳》徑作“利貞者情性也”,注曰“推情合性”,疏文謂:

此魏伯陽義也。爻不正以歸于正,故曰利貞。性,中也。情者,性之發(fā)也。發(fā)而中節(jié),是推情合性,謂之和也。《易》尚中和,故曰“利貞者情性”。圣人體中和,天地位,萬物育,既濟之效也。(11)惠棟:《周易述》卷十九,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10頁。

惠棟以“推情合性”解釋“情性”也是一種動詞語法,只是與王弼“性其情”的用法相反。“推情合性”來自《參同契》“陽數(shù)已訖,訖則復(fù)起。推情合性,轉(zhuǎn)而相與”,其在原文中是何意思呢?陰長生注謂:“陽生于子,終于巳;陰生于午,終于亥。陽生則陰復(fù),陰生則陽復(fù)。雖性自然,而有如禪位?!?12)魏伯:《周易參同契》,陰長生注,《正統(tǒng)道藏》第20冊,上海書店出版社,第81頁。根據(jù)此注而推,陰陽之變化謂之情,其變化之應(yīng)然則謂之性?!巴魄楹闲浴?,于《參同契》而言,即其陰陽變化合乎自然之節(jié)。這是第一種解釋。

其實《參同契》別處也討論了性、情:“陰陽為度,魂魄所居。陽神日魂,陰神月魄。魂之與魄,互為室宅。性主處內(nèi),立置鄞鄂。情主營外,筑垣城郭。城郭完全,人物乃安。”彭曉注謂:

“魂魄所居,互為室宅”者,謂日魂月魄,相拘于金室之中,為丹根基也?!靶灾魈巸?nèi),立置鄞鄂”者,性屬金也,金主理內(nèi),承領(lǐng)外符,而養(yǎng)靈汞。鄞鄂,即形貌也?!扒橹鳡I外,筑固城郭”者,情,火符也,火行六虛,而為砂汞城郭。人民即砂汞也。(13)彭曉:《周易參同契分章通真義》,《正統(tǒng)道藏》第20冊,上海書店出版社,第148頁。

《參同契》為丹經(jīng)之書,頗多隱語。然以句意而推,魂對應(yīng)性,為陽,魄對應(yīng)情,為陰?!盎曛c魄,互為室宅”,結(jié)合下句,則性為內(nèi)室、為鄞鄂,情為外宅、為城郭。如果以此“性陽情陰”說回顧“推情合性”章,里面講到月體消息,則“推情合性”的意思就是陰陽的消息。易言之,性情的推蕩就是陰陽的推蕩,用月體納甲來表現(xiàn)。這是第二種解釋。

以上兩種解釋都有可能。無論何種解釋,皆將性情看作是一致的、和諧的?;輻澰谶@一點上繼承了《參同契》的立場,是故我們不能把惠棟的“推情合性”解釋成“修正情使之合于性”,不然仍是性善情邪的“性其情”立場。若要探究其實義,還是回到我們前引惠棟的那段文字:“性,中也。情者,性之發(fā)也。發(fā)而中節(jié),是推情合性,謂之和也?!比换輻澯终f:

《彖傳》屢言“天地之情”,情猶性也?!吨杏埂吩唬骸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鼻楹投灾?,故“利貞者,情性也”。(自注:利貞故中和。六爻不皆中,故云貞。)(14)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29頁。

既以情為和,又以“推情合性”為和,唯一可能的解釋便是,情作為性之發(fā),本身就是發(fā)動的意思,情的發(fā)動自然合于性,此即“推情合性”,簡稱“情性”。但就現(xiàn)實而言,情之發(fā)動并不都合于性,惠棟此命題即使在訓解上合于古義,在現(xiàn)實中又如何成立呢?他需要為此命題限定條件,如此也就涉及后面的判攝。

二、 性之初有善而無惡

“推情合性”是惠棟關(guān)于性情的基本命題?!洞蟠鞫Y記》謂:“圣人者,知通乎大道,應(yīng)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而凝成萬物者也;情性也者,所以理然否取舍者也?!?15)方向東:《大戴禮記匯校集解》,中華書局,2008年,第60頁?;輻澮么藖碚f明“情性”(而非“性其情”)的重要性。但情的具體內(nèi)容及其發(fā)生機制為何?《中庸》講喜、怒、哀、樂四情,《禮運》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

惠棟援引漢代經(jīng)學之義來分析情。在五經(jīng)之中,與情性最密切的即《詩》學?;輻澮矸钪^:“《詩》之為學,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歷,觀情以律。”(16)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中華書局,1962年,第3170頁;第3168頁;第3171頁。按翼奉為齊《詩》宗師,他說“參之六合五行,則可以見人性,知人情”,此即:將人性與五行相連,將人情與六律相連。具體說來,即:

知下之術(shù),在于六情十二律而已。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狼,申子主之。東方之情,怒也;怒行陰賊,亥卯主之。貪狼必待陰賊而后動,陰賊必待貪狼而后用,二陰并行,是以王者忌子卯也。禮經(jīng)避之,《春秋》諱焉。南方之情,惡也;惡行廉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寬大,巳酉主之。二陽并行,是以王者吉午酉也?!对姟吩唬骸凹崭??!鄙戏街?,樂也;樂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屬陰,戌丑屬陽,萬物各以其類應(yīng)。(17)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中華書局,1962年,第3170頁;第3168頁;第3171頁。

任蜜林根據(jù)上述配合作過圖示,或可參看。(18)任蜜林:《齊詩“五際”說新探》,《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40頁。之所以要如此配合來描述情,因翼奉的宗旨是“觀性以歷,觀情以律”。張晏注說:“性謂五行也,歷謂日也。情謂六情,廉貞、寬大、公正、奸邪、陰賊,貪狼也。律,十二律也?!?19)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中華書局,1962年,第3170頁;第3168頁;第3171頁。性即仁義禮智信,與“日”(十天干)相關(guān);情即六情,與“辰”(十二地支)相關(guān)。五行與六律相為表里,天五、地六在《漢書·律歷志》中被視作天地之中數(shù),此漢學之通義,與性屬陽、情屬陰的說法一致?!栋谆⑼ā房偨Y(jié)說:

性情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èi)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故《鉤命決》曰:“情生于陰,欲以時念也。性生于陽,以就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20)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中華書局,1994年,第381頁。

然而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翼奉以地支和十二律配六情,并不是直接把十二律與某個人的性情相等同。人的六情,與十二律通過感應(yīng)建立關(guān)系,感應(yīng)的基礎(chǔ)乃是“氣”。風為氣之動,《太平御覽》九引《物理論》:“風者陰陽亂氣,激發(fā)而起者也。猶人之內(nèi)氣因喜怒哀樂激越而發(fā)也?!?21)《五行大義》引作“陰陽孔氣”,“孔”字為“亂”之訛文。亂氣,猶雜氣也,即陰陽相雜。盧央將翼奉此說稱為“六情風占”(22)盧央:《京房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93頁。,甚是。

惠棟雖援引翼奉的性情說,但此說似與他的立場有沖突。如前所述,惠棟不認同“性善情惡”,因情之發(fā)即是和,不可云惡。然在翼奉的敘述中,六情似有善惡兩類:

南方,惡:廉貞。西方,喜:寬大。下方,哀:公正。

北方,好:貪狼。東方,怒:陰賊。上方,樂:奸邪。(23)參見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3168頁。

第一行里廉貞、寬大、公正顯然是積極性的描述,而下面的貪狼、陰賊、奸邪則是消極性的描述。由此不難推斷,翼奉以惡、喜、哀三情為善情,以好、怒、樂三情為邪情?!段逍写罅x》即引翼奉曰:“情勝性則亂,性勝情則治。性自內(nèi)出,情從外來。情性之交,間不容系?!?24)蕭吉撰,中村璋八注:《五行大義校注》,汲古書院,1984年,第154頁。漢代還有一些流派認為情是消極的。如河上公主張去情:“守五性,去六情,節(jié)志氣,養(yǎng)神明?!?25)河上公:《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第46頁。道教對情欲持負面看法,此點可以理解。漢儒是否也持根本的“性善情惡”說呢?董仲舒《深察名號》篇謂:

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性情相與為一瞑。情亦性也。謂性已善,奈其情何?故圣人莫謂性善,累其名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言人之質(zhì)而無其情,猶言天之陽而無其陰也。(26)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298頁。

按照此段的說法,廣義的性似包含陽性、陰情兩個方面。因為性中有情,所以不能稱“性善”。是故徐復(fù)觀、徐興無、任蜜林將董仲舒的性情論定位為“性善情惡”說。(27)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374頁。徐興無:《漢代人性論中的魂魄觀念》,《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第57頁。任蜜林:《董仲舒王道視野下的人性善惡論》,《哲學動態(tài)》,2016年第6期,第35頁。我們可以將這類思路總結(jié)如下:性A包含性a和情b(28)此處的“性A”指廣義的性,“性a”指狹義的性的屬陽部分。,性a是善的而情b是惡的,所以不能說性A是善的。

但董仲舒性情論的復(fù)雜性遠非一句“性善情惡”可以概述。他從未說過“性善情惡”,這只是解讀者的推論。董仲舒只是認為,天有陽陰,人有性情,性陽情陰。他不可能說,天的陽就是善,天的陰就是惡。天之陽與陰對應(yīng)的是德與刑。董仲舒將天道視為人之身體及社會的根源,但并沒有將屬人的善惡價值直接加諸天道之上。從一般哲學理論而言,這也是不可能的。天的陽陰對應(yīng)德刑,這種德刑盡管有目的性(而與王充去目的性的“自然”不同),但仍非屬人的。由此其人性論也可有順暢的理解。如前賢皆指出的,董仲舒既反對孟子的性善又反對荀子的性惡。他說:“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當與教,不當與性?!庇终f,“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2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303、302頁;第311頁。反對以善加于性,不是因為性惡,也不是因為將來會流于惡,而是因為他對“性”的界定乃是天生自然之質(zhì),此時還未能以屬人倫理之“善”加于其上。以此類推,我們前面列舉的諸家以“性善情惡”來論證整體之不可謂善的思路也是有問題的。因為性不能用后來倫理之善惡加于其上,情猶性也,則最初的情亦不能用后來倫理的善惡加于其上。情最初只是人的一種機能事實,它只有在后來的發(fā)展中,與外物接觸時,因人自主的選擇而產(chǎn)生善或惡的結(jié)果。這才是董仲舒否認性善論的思路,即善不可以加于最初之性情,而非通過情惡來否定性善?!洞呵锓甭丁嵭浴酚种^:

禾雖出米,而禾未可謂米也。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米與善,人之繼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為之內(nèi)也。天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nèi)謂之天,止之外謂之王教。王教在性外,而性不得不遂。故曰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為善也。(30)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303、302頁;第311頁。

這里說得很清楚:性作為生之質(zhì),屬于天;在人身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出來的善,則是王政教化的結(jié)果,屬于人?!疤烊烁袘?yīng)”往往被理解為天人合一,其實“感應(yīng)”的前提是人已經(jīng)從天分出,若天人本來為一,則何必相感。要言之,人來源于天,其成長也取資于天地,但有其主動性,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王政教化,以及人在教化之下的成德,即是贊天地之化育的體現(xiàn)。性屬天,善惡在人成就之后,故不得謂性善;情亦屬天,善惡在人成就之后,故不得謂情惡。

由此我們再回顧翼奉的性情說。他的稱述方式是情、行對舉,比如“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狼,申子主之”,其中“好”是情,“貪狼”是行。六情與六行之間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直接可以斷定正邪的是六行,即貪狼、陰賊、奸邪為邪行。這三邪行雖然與好、怒、樂相對應(yīng),但對應(yīng)并非等同。正確的理解是,貪狼之行是從“好”情中發(fā)出的——從“好”情中發(fā)出并非意味著“好”就是貪狼。其他怒與陰賊、樂與奸邪關(guān)系亦然。武王一怒而伐紂,聶政之怒白虹貫日,這些都不可謂之惡或者邪情。甚至我們可以從怒情中找到與“陰賊”的關(guān)系,賊之行偏向于破壞:武王怒伐紂,在紂王看來,武王之行即是陰賊;聶政怒刺俠累,在俠累看來,聶政之行即是陰賊。貪狼、陰賊、奸邪等翼奉的“六行”不完全從道德善惡角度來立論,而是就預(yù)測者的利害來立論。這個預(yù)測者,即是“主—客”關(guān)系中的主,具體主要表現(xiàn)為“君主—來臣”關(guān)系中的君主。六行是實踐中的功能性描述,而非倫理學意義的善惡概念。然則其根源的六情更不可以善惡加之。

在對漢儒消化吸收的基礎(chǔ)上,惠棟提出“性之初有善而無惡”之說:

一,亦作壹。古壹字從壺吉,一之初幾也。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以此見性之初有善而無惡。惡者善之反,不與善對。故云無敵,亦曰獨。君子慎獨,無惡于志也。(惡讀如字。)幾有善而無惡,周子言“幾善惡”,非也。(31)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8頁;第40頁。

此判斷與惠棟的乾元太極論緊密相關(guān)。一即元,元者善也。惠棟又謂:“一在《易》為太極,在爻為初九。凡物皆有對,一者至善,不參以惡?!?32)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8頁;第40頁。董仲舒承認人有善質(zhì),其善質(zhì)本于天;但反對孟子性善說,反對將屬人的倫理之善加于性上?;輻潉t試圖將宇宙本原之善與人性情相貫通?!靶灾跤猩贫鵁o惡”實際已經(jīng)認定這是屬人的善。理學也強調(diào)性善,卻是在“理”的意義上來講的;若講到氣質(zhì),未免有不善。如程顥謂:

“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自注:后稷之克岐克嶷,子越椒始生,人知其必滅若敖氏之類。)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3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10頁。

惠棟對性的界定,在理學家看來,是合理氣而言。然惠棟堅持認為這樣的性也仍然是善的。也就是說,在惠棟看來,即使以氣質(zhì)而言,也沒有生下來的惡人。不唯如此,人們在初發(fā)心之時,其志意也是善的。所以,他把《中庸》的“無惡于志”解釋成“不存在惡的意念”。“惡者善之反,不與善對”,這句判斷的意義在于,惡并非先天地存在于人的性情才之中,它是后起的,應(yīng)當被理解為善的缺失。善是自然、本然的一種秩序,惡則是此種秩序的背離狀態(tài)。

三、 理者兼兩

惠棟認同漢儒之“性者生之質(zhì)”,因而反對“性即理”說。且在他看來,理亦非形上的主宰或者整體。(34)即朱子所謂“潔凈空曠的世界”。其解釋《說卦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謂:

《韓非子》曰:“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薄傲⑻熘涝魂幣c陽”,不言“陰陽”而言“陰與陽”,是陰陽之理;“立地之道曰柔與剛”,是柔剛之理也;“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是仁義之理也。陰陽、柔剛、仁義,原本于性命,所謂“性命之理”。下云“兼三才而兩之”,是順性命之理也。(35)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3頁。

惠棟提出了對于理的新解釋,但此段稍費解。胡適說“兼兩就是成雙成對的。陰陽,剛?cè)幔柿x,短長,大小,方圓……都是兼兩”,并認為“這個結(jié)論可笑”,(36)胡適:《戴東原的哲學》,《胡適文集》第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65頁。這種解讀當然是錯的?;輻澱f得很清楚:陰陽不是理,“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的“陰與陽”才是陰陽之理。其他“柔與剛”“仁與義”同然。欲明白惠棟的意思,先須看他前面引用了《韓非子》,據(jù)惠棟之意,則他引用的韓非一段話也可以改為“理者,方與圓、短與長也”。也就是說,《說卦》的“與”,有分的意思?;輻澯贮c評《中庸》“文理密察,足以有別”,謂“理者,分別之意”。(37)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4頁;第43-44頁。然理不僅僅在于分,惠氏又謂:

理字之義,兼兩之謂也。人之性秉于天,性必兼兩。在天曰陰與陽,在地曰柔與剛,在人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曰“性命之理”。(38)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4頁;第43-44頁。

“兼兩”來自《說卦》“兼三才而兩之”。如果說“兩”代表理的“分”義,那么“兼”則代表理的統(tǒng)合之義。只有“統(tǒng)合”與“分別”合觀,才是“理”的完整含義。由此則前一段引文中惠棟為何強調(diào)“陰與陽”而非“陰陽”才是理,便得明了?!芭c”恰恰表達了這種既有分別又有統(tǒng)合的狀態(tài)。

惠棟此處的分辨較以往是一大轉(zhuǎn)折,而很少人能體會到其中意義。如鄭朝暉謂:“道是一個與事物的本源相關(guān)的一個概念,理則是一個言說事物本質(zhì)的概念?!庇纸忉屨f,“‘不言陰陽’,即不講陰陽相生這種與道相連的內(nèi)涵,‘言陰與陽’則是揭示天的陰陽屬性。……也就是說,理講的是事物的本質(zhì)?!?39)鄭朝暉:《述者微言——惠棟易學的邏輯化世界》,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4-205頁。陳伯適謂:“道是宇宙一切的總源,而理則是此總源呈顯于宇宙間各萬事萬物中的具體律則或特殊性。”(40)陳伯適:《漢易之風華再現(xiàn):惠棟易學研究》,文史哲出版社,2006年,第1029頁。如果理與道的區(qū)別僅僅是分別性的本質(zhì)、規(guī)律與總體性的原理之間的區(qū)別,惠棟與理學家又有何不同呢?理學講理一分殊,并不否認有分別性的理;理學中也有將某物的本質(zhì)屬性看作理的講法;理學也并不認為道就僅僅是本質(zhì),也把道看作本原性的。由此可見,以上對惠棟“理者兼兩”的認識是不清楚的。唯孫邦金注意到了其中的關(guān)鍵,指出惠棟的理“成為一個關(guān)系性或?qū)ε夹缘母拍睢?41)孫邦金:《乾嘉儒學的義理建構(gòu)與思想論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58頁;第54頁。。然而,他又稱惠棟的理如戴震一樣是“自然法則”(42)孫邦金:《乾嘉儒學的義理建構(gòu)與思想論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58頁;第54頁。,則又做了本質(zhì)化的理解。

通過對比可見,惠棟的“兼兩”說關(guān)鍵在于,它是一個標指關(guān)系或結(jié)構(gòu)的范疇,而非實體或名物。舉例來說,金剛石是堅硬的,棉花是柔軟的,傳統(tǒng)的人們或許會把堅硬這個屬性當作理。但在惠棟看來這并非理,只有剛、柔的事物各得其宜才是理。理不再指向某一個或某一類存在者及其屬性,而是對所有存在者之間關(guān)系和秩序的確認。以兼兩來描述理,則“理”實際就是“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成既濟定,天地位、萬物育的狀態(tài)。

惠棟以性為“生之質(zhì)”,此處他又把理看作某種關(guān)系或結(jié)構(gòu),則性必然不是理。我們可以說“性(命)之理”,但不可以說“性即理”,如同我們可以說“陰陽之理”,不可以說“陰陽即理”。他不僅借此反駁宋明理學家“性即理”的說法,還反對“天即理”之說:

《樂記》言“天理”,謂好與惡也。好近仁,惡近義。好惡得其正,謂之天理;好惡失其正,謂之滅天理?!洞髮W》謂之“拂人性”。天命之謂性,性有陰陽、剛?cè)?、仁義,故曰天理。后人以天、人,理、欲為對待,且曰“天即理也”,尤謬。(43)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4頁;第45頁;第45頁。

二程謂“天者理也”(44)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132頁;第144頁。,惠棟不以為然,除了上面所謂的天在惠棟看來是實體而理僅僅是一種關(guān)系之外,還有易卦取象的原因。于《易》而言:乾為性,坤為理;天曰道,地曰理。然《樂記》明明提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天、理組合為一個專有名詞,惠棟如何解釋呢?他說:

樂由天作。樂者,通倫理者也,故謂之天理。理,分也,猶節(jié)也。漢律:“逆節(jié)絕理,謂之不道。”康成、子雍以天理為天性,非是。理屬地,不屬天。一闔一辟、一靜一動,謂之天理。上云“人生而靜天之性,感于物而動,性之容也”,是之謂天理。(45)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4頁;第45頁;第45頁。

樂與天相關(guān),是天氣之律動節(jié)奏,有內(nèi)在的和諧結(jié)構(gòu)和秩序。既有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則謂之有理。故與樂有關(guān)的天理,實際是“天之理”,也就意味著某種來自天的關(guān)系和秩序。這與理學家同義反復(fù)使用“天—理”一詞有根本不同。因為性同樣來自天,所以“天理”即“天之理”,亦即“性之理”。性有陰陽,有五行,其間的配比得當,謂之得理。情為性之發(fā),故情亦有理,而謂之“天之理”?!稑酚洝逢P(guān)注于六情中的好惡?;輻澰谝案杏谖锒鴦?,性之欲也”時指出:“欲,《史記》作頌,徐廣讀為容?!?46)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4頁;第45頁;第45頁。惠棟贊同“容”字,實取“兼容”之意,以證成“理者兼兩”之說。(47)按《樂記》此句,《淮南子》又引作“性之害也”。俞樾《群經(jīng)平議》讀容為動,然“感物而動,性之動也”,辭意重復(fù),疑俞說非。具體來說,性之兼兩即好惡。物來感人時,人即產(chǎn)生好惡,其好惡得正,即謂之合天理。這里的合天理不是合于某種律法,而是好惡有其節(jié)度和秩序。他反對鄭玄、王肅提出的“以天理為天性”,反對理學的“性即理”和“天即理”。

《樂記》出現(xiàn)了“滅天理而窮人欲”的說法,宋明理學即以“存天理,滅人欲”為工夫。如程顥謂:“不是天理,便是私欲?!?48)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132頁;第144頁。不少學者指出,理學家的“人欲”與“欲”不同,指的是不合理的欲望,故非禁欲主義者。(49)陳來:《宋明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頁。然而,其中還是體現(xiàn)了理、欲的對立?;輻澝鞔_反對“后人以天、人,理、欲為對待”的說法。但在惠棟的全部著作中,討論“欲”的地方不是太多。且損卦《象傳》曰“懲忿窒欲”,惠棟引《說文》“欲,貪欲也”(50)據(jù)段玉裁校,當作“欲,貪也”,因“貪”字下云“欲也”,二字互為轉(zhuǎn)注。以證之,似以欲為惡。又,其“初”字條曰:

《淮南·俶真》曰:“圣人之學也,欲以反性于初?!备哒T注云:“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孟子曰:‘性無不善。’而情欲害之,故圣人能反其性于初?!?51)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33頁;第12頁;第15頁;第15頁。

惠棟明明前引《孟子》“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以反對性善情惡,這里不可能接受高氏引孟子后斷之以“情欲害之”來背離孟子之意。《周易述》后面的《易微言》并非終稿,其中許多引用的條目并非皆惠棟贊同者。高氏之說實本于《淮南子·原道訓》的“感物而動,性之害也”,惠棟取“性之容也”而不用《淮南》的“性之害也”,即可知他若有時間修訂必不會用高誘此條,或加按語以分辨。其實,段玉裁在解釋“欲,貪也”時即以二字為轉(zhuǎn)注,因而“貪”字本義并非消極的意思。故段氏謂:“非欲之外有理也。”(5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11頁。惠氏即以理為兼兩,而《樂記》的好惡得其正即為理,因此欲之得正亦可謂之有理。理不是內(nèi)容,而是一種相宜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四、 分判與收攝:如何對待理學

為區(qū)別于理學家的理性性善論,我們姑且可以將惠棟的理論歸入氣質(zhì)性善論。但須注意本于漢學的惠棟,其對“氣質(zhì)”的使用也已與理學不同,它是直接面向具體而豐富的經(jīng)驗世界的。由此他批評周敦頤的“幾善惡”之說,即上引所謂“幾有善而無惡,周子言‘幾善惡’,非也”?!断缔o傳》謂“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孔穎達疏謂“諸本或有兇字者,其定本則無”,(53)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09頁。朱子《本義》亦謂“《漢書》‘吉’‘之’之間有‘兇’字”(54)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1頁。。惠棟則評論說:“幾,即一也。一,古文作壹?!墩f文》:‘壹,從壺吉?!础纫姟x。朱子據(jù)《劉向傳》作‘吉兇之先見’,失其義矣?!?55)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33頁;第12頁;第15頁;第15頁?;輻澋姆瘩g在漢儒中亦有據(jù),虞翻注曰“復(fù)初元吉,吉之先見者也”,可知此處以幾為初動之善;而詳考《系辭傳》上下文義,既云“君子見幾而作”,是此幾為吉善而非惡。周敦頤“幾善惡”無疑受到“吉兇之先見”讀法的影響。不過惠棟對周敦頤的理解有偏差。周敦頤并非在“宇宙最初的動幾”這種意義上來說“幾”。人在做事之時,可能善也可能惡,這個最初的分界點,即周敦頤所說的“幾”?;輻潉t將“幾微”視為性最初的展開。于《中庸》而言,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其初發(fā)為情,情亦善而無惡。最初的志(意念)亦善而無惡。筆者認為惠棟的批評主要不是指向周敦頤,而是陽明學中“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之類的宗旨?;輻潉t要走向“至善無惡心之體,有善無惡意之動”(56)有趣的是,此種觀點與劉蕺山的觀點頗為相似。盡管他們的語境有差別,對“性”“情”“意”等字的使用也不同,但仍能呈現(xiàn)出問題意識的某種一致性。另外惠棟對于“獨”的重視亦與劉蕺山有一定程度的相似。。這既是六經(jīng)所展示的圣人境地,也是應(yīng)然和本然之狀態(tài)。

惠棟又引《荀子·解蔽》:“圣人縱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強何忍何危?!?57)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33頁;第12頁;第15頁;第15頁。此處的援引當系認同其說。所謂的“制焉”并非把捉不動,而是其情欲發(fā)動自然和諧有序。惠棟解釋此句說:“兼猶盡也。縱欲盡情而不過制,猶縱心所欲不踰矩?!?58)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33頁;第12頁;第15頁;第15頁。其實“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恰恰也是“理者兼兩”說的來源。而“縱欲盡情而不過制”恰恰是“推情合性”的正面表達,即情之推自然與性合。

縱欲是就圣人而言,惠棟亦非純粹的樂觀主義者,他區(qū)分了不同的工夫:性之與反之,抑或生知安行與困知勉行之學。他有段話意味豐富:

后人談孔學者,止及困勉之學,而未及生安。六經(jīng)之書,生安之學為多。談困勉之學,未嘗不親切而有味。以示學者則善,以之訓詁六經(jīng)則離者多矣。此七十子喪而大義乖之故,非后人之過也。(59)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三,乾隆間雅雨堂刻本,第47頁。

“后人”可以想見指的是理學。“生知安行”與“困知勉行”有何區(qū)別?惠棟注《中庸》謂:

此修道之謂教也。得乾之易者,生而知之者也;得坤之簡者,安而行之者也。九二升五,學而知之者也;六五降二,利而行之者也。二三頻復(fù),困而知之者也;噬嗑初九“屨校滅止”,勉強而行之者也。(60)惠棟:《易大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5頁。

以理學的思路來看,所謂生知安行、學知力行、困知勉行,對應(yīng)三種不同的根性,即圣人、賢人、愚人?;輻澮浴兑住废笞⑨?,以為不須著力、自然得乾易坤簡之正者為圣人;乾二之坤五,一變即得正成既濟定,為賢人;頻變、懲罰才有可能得正,則為困勉之人?;菔弦岳韺W所談為困勉之學,意味著理學的人性論以性善情惡說為基礎(chǔ),其工夫論則著重于對治或修煉人的情欲,必艱苦用力而后可以成德。理學家或許不會同意惠棟這種指責。畢竟程顥強調(diào)“勿忘勿助”、陸九淵講“易簡”都是強調(diào)不可艱苦著力的工夫。

但我們?nèi)钥梢詾榛輻澋呐卸ㄗ饕晦q護。毫無疑問,從六經(jīng)(及漢經(jīng)學)時代到理學時代,確實發(fā)生了一種變化?;輻澮詾榱?jīng)是生知之學,理學是困勉之學,從廣義角度來理解,這意味著視角的變化。六經(jīng)的視角主要是圣人。六經(jīng)的作者就是圣人,且預(yù)設(shè)的閱讀對象首先也是(當時或后世的)圣人?!兑住窞槿ネ凭刻烊酥?,《書》《禮》為三代之政教,《春秋》為一王大法,《詩》為王政教化表現(xiàn)于性情者?!兑住分疤煨薪 痹圃疲稌分盎式ㄆ溆袠O”云云,《詩》之“無聲無臭”云云,《禮》之動容周旋,《春秋》之“元年春王正月”云云,皆圣王自然而然之踐履,本不設(shè)立目的,亦不費力。理學產(chǎn)生了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一是圣王變?yōu)槭ト?,或曰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分裂(61)關(guān)于理學發(fā)生時的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張力問題,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2-35頁。。二是不從圣人著手而從士著手?!笆ト丝蓪W”論雖然強調(diào)了圣人與士之間不存在根本斷裂,但也凸顯了士與圣人之間的距離。顏子在北宋被重視,恰恰是士人視角的一種體現(xiàn)?!拔褰?jīng)”到“四書”系統(tǒng)的轉(zhuǎn)變,也與此有關(guān)。顏子對應(yīng)于惠棟判定系統(tǒng)中的“學知利行”,但宋代理學家很少敢以顏回自命。如此,其學問視角也就是惠棟所謂的“困知勉行”了?;輻澮罁?jù)六經(jīng)立場對儒家學說作了類似判教的分別,其系統(tǒng)試圖兼容理學。

五、 余論:惠棟在清代性情說中的定位

惠棟援引古義對“理”及“情性”的分析,對理學確實是一種批判。然將之放在戴震以來的理學批判思潮中,則有方枘圓鑿之感。錢穆曾力主戴震之反理學來自惠、戴揚州之晤。如謂:“吳學后起,轉(zhuǎn)不以詆宋儒過甚為然矣。蓋乾嘉以往詆宋之風,自東原起而愈甚,而東原論學之尊漢抑宋,則實有聞于蘇州惠氏之風而起也。”(62)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355頁。就某些論述而言,戴震后學阮元、焦循等人的性情論亦有引用惠棟的地方。如阮元《性命古訓》討論性情,引述《文言》時即用惠棟之校訂,作“利貞者,情性也”,解釋說:“情發(fā)于性。……味色聲臭,喜怒哀樂,皆本于性,發(fā)于情者也?!?63)阮元:《研經(jīng)室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220-221頁。

但惠棟到戴震及其后學之間是否可以構(gòu)成一條順當?shù)乃枷胧访}絡(luò)呢?恐非如此。陳徽曾懷疑錢穆的判斷,他指出:“無論在治學方法還是為學宗旨等方面,二人皆大相徑庭。就治學方法而言,東原并不拘泥于一家之說,定宇則尊古而信漢。就問學宗旨而言,東原主張由訓故以明道,定宇則似乎并無東原此明確之意識,且可能以程朱之義理為軌囿。”(64)陳徽:《“性與天道”——戴東原哲學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29頁。

惠棟的性情論,重新強調(diào)六經(jīng)之學在“生知安行”,不是回復(fù)到某種完美主義道德修養(yǎng)論,而是重新回歸到天道—政教的視角來理解人的性情、實現(xiàn)人的性情之正。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如果不考慮天道氣運、政治制度和身體結(jié)構(gòu),僅僅靠自我意志和向內(nèi)的精神磨煉,“成圣人”是非常困難的。戴震鑒于理學遭遇的困難,指出人們可以通過“絜矩”或遂情達欲,就能成圣人。戴震取消了理學家規(guī)定的圣人標準,指出人人可達的圣人未必需要按理學之標準。借鑒漢學的惠棟則完全與此不同:圣人的標準固然不可以降低,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不必人人皆成圣。政教即保證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符合一般的善即可,但對有志之士來說,理學的成圣工夫無疑是可取的,故他又認為理學“親切有味”。(65)惠棟并未在價值上全然與理學對立,他批評最多的是理學的方法問題。而戴震“以理殺人”諸論,詆理學不遺余力。乾隆十四年(1749年)四月,惠棟五十三歲,其《與沈果堂》謂:

鄙制乾坤二卦經(jīng)文,已塵清鑒。近又就二卦《彖》《象》。此書若成,可以明道,其理與宋儒不異,惟訓詁章句絕不同耳。然都是六經(jīng)中來,兼用漢法耳。(66)王欣夫輯:《松崖文鈔續(xù)編》,復(fù)旦大學圖書館藏稿本,第21頁。

晚明以來及至戴震、戴震后學等所掀起的情欲解放運動,自以程朱之學為大敵。然人人皆可成圣、不信他人之權(quán)威,此思想實啟自程朱。相對于此種思潮運動,惠棟所回到的漢學則是古典的人性論立場,即人有生知、學知、困知之別(67)只是惠棟恐怕亦未必認可他的時代有生知的圣人,因為對他來說,當時的帝王非終極權(quán)威,“大儒”也不存在,唯一的權(quán)威即是保存了往古圣人之道的六經(jīng)。;與此對應(yīng),六經(jīng)為生知之學,理學為困知之學。既然多數(shù)人非生知,則理學對于大多數(shù)人仍是有效的。因此,“推情合性”也有了雙重含義:對于圣人來講,情之發(fā)自然合于性;對于普通人來說,情之發(fā)或有不合于性者,需要以禮來導(dǎo)正。由此我們才可理解惠棟稱《周易述》“其理與宋儒不異”的意圖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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