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銳/文
《儒林外史》的第一章“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中提到“禮部議定取士之法”,這個取士之法就是所謂的八股取士制度,文中的王冕評價說:“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1]13?!贝司湎碌狞S評也指出這是“作書本旨”[1]13。許多學者正是依據(jù)這個“大義”,并結合正文中作者對八股取士制度的揭露和諷刺將“八股取士”等同于“榮身之路”,并且把這條“榮身之路”的存在視為是讀書人丟掉“文行出處”的原因。但是仔細分析王冕的這段話,可以發(fā)現(xiàn)八股取士、榮身之路、文行出處三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
首先,來看“八股取士”制度,八股取士是科舉制度的一種方式,而科舉制度是封建王朝通過籠絡人才來治理社會,進而達到鞏固封建政權的主要手段,它最本質的特征是“以利導義”,即“不事生產(chǎn)”的士子要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然后依靠朝廷的俸祿來保證自己生存的需要,這是其“利”的一面。士子作為儒家所謂“道”的承擔者,在通過考試進入國家的權力系統(tǒng)后應該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義務和責任,這是其“義”的一面?!袄笔墙灰椎幕I碼,“義”則是拿到籌碼后需要履行的責任,這是科舉制度實行的本意所在。而現(xiàn)在只將八股取士同“利”的一面(榮身之路)劃等號,忽略其本身“義”的要求,顯然失于偏頗。
其次,對于榮身之路和文行出處的關系也不能簡單地將“加入榮身之路”視為“丟掉文行出處”的充分條件,即不能認為有了“榮身之路”這個前提,那么文人就一定會丟掉“文行出處”,八股取士制度本身雖然帶有“利”與“義”的雙重特性,且二者之間并不相抵牾,但作為參與科舉制度的主體——士子才是在“利”“義”之間的主要裁決者,換言之,士子參加科舉考試,其意向究竟是在于“利”還是在于“義”,這是每個個體而不是制度所決定的,而正是大部分士子主動選擇丟掉文行出處才導致了《儒林外史》這部諷世之作的出現(xiàn)。
明確了八股取士、榮身之路、文行出處這三者之間復雜微妙的聯(lián)系后再審視《儒林外史》中關于科舉制度的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朝廷實行八股取士制度的本意被大部分應考的士子所消解了,他們單純地著眼于科舉制度“利”的一面而將“義”的責任忘得一干二凈,而真正奉行八股理論的人卻遭到了官方的冷落,不得進用。
科舉制度的直接目的是通過考試選拔出能夠服務于封建政治的賢能兼?zhèn)涞娜瞬牛斯扇∈康某霈F(xiàn)一方面是朝廷保證考試公平性的內在要求,另一方面以《四書》《五經(jīng)》為主的考試內容其初衷也是想士子通過對“圣賢經(jīng)典”的學習,在入仕以后可以以賢人為榜樣,并且將書本上的理論付諸實踐,從而培養(yǎng)出能夠效忠于封建社會的忠臣良將,“朝廷之所以優(yōu)待士子者,以其讀書明理,立品修身,是為庶民之坊表,且備登進之選,為國家有用之材也[2]?!睂⒁曇稗D向《儒林外史》中的“士林群像”,可以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儒林外史》中除了馬純上和魯小姐,幾乎再難找到第三個符合八股取士制度所希望塑造的理想形象。
馬二先生是八股取士的忠實信徒,他的身上有著赤誠和愚昧兩種性格特征。受科舉制度的影響,他堅信“‘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1]173,原因就是不“念文章、做舉業(yè)”“哪個給你官做?[1]173”所以在面對蘧公孫、匡超人等后輩時,他依然不遺余力地推銷他做文章、考科舉的思想,“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1]200,游西湖一節(jié),作者則完整地展現(xiàn)了在八股取士影響下馬二先生的愚昧和木訥。從事實來看,馬二先生的呆腐確實是科舉制度所熏染的結果,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這種熏染不只是影響他愚昧的一面,同樣也是他赤誠性格所形成的原因,而馬二先生身上的這種赤誠性格,也正是朝廷采用八股取士制度所希望看到的效果。如高翰林所講,馬二先生是把“教養(yǎng)題目文章里的詞藻”[1]422當了真的,與蘧公孫初交,卻不惜傾囊為之消災彌禍;同匡超人萍水相逢,卻憐才助貧,贈送銀兩、衣服;即使是對騙過他的洪憨仙,他也依然捐資為其裝殮、送殯,他的這種古道熱場,不也正是八股文中的“圣賢教化”嗎?雖然他明確表達參加科舉的目的就是為了做官,但從他的性格可以推知,即使是做了官,他也是施行仁義的好官,而這或許也正是他科名蹭蹬的原因。馬二先生治國理政的能力我們無從得知,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不會成為王惠那樣的貪官污吏,社會上多幾個馬純上,總要比多幾個王惠強。同樣地,魯小姐的形象也一直被視作八股“毒氣”侵入閨閣之中的表現(xiàn),她雖是女兒身,卻從小受父親的教育學習八股文,小小年紀就能“肚里記得三千余篇”[1]141的時文,她自己不能參加科舉,就一心把希望寄托于丈夫,在得知丈夫對時文也“不甚在行”時又把舉業(yè)的“重任”交與兒子,“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讀文章”,魯小姐看起來似乎愚昧可憐,但當蘧太守病重之時,她卻毅然堅持大義,拒絕了母親對她的挽留,來到蘧公孫家里,“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條”[1]170將封建時代女性的良好品德都表現(xiàn)出來,就連評點人也不得不承認“勿謂時文朋友無能”[1]170。與此相比,鄭老爹的女兒在回到匡超人鄉(xiāng)下的家里時卻因為“鄉(xiāng)下做的事,她是一樣也做不來”[1]253,最后急火攻心而死,如此說來,八股文固然有其流弊,但真正被八股文所熏染的人卻也不能一概否定,他們可能不能與虞育德、杜少卿等真儒賢才相比肩,但也絕對不會成為王惠、嚴貢生、高翰林等社會上的毒瘤。如果說科舉制度想要選拔的是德才兼?zhèn)涞娜瞬?,那么八股取士這種形式的最下限也應該是馬純上、魯小姐這類無才而有德的人,他們的性格中固然有迂腐不化之處,但其身上的閃光之處也同樣與“缺點”同出一源,然而可悲的是,在《儒林外史》中這類人物也寥寥無幾,甚至說可遇不可求,那么可以就此懷疑,王惠、魯翰林、高翰林等身上幾乎沒什么可取之處的“士”,是否真的受到了所謂八股“毒害”的影響?如果是,何以他們又和馬純上如此不同?
所謂主動性,是說《儒林外史》中的士子在科舉制度面前并不是完全被動的,他們有選擇遵守文行出處,保持自己文人品格的權利,然而縱觀《儒林外史》中講求科舉的“八股士”們,無論是開篇的兩個童生周進、范進,還是“提了優(yōu)行貢入太學肄業(yè)”的嚴貢生、匡超人,或是已經(jīng)高中的王惠、魯翰林、高翰林等人,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
第一,面對科舉制度,他們是只言“利”而不言“義”的。對他們而言,“八股取士”只是他們進入榮身之路的一塊“敲門磚”,他們所看重的是制度的工具性而不是教育性。從這點來看,一方面,朝廷想要以“八股文”施行教化的目的被瓦解,八股取士這場“交易”單純地成為了這些人攫取利益的手段。另一方面,傳統(tǒng)士子的那種“舍生取義”“士志于道”“出處有道”“通古今、辯然不”的品格和能力在他們身上全部都消失了,他們參加科舉不再是為了實現(xiàn)遠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而是只為了填滿自己的一己之私,“文行出處”在他們眼中變成了“呆子”才去遵守的規(guī)則,本該成為為民請命的人現(xiàn)在反而成了百姓的煞星,在這一層面上,這些人已經(jīng)不能再以傳統(tǒng)文化中“士”的內涵來衡量他們,他們至多只能算“變質的士”。
第二,對于八股取士制度他們雖然各有各的說法,但是對于制度本身他們都是抱以堅決維護的態(tài)度的。這一點常被視為八股文對人思想的侵害,讓讀書人不講真才實學,只知時文墨卷,其實不然,他們看中的只是八股文所帶來的利益,而對于讓自己曾經(jīng)乃至將來獲益的“撈金工具”,他們怎么能不去維護呢?至于學問,他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即便是八股文的學問,否則他們就要變成馬二先生了,所以對于從來就沒有想過在真才實學上面下功夫的人,八股文又如何去“毒害”他們心靈和思想呢?在官場和社會中的投機取巧、油腔滑調、花言巧語就是他們從未“受害”的最好證明。
從以上論述可得知,《儒林外史》中那些“變質的士”們既違背了朝廷的意愿,又避開了時文之弊對讀書人所造成的精神麻木、思想空疏,同時他們的行為對于自己本身作為“士”的身份也形成了背離,于是,在朝廷與“變質士子”的這場“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較量之中,八股取士本身的意義被消解了,因為科舉制度本身帶有的“以利導義”的性質被“變質士子”們單純地替換成了“舍義取利”,而這既是士子主動丟掉文行出處的表現(xiàn),也是八股取士制度的弊端所不可避免的結果,對于這群人來說,八股取士最大的害處不是“它”影響人,而是“它”被人所利用做了“選才之網(wǎng)”的漏網(wǎng)之魚,成了“百姓朝廷的晦氣”,而這種結果又絕對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儒林外史》第一章中所提到的“榮身之路”是“變質的士子”們對八股取士制度單純地“利益化”后所形成的一個概念,這個概念不能完全等同于科舉制度,它只是科舉制度“兩面性”中的一面,而對于“文行出處”,盡管存在著科舉大環(huán)境對于士子的壓力,但其最終的丟棄仍是士子在“變質”過程中主動選擇的結果,那么據(jù)此可知,吳敬梓寫《儒林外史》的用意重點不在于科舉制度對士子的影響,而在于士子在這種影響下的主觀選擇,在吳敬梓的筆下,“士子”始終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把握儒林士子在大環(huán)境下的逆來順受或是潔身自好或是大聲疾呼,是討論“榮身之路”和“文行出處”真正內涵的路徑所在?!?/p>
引用
[1] [清]吳敬梓.儒林外史匯校匯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 張壽鏞.清朝掌故匯編[M].揚州:廣陵書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