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琴

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

李澤琴

（蘭州城市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閑”類詞語主要指“閑著哩”“閑的”“閑閑的”等含有“閑”的詞語。除了“閑著哩”普通話用例較少外，“閑的”“閑閑的”在普通話和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均較為常見，但兩者的用法和意義卻有一定的出入。這種差別能較好地解釋王小波《黑鐵時代》涉及“閑”類詞語的歧義現(xiàn)象。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的特殊用法是近代漢語用例的留存，現(xiàn)則為以西北方言為代表的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方言詞匯特征的具體體現(xiàn)。

“閑”；句法；語義；語用；“普-方-古”視角

當代作家王小波的《黑鐵時代》有這么一段話：“猛然他感到很悲哀，難道這一輩子就這么吃了干，干了吃就完了嗎？好像應(yīng)該是這樣，豈有他哉。但是他又想到，上輩子是感到還該有點別的，當然了，那是閑的。上輩子他好像是個城里人。他媽的，城里人就這么閑得難受！”[1]

這段話中出現(xiàn)了一個詞語“閑的”，對于其意義的理解，根據(jù)上下文，一般認為是表“空閑”“有時間”的意思。筆者通過語料檢索，發(fā)現(xiàn)“閑的”在現(xiàn)代漢語里，也都表示此類意義，比較單一。然而對于蘭州及周邊地區(qū)的人來說，此處“閑的”卻有不同的理解：既可以理解為“空閑”，也可以理解為“沒用處”。即使語境有“閑得難受”作為提示，也無法消除歧義。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同一個詞語在共同語和方言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語義差異。

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閑”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6個義項，其組合形式多樣，常見的有“閑的”“閑閑的”，偶爾也會用“閑著哩”等，現(xiàn)代漢語中“閑”的這幾種形式及其義項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也存在，但后者的這幾種含“閑”詞語（下文統(tǒng)稱“閑”類詞語）還有與現(xiàn)代漢語明顯不同的用法。本文以此為出發(fā)點，擬結(jié)合句法、語義和語用的層面，從“普—方—古”角度[2]，對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的特殊用法及相關(guān)問題作一解釋說明。

一、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

下面要討論的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指的是“閑著哩”“閑哩”①“閑哩”為“閑著哩”的省略形式，普通話中沒有，但作為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閑”類詞語特殊用法的常見形式，本文一并加以解釋。“閑閑的”“閑的”這四種形式。其中，“閑著哩”和“閑哩”使用頻率較高，“閑的”和“閑閑的”次之。“閑”類詞語既有普通話表示“空閑、閑置”之義，也有自己獨特的含義和用法。具體如下②若無特殊說明，文中“閑”類詞語皆為方言特殊用法。：

（一）句法特點

就內(nèi)部構(gòu)造來看，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具有特殊含義的“閑”類詞語不盡相同。其中“閑著哩”和“閑哩”包含了實詞語素“閑”和虛詞語素“哩”，并且“哩”不可省略，不能分別說成“閑著”和“閑”。這兩個詞語已經(jīng)凝固成詞了，故而不適用句法分析?！伴e的”和“閑閑的”與現(xiàn)代漢語構(gòu)詞特點一致。這四種形式就句法表現(xiàn)上來看，既有共性，也有差異。

1. “閑”類詞語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只做謂語，后面不能加任何成分。如：

（1）你不要管，我閑著哩。

（2）掌柜的不在，他來閑哩！

（3）事情做得不行，說得再好閑閑的。

（4）你說得再多閑的。

2. “閑著哩”“閑哩”和“閑閑的”還可出現(xiàn)在“把”“拿”等處置句中，“閑的”用例較少。如：

（1）他把/拿我閑著哩！

（2）他把/拿我閑哩。

（3）我又沒背后說你，你把/拿我閑閑的。

現(xiàn)代漢語中的“把”字句要求動詞具有較強的處置性，而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把”字等處置句卻沒有這樣的要求，因而處置性極弱的“閑”類詞語可以與處置標記共現(xiàn)。

3．均可單說。如：

（1）現(xiàn)在馬路上車很多。大家都愛買車。哎，閑著哩。

（2）卬沒車就不能去了嗎？閑哩。

（3）那沒關(guān)系，閑的。

（4）累有啥害怕的？閑閑的。

4.“閑著哩”“閑哩”“閑的”等都可受范圍副詞“都”修飾，但是“閑閑的”不能。如：

（1）你再不嘮說嘮，這些都閑著哩。

（2）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嘮，拿來多少東西都閑哩。

（3）這個娃娃滋得很，要是嚎起來，給啥好吃的哄都閑的。

5.“閑的”能出現(xiàn)在強調(diào)句中，其他“閑”類詞語則沒有這樣的用法。如：

（1）老人活的時候不好好孝順，發(fā)引得再好都是閑的。

（2）人家不情愿，你再情愿是閑的。

綜合“閑”類詞語的句法特點，可以得知，“閑”類詞語在功能上接近不及物動詞，但在不能做定語這一點上，又與后者有明顯區(qū)別。

（二）語義表征

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的方言中，“閑”類詞語有以下幾種意思：第一種表示“有時間”“空閑”的意思，如“這兩天閑著哩”；第二種表示“徒勞”“沒用處”“沒意義”，如“他要那么多錢，閑的！”；第三種表示“對某人無可奈何”，如“他把我閑哩！”；第四種作為寬慰之詞，表示“沒關(guān)系”“不要緊”等，如“你先忙你的，不要管我，我閑閑的”。第一種意思無論是在方言中，還是在普通話中，都比較常見，不足為奇。后三種意思，與普通話的意義相差甚遠，但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使用頻率非常高。

1．表徒勞、沒有意義

“閑”類詞語表“徒勞”“沒有意義”的時候，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會話或自言自語中。如：

（1）甲：老王前兩天嫁姑娘，彩禮干干地要了八萬八！乙：閑著哩，總要親家人好哩！

（2）甲：你看，我今個做下的菜多哩吧？乙：菜關(guān)鍵要炒得好吃哩，不好吃炒得再多都閑哩。

（3）甲：雖然這個房子遠些，但是小區(qū)環(huán)境好呀！乙：環(huán)境那個都閑的！

（4）做個事邋里邋遢的，長得再好閑閑的！

以上例句中的“閑”類詞語均表示“徒勞”“沒實際意義”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閑的”在表示“沒用”“徒勞”意思的時候，多用“是”字句，表強調(diào)。同時，“閑”類詞語與“都”組合或其主語是“NP1+VP+NP2”結(jié)構(gòu)時，只能表示“徒勞”“沒用處”。

2．表（對某人）無可奈何

這一意義與上述意義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但又有所差別。一般采用的形式是“閑著哩”和“閑閑的”“閑哩”，“閑的”很少有這種用法。因為表這種意義的“閑”類詞語為二價謂詞結(jié)構(gòu)，所以往往出現(xiàn)在處置句中，用處置標記“把”“拿”引出與事。如：

（1）我又沒干啥，他把我閑著哩。

（2）甲：老李人家說他要自己來跟你指正一下。乙：他不占理，就是來了也把我閑閑的！

（3）甲：今個這個事情我要跟你好好說。乙：我確實沒拿你的東西，你把我閑哩。

在上下文語境明確時，“閑”類詞語的配價成分有時也可以省略。如：

（1）甲：人家把你告到法院哩嘮！家怎作哩？乙：閑閑的！

（2）甲：我要到他們屋里去跟他講一下理。憑啥胡說八道？乙：人家不講理，閑著哩！

（3）再是別的原因，你先動下的手，就是到人家家里去了也閑哩。

以上例句中的“閑”類詞語在獨用時，由于省去了處置標記及配價成分，有時候會在語義上體現(xiàn)為“徒勞、沒用”的“閑”類詞語同構(gòu)。我們之所以認為這些語境中的“閑”類詞語是二價詞，原因在于其處置標記和配價成分可以復位。下面，我們對相關(guān)例句分別進行“X把Y”的插入測試。如：

（1）甲：人家把你告到法院哩嘮！家怎作哩？乙：[他把我]閑閑的！

（2）甲：我要到他們屋里去跟他講一下理。憑啥胡說八道？乙：人家不講理，[你把人家]閑著哩！

（3）再是別的原因，你先動下的手，就是到人家家里去了[你把人家]也閑哩。

而作為一價詞的表“徒勞、無用”的“閑”類詞語在獨用時就無法進行此類句法操作：

（1）甲：老王前兩天嫁姑娘，彩禮干干地要了八萬八！

*③表示該句說法不合法。乙：[X把Y]閑著哩，總要親家人好哩！

（2）* 菜關(guān)鍵要炒得好吃哩，不好吃炒得再多都[X把Y]閑哩。

（3）* 現(xiàn)在的娃們，大人說上再多都是[X把Y]閑的。

（4）* 做個事邋里邋遢的，長得再好[X把Y]閑閑的！

3．表沒關(guān)系、無所謂

（1）甲：幫我買個菜，家這是錢。乙：那閑著哩。

（2）甲：這兩天一直忙著哩，都忘了給你說嘮！乙：閑的。

（3）甲：今個沒來得及買肉，就將就吃個素面吧？乙：那閑哩。

“閑閑的”相比“閑著哩”“閑哩”和“閑的”，有較強的語氣，因而在表示這種意思的時候，使用頻率較低。

（三）語用功能

“閑”類詞語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出現(xiàn)的場合往往是家庭和鄰里閑聊或朋友寒暄中，使用頻率較高，在會話中也形成了其豐富多彩的語用功能，是方言區(qū)人們常用的一種語用手段。綜合語言環(huán)境，我們可將“閑”類詞語的語用功能歸納為以下三種：情緒宣泄功能、面子維護功能和話論延續(xù)功能。

1．情緒宣泄功能

（1）我說得再多有啥用哩？閑著哩。

（2）往一百歲活閑哩啊。

（3）我就不明白了，為撒學生娃娃熬夜學習才叫刻苦？沒效率，花的時間再長都閑的。

（4）掌柜的不下話，卬答應(yīng)下閑閑的！

例（1）和例（2）都是說話人的自言自語，表達說話人對事實無可奈何的一種感慨或者自嘲；例（3）和例（4）是說話人對某種事實的評價，包含著強烈的主觀傾向性。這些例子中的“閑”類詞語在語用上發(fā)揮的是一種情緒宣泄功能。

2．面子維護功能

面子維護功能涉及對他人面子的維護和自我面子的維護。他人面子的維護指的是聽話人為了照顧說話人的情緒，采用一種委婉的話語，既不違反自己的內(nèi)心，又照顧對方的面子。如：

（1）甲：這兩天我害病，也給你沒幫上啥忙。乙：閑著哩！

（2）甲：卬屋里尕得很，不要嫌昂！乙：那閑哩。

（3）甲：炒的菜有些咸了，家你就將就吃哈。乙：閑的！

（4）甲：最近我要蓋房子哩，可能到時候還麻煩你哩。乙：閑閑的！

例（1）中，甲生病了，給乙添了一些麻煩，于是對乙表達了歉意。此時乙有三種選擇，要么承認甲確實給自己添了麻煩，要么不說話，要么選擇其他詞語表達謙虛之意，表示禮貌，以便安撫甲，維護甲的面子。一般來說，基于會話原則和對對方面子的維護，乙會選擇最后一種。在普通話中我們可以說“沒關(guān)系、不要緊”，而在蘭州及周邊方言中，則常常會用“閑”類詞語表達。例（2）、例（3）和例（4）同樣如此，“閑”類詞語的使用是基于對他人面子的維護。

此外，在維護自我面子的時候，說話人也往往采用“閑”類詞語，尤其要表達強烈的維護情緒的時候，多用“閑閑的”。如：

（1）甲：我聽著這兩天老張人家準備把那些羊全部賣掉哩！乙：閑閑的！我看他能干個啥？

（2）甲：你不讓我去，我偏要去哩！我看你做個啥哩？乙：隨你的便！愛怎做怎做！閑閑的！

說話人語氣更為強烈，表達的是對自我面子存在的可能威脅進行反駁，以此來堅定地捍衛(wèi)自我的面子。

1．話論延續(xù)功能

此類功能多出現(xiàn)在隨意閑談中。有時候，“閑”類詞語并沒有實際意義，只是起一個話論延續(xù)的功能，從而保證鄰里、親戚及朋友之間的閑聊、寒暄或閑談等能夠進行下去。如：

（1）甲：聽說最近糧食漲價了，你種的莊稼多，今年光陰（收成）好得很！乙：閑的。你最近干啥哩？忙里沒？

（2）甲：你今年春上那些地還種哩不？乙：種哩。

甲：娃上學開怎做哩？（娃開始上學怎么辦？）乙：閑著哩。

甲：嘸你冬上肥料上了沒？乙：沒來得及，閑著哩。

（3）甲：你今個穿得洋氣地很哪！乙：家就買了個裙子。樣子好看，但顏色稍微有些艷喃！

甲：家閑的。樣式還好看，穿上好看就行了。乙：閑哩。嘸你這兩天也沒出去浪門去嗎？

語言順應(yīng)論認為，交際是動態(tài)順應(yīng)的過程，任何語言形式的選擇都不是固定的。在一定交際目的的支配下，說話人需要根據(jù)交際意圖和對方的反饋靈活地進行語言形式的選擇，以此順應(yīng)交際的發(fā)展[3]。以上例句中出現(xiàn)的“閑”類詞語，均是順應(yīng)語言交際的結(jié)果。從語言信息傳遞功能上看，這些“閑”類詞語實際上可有可無，但從語用角度來說，“閑”類詞語作為話論延續(xù)的一個重要手段，是說話人意圖繼續(xù)交際而采用的必要語用策略。

例（1）中甲詢問乙收成的情況，乙并沒有直接回答，只說“閑的”。顯然，這里“閑的”無法提供甲所需要的信息，沒有實際的語義內(nèi)容，其功能在于延續(xù)話論，以此讓雙方的閑聊繼續(xù)進行下去。例（2）和例（3）也多次出現(xiàn)了“閑”類詞語，作用同樣在于語用方面。

（四）再看“閑”類詞語的歧義問題

就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內(nèi)部來看，“閑”類詞語的使用分兩種情況：一種與普通話一致，為一般用法；另外一種就是上文重點討論的特殊用法。正因為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閑”類詞語這種多重用法，使得同一形式的“閑”類詞語，在普通話中沒有歧義，在方言中卻有歧義。

句法和語義在語言形式序列中同時并存且始終互動，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也不例外。一般來說，特殊用法的“閑”類詞語在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層面都有著與一般用法的“閑”類詞語明顯的差異，因此，方言區(qū)內(nèi)“閑”類詞語多數(shù)情況下并無歧義。除此之外，有兩種情況比較特別，往往會出現(xiàn)歧義：一種是獨用或與“NP指人”組成主謂結(jié)構(gòu)；另一種則為“NP1指人+V+NP2指人是閑的”結(jié)構(gòu)。我們以此為例，著重從語義特征分析角度，對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的“閑”類詞語的歧義形成及分化機制作一說明。

2．（NP指人）+“閑”類詞語

當“閑”類詞語單說或與指人名詞短語組合成主謂結(jié)構(gòu)時，會引起歧義。如：？④“？”表示該句有歧義。（1）a.閑著哩。 b.我閑著哩。

？ （2）a.閑哩。 b.你閑哩。

？ （3）a.閑的。 b.他閑的。

？（4）a.閑閑的。 b.卬閑閑的。

對于以上例句存在的歧義，我們可以根據(jù)特殊用法“閑”類詞語的句法特點，通過句法成分的添加與移位等變換分析法操作來分化歧義。由于上文已有所提及，此處不再贅述。我們重點從語義特征角度進行分析，特殊用法的“閑”類詞語在語義特征上凸顯以下兩種：

一種是內(nèi)聚性，多用于會話或復句中，對前后語境的依存性較強，語義上往往關(guān)聯(lián)一個述謂結(jié)構(gòu)。如：

（1）地再多，你自己不出去下苦閑著哩。

（2）我說了閑哩?？傄思艺f了算。

（3）東西再便宜，質(zhì)量不行閑閑的。

（4）人總要實在些才好。嘴上花里胡哨的閑的。

一種是主觀性?！伴e”類詞語大都表示說話人的心理和對客觀世界的態(tài)度，具有強烈的主觀性特征。如：

（1）只要娃們爭氣，房子再多閑著哩。

（2）這些都閑的，你先要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

（3）你先回去吃飯，不要管我，我閑哩。

（4）你叫他來啥，不要嫌麻煩嘮。大不我晚上把他送呢回去，閑閑的！

例句中的“閑”類詞語均非對客觀事實的陳述，而是反映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具有明顯的言者印記。

相比之下，一般用法的“閑”類詞語本身并不關(guān)聯(lián)命題，往往只是對某人某物的一種客觀狀態(tài)的陳述，不具備以上兩種特征。因此，當“（NP指人）+‘閑’類詞語”格式中的“閑”類詞語在語義特征上凸顯[+內(nèi)聚性]和[+主觀性]時，其理解為特殊用法；否則為一般用法。

3．NP1指人+V+NP2指人是閑的

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中，“NP1指人+V+NP2指人是閑的”并不都有歧義。當NP1指人非第二人稱時，若V為強處置動詞或弱處置動詞，整個結(jié)構(gòu)沒有歧義。如：

（1）a.我打你是閑的。 b.我喜歡你是閑的。

（2）a.他不叫你是閑的。 b.他埋怨你是閑的。

否則，就會出現(xiàn)歧義。如：

？（1）a.我看你是閑的。 b.我說你是閑的。

？（2）a.他看你是閑的。 b.他說你是閑的。

當NP1指人為第二人稱時，無論動詞V處置性如何，整個結(jié)構(gòu)均不會因此而產(chǎn)生歧義。如：

（1）a.你看我是閑的。 b.你說我是閑的。

格式“NP1指人+V+NP2指人是閑的”的歧義可以從句法角度得以分化。比如，當“閑的”為一般用法時，其結(jié)構(gòu)層次在“NP1指人+ V”和“NP2指人是閑的”之間；若為特殊用法，則層次在“NP1指人+V+NP2指人”和“是閑的”之間。這正好與前文所提的特殊用法“閑”類詞語的語義特征相一致，即一般用法的“閑的”只是對NP2指人狀態(tài)的一種客觀描述，不關(guān)聯(lián)命題；而特殊用法的“閑的”則反映的是言者的主觀態(tài)度，往往會關(guān)聯(lián)一個命題結(jié)構(gòu)，即“NP1指人+V+NP2指人”。

綜上可知，特殊用法“閑”類詞語在語義特征上主要具備[+內(nèi)聚性]和[+主觀性]兩種。我們回到王小波的《黑鐵時代》，“那是閑的”一句中，“閑的”有一定程度的內(nèi)聚性和主觀性特征?！澳恰敝复氖恰伴e的”所關(guān)聯(lián)的命題，即“他又想到，上輩子是感到還該有點別的”?！伴e的”在這里是主人公“他”對所謂的上輩子無可奈何的自我嘲諷，具有較強的主觀性。當然，“閑的”也還可以理解為是對主人公自身狀態(tài)的一種客觀描述，導致其胡思亂想出了“上輩子”。方言中出現(xiàn)而普通話中沒有出現(xiàn)的歧義，誠如上文所言，根源在于“閑”類詞語在共同語和地域變體之間的語義差異。

二、漢語方言中的“閑”類詞語

盡管現(xiàn)有的有關(guān)蘭州及周邊地區(qū)的方言論著鮮有描述這種具有特殊用法的“閑”類詞語，但是，通過以上語言事實，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方言區(qū)內(nèi)這種“閑”類詞語的廣泛性。并且本文所討論的“閑”類詞語不僅在蘭州及周邊地區(qū)使用頻率較高，而且在整個甘肅漢語方言也有較高的使用頻率。至于省外其他方言區(qū)有沒有類似的說法，筆者詳細查閱了《漢語方言大詞典》《新華方言詞典》《漢語方言常用詞詞典》等，均未發(fā)現(xiàn)具有此種用法的“閑”類詞語。以收錄較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為例，該書（第4583—4585頁）收錄各大方言區(qū)含有“閑”的詞語，無一表示“沒關(guān)系、無可奈何、沒用”等意義[4]。事實上，即使有該語言事實的方言相關(guān)論著，如《近代西北方言文獻集成》《隴右方言發(fā)微》及《隴右方言》等也沒有收集此類詞語，僅有一處記載可見劉夢凡《海原方言詞語匯釋》：“閑閑兒的?i?35?i?r44ti21，表示不要緊，無所謂?！盵5]

為了進一步厘清“閑”類詞語的分布，筆者又查閱了李榮先生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及分卷《北京方言詞典》《山東方言詞典》《四川方言詞典》《太原方言詞典》《蘇州方言詞典》《長沙方言詞典》《南昌方言詞典》《梅縣方言詞典》《福州方言詞典》《廈門方言詞典》《廣州方言詞典》，以及許皓光、張大鳴編著的《簡明東北方言詞典》等，進一步排除了南方各大方言和官話方言中的東北方言、華北方言、西南官話及晉語等有此種用法的可能性。除此之外，通過問詢，筆者最終將“閑”類詞語的方言分布鎖定在了以西北方言為代表的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上?，F(xiàn)以文獻查閱和詢問調(diào)查結(jié)果為依據(jù)，將“閑”類詞語在西北方言中的大致分布總結(jié)如表1所示。

表1 “閑”類詞語的方言分布

①“？”僅在表1中表示存疑，尚待深入調(diào)查。

“閑”類詞語在西北漢語方言區(qū)內(nèi)的表現(xiàn)形式無外乎前文所討論的四種，只不過各地表現(xiàn)形式和數(shù)量略有差異。這些差異較為明顯的有兩點：一是蘭銀官話金城片中的“閑閑的”在銀吳片中表現(xiàn)為“閑閑兒的”，有兒化，這是受方言自身特點制約產(chǎn)生的調(diào)適：金城片無兒化現(xiàn)象，而銀吳片有；二是有些方言點“閑”類詞語的表現(xiàn)形式較少，甚至只有一個，意義也有所差別，如隴中片莊浪方言中，只有“閑著哩”，僅表示沒關(guān)系，沒有“徒勞、對某人無可奈何”的意思。同時，其他幾種形式與普通話意義一致。再如秦隴片武山話中只有“閑的”，也僅表示沒關(guān)系。雖然“閑”類詞語在西北方言區(qū)內(nèi)有形式和意義的差別，但其所反映的“閑”類詞語的特殊用法是以西北漢語方言為代表的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的一個共性特征，這是其他方言所沒有的。

三、歷史文獻中的“閑”類詞語

到目前為止，除以西北方言為代表的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外，其他方言及普通話都沒有發(fā)現(xiàn)“閑”類詞語以上特殊用法。那么這種用法是從哪里來的？是否是“閑”的本來意義在語言演變過程中逐漸消失，最后只在西北方言中被保存了下來？我們查閱了漢典中有關(guān)“閑”及相關(guān)詞語的全部義項，發(fā)現(xiàn)多為“空閑”的意思，無一例與我們本文討論的方言意義相關(guān)。我們又搜索了北京大學漢語語料庫、漢籍、登樓等在線語料庫，并重點關(guān)注元明清俗文學語料，發(fā)現(xiàn)無方言中“閑哩”“閑閑兒的”做獨立句法成分的用例，檢索出帶有“閑著哩”的例句只有如下幾條：

（1）不知什么緣故，荊父臺說不用掛，因此匾還閑著哩。（佚名）

（2）張類村道：“站著說罷。我問你,當初惠先生住的那攢院子，閑也不閑?”紹聞道：“閑著哩?！保ā镀缏窡簟罚?/p>

作為獨立句法成分的“閑的”也都表示“空閑、有時間”的意思。如：

（1）展昭對玉堂道：“如何？我說你斷不能閑的，順風收帆，原是好事，無奈你的風太順了。”（《續(xù)俠義傳》）

（2）世上人無一個敢閑的，須要斡運營生日月也。（《真仙真指語錄》）

“閑閑的”用例較少。如：

（1）看他一領(lǐng)蓑衣，把沒篷子的打魚船，閑閑的劃到藕花外去。（《杭州志》）

（2）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里乘涼，閑閑的又談起制造局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以上檢索出的“閑”類詞語意義均與普通話一致。

我們又根據(jù)“閑”類詞語的語法特點，進一步設(shè)定條件，擴大語料檢索范圍，終于在BCC語料庫中檢索出明代通俗小說中“閑的”的類似用例：

（1）奏名真人，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你豈奈得他何？今日與吾伸說亦是閑的。（明·鄧志謨《薩真人得道咒棗記》）

（2）他若無錢?？v是貴公子也是閑的。（明·徐霖《六十種曲繡襦記》）

（3）夜不收道：“……兩只三寸長的小金蓮，又著實會走，急走如飛，一日可以走得千百里路?！痹獛浀溃骸皶咭彩情e的?！保鳌ち_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從上述僅有的三個例子可以看出，蘭州及周邊地區(qū)乃至西北方言中的“閑”類詞語的特殊用法早在明代就有用例。值得注意的是，羅懋登的籍貫、生平雖暫無可考，但鄧志謨?yōu)榻魅?，徐霖是蘇州人，兩人的作品里面均出現(xiàn)表示“沒用處”的“閑的”，應(yīng)該不是偶然事件。我們在此推測，本文所討論的具有獨特含義的“閑”類詞語至少在近代漢語里并非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特有詞匯。

四、余論

上文討論的“閑”類詞語及特殊用法反映了蘭州及周邊地區(qū)方言詞匯的一些特點。與普通話的單一語義模式相比較，其在語義上呈現(xiàn)出一個二分系統(tǒng)，使得同樣一個含有“閑”類詞語的語言形式，歧義的有無和可接受度的高低在普通話和方言中都存在著明顯的差別。

我們在調(diào)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閑”類詞語的意義產(chǎn)出及理解上，其表空閑的意義占上風，其后才是方言特有的用法。如筆者向一位說地道蘭州方言的中年男性咨詢蘭州方言中“閑”類詞語的意思時，得到的回答與普通話的意思一樣，然后通過筆者提醒，發(fā)音人才說出了筆者想要的答案?？梢哉f，隨著普通話的逐漸普及和方言使用群體的減少，“閑”類詞語的使用也在逐漸式微。

[1] 王小波．黑鐵時代[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90．

[2] 刑福義．“起去”的普方古檢視[J]．中國語文，2002（2）：97-107．

[3] 何自然，冉永平．新編語用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97.

[4]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4583-4585．

[5] 劉夢凡．海原方言詞語匯釋[M]．銀川：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270．

On the “Xian” Words in the Dialects of Lanzhou and Its Surrounding Areas in China

LI Zeqin

The “xian” words mainly refer to the expressions containing the idea of leisure, such as “xian zhe li”, “xian de”, and “xian xian de”, ect. Except for “xian zhe li”, the other two are common in both mandarin and dialects of Lanzhou and its surrounding areas. Yet there are differences of their usages and meanings, which explain well the ambiguity of the word “xian de” in Wang Xiaobo’s. The special usages of “xian” words in these dialects are remained from the modern Chinese language usages and are now specific realization of the vocabulary feature of Mandarins in Central China and Lanzhou-Yinchuan area, which are represented by the northwest dialect.

“xian”; syntax; semantics; pragmatics; “Mandarin-Dialect-Ancient” perspective

H136

A

1009-8135（2022）02-0118-1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漢語方言語法資料匯編及其語料庫建設(shè)”（20CYY006）；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蘭銀官話金城片和銀吳片語法比較研究（20YB075）”。

李澤琴（1990—），女，甘肅白銀人，講師，西北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漢語方言學。

（責任編輯：鄒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