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鑫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較早留意岑參詩歌雷同現(xiàn)象的是明代王世貞的《藝苑卮言》,但書中并無具體分析。此后,許學夷《詩源辨體》的批評指向五言律詩:“五言律,高語多蒼莽,岑語多藻麗,然高如錄者氣格似勝,岑則句意多同?!比~燮《原詩》:“岑七古間有杰句,苦無全篇;且起結意調,往往相同,不見手筆。高、岑五七律相似,遂為后人應酬活套作俑……如岑一首中疊用云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語一意。高岑五律,如此尤多?!盵1]當代學者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更深入細致的梳理和分析研究,如張培陽《岑參詩雷同舉隅》、王雪《論岑參詩歌中的雷同現(xiàn)象》、魏耕原《絲綢路上詩歌的反復——岑參詩尚奇引發(fā)的犯復與模式化》、趙莉《送別詩的交際功能及其模式化創(chuàng)作》、楊照《論初盛唐五言詩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雷同現(xiàn)象》等,從岑參個人才氣、缺乏自覺批評意識、集子未經(jīng)刪改、“天寶之風尚黨”、相似的創(chuàng)作情境、韻部韻腳字選用等方面探究原因。這種重復雷同近于模式化的創(chuàng)作其實并非只見于岑參,也并非只見于唐詩?,F(xiàn)存岑參詩歌403首,其中送別題材140首。送別詩這一題材,在齊梁時就已有較明顯模式化的傾向,發(fā)展至唐時,也經(jīng)歷了較為長久的經(jīng)典化過程,有了相對固定的典故與意象傳統(tǒng)。在這一經(jīng)典化過程中,總集與類書是重要推動力,其對詩歌的選錄、裁剪,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會促成一些類型化、模式化詩歌的出現(xiàn),或許甚至決定了詩歌某些模式化的形態(tài)。本文擬在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上,針對岑參的送別詩,整理分析其中的雷同與模式化現(xiàn)象,與類書送別類詩歌進行比較,分析所呈現(xiàn)的共同模式化傾向,以求對岑詩的模式化有更深入的認識。
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可見選詩與送別相關的是《文選》卷20“祖餞”類,共收七人的八首詩,有曹植《送應氏詩二首》、孫楚《征西官屬送于陟陽侯作詩》、潘岳《金谷集作詩》、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謝靈運《鄰里相送方山詩》、謝朓《新亭渚別范零陵詩》、沈約《別范安成詩》。此外,卷29“雜詩”類中也有不少涉及送別的作品,如蘇李詩等。
唐初《藝文類聚》卷29人部“別”類所錄詩歌,共56人,136首。在《文選》“祖餞”類所收詩中,除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未錄,其他均收于此類之下。《藝文類聚》“別”類的收詩標準較為寬泛,只要內容涉及離別,一些其他主題的詩歌也收于此類,且將許多詩題簡化錄為“別詩”或“送別詩”,如蕭琛《別蕭諮議前夜以醉乖例今晝由酲敬應教詩》,《藝文類聚》僅作《別詩》;吳均《贈王桂陽別詩》《發(fā)湘州贈親故別詩》均省略作《贈別詩》等等,刪去作品應用性層面的應制、贈答體類,使得詩歌面貌更符合“別”類標準。
《藝文類聚》對多首詩歌內容進行了裁剪刪削。如蘇武《別李陵詩》,據(jù)《文選》,全詩應為:“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盵2]413《藝文類聚》所錄則省略了開篇四句夫妻感情的背景。
再如曹植《送應氏》,《文選》錄為:“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陽。中饋豈獨薄,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盵2]292《藝文類聚》錄為:“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陽。山川迥且遠,別促會日長?!盵3]794開篇對時光、天地、人命的思索,中間部分宴飲場面及抒情,末尾的愿望都被略去,僅圍繞置酒送別主題。
陸機《于承明作與士龍詩》,《文選》錄為:“牽世纓時網(wǎng),駕言遠徂征。飲餞豈異族,親戚弟與兄。婉孌居人思,紆郁游子情。明發(fā)遺安寐,晤言涕交纓。分涂長林側,揮袂萬始亭。佇眄要遐景,傾耳玩余聲。南歸憩永安,北邁頓承明。永安有昨軌,承明子棄予。俯仰悲林薄,慷慨含辛楚。懷往歡絕端,悼來憂成緒。感別慘舒翮,思歸樂遵渚。”[2]347《藝文類聚》裁剪為八句:“牽世纓時網(wǎng),駕言遠徂征,飲餞豈異族,親戚弟與兄,分涂長林側,揮袂萬始亭。南歸憩永安,北邁頓承明?!盵3]796省略詩中稍顯繁縟的抒情、懷想、感慨。
這類裁剪原詩的收錄方式共有23例,較多集中于蕭梁以前的詩歌,蕭梁中后期至隋代的詩歌僅有一例,總體來看,被裁剪的多是與送別無直接關聯(lián)的內容,與對詩題的更改相似,都是為了使收錄的作品更加貼合“別”。在這樣的整理之下,交待送別的背景、描寫送別場面和景色、抒發(fā)不舍或祝愿等構成送別詩的基礎內容被提煉出來,使得許多早期辨體分類意識尚未十分清晰、內容較為復雜的作品,也呈現(xiàn)出近于近體送別詩短小、精煉、主題集中的特征。蕭梁以后裁剪情況的減少,可能與此時詩歌篇幅普遍簡短有關。在近體詩逐漸發(fā)展的過程中,詩人們有意識地使詩歌內容更緊密地圍繞單個主題,這樣的送別詩面貌已經(jīng)接近甚至達到了《藝文類聚》編纂者的標準;但也仍可能是現(xiàn)存材料不足,許多詩歌僅存于《藝文類聚》,無法比勘,只能暫作為推論。
至盛唐,《初學記》卷第18人部設“離別第七”,其中15首也見于《藝文類聚》“別”類。詩歌部分收錄11首,與《文選》祖餞類所收有兩首相同,均見于《藝文類聚》別類。其中,張融《別詩》在明清以前,僅見于《藝文類聚》《初學記》二書;鮑照《贈別傅都曹詩》也并未被《文選》《玉臺新詠》注意,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初學記》“離別”類的編纂很可能受到《藝文類聚》“別”類的較大影響,二者較為相似,體現(xiàn)出初盛唐詩壇主流的審美傾向?!冻鯇W記》所收錄11首詩有4首存在裁剪詩篇的情況,其中謝靈運《相送方山詩》、鮑照《贈別傅都曹詩》與《藝文類聚》相同。與《藝文類聚》不同的是《古詩》“行行重行行”裁為八句,略去“相去日已遠”至“努力加餐飯”[4]451等表達時光流逝、主人公在思念、失望、無奈之間徘徊的復雜情緒。《新亭渚別范云詩》刪去“廣平聽方籍,茂陵方見求”[4]294二句用典。11首所選錄的詩歌經(jīng)過刪削均不超過十句,與近體詩更為接近,且呈現(xiàn)出模式化的特征。與《初學記》相比,《藝文類聚》對詩歌的裁剪有時顯得較為隨意,晉宋詩歌中常有的對于時間、節(jié)候的描寫,有時省略,有時又保留,但《初學記》存錄詩歌的整體特征更為統(tǒng)一,十句以內圍繞離別主題而寫,絕大多數(shù)以分別場景開篇,僅有鮑照《遠贈別傅都曹詩》“輕鴻戲江潭,孤雁集洲沚”[4]451以比喻起調;王褒《別王都官詩》“聯(lián)綿憫流客,凄愴惜離群”[4]451從人物角度感嘆別離;庾信《答林法師詩》“客行七十歲,歲暮遠徂征”[4]451敘分別起因之事;順勢結構,詩中寫景基本不超過兩句,又多以抒情、展望作結。類書中經(jīng)過篩選、裁剪呈現(xiàn)的模式化的送別詩,或許在思想深度、章法變化、錘煉字句等方面略有欠缺,但的確可以達到“務取省便,令兒子等易見成就也”[5]的編纂目的。
岑參詩中的語辭、意象、典故、句法等方面的重復,前人研究已多有論及。在此基礎上,仍有部分送別詩中的重復雷同現(xiàn)象可做一補充并加以分析。
如送別詩中的“隨馬去”“走馬”等運用[6]:“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6]786;“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6]317;“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6]338; “迢迢征路火山東,山上孤云隨馬去”[6]343;“看君走馬去,直上天山云”[6]745;“橋回忽不見,征馬尚聞嘶”[6]436。這一寫法多用在詩歌結尾,行人策馬遠去,佇立觀看行人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過程,既可以體現(xiàn)作者的深情,也為詩歌留下了一個遠眺、想象的空間,頗有余韻。
再如詩中“馬蹄”的意象:“劍鋒可惜虛用盡,馬蹄無事今已穿”[6]354;“還家劍鋒盡,出塞馬蹄穿”[6]440;“別多人換鬢,行遠馬穿蹄”[6]442;“漢月垂鄉(xiāng)淚,胡沙費馬蹄”[6]435;“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6]331;“交河城邊鳥飛絕,輪臺路上馬蹄滑”[6]338。一部分用于強調邊塞行路艱苦,另一部分則重在強調行路之久。其中前兩例不僅是“馬蹄”意象的雷同,整句的構思也基本相同,僅在于五言與七言的區(qū)別。
又如詩歌中對他人的贊美:“近縣多過客,似君誠亦稀”[6]522;“時輩似君稀,青春戰(zhàn)勝歸”[6]563;“當年最稱意,數(shù)子不如君”[6]524;“東郊未解圍,忠義似君稀”[6]533;“吏部應相待,如君才調稀”[6]527?!八凭 薄安蝗缇敝惖目滟澏喑霈F(xiàn)在詩歌開頭,呈現(xiàn)出昂揚情調。但多次反復出現(xiàn),且少有具體的描繪,也削弱了真摯之感。
僅與《初學記》比較,已可發(fā)現(xiàn)岑參送別詩的意象、用典有不少與《初學記》所提煉事相近,如“浮云—零雨”“白云—黃鶴”“飛鵠—翔鴻”“臨江—絕河”“云乖—雨絕”“歸云征—驚風散”[6]449等等,雖并未完全據(jù)此結構一聯(lián),但仍有大量云、雨、風、飛鳥、江河等意象的運用。岑詩所用意象與類書的相合,與送別詩題材本身的特征密切相關。送別本是極早出現(xiàn)的詩歌題材,又與贈答題材有所重合,相聚與分別是人們日常交往中的必然活動,送別詩的功能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送別詩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較高,送別的場面亦往往相同,如客舍、江畔等。相對固定的客觀描寫對象與長久、豐富的詩歌傳統(tǒng)共同決定了類書所提煉出的意象、典故往往也是詩人們普遍熟悉、習用的。岑參送別詩中部分較優(yōu)秀作品在利用此類經(jīng)典意象的基礎上煉字構句、捕捉細節(jié)從而翻出新意,如“鳥向望中滅,雨侵晴處飛”[6]522、“雨氣醒別酒,城陰低暮曛”[6]693,但有的就顯得較為平淡,如“半天城北雨,斜日灞西云”[6]524等。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當岑參將常用意象構成較為新奇的語句后,便常常重復此類寫法,如“山雨醒別酒,關云迎渡船”[6]528、“回風醒別酒,細雨濕行裝”[6]443、“池涼醒別酒,山翠拂行鑣”[6]510,除“醒別酒”以外,還運用了雷同現(xiàn)象較多的“迎”“拂”句式構句。再如“海樹青官舍,江云黑郡樓”[6]518、“海月迎歸楚,江云引到鄉(xiāng)”[6]589、“夢暗巴山雨,家連漢水云”[6]577、“江樓黑塞雨,山郭冷秋云”[6]567、“海暗三江雨,花明五嶺春”[6]437、“山驛秋云冷,江帆暮雨低”[6]442,散落各詩中或為警句,但并列便可以看出岑參對幾個意象、用詞的重復利用,仿佛裁剪拼貼一般。
岑參送別詩的雷同重復或許有才力不足的因素,但并非全都是詩人的疏漏,從上述語言、典故的重復,以及某些詩篇的整體近似,我們可以推測詩人是有意進行某種程度重復的寫作的?!端脱﹤ミ跂|都覲省》與《送蒲秀才擢第歸蜀》,《送崔全被放歸都覲省》與《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衛(wèi)荊州》,《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與《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幾組詩歌的雷同重復前人已多有分析,茲不贅述,但這種重復可能是詩人得意手法的彰顯,也可能是詩人錘煉詩藝的痕跡。而從《五月四日送王少府歸華陰》《六月三十日水亭送華陰王少府還縣》《送王錄事卻歸華陰》三首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更明確的有意重復的例證。三首詩所寫是同一人連續(xù)發(fā)生的事件,《五月四日》云“仙掌分明引馬頭,西看一點是關樓”[6]769,《六月三十日》“關門勞夕夢,仙掌引歸驂”[6]682已出現(xiàn)重復意象,《送王錄事卻歸華陰》又言“仙掌云重見,關門路再過”[6]539。尤其是最后之“重”“再”二字可以看出岑參主觀有意重復的創(chuàng)作傾向。
經(jīng)過梳理,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岑參送別詩中語辭、用典的重復有許多已經(jīng)形成模式化,如前述開篇贊美他人的寫法,以及末尾佇立凝眺“看君走馬”的寫法。模式化之中,首先多與地點相關,居于虢州期間的送別詩,大多有“紅亭”,江畔送別多言風雨云月,邊塞送別則多寫“白草”“北風”“胡沙”“雪片”,送行至荊楚、蜀地則多寫“橘花”“楓樹”。其次許多與送別時常設活動相關,飲酒、彈棋活動以及與之相關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如“絲繩”“玉壺”等等。再次,針對不同的詩歌主題存在不同的模式化的用辭寫法,如覲省拜親用老萊、郄詵、懷橘等典故,擢第均言“戰(zhàn)勝”,因升遷送別則重在贊頌,多寫“青綬”“金印”等等。這樣的不同事類與修辭、意象、寫法的模式化對應,甚至像是在個人的詩歌系統(tǒng)中形成了近乎于類書的模式。這種詩材儲備與創(chuàng)作方式,很難說沒有受到類書的影響。
岑參送別詩的模式化創(chuàng)作還體現(xiàn)在不同詩體的詩歌結構上?,F(xiàn)存140首送別詩中,五言律詩占比極高,有80首之多,其次為七言古詩20首、五言古詩16首、五言長律10首、七言絕句9首、七言律詩4首、五言絕句一首?!段脑酚⑷A》卷271“送行類”選錄岑參詩歌10首,其中僅有一首五言古詩《送王大昌齡赴江寧》,其余均為五律[7]。《文苑英華》“送行類”對其他詩人的選錄并非只限于五古與七律,而是各體兼有,由此可以推測《文苑英華》應是認為五律體現(xiàn)了岑參送別詩的主要特點和成就。10首之中,以送別場景開篇的為《送王大昌齡赴江寧》《趙少尹南亭送鄭侍御歸東臺》《送陽子》三首,敘送行緣由開篇為《送韋侍御先歸京》《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節(jié)度使》《送裴侍御赴歲入京》《送崔員外入奏因訪故園》《送張子尉南?!贰端袜嵣俑颁骊枴?首,《送楊錄事充使》一首以贊美對方起調。結尾部分,《送王大昌齡赴江寧》《送崔員外入奏因訪故園》二首直接抒情、牽掛叮囑,《送楊錄事充使》《送裴侍御赴歲入京》二首以景結情,《送韋侍御先歸京》《趙少尹南亭送鄭侍御歸東臺》《送崔員外入奏因訪故園》《送鄭少府赴滏陽》《送楊子》5首想象旅途之中或終點的情景,《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節(jié)度使》以祝愿贊頌作結。九首五律緊密圍繞送別主題,僅有一聯(lián)寫景,開篇與結尾的模式也不出本文第一部分所論《藝文類聚》《初學記》選錄裁剪后的起結方式。僅有《送王大昌齡赴江寧》一首五古內容較為豐富,但也不出不舍嘆惋、回憶自己與對方的情誼、想象路途環(huán)境、勸勉等送別詩的基本內容?!段脑酚⑷A》所選錄的這九首五言律詩,基本涵蓋了其送別五律的結構方式,而其中每一首的構詞造句、意象選用也或多或少體現(xiàn)了本文第二部分所論的雷同、模式化現(xiàn)象。
此外,岑參的歌行體送別詩結構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模式化。葛曉音總結岑參歌行多數(shù)以詠物、詠景、或詠人最牽引感情發(fā)展的主線[8]。其模式化體現(xiàn)在不以送別作為詩歌描寫的重點,而以詩題前半部分“某某歌”作為重點鋪敘的對象,基本只在末尾的部分敘寫別情。與五律不同的是,雖然本文第二部分所總結的語意雷同現(xiàn)象也存在于歌行送別詩中,因這一類詩歌的前半部分著力描繪的內容從客觀上多是新鮮奇特的,且歌行體本身多有復沓排比,更多的是聲情流暢的獨特節(jié)奏感,比之五律更不容易發(fā)覺其模式化的特征。
元楊載《詩法家數(shù)》“贈別”條下曰:“贈別之詩,當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然亦有數(shù)等,如別征戍,則寫死別,而勉之努力效忠;送人遠游,則寫不忍別,而勉之及時早回;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或訴己窮居而望其薦拔,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凡送人多托酒以將意,寫一時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第一聯(lián)敘題意起。第二聯(lián)合說人事,或敘別,或議論。第三聯(lián)合說景,或帶思慕之情,或說事。第四聯(lián)合說何時再會,或囑付,或期望。于中二聯(lián),或倒亂前說亦可,但不可重復,須要次第。末句要有規(guī)警,意味淵永為佳?!盵9]前半部分所論為送別詩常見的情感內容,后半部分總結近體送別詩的結構模式,這是在大量體制定型的前代作品基礎上總結的送別詩規(guī)律,也是后人學詩的入門法則。從《藝文類聚》《初學記》選錄的,尤其是裁剪后的送別詩作品,到《文苑英華》選錄的岑參送別詩作,幾乎不出此論。岑參送別詩歌的模式化及其類書式的特征,是在前代豐富的詩歌傳統(tǒng)和頻繁的應酬送行場合內外約束之下,加之詩人個人的偏好所形成的。大量的雷同重復與模式化寫作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損詩人的整體藝術成就,但其模式化與類書相合的特征,又體現(xiàn)了初盛唐習練詩歌與應酬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式與傾向,由此也可以看出類書在近體詩定型過程中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