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莉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從2017 年開始,中國人民銀行主導研發(fā)數字人民幣(digital Yuan/digital RMB),被西方一些政治學家看作是極為重要的數字地緣政治事件。 數字人民幣是中國人民銀行牽頭,多家商業(yè)銀行和阿里、騰訊、華為、京東、銀聯(lián)一起進行開發(fā)測試而誕生的數字貨幣產品。 它的技術框架很像螞蟻集團支付寶的架構,只要下載數字人民幣錢包app,就可以隨時完成國際和國內支付,甚至可以在買賣雙方都是離線的設備上進行支付[1]。
數字人民幣引發(fā)國際傳播熱議,起因是美國政府對其極大關注。 最早由前美國外交官、約翰·肯尼迪政府學院的教授理查德·尼古拉斯·伯恩邀請著名經濟學家薩默斯、國際問題專家Ash Carter、埃里克·羅森巴赫等哈佛大學教授,于2019 年11 月16 日在哈佛肯尼迪學院(HKS)做了一次主題為“未來貨幣戰(zhàn)爭”的研討會,核心就是“數字人民幣未來是否會對美元霸權構成威脅?[2]”所謂“美元霸權”,源自二戰(zhàn)以后建立的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該體系確立了美元等價于黃金的國際支付能力。 即使世界經濟風云變幻,美元多次因為“特里芬難題”[3](美元的數量和支撐美元的美國實力之間的差距,導致美元對黃金存在長期貶值效應)出現危機,但美元的國際貨幣霸權地位并未出現根本性動搖。 相反,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公布的數據的3 個指標可以看出美元霸權現在依然相當穩(wěn)固。 第一,美元2020 年占全球貨幣儲備的59%,而中國人民幣占全球儲備的2.45%;第二,美元是全球基礎性結算貨幣,美國財政部完全控制SWIFT(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代表的全球資金轉移結算網絡;第三,海外美元市場占據了整體美元量的80%,美國政府向全球發(fā)行美元債券的時候,債券是以美元償還的,這意味著美國政府的債券是不可能違約的,因為美聯(lián)儲擁有理論上無限的印鈔能力。
盡管數字人民幣被某些境外人士認為是“挑戰(zhàn)美元或繞開美元系統(tǒng)之舉”,但目前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傳播形象還是比較正面的,沒有出現“中國制造2025”的傳播命運。 “中國制造2025”戰(zhàn)略規(guī)劃比數字人民幣的研發(fā)要早兩年,其目標是提高中國制造產業(yè)的“技術含量”,卻無端被美國政府認為是中國地緣政治的“科技稱霸戰(zhàn)略”,目的是動搖美國的科技優(yōu)勢[4]。 “中國制造2025”不僅導致美方在2018 年6 月15 日對中國發(fā)起“關稅貿易戰(zhàn)”,而且也對其涉及到的產業(yè)實施“技術卡脖子”。 相較而言,數字人民幣雖然得到高度關注,卻沒有出現“一邊倒的警惕和敵意”,也沒有引發(fā)來自美國利用“美元霸權”的大規(guī)模金融報復。 某種意義上,數字人民幣甚至形成較好的國際傳播話語的互動,有著彈性和韌性兼具的多重話語空間。 例如美國一些官員就認為,數字人民幣會對全世界的央行數字貨幣構成“先行者的借鑒”。 正因如此,研究處于“進行時”的數字人民幣“自塑”傳播話語的生成邏輯,如何應對境外媒體的“他塑”并進行相應的話語配置,對后續(xù)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的策略制定極為重要,也給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提供一個案例參考。
當下,中美之間日趨激烈的爭議與分歧,幾乎涵蓋了外交、人權、貿易、科技、區(qū)域安全等很多領域。 美國總統(tǒng)拜登(Joe Biden)在他上任之后的第一次外交政策演講中,將中國稱為美國“最嚴峻的競爭者”[5]。 而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 Antony Blinken)將中美關系定義為“本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挑戰(zhàn)”[6]。 跟過去的地緣政治挑戰(zhàn)不一樣,以全球互聯(lián)網、智能物聯(lián)網、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為特征的數字技術革命的興起,導致地緣政治的內涵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定義是指地理空間(如領土、領海、領空)中的國際政治玩家之間的利益關系所創(chuàng)造的政治系統(tǒng)。 現在,當地緣政治再疊加一個數字科技的維度,就變成“數字地緣政治”。
在數字地緣政治概念之前,類似的還有“信息地緣政治”、“網絡地緣政治”等名詞涌現[7],這些詞語都是基于傳播媒介屬性而非更廣義的技術屬性。例如網絡地緣政治或者信息地緣政治的概念,無非是將過去地緣政治的海、陸、空等空間屬性轉換投射為互聯(lián)網的信息屬性, 將互聯(lián)網變?yōu)榈谒目臻g,但是它忽略掉了其他更為重要的內容。 例如,數字地緣政治參與主體,并不僅僅是基于政治權力的國家單位,實際上包括了更多的非國家行為者——傳統(tǒng)跨國公司(如耐克)、超級網絡平臺(如阿里巴巴、亞馬遜)、數字基礎設施提供者(如華為、思科)、基于AI 算法的社交媒體 (如微信、Tik Tok 及推特)、去中心化組織(如比特幣、白帽子黑客組織)、個體化的自媒體等等;數字地緣政治技術不僅僅是互聯(lián)網的信息技術,還包括5G 傳輸、云計算、區(qū)塊鏈、AI 算法技術、社交網絡等相關技術。
前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 西班牙IE 大學全球與公共事務學院院長Susana Malcorra 將數字地緣政治定義為“民族國家政府通過本國的科技公司和科技力量進而掌握數字權力,來對別國的政治、經濟和信息生態(tài)施加控制性的影響力。[8]”從這個定義中可以明確三個概念,第一,數字地緣政治的參與者不僅僅是政府,還有科技巨頭,它們對地緣政治的影響力要遠遠大于傳統(tǒng)的跨國公司;第二,數字權力的殺傷力是“廣譜”的,不僅僅是互聯(lián)網的信息權力,也可以通過信息算法影響別國民眾的政治觀點,從而影響別國大眾投票數字權力。 它還可以打擊別國的能源和金融系統(tǒng),實施制裁甚至直接“勒索”;第三,正因為跨國科技巨頭的數字權力殺傷力的“廣譜”,遠遠超過售賣傳統(tǒng)產品和服務的跨國公司,所以這些公司無一不受到本國政治系統(tǒng)和外國政治系統(tǒng)的規(guī)制。 美國政府對華為的制裁、對字節(jié)跳動旗下Tik Tok 的限制;我國政府對滴滴一意孤行赴美上市的懲罰、要求蘋果公司必須將中國用戶的數據放在中國境內的云服務器上、要求騰訊和阿里這樣大數據公司必須保護國內用戶的數據隱私,都歸因于此。
在數字地緣政治時代,由于政府、科技巨頭、民眾的廣泛性加入,國際傳播呈現出“傳播主體的多元化、數字技術的滲透化、社交平臺的主流化、傳播效果的互動化”的顯著特點。 中國的國際傳播能夠覆蓋國外受眾的“廣度”要遠超過去,以AI 技術為核心的算法機制也能比過去篩選出更為精準的國外受眾。 也就是說,在數字地緣政治時代突破以西方主流媒體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屏障”的幾率大大提高。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的國際傳播最重要的目標是“讓國外受眾聽得到、聽得懂、聽得進、不斷提升對外傳播效果”[9],當前的國際傳播,既不能任由“他塑”, 即任由西方媒體和輿論將中國形象刻板化、污名化;也不能僅僅依靠增加傳播量來扭轉別人的印象,而是以自塑為主、同時吸收境外正面的國際傳播話語,結合一起形成傳播利益最大化。 所以,國際傳播話語的本質應該是一種“復調話語聲場”(Polyphonic discourse space)。
傳播學上的“復調話語聲場”最初來源于俄羅斯哲學家和文學評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對話理論”。 “對話理論”出自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分析。 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兩個基本特征,一個是“無終結性”(unfinalizability),一個是“復調性”(polyphony)[10]。 對于“無終結性”,巴赫金總結:沒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發(fā)生的,關于世界的終極話語并沒有被說出來,世界是開放和自由的,一切都處于未來之中,而且永遠都處于未來之中。 “無終結性”引申到國際傳播上的含義是:“最終的傳播效果是不確定的,是處于動態(tài)博弈之中,沒有什么傳播是可以事先確定好它的效果,并將這種效果完美地執(zhí)行出來。 ”
巴赫金將復調總結為,“獨立并未融合的聲音、以及意識來源的多元,展現出這種多元聲音發(fā)出后的復調景象......”人們參與這種“復調”下的那種“起勁感”,巴赫金稱之為“話語的狂歡”。 “復調”是“對話”的呈現狀態(tài),巴赫金說,“所有語言或者思想,都表現為對話性。 任何人都不是在真空中說話,所有語言(以及語言所包含的思想)都是動態(tài)的、相關的,并且都在不斷地重新描述世界?!睂ⅰ皬驼{性”引申到國際傳播的含義是,無論是“自塑”還是“他塑”,都必須進入一種對話的狀態(tài),而這種對話是平等且有效的。 如何用多重話語并存的“復調性”來構建對我方傳播利益最大化的“話語聲場”?這就要研究“復調性”的話語生成邏輯,找出話語生成的一般性規(guī)律。
保加利亞哲學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從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符號學與巴赫金的“復調性”入手,提出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概念,即“一個文本(text)(例如一部作品、一種聲音)的意義是被另外一個或者一組文本所塑造”,當人們在對話過程中,他們的話語是相互繼承、相互借鑒、相互引用、相互篡改、相互添加、相互虛構,所以“互文性”就是要關注“文本之間通過引用和典故造成的相互關系”[11]。
在克里斯蒂娃之后的“互文性”研究呈現出兩個不同的研究方向。 一個方向是語言學家諾曼·費爾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以及澳洲媒體學者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代表的“關系再現派”,這個方向的互文性研究還是建立在文本之間平等而交織的關系上,并沒有引入“權力”觀念,對于追求傳播利益最大化的國際傳播來說,缺乏一種權力在動態(tài)博弈中形成的路徑研究。 因為只有擁有了這種確定的路徑,才能判定對于某個利益方來說,是否存在傳播效果最優(yōu)化。 另一個研究方向中,激進的文學理論家們重新梳理了“互文性”的定義。 熱拉爾·熱內特(Gérard Genette)、??拢∕ichel Foucault)、馬克·安格諾(Marc Angenot)則在“互文性”中引入不同的權力關系,區(qū)分出不同的類型。 例如“強制性”(Obligatory),就是文本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固定的、不容置疑的關聯(lián)。 某個文本必須基于另外一個文本的理解之上才能形成,于是另外這個文本就具備某種強制性;再比如“選擇性”(Optional),這是一種可能存在、 但不是必不可少的互文關系,文本的權威或者權力感不是很充分。 但是這個文本的存在可以適當修正對另外一個文本的理解;再比如“意外性”(Accidental),文本之間的關聯(lián)是非常偶然的,甚至是沒法規(guī)劃的,這些聯(lián)系的建立完全取決于參與者自己的先驗知識,而這些參與者的知識是彼此獨立分布的[12][13]。
互文性的“強制性”引申到國際傳播上,比如對于中美之間是“最大的地緣政治競爭對手”的描述,就被渲染為一種固定的,不容置疑的傳播基礎性話語。 對美國而言,它幾乎是不可撼動的。 “選擇性”概念可以用以理解“中國并不是蘇聯(lián),并不是一個唯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 而國際傳播中的“意外性”時常出現,因制度、文化、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異,有些傳播話語要被不同國家接受就存在巨大的難度。
“復調”與“互文”是我們研究數字地緣政治下國際話語的兩個理論框架,亦可運用到探究數字人民幣的國際話語生成邏輯問題之中。 研究中外雙方媒體的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意味著我們必須理解“復調話語聲場”里面對方的認知結構,而“互文”意味著我方可以通過有策略的話語互動來進行博弈和牽引。
在研究對象的時間界定上,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的研究樣本從2020 年4 月開始,至2021 年7 月《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fā)進展白皮書》發(fā)布為止。 數字人民幣是新生事物,國家在有計劃地逐步推行。因此這一年多時間內,各類媒體傳播的樣本量相對較低。 雖然2014 年數字人民幣就被中國央行提上研發(fā)日程,但真正大規(guī)模研發(fā)是從2017 年底開始,當時央行邀請五大商業(yè)銀行、螞蟻集團、騰訊公司、華為、京東和銀聯(lián)等一起合作開發(fā)和測試。 2020 年4 月,數字人民幣才落地測試,先在深圳、蘇州、雄安和成都四個城市來測試不同的支付場景,從而了解數字人民幣的可靠性、穩(wěn)定性、易用性以及監(jiān)管問題。 2021 年4 月, 新增六個數字人民幣測試地區(qū)——上海、海南、長沙、西安、青島和大連。 中國央行在2021 年7 月發(fā)布的《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fā)進展白皮書》顯示,數字人民幣已經進行了7080 萬筆交易測試,金額高達345 億人民幣。 數字人民幣成為2022 年2 月北京冬奧會“科技奧運、數字奧運”的重要象征,海外來客無需在中國本地銀行開設賬戶即可使用數字人民幣支付,也就是說,數字人民幣解決了跨國人群在中國的臨時支付問題。
在研究樣本的出處方面,為了保證覆蓋范圍的全面性,我們對數字人民幣傳播研究樣本的搜索,涵蓋了中外主流媒體報道及社交媒體上公眾的撰文、轉發(fā)和評論。通過google trend 發(fā)現,海外媒體和民眾的確是從2020 年4 月數字人民幣第一次落地測試開始對其有關注熱度,這也是我們收集中外資訊的時間起點。 以“百度資訊”為新聞聚合搜索平臺,對數字人民幣的國內媒體報道進行搜索,共篩選出2020 年4 月至2021 年7 月期間有效文章257 篇,幾乎涵蓋了《人民日報》、《環(huán)球網》、《南方財經》等主流媒體。 對于國內社交平臺的討論,以微博為對象,大約篩選出有效帖子938 條。 國外對數字人民幣的報道,我們主要使用英文版Google news(https://news.google.com/)聚合搜索平臺進行搜索。 國外的社交平臺則以twitter 為對象,搜索的關鍵詞是“digital RMB”或“digital yuan”。 我們篩選出205 篇國外媒體的文章,1562 條國外社交平臺的帖子,在這個過程中用人工的方式去掉了一些重合度很高的新聞。需要指出的是,社交平臺上相當多的討論都是基于轉發(fā)媒體新聞報道所引發(fā)出來的,兩者在觀點上有很高的重合度。
在研究方法上,我們將有關數字人民幣中外資訊的話語傳播視為“復調話語聲場”。 本文的主要研究方法是,將費爾克拉夫的“互文性”分析納入到一個時間序列中,先根據時間線排列各個文本,然后發(fā)現它們彼此之間的“語境下的動態(tài)互文”,然后運用馬克·安格諾(Marc Angenot)和??聦τ趯υ捇ノ闹械臋嗔Σ┺囊蛩?,總結出權力關系下的話語配置,從動態(tài)權力博弈中確定出此階段的話語類型(強制型、選擇型和意外型)。
基于大量文本的研究,涉及到多重話語空間的互動和話語沖突的過程,因此我們主要以搜索平臺中的主流媒體的頭條新聞,以及社交媒體中高評論數的內容作為重點分析內容,以數字人民幣傳播的“話語配置”作為數字地緣政治下“復調聲場”傳播利益最大化的評判,并討論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在樣本分析中,我們發(fā)現關于數學人民幣媒體報道及公眾評論的內容主要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數字人民幣和美元霸權相關聯(lián)的話題,一類是數字人民幣與是否監(jiān)控中國經濟和國民相關聯(lián)的話題,一類是數字人民幣與境內外支付場景拓展相關聯(lián)的話題。 通過三類樣本的比率可以看出,國外的媒體對數字人民幣是否會顛覆美元霸權,以及數字人民幣是否是監(jiān)控經濟的工具這兩個方面的內容關注程度都比中國媒體高;而境外媒體和公眾評論對數字人民幣擴展境內外支付場景問題關注度不高,這和數字人民幣支付系統(tǒng)沒有進入國外有關。 我們試圖對數字人民幣的中外傳播話語互文博弈的動態(tài)過程進一步論述,分析中外媒體雙方的話語配置及傳播路徑。
數字人民幣2020 年4 月落地測試,恰逢特朗普政府執(zhí)政末期遭遇到新冠疫情的沖擊,美國防疫不利,經濟急劇萎縮,極大打擊了特朗普的競選連任前景。 特朗普變本加厲散布對中國的敵視言論,將新冠病毒稱為之“中國病毒”,而且要調查中國病毒來源。 數字人民幣的落地測試在這種大背景下遭遇到的是美方直接的敵意,從研究樣本的時間序列來看,最初境外媒體“他塑”數字人民幣的話語充滿異議。
首先發(fā)聲的是對沖基金Hayman 的基金經理Kyle Bass,他是特朗普前白宮顧問班農(Steve Bannon)的“摯友”,熱衷做空人民幣,但沒有料到美國經濟的衰落。 相反,中國因為疫情管控得力,經濟率先恢復,中國資產被看好,以致人民幣加速升值。Kyle Bass 巨虧之下,瘋狂攻擊中國的數字人民幣是“可能破壞西方發(fā)達國家經濟的特洛伊木馬。 ”他在接受彭博社(bloomberg)采訪時說,“我認為,中國會強迫他們的貿易和投資必須使用數字人民幣,除非美國和西方直接禁止它。 ”
從話語沖突的間隔來看,中國的主要媒體以及社交媒體并沒有回應Kyle Bass 的惡意。 因為數字人民幣以紅包的方式剛剛落地測試,對于中國老百姓來說還處于普及期,來自中國媒體的大量報道都是向國內公眾解釋數字人民幣的功能和其出臺的初心。這階段數字人民幣的國內官方解釋來自于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所長穆長春,他在4 月接受記者采訪時提出“M0 替代論”。 他說,“現階段的央行數字貨幣設計注重M0(現金)替代,保持了現鈔的屬性和主要特征,也滿足了便攜和匿名的需求,是替代現鈔的較好工具。 ”很快,西方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注意到中國的“現金M0 替代論”,迅速對其進行了負面解讀。 《華爾街日報》和《福布斯》都發(fā)表文章表示,“中國是通過追蹤現金的方式來控制國內的現金流動,暫時沒有考慮動搖國際金融世界的美元的主導地位。 ”
在2020 年11 月中國-阿聯(lián)酋創(chuàng)新投資大會上,萬向區(qū)塊鏈的首席經濟學家鄒傳偉認為,“數字貨幣在零售支付場景下,與支付寶、微信支付會存在某種相互替代關系。 但是,支付寶和微信支付會幫助數字人民幣拓展線下支付的場景。 ”所以,數字人民幣不會讓其他的第三方支付邊緣化,也不會消滅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它們之間是相互助力的生態(tài)關系。
隨后,持新自由主義取向的澳大利亞智庫羅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看到了中國在控制疫情上廣泛采用“健康碼”追蹤的策略,他們將健康碼和數字人民幣聯(lián)系在一起,反復宣傳“數字威權主義”的聳人聽聞,結論是:“數字人民幣極有可能會成為中國數字威權主義的出口工具,將會隨著跨國小額支付、以及一帶一路的貿易合作而進行逐步推廣。 ”
大量中國學者對“數字威權”話語進行了反擊,將數字人民幣作為中國“科技普惠”戰(zhàn)略的重要部分而訴諸報端。 他們拿出世界銀行的數據,證明近20%的15 歲以上中國人沒有銀行賬戶,但是87%的中國人使用微信支付和支付寶。 微信支付和支付寶僅僅收取商家0.1%的費用,遠低于信用卡收取商家2-4%的費用。 而數字人民幣支付就如同現金交易,對任何一方都不會產生任何費用,甚至可以更精準地對貧困人群發(fā)放必要的生活補貼,有助于共同富裕。這些觀點暗示“數字威權主義”論調是對數字人民幣居心叵測的“污名化”,是帶著“有色眼鏡”看待中國“科技普惠”的冷戰(zhàn)思維。 在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開始階段,就呈現出“復調話語聲場”的形態(tài)。 研究這種多重話語并存的“復調性”話語生成邏輯,有利于構建對我方傳播利益最大化的“話語聲場”。
數字人民幣對美元霸權挑戰(zhàn)的“話語引爆點”來自于2020 年11 月香港前特首林鄭月娥的一次訪談,林鄭月娥說“自己家里堆滿了現金,沒有銀行(即使是中資銀行)敢給她開賬戶。 ”這是由于香港實施《國安法》,美國財政部對林鄭月娥等香港高官實施的無理制裁。 美國可以直接切斷任何金融機構(或其對應的美元代理行)與美元跨境結算系統(tǒng)(CHIPS),而SWIFT 主要依靠美元交易完成跨境結算,所以“美元霸權”導致美國人全面控制SWIFT,只要參與SWIFT 的任何一家銀行都不敢得罪美國財政部,于是就沒有銀行敢為林鄭月娥服務。
林鄭月娥等一批官員的“金融受辱”,讓輿論開始關注中美競爭中的“美元霸權”因素,也引發(fā)了國內社交媒體“如何打破美元霸權”的討論。 值得關注的是,國內無論是官方還是學者,都沒有提出數字人民幣可以打破美元霸權這一命題。 這個時間段倒是大量國外媒體開始刊登“數字人民幣顛覆美元霸權論”,大西洋理事會智囊團的喬希·利普斯基(Josh Lipsky )直接將數字人民幣描述為威脅美元的“國家安全問題”。 不僅是美國主流媒體和社交媒體,歐洲媒體、英國媒體和日本媒體都“不約而同”地大肆炒作數字人民幣是中國無法忍受“美元霸權”的產物。
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李波以官方身份直接澄清:“數字人民幣的目標不是取代美元或其他國際貨幣?!鼻把胄行虚L、中國金融學會會長周小川特地在清華五道口全球金融論壇上“澄清”數字人民幣認識上的三大誤區(qū):“中國的數字人民幣設計目的和努力方向,沒有想取代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和國際上的支付貨幣地位;沒有想取代現在第三方支付的角色;對人民幣國際化幫助不太大。 ”由于周小川被認為是數字人民幣的“始作俑者”,所以他的觀點獲得了國際關注。
中國證監(jiān)會科技監(jiān)管局局長姚前隨后在國際金融論壇(IFF)2021 春季會議上表示,數字人民幣發(fā)行的目標不是為了動搖美元的全球貨幣地位,美元的地位是由歷史形成的。 數字人民幣也沒有“監(jiān)控”的用意,“幫助政府看到所有的實時交易”并非中國央行數字貨幣試驗的動機。 因為數字人民幣采用的是“小額匿名、大額可溯”的設計,“可控匿名”作為數字人民幣的一個重要特征,一方面體現了其“M0 現金替代”的定位,保障公眾合理的匿名交易和個人信息保護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防控和打擊洗錢、恐怖融資、逃稅等違法犯罪行為,維護金融安全的客觀需要。
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和美聯(lián)儲主席鮑威爾發(fā)表觀點,他們都認為,“看上去數字人民幣是中國的金融內部事務,讓政府能夠更清楚看見資金流動,但很多東西并不適合美國。[14]”耶倫和鮑威爾告訴國會議員,“美國在數字貨幣方面落后太多”。 從這個意義上看,美國掌權的金融官僚因為數字人民幣的進展而激發(fā)了對“研究數字美元”的興趣。
當數字人民幣開始進入美國國會政治時,很多政客開始敏感于數字人民幣使用范圍的擴大,并且要“圍堵”數字人民幣針對跨國人群的使用場景,甚至呼吁要 “抵制2022 年北京冬奧會讓外國運動員使用數字人民幣”。 針對美國政客的數字地緣政治焦慮,美國一些學者呼吁民眾回到“常識”來看問題, 康奈爾大學經濟學教授埃斯瓦爾·普拉薩德(Eswar Shanker Prasad)說,“由于美國經濟具有世界主導地位、擁有深度性和流動性的資本市場,以及健全的制度框架,數字人民幣幾乎不會削弱美元作為全球主要儲備貨幣的地位”。 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中國問題專家、教授Victor Shih 表示,“數字人民幣并不能解決境外持有人民幣的人想要出售該人民幣并將其兌換成美元的問題,因為美元被認為是一種更安全的資產。 ”而德國的墨卡托中國研究所(Mercator Institute for China Studies)的馬克西米利安·卡恩費爾特(Maximilian Krnfelt)則表示,數字人民幣“不會消除阻礙人民幣在全球范圍內被更多使用的許多問題,中國金融市場很大程度上仍未對外國人開放,產權保護仍然脆弱。 ”
歐洲媒體也加大了對數字人民幣的討論,他們最關心的議題就是“數字人民幣如果顛覆不了美元霸權, 是不是將會打擊歐元目前的地位? ” 荷蘭Clingendael 國際關系學院 (Netherlands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lingendael)建議,歐盟要盡快發(fā)行數字歐元,“因為數字人民幣對歐元的威脅要超過對美元的威脅。 ”相似的心態(tài)也出現在日本媒體和英國媒體的文章中,日元和英鎊分別占世界外匯儲備的5.89%和4.7%,很容易被人民幣超越。日本央行行長黑田東彥表示日本央行渴望變革,已經開始啟動數字日元項目,他非常認同數字人民幣的技術選擇和“現金替代”,“日本是一個地震國家,災難很容易造成設施被大范圍破壞。人們更加重視離線執(zhí)行支付的能力。 日本現金的使用率很高,數字日元必須要有離線支付能力。 ”
2021 年7 月份發(fā)布的 《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fā)進展白皮書》可以看作是中國官方對數字人民幣國內和國際傳播的一個總的回應。 《白皮書》主要觀點是:第一,現金“MO 替代”是為了普惠金融;第二,數字人民幣不是監(jiān)控工具,“小額匿名、大額依法可溯”;第三,跟美元霸權無關,人民幣國際化是一個自然的市場選擇過程,國際貨幣地位根本上由經濟基本面,以及貨幣金融市場的深度、效率、開放性等因素決定;第四,數字人民幣具備跨境使用的技術條件,未來會積極響應二十國集團(G20)等國際組織關于改善跨境支付的倡議。
從時間軸出發(fā),可以看出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的話語沖突是異常激烈的,文本間“互文性”非常緊密,幾乎都是聯(lián)系上下文的“唇槍舌劍”的話語。 歐美“他塑”話語對我方數字人民幣“自塑”的互文是及時的,對數字人民幣的責難也快速“翻新”,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觀點。 雙方的話語沖突不斷聚焦,又不斷轉移焦點。 在這個過程中,費爾克拉夫的“明確的互文性”和“建構的互文性”并立,二者之間相互作用、相互震蕩,構成了數字人民幣傳播話語獨特的互文邏輯。
在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傳播中,中西傳統(tǒng)媒體和社交媒體都呈現出激烈的話語沖突。 按照??碌脑捳Z權力的觀念,所有的話語實踐,無一不受各種意識形態(tài)和利益的影響而重新編碼,且根據權力的大小實現最終的形態(tài)。
首先,“美元霸權地位”是一個絕對強勢的話語,具有必須引用的“強制性”。 西方的傳統(tǒng)媒體或社交媒體都不相信“美元霸權”會因為數字人民幣受到任何削弱。 盡管這是數字人民幣引發(fā)世界關注的話語起點,但是隨著“互文”的展開,這一觀點迅速被“消解”。 對于中國本身來說,也無意挑戰(zhàn)這一“強制性”。 無論是央行高層還是重要學者,都強調“數字人民幣的目標不可能是取代美元。 ”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話語焦點”,如果美國認可“數字人民幣”是為了顛覆“美元霸權”的話,那么他們對于數字人民幣的忌憚會跟對待“中國制造2025”一樣,結果會是“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的任何推進,例如和周邊“一帶一路”國家進行跨境結算時,必然會遭到美國人的無理打擊,就像打擊林鄭月娥的銀行賬戶一樣。
其次,西方主流媒體和社交媒體對數字人民幣“監(jiān)控中國經濟和國民”的功能非常感興趣,這暴露了西方固有的地緣政治目的和意識形態(tài)偏見。他們將中國目前的社會經濟體制用 “數字威權主義”進行定義,一些美國政客還認為,參加冬奧會的美國運動員的手機裝上數字人民幣錢包,相當于裝了一個“間諜軟件”。 在這一話語“互文”上,中國展開了極具密度的話語反擊,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例如中國反復表態(tài),只要是央行的數字貨幣(CBDC)就必須要有一定的“監(jiān)控性”,必須和私人加密貨幣(例如比特幣)進行區(qū)分,甚至不能容許加密貨幣的存在。 因為央行的數字貨幣是不可以為洗錢和恐怖融資服務的,而加密貨幣是可以為其服務的。 中國強調了數字人民幣“小額匿名,大額可追溯”的原則,最近中國通過了《個人信息保護法》,修正了《網絡安全法》和出臺了《數據安全法》,也顯示了中國人民非常信任中國政府,中國民眾不擔心隱私保護和個人信息的科技治理問題。 有意思的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經濟高官都贊同“央行數字貨幣必須有可追溯性,跟加密貨幣的確應該不同”,只不過礙于所謂的“自由經濟原則”,對比特幣這樣的私人加密貨幣沒有像中國這樣徹底打壓。
最后,西方主流媒體和社交媒體似乎一直在回避數字人民幣境內外支付的便利性功能的傳播。過去國際經濟學將跨境資金流動分為經常貿易賬戶和資本賬戶,中國貿易賬戶是開放的,只要中外企業(yè)之間相互做生意,有貨物往來,那么資金是可以在貿易項目下流動的,而涉及到跨境投資資金流動的資本賬戶是被管制的。 數字人民幣分離出一個新的“跨境日常支付賬戶”,讓國外游客可以在中國不開銀行卡的情況下,通過數字人民幣來進行日常支付。 這相當于將正常的跨境消費需求“自由化”了,而對不正常的資本流動的管制更加精準,中國利用數字貨幣技術“重構”了國際資金往來賬戶的類型,數字人民幣讓中國更加開放。
以上三點,可以看作是數字人民幣話語配置的整體結構。 從互文性上看,“美元霸權”形成“強制性”話語,“數字威權”形成“選擇性”話語,以及“數字人民幣讓跨國支付場景更多、讓中國更開放”形成“意外性”話語。 于是,從“復調聲場”的國際傳播效果來看,數字人民幣沒有被美國人當作是一種“貨幣武器”,它沒有受“華為5G”、“中國制造2025”一樣的“打壓”。 數字人民幣的落地實踐,既贏得了國內的放心,也讓很多國際有識之士認為“央行數字貨幣就該有可追溯性”,從而部分消解了“數字威權”的惡名。 更重要的是,數字人民幣正在創(chuàng)造新的跨境消費賬戶,為更多海外來華人士提供更便利的貨幣獲取及場景使用,從而在跨境日常支付的角度提高了數字人民幣的地位,為數字人民幣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發(fā)展可能。 整體上看,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傳播,符合我國在數字地緣政治上的利益。
數字人民幣中外媒體傳播話語的互文邏輯
對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中的“自塑”與“他塑”話語的互文邏輯分析,可以給當下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策略打開一個思路。 如何回應外國媒體對數字人民幣傳播的“他塑”觀點,如何讓我國媒體傳播的“自塑”影響“他塑”,讓“自塑”具有議程的推動能力和互動話語的建構能力,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的話語配置提供了一種值得參考的方法:其“自塑”的話語中既需要反駁“他塑”中的“扭曲和謬誤”,也需要推動“他塑”話語中合理化的成分來為“自塑”所用。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塑”傳播也會因為“自塑”視角的切入,增加了“演化的可能”,降低了國外受眾對中國的“刻板印象”,讓其真正“聽得進”,達到我國數字人民幣國際傳播利益最大化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