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陽

(1.安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科研處，安徽 合肥 230011；2.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2011年，莫言憑借小說《蛙》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2年，他擊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目前，莫言已經(jīng)成為作品被翻譯成外文數(shù)量最多的當代作家，其作品被翻譯成五十多種文字，在世界上多個國家出版、發(fā)行。在閱讀莫言的作品時，讀者能夠明顯感受到莫言小說中呈現(xiàn)出一種“陰盛陽衰”的現(xiàn)象。莫言曾坦言自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他在小說里對一系列女性人物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塑造了諸多性格鮮明、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無私奉獻、寬容堅忍的“大地母親”上官魯氏，獨立自強、敢愛敢恨的“我奶奶”戴鳳蓮，為愛癡狂、無怨無悔的美麗女子方碧玉，性感潑辣、美麗風流的“狗肉西施”孫眉娘等，她們一改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女性小鳥依人、弱柳扶風的柔弱形象，即使出生低微、命運坎坷，依然堅韌頑強，充滿旺盛的生命力，散發(fā)著寬容博愛的人格光輝。

目前中外學界對于莫言的研究方興未艾，如莫言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研究、魔幻現(xiàn)實主義研究、敘述視角研究、民間寫作立場研究等，對于莫言小說中的女性研究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明曉琪《母性崇拜與生命信仰——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研究》[1]；莫言與其他作家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比較，如段鮮維《川端康成和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比較研究》[2]；從文化學的角度解讀女性形象，如萬惠玲《略論民間紙馬中女性形象的母題與圖式》[3]等。本文基于原型批評理論，結(jié)合文化學、女性主義等理論，根據(jù)大母神的原型及其特征，闡述了莫言小說中女神崇拜的具體表現(xiàn)，探究了莫言小說中女神崇拜的成因，分析了莫言小說中女神崇拜寫作所傳達的現(xiàn)實意義。

1 原型批評與女神崇拜

原型批評理論是二十世紀影響較大的一種文學批評方法，原型主要是指原始的、最初的模型，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主要指作品中自古以來反復出現(xiàn)的比較典型的文學形象。原型批評理論由瑞士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在著作《心理學與文學》中將弗洛伊德提出的無意識稱之為個人無意識，認為這只是無意識的表層，而無意識的深層則為集體無意識。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與弗洛伊德的個人無意識有著明顯的區(qū)別，“集體無意識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組成了一種超個性的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盵4]可見，集體無意識與個人無意識不同，它不是源于個人經(jīng)驗，而是先天的。榮格指出，個人無意識的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為情結(jié)，而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不同，他將其稱之為原型，這種原型是遺傳的、先天的，是祖先們的生活經(jīng)驗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斷積累下來的。加拿大著名文藝理論批評家諾斯羅普·弗萊在榮格的原型理論基礎上對原型的概念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探索，系統(tǒng)建立了一種文學批評范式，其中心為“神話-原型”，這一批評理論主要側(cè)重于文學類型的共性以及文學整體發(fā)展規(guī)律的研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原型批評理論開始傳入我國并受到學者們的歡迎，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對這一理論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介紹，程金城《原型批判與重釋》詳細介紹了原型的內(nèi)涵和外延。目前，運用原型批評理論對莫言作品進行文學批評的作品包括《論莫言小說中的母神原型》以及《莫言民間敘事的原型與祭儀特征》等。

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認為大母神是一切母親形象的來源，原始女神崇拜的原型便是大母神[5]。大母神是女性的原型，是母親的象征，世界上多個民族都有關(guān)于大母神的傳說，她不僅是傳統(tǒng)部落的保護神，也是部落間互相識別的標記，在后期逐漸被泛化為不同的祭祀儀式、服飾和圖形符號，在部落聯(lián)盟出現(xiàn)后，上升為整個聯(lián)盟的共神。大母神在神話和后神話體系中不斷擴展其外延，演變出了五種相互交織的符號與母題，這些符號與大母神的特征有著諸多相似性，分別為：大容器(The Great Container)、大卵(The Great Eggs)、大圓(The Great Round)、大地(The Great Earth)、大樹(The Great Tree)[6]。由于大母神具有包容、庇護、博愛等特征，人們常將大母神比作“大圓”“容器”等。當然，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大母神孕育了生命，另一方面，她也能夠吞噬一切。在許多國家的神話中都展現(xiàn)了大母神危險、恐怖、陰暗的一面，如印度神話中的迦梨女神，雖然平時她較為溫和、廣受歡迎，被人們稱為雪山女神——帕爾瓦蒂，然而，當她發(fā)怒的時候，她就會失去理智，成為“吞噬一切時間，佩戴骨環(huán)的骷髏屋女主人”，變成了代表死亡的迦梨女神。

2 莫言小說中女神崇拜的書寫

2.1 身體上的“豐乳”與“肥臀”

女神崇拜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人類文明的誕生之時。在原始社會，人類的智力還未完全開化，生產(chǎn)力水平較低，對于自然界中的風雨雷電等現(xiàn)象充滿未知的恐懼。土地能夠滋養(yǎng)萬物，為人們的衣食提供來源與保障，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基礎。面對土地能夠孕育萬物的現(xiàn)象，先民們感到十分好奇，對土地逐漸產(chǎn)生了敬仰與崇拜之情，人們現(xiàn)今談論的地母原型便來源于此。在生產(chǎn)與生活中，先民們逐漸意識到，土地孕育萬物和女性孕育孩子十分相似，因此自然而然地將土地與女性、與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加之女性在食物采集等方面所展現(xiàn)出來的優(yōu)勢，以及在種族延續(xù)中發(fā)揮的關(guān)鍵作用，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地位較高，由此產(chǎn)生了早期的女性崇拜。

莫言說：“只要大地不沉就能產(chǎn)生五谷，只要有女人就有豐乳就有肥臀就有生命，人類就能生生不息?！蹦院敛谎陲棇ε缘某绨?，甚至有些夸張地描寫了她們的身體特征，他筆下的女性大多擁有壯碩的身體，強健的體格，豐滿的乳房和臀部?！栋酌藁ā分械姆奖逃瘢粌H莊稼活干得好，還會拳腳功夫，尤其是她那對“趾高氣揚的乳房，如同喜馬拉雅山”?！稅矍楣适隆分信嗪嘻惼迹皟芍蝗榉堪褍蓚€軍便裝的口袋高高挺起。”《豐乳肥臀》中描寫母親的乳房“像是兩個豐滿的寶葫蘆”。這些身材豐滿的女性用她們甘甜的乳汁哺育著子女，用生命守護著孩子們的成長。她們是生命最初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生命的庇護者，她們以自己的血淚養(yǎng)育了子女，在子女成長過程中默默付出、無私奉獻，是他們生命的守護神。莫言認為“豐乳與肥臀是大地上乃至宇宙中最美麗、最神圣、最莊嚴，當然也是最樸素的物質(zhì)形態(tài), 她產(chǎn)生于大地，又象征著大地”。因此，他把那部謳歌偉大母性的小說命名為《豐乳肥臀》。豐乳肥臀是人類生命之源，對豐乳肥臀的崇拜是一種古老的生殖崇拜。在談及《豐乳肥臀》的創(chuàng)作沖動時，莫言也說過是因為自己觀看了一座女性的雕像而有所感悟，那座雕像對女性的乳房和臀部進行了夸張，它樸素的風格和大膽直露的表達使他瞬間領(lǐng)悟了母親的偉大。對女性身體大膽而直白的描繪表現(xiàn)出莫言對母性的崇拜和對生殖的禮贊。

2.2 強烈的生殖欲望和旺盛的生殖能力

女性身體上的豐乳與肥臀是生殖力旺盛的標志，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大多具有強烈的生殖欲望和旺盛的生殖能力，《生死疲勞》中的二姨太，“通過她的豐乳和肥臀，就能看出定是一個很能生養(yǎng)的女人?！薄稅矍楣适隆分械暮嘻惼?，身材豐滿，一胎生育了兩個孩子。還有《棄嬰》中黑水口子的老婆，《白溝秋千架》中的暖，《秋水》中的“我奶奶”等人都有著旺盛的生育能力。最典型的要數(shù)《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她先后生育了八女一子，表現(xiàn)出了強大的生殖能力。在莫言筆下，生育似乎成為女性的一種本能，雖然每個女人都知道生育子女的艱難與危險，但仍然阻擋不了她們強烈的生殖欲望。哪怕是冒著生命危險，她們也要堅持生下孩子，這樣的行為在小說《蛙》中有著淋漓盡致的描寫。

莫言的代表作《蛙》既是對特定時期社會現(xiàn)實的寫照，也傳達了他對于生殖和母性主題的深層次思考。作品直接以“蛙”作為題目，小說男主人公的名字叫蝌蚪，在文中，小獅子和蝌蚪的對話中曾說過“人跟蛙是同一祖先”。蛙的繁殖能力非常強，蛙崇拜在人類文明早期較為普遍，在我國山西、河南等地出土的彩陶上人們均發(fā)現(xiàn)了青蛙紋，這與蛙所具有的旺盛的生殖力緊密相連，它們大多代表著相似的文化含義，寄托著人們追求繁衍生息的美好愿望。蛙崇拜是原始母系氏族社會時期先民們的一種生殖崇拜，蛙成為他們祈求多子多福的圖騰。趙國華先生認為：“女媧本為蛙，蛙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又發(fā)展為女性的象征，爾后再演為生殖女神。”[7]女媧因此被視為中華民族的“始祖母神”。據(jù)《說文解字》記載：“媧，古人神圣女，化萬物者也?！盵8]證實了女媧有創(chuàng)造萬物的能力，表達了人們對女媧生殖的崇拜。有關(guān)女媧的神話傳說，如《女媧造人》中就贊揚了女媧孕育萬物、創(chuàng)造萬物的精神。女媧原型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深藏于人們意識深處，積聚了中華民族最古老、最基本的經(jīng)驗，這是一種非常強大的精神力量，在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中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這種集體無意識被喚起之后，會帶給人們久違的歸屬感，因此，很多關(guān)于女媧的神話傳說與文學作品一直流傳至今。

2.3 充滿包容博愛、無私奉獻的精神

大母神的基本特征是包容、博愛、庇護，也正是因為這些特性使之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人們常將其比作“大圓”“大地”“容器”。《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寬容隱忍、默默奉獻，她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完美詮釋了大母神的包容與無私。上官魯氏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她自幼父母早亡，從小寄居在姑姑家。出嫁后，由于生不出男孩，遭到婆家的重重壓迫與虐待。在她即將臨盆前，婆婆認為她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只遞給她一把剪刀就跑去照看家中將要生產(chǎn)的驢；丈夫在她生出女兒后氣憤不已，對她拳腳相加。此外，她還經(jīng)歷著外界的戰(zhàn)爭、動亂、饑荒所帶來的多重磨難。但即便如此，她始終頑強地支撐著，即使身邊的親人們死的死，傷的傷，瘋的瘋，相繼離她而去，她也沒有被苦難打倒，她說“死都不怕，還怕什么活著？”就如同《活著》中的福貴一般，上官魯氏的身上展現(xiàn)了中國底層人民最頑強的生命韌勁。此外，上官魯氏充滿了無私奉獻與博愛的情懷。在她眼里，不論是自己的子女，還是女兒們送回來的孩子：沙棗花、司馬糧、大啞、二啞、魯勝利和韓鸚鵡，每一個人都是值得珍惜的生命，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會竭盡所能、用自己的全部來保護孩子們的周全，一個都不會放棄。莫言說“這部作品是寫一個母親并希望她能代表天下的母親，是歌頌一個母親并希望她能代表天下的母親”。上官魯氏艱辛的一生象征著歷經(jīng)磨難的中華民族，在對種種苦難的承受中展示出驚人的生命韌性和頑強的生命力。

《歡樂》中，母親的脊背彎曲了，脖子細細的，外表丑陋、骯臟，但是為了讓兒子考大學，她拖著佝僂的身軀到縣城里挨家挨戶地乞討，最終討來了一堆紙票和硬幣。她身上那份母性的執(zhí)著令人動容，強大的母性光輝使她顯得如此美麗而偉大。《四十一炮》中，父親與性感漂亮的野騾子私奔，要強的母親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她辛苦勞作、勤儉節(jié)約，在撿破爛中學習本領(lǐng)，把家里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還蓋起了漂亮的院落，村里人都對她贊不絕口。多年后，當在外走投無路的父親帶著私生女回來時，為了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母親接納了這個曾經(jīng)背叛她的男人?！秲鹤拥臄橙恕分?，母親的小兒子在戰(zhàn)爭中不幸犧牲，負責抬尸體的民兵弄錯了尸體，將一具可能是“兒子的敵人”的尸體給抬了回來。雖然痛失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出于母愛的本能，母親仿佛聽到了那句尸體對她的乞求，求她不要拋棄自己，母親內(nèi)心在想“這也是個苦孩子啊”，最后，她認下了這具可能是“兒子的敵人”的尸體。這種偉大的博愛精神催人淚下，令人震撼。母親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更是生命的守護著，這些母親是歷史與現(xiàn)實中無數(shù)歷經(jīng)滄桑的偉大母親的縮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女神。莫言謳歌了母親的偉大、包容與博愛，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對母性的崇拜。

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由三個部分構(gòu)成，即本我、自我與超我，它們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往往呈現(xiàn)出靈與肉的搏斗。正如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固化的、單一性格的人物一樣，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往往也是復雜的圓形人物，其性格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展，是典型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莫言的小說中，這些女性既有偉大、無私、博愛的一面，也有在常人看來不夠完美的一面。例如，上官魯氏為了能夠生出男孩，不斷借種生子，她的九個孩子分別來自七個不同的男人，在生出上官金童以后，她表現(xiàn)出極端嚴重的重男輕女傾向。在《紅高粱》中，余占鰲背叛愛情，和戀兒走到一起，九兒表現(xiàn)出了她的抗爭與決絕。為了報復，她轉(zhuǎn)而與余占鰲的死對頭黑臉姘居。即使后來余占鰲回歸家庭后，九兒依然十分強勢，處處壓制著二奶奶，直到二奶奶慘遭日本兵殺害。面對著在鬼子酷刑下一死一傻的母女倆，她們之間的恩怨才得到最終和解?！锻堋分械墓霉萌f心，作為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盡職盡責，迎接了無數(shù)小生命的到來，被一些人親切地稱作“送子觀音”。但是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時，她毫不動搖，十分強悍，毫不留情地為他人做結(jié)扎、引產(chǎn)，使侄兒蝌蚪的妻子王仁美因流產(chǎn)而在手術(shù)臺上喪生，導致村里的王膽在木筏上生下孩子后大出血而死亡。在她手上，2000多名胎兒先后夭折，她因此被人視為“殺人魔頭”。晚年的她，內(nèi)心十分悔恨、痛苦，嫁給了捏泥娃娃的師傅郝大手，希望通過這些泥娃娃來為自己贖罪。

3 莫言小說中女神崇拜的原因分析

3.1 個體潛意識中的女神崇拜

在我們每個人小的時候，母親曾給予我們食物、母愛與安全感，為我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一切。長大后，我們逐漸離開了母親的庇護，但是在我們的無意識深處，對母親的依戀與崇拜從未斷絕。儀平策在《母性崇拜與審美文化》中指出：“中國人在用言語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時，總是把美好、神圣的事物比喻成母親而不是父親……比如，大地母親、黃河母親、祖國母親等……母親被置換為偉大、無私、奉獻的概念符號?！盵9]女神崇拜與母性崇拜根植于人類意識深處，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對女神的崇拜從未消失。即使是在男權(quán)文化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封建社會，我們也能看到一些反映女神崇拜的作品。清代杰出文學家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刻畫了很多兼具自然美與人性美的花妖狐媚形象，這些女子率真自然、重情重義，從不忸怩造作，她們常常大膽、主動地追求愛情，往往比男子還要果敢、深情。莫言曾說過：“讓我難忘的女性形象，不是貂禪也不是西施，而是我們山東老鄉(xiāng)蒲松齡先生筆下的那些狐貍精。她們有的愛笑，有的愛鬧，個個個性鮮明，超凡脫俗……”[10]大作家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初衷之一就是要“使閨閣昭傳”，讓世人都知道“閨閣中歷歷有人”。他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寫道：“忽念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如彼裙釵。”在他筆下，林黛玉、史湘云、薛寶釵、賈探春、香菱等女性不僅外表美麗，而且“行止見識”不凡，有著獨立的思想與人格，令男性都自愧不如，與之相比，感覺遜色很多。在現(xiàn)當代文壇中，路遙、張煒、張承志、韓少功、張賢亮、岳恒壽等男性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諸多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飽含著對女性的贊譽。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人生》中刻畫的賀秀蓮、田潤葉、田曉霞等形象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寬厚博愛、無私奉獻的美好品質(zhì)；岳恒壽的《跪乳》更是他對母性文化的最高贊譽。王安憶、鐵凝、張潔、蘇童等女性作家在作品中也塑造了諸多形象豐滿、充滿光輝的女性人物。在莫言筆下，女性人物大多獨立擔當、愛憎分明，既有傳統(tǒng)女性寬容、隱忍與博愛的精神，也具有現(xiàn)代女性獨立與自強的意識，她們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守護者，散發(fā)著包容博愛的人性光芒。

3.2 身邊女性對莫言潛移默化的影響

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義視角與他童年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身邊女性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莫言的母親對于他的性格形成以及后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潛移默化的重要影響，他在小說《豐乳肥臀》的扉頁上寫著“謹以此書獻給母親在天之靈”，表達了對母親的無限思念與由衷的贊美。莫言出生在一個典型的“嚴父慈母”的家庭，父親不茍言笑，很少與人交流，家里的孩子們都很懼怕父親。但是在母親那里，莫言能夠感受到溫暖的、源源不斷的母愛，這種愛猶如一道亮光，給莫言壓抑的童年帶來了巨大的慰藉。一次，莫言把家里唯一的一個熱水壺打碎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極了，跑到外面躲藏了起來。母親找到他之后，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并沒有責罵他，她的舉動給莫言帶去了極大的安慰。母親和藹可親、待人和善、為人正直、樂觀堅強，這些優(yōu)良的品質(zhì)對莫言有著潤物無聲的影響，在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形成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11]。通過母親，莫言感受到了母性的溫暖與力量。莫言的奶奶是一位淳樸善良、吃苦耐勞的農(nóng)村婦女，不論是外出下地干活，還是在家操持家務，她都能做得十分出色。奶奶還是一位頗具膽識的婦女，即使面對持刀端槍的日本鬼子，她也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自若，反倒是爺爺被嚇得癱坐在地上。莫言從奶奶身上看到了幾千年來沉淀在中國女性身上的美好品質(zhì)，她們堅強能干、有膽有識、充滿智慧，進一步深化了莫言內(nèi)心深處的女性崇拜意識。莫言的姑姑是一個心地善良、充滿愛心、醫(yī)術(shù)高超的婦科醫(yī)生，她一生中迎接了數(shù)萬條生命，在高密深受人們的尊敬與愛戴。姑姑的慈悲心腸和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愛，令莫言十分敬佩，并且深受感染，小說《蛙》中的女主人公萬心的身上就有姑姑的影子。莫言的妻子溫柔賢惠，與他相知相守，在生活上給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對他的創(chuàng)作事業(yè)給予了全力的支持?？梢哉f，身邊的女性對莫言創(chuàng)作觀的形成起到了重要影響，莫言曾說過：“我的作品里經(jīng)常是女性很偉大，男人反而有些窩窩囊囊的……關(guān)鍵時刻，女人比男人更堅強，更給力。家，國，是靠女人的縫縫補補而得到延續(xù)的?！盵12]

4 莫言女神崇拜書寫的現(xiàn)實意義

豐乳肥臀作為一個與原始生殖崇拜、女神崇拜相關(guān)的象征符號，不僅被莫言用作小說的標題加以凸顯，而且作為一個核心意象在多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中強烈的女神崇拜意識。女性身體上的豐乳象征著哺育的綿延不絕，肥臀意味著繁衍的生生不息，精神上的包容博愛與無私奉獻體現(xiàn)了大母神包容一切的特征[13]。以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為代表，她不關(guān)心政治、不懂戰(zhàn)爭，打心底排斥這些東西，她的心理狀態(tài)代表了我們民族和歷史中最本真的部分；不論外界環(huán)境如何變化，她只想著竭盡所能地哺育和庇護著自己的子女，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她是大母神與生殖女神的象征，是人倫、和平與正義的化身，是人類學意義上的“大地母親”。上官魯氏身上不僅體現(xiàn)出強烈的母性情懷，同時也是一個民族旺盛生命力的象征，她個人的歷史是一部充滿叛逆與掙扎的女性苦難史，象征著中華民族一個世紀的苦難歷史，是華夏民族精神文化的代表。通過她與苦難抗爭的經(jīng)歷進一步彰顯出生命的堅韌與母性創(chuàng)造力的偉大。

女神崇拜與母性崇拜源遠流長，是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莫言以民間寫作的立場，從老百姓的視角還原了為人類生生不息所默默奉獻的偉大女性，體現(xiàn)了他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體驗和對人類生命的敬重與悲憫。小說中對女神的崇拜與追尋喚起了我們對母親、對女性的敬畏與感恩，喚醒了人們心中最樸素、最原始的對愛和溫暖的渴求，是現(xiàn)代社會人們所追尋和守護的精神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