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恒/文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的早期作品《都柏林人》(Dubliners, 1914)以20世紀初的愛爾蘭都柏林為背景。當時的都柏林仍處于英國的統(tǒng)治之下,自由邦和新教徒的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社會動蕩不安。同時,大饑荒的影響還未完全散去,1903年頒布的《溫德姆法》的效果仍不太明顯[1]。在喬伊斯眼中,處于英國和天主教雙重壓迫下的愛爾蘭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國家,而都柏林則是它“癱瘓的中心”?!抖及亓秩恕愤@一部短篇小說集正是以癱瘓和死亡為主題,簡短的15個故事卻涵蓋了20世紀初都柏林中下層人民從童年到成年再到中年的全部生活,涉及學習、宗教、職場、婚姻等多個生活主題。
本文分析愛爾蘭民族文化的翻譯,也旨在強調喬伊斯的愛爾蘭民族意識應在譯本中得以保留。曹波教授曾提出,挖掘作家及作品中的“英國性”或“愛爾蘭性”成為判定作家是愛爾蘭作家還是英愛作家的重要依據(jù)[2]。通過挖掘,顯而易見,喬伊斯的民族意識是完全屬于愛爾蘭的。因此,這種民族意識應在譯本中保留。
民族文化根植于各民族生活的豐厚土壤之中,具有不同的傳統(tǒng)和鮮明的民族特色,但是由于人這個共同的因素在其中的主體作用,文化絕不是完全孤立的,而是可以互相交流的,即民族文化具有可譯性?!抖及亓秩恕饭?5個故事,均聚焦于都柏林市民的日常生活,小到日常語言,大到宗教信仰。本文選取《都柏林人》中體現(xiàn)愛爾蘭民族文化最集中、最具代表性的三個方面:語言文化、酒文化、宗教文化進行對比分析。
德國語言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曾提到,語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是它的靈魂之所在。愛爾蘭民族的語言為蓋爾語,是愛爾蘭民族的象征。隨著英國殖民者的入侵和本土愛爾蘭人的被迫遷移,到1860年左右,英語開始代替愛爾蘭語成為日常用語,愛爾蘭語從此沒落到不足以成為通用語。《都柏林人》中大量的蓋爾語詞匯或者具有愛爾蘭特色的英語,形象地展現(xiàn)了愛爾蘭語的沒落。
例1:
原文:Mahony used slang freely, and spoke of Father Butler as Old Bunser[3].
譯文1:馬候尼善于使用俚語,他說到巴特勒神父時稱他為老崩塞[4]。
譯文2:馬霍尼大量使用俚語,說巴特勒神父是老本生燈[5]。
此句出自第二篇《一次遭遇》(An Encounter)一文,幾個孩子的對話?!癘ld Bunser”這一短語大寫,在此處為專有名詞。在愛爾蘭俚語中,其意為“a rude label to the old pervert”,大致類似于漢語中的“老流氓”“老幫菜”。這一俚語出自孩童馬候尼之口,從old一詞看,體現(xiàn)的正是愛爾蘭形成獨具特色的愛爾蘭英語?!袄媳廊笔且糇g和意譯相結合的方法,保留了民族語言特色。但譯文2將“Bunser”等同于“Bunsen burner(本生燈)”的譯法似乎令讀者費解。為了忠實地再現(xiàn)原文的語言文化,也能為讀者所理解,不妨在“老崩塞”基礎上加腳注,即愛爾蘭俚語,對老年人粗魯?shù)姆Q呼。
例2:
原文:O, Erin, mourn with grief and woe[3].
譯文1:啊,愛爾林*,沉痛悲傷地哀悼。
*譯者注:愛爾林(Erin):愛爾蘭的古名[4]。
譯文2:哦,愛爾蘭,悲悼和哀慟吧[5]。
此節(jié)詩歌摘自《委員會辦公室里的常青節(jié)》(Ivy Day In The Committee Room)的結尾部分,為紀念民族獨立運動領袖帕奈爾,海恩斯先生朗誦了詩歌《帕奈爾之死》。在詩歌的第一小節(jié)中提到“Erin”一詞,Erin為愛爾蘭的古名或在詩歌中常用的愛爾蘭名稱,來自蓋爾語“éirinn(愛爾蘭)”一詞。音譯為“愛爾林”并添加了譯注,是對愛爾蘭古代語言文化的保留與還原,而直譯為“愛爾蘭”,不添加任何譯注,給讀者的感受似乎原文就是“Ireland”。因此,譯文1不僅保留了蓋爾語文化,同時保留了這首愛爾蘭詩歌古樸典雅的風格。
愛爾蘭酒文化歷史悠久,都柏林則成為重要的酒鄉(xiāng),其制酒工業(yè)以及各類酒產(chǎn)品也成為愛爾蘭民族文化的一大重要組成?!抖及亓秩恕分械木聘菙?shù)不勝數(shù),15篇故事中幾乎每篇都多次出現(xiàn)不同類型的酒,有價廉的姜汁啤酒和麥芽酒,女士喝的潘趣酒、雪利酒,有威士忌、甜烈酒、朗姆酒等。
例1:
原文:On the glass of the window were two flying inscriptions: Ginger Beer and Ginger Ale[3].
譯文1:窗玻璃上寫著兩行草體字:“姜汁啤酒”和“姜汁汽水”[4]。
譯文2:櫥窗玻璃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姜啤酒”和“姜汁酒”[5]。
在第六篇故事《兩個浪漢》(Two Gallants)中,一個是真正的浪漢,一個是假裝的“浪漢”。這位佯裝粗魯?shù)摹袄藵h”獨自走進了一家酒館。此句就是在描寫酒館的窗戶。“Ginger Ale”據(jù)說較早出現(xiàn)于1851年的愛爾蘭,愛爾蘭的是屬于金色風格,而干型為加拿大人后來所改進形成的新型姜汁汽水。兩個譯本均譯為“姜汁汽水”或“姜汁酒”,也許會引起讀者的誤解,認為是加拿大人改進的干型姜汁汽水,因為目前加拿大的姜汁汽水在我國更為暢銷。為凸顯愛爾蘭的酒文化,將其譯為“金色姜汁汽水”或“金色姜汁酒”似乎更為恰當。
例2:
原文:Here, garcon, bring us two halves of malt whisky, like a good fellow[3]...
譯文1:嗨,伙計,拿兩份半杯的麥芽威士忌來,實實在在的[4]。
譯文2:來,小伙子,給我們兩半份的麥芽威士忌,像個好伙計[5]。
本句出自《一小片陰云》(A Little Cloud)一文,錢德勒和加拉赫兩位好友在酒館會面。之前,加拉赫提到不想喝“海那邊的威士忌”。因此,“malt whisky”在此處是指愛爾蘭的單一麥芽威士忌。無獨有偶,蘇格蘭也存在類似的威士忌,稱為“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是指完全由同一家蒸餾廠里只用發(fā)芽大麥為原料制造,并且在蘇格蘭境內以橡木桶熟成超過三年的威士忌。而蘇格蘭麥芽威士忌和愛爾蘭麥芽威士忌在很多方面存在差異,如愛爾蘭威士忌在制造過程中從不使用泥炭作為烘烤麥芽的材料[6]。但結合語境來看,譯文1采用增譯補償?shù)姆椒▽ⅰ發(fā)ike a good fellow”譯為“實實在在的”,是在標明麥芽威士忌的純正,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愛爾蘭的單一麥芽威士忌。
自1801年英國愛爾蘭正式合并以來,天主教徒遭到嚴重迫害,宗教分歧一直存在且愈演愈烈。1823年,丹尼爾·奧康奈爾成立“天主教協(xié)會”,要求完全自由,并迅速發(fā)展為群眾性政治運動。1829年,英國議會不得已通過了《天主教解放法令》,解除了對天主教的全部限制。到了19世紀末,除了北部的厄爾斯特省英國新教徒占多數(shù),其他地區(qū)均為天主教教徒占多數(shù)?!抖及亓秩恕饭适卤尘疤幱谶@一時期,新教和天主教的敵對仍然存在。
例1:
原文:...and so we walked on, the ragged troop screaming after us “Swaddlers!Swaddlers!”thinking that we were Protestants[3]...
譯文1:這樣,我們又繼續(xù)向前走去,那群衣服破爛的孩子們在我們后面高聲尖叫:“新教鬼!新教鬼!”他們以為我們是新教徒[4]……
譯文2:于是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破衣裳軍在我們身后喊道:“傻包包!傻包包!”以為我們是新教徒[5]……
在第二篇故事《一次遭遇》(An Encounter)中,故事的主人公和小伙伴外出,因伙伴的長相被其他孩子錯認為是新教徒,并對他們大喊大叫?!皊waddler”本意為“嬰兒所用的襁褓”,但在當時的愛爾蘭,這是一個具有貶義的詞,用來指愛爾蘭的新教徒。結合歷史背景和后文語境,當時愛爾蘭的天主教徒對新教徒持敵對態(tài)度。因此,譯為“新教鬼”凸顯了當時愛爾蘭的兩種宗教的對抗狀態(tài)。譯文2使用了“swaddler”的本意,似乎與原文語境稍顯不符。
例2:
原文:Father O'Rourke was in with him a Tuesday and anointed him and prepared him and all[3].
譯文1:“奧魯克神父星期二來這里陪了他一天,給他涂了油,為他做了所有的準備。[4]”
譯文2:奧羅克神父星期二來看他,給他施了涂油禮,做了準備[5]。
在第一篇故事中,弗林神父去世,奧魯克神父為他施涂油禮?!癮nointing”是指extreme unction(終傅),即將橄欖油涂滿人的頭和四肢甚至全身的儀式。在天主教教規(guī)里,油代表圣靈。在教徒年邁或病危時,由神父用經(jīng)主教已祝圣的橄欖油,敷擦病人的頭和四肢,并誦念一段祈禱經(jīng)文,認為借此賦恩寵于受敷者,減輕他的神形困苦,赦免罪過[7]。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耶穌在傳教的生涯中曾為百姓醫(yī)治各種疾病,被人們稱為“病人的好友”。終傅正好是耶穌為病患者特意定立的一件圣事。譯文1、2均體現(xiàn)了這一民族文化。譯文2的“施涂油禮”似乎更正式莊重,有利于凸顯宗教文化色彩。
兩個譯文盡可能忠實的再現(xiàn)源文本中的愛爾蘭民族文化,進而凸顯喬伊斯對愛爾蘭的民族歸屬。通過以上對比分析,在愛爾蘭民族文化的漢譯中,常見的翻譯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首先是音譯,音譯是最直接表達異質民族文化的重要方法之一;其次是音譯和意譯相結合;再者是增譯的方法,多為增加屬性詞、特點詞等。此外,在具備文化內涵的詞匯等處理上,既要考慮到愛爾蘭的文化特征、歷史淵源,同時也要考慮讀者的接受,而譯者注不失為兼顧兩者的好方法。基于此,在漢譯時,愛爾蘭民族文化才不會被英國文學所掩蓋。■
引用
[1] [英]羅伯特·基(Kee R.).愛爾蘭史[M].潘興明,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
[2] 曹波.“英國文學”亦或“愛爾蘭文學”[J].外國語言與文化,2019,3(1):1-9.
[3] Joyce, J.Dubliners[M].Grafton Books: A Division of the Collins Publishing Group, 1977.
[4]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5]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M].蘇福忠,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6] [英]邁克爾·杰克遜.麥芽威士忌伴侶:麥芽威士忌頂級品鑒指南(6版)[M].德弘,譯.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3.
[7] 康志杰.基督教的禮儀節(jié)日[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