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宣慧,石 松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悲劇《安提戈涅》①中的安提戈涅(Antigone)是一個極具哲學(xué)、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研究價值的人物。在黑格爾看來,《安提戈涅》是悲劇的絕對典范,安提戈涅則是女性形象的典型,其雖被排除在人法政治外卻為家庭義務(wù)②做出了史詩般的辯護。
安提戈涅身份與行為的極端性,成就了其獨特的研究價值。哲學(xué)范疇之外,安提戈涅承擔著文學(xué)研究的使命:生活在社會變遷、家庭破碎的境地中的她是一個彷徨在倫理道德邊緣的女性個體。
但對安提戈涅的遭遇,鮮有人從文學(xué)意義角度論證她為何埋葬兄長,又為何以自我毀滅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也鮮有人真正從“人”的角度體諒她,發(fā)掘其形象,探求其經(jīng)歷。筆者試通過解讀索??死账沟谋瘎 栋蔡岣昴?,挖掘潛藏在安提戈涅所思、所說、所為背后的人性與神性特質(zhì)。
“Antigone”在詞源學(xué)中被解釋為“占據(jù)著母親的位置”。但從悲劇《安提戈涅》中我們獲悉:安提戈涅因違反禁令③,最終被囚禁在洞窟中一生未婚、未孕。索??死账闺m未明言安提戈涅有母親的身份,但我們不能因此得出“安提戈涅”與”占據(jù)母親身份”是悖論,因為在古希臘社會精神中,母親指孕育一切,也是一切歸屬的大地——有時意味著死亡,有時意味著占有領(lǐng)土,獲得權(quán)力。[1]
在社會領(lǐng)域,女性可以擁有姊妹、妻女、母親等多重身份。但無論身份的多寡,在一對一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個人身份總是相對固定且唯一的。但安提戈涅卻是個特例:對于俄狄浦斯(Oedipus),她生來就兼具女兒與妹妹的身份。正是因為家族血緣的混亂與偏離,安提戈涅才得以成為女性身份的樞紐,與之相伴的是其身份的游離:在特定的情況下,她與任何一個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不固定且不唯一的。朱迪斯·巴特勒(Butler)指出,安提戈涅占據(jù)著家族血緣中破裂的位置。因此安提戈涅的母親身份首先是身份偏離帶來的社會產(chǎn)物。毫不夸張得說,她占據(jù)了除真正意義上母親之外的每個位置。但是“占據(jù)”是以打破親屬關(guān)系和性別的連續(xù)性為代價的。[2]自然界似乎也遵循著絕對平衡的定律,安提戈涅的身份在富余的同時,本身也攜帶著固有的缺失,即失去真正意義上做妻子和母親的權(quán)力。
安提戈涅之于母親身份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埋葬了自己的兄長波呂涅刻斯(Polyneices)之后,她的身份不僅因此發(fā)生改變,更因此獲得圓滿。在《安提戈涅》的劇本中,克瑞翁下達了這樣的嚴酷禁令:
不許人埋葬,也不許人哀悼,讓他(波呂涅刻斯)的尸體暴露,給鳥和狗吞食,讓大家看見他被作踐得血肉模糊![3]
在嚴令禁止的情況下,唯安提戈涅兩次涉險埋葬兄長。她的動機歷來是爭論的焦點:許是遵從神的旨意讓一切故去之人獲得安息;許是家族使命,不使被詬病已久的家族再次蒙羞;許是榮耀驅(qū)使,享受維護家庭帶來的榮光。不論出于何種意圖,不可否認的是,安提戈涅在這個過程中確顯露著母性的光輝。
在文化意義上,母親是偉大的、是未雨綢繆的,她時刻做好了為孩子犧牲一切的準備,即便是生命的代價。安提戈涅亦如是,她不懼怕厄運的糾纏,像所有慈悲的母親,無畏地埋葬了親人并平靜地接受死亡。安提戈涅曾悲呼:
那使眾生安息的哈德斯活生生地把我?guī)У桨⒖巳趾影渡希疫€沒有享受過迎親歌,也沒有人為我唱過洞房歌,就這樣嫁給冥河之神。[4]
她因未歷婚嫁,生育而遺憾、悲愴但不曾后悔。若安提戈涅首次埋葬兄長是沖動所致,那么第二次的行動,絕對可以印證真心。她雖失去生理上為妻為母的能力,卻代替不堪重負自殺的伊俄卡斯忒(Jocasta)④行使了母親才擁有的權(quán)力——安葬英年早逝的孩子。
安提戈涅占據(jù)母親身份的背后潛藏著強烈的家族責任感,在責任感的驅(qū)使下,她主動填補了家庭空白。名字中攜帶的“母親”含義,與主人公無法成為母親的命運相悖,無疑預(yù)示著安提戈涅的悲壯結(jié)局。但行使母親權(quán)力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她的缺憾,讓原本支離破碎的她能夠找尋身份、情感上的完滿。
希臘神話中人物的名字不僅僅是人物的代稱更有深刻的含義?!癆ntigone”中前綴“anti”含有反抗、反對的意味。安提戈涅確也將反叛的精神品質(zhì)發(fā)揮到了極致。
伊斯墨涅(Ismene)針對是否應(yīng)該埋葬長兄這一問題曾勸言到:
如果我們觸犯法律,反抗國王的命令或權(quán)力,就會死得更凄慘……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服從當權(quán)的人,不自量力是不聰明。[5]
伊斯墨涅的理智與謹慎在這句對白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表明若反抗克瑞翁,他們必遭失??;她還就安提戈涅提出的埋葬波呂涅刻斯的邀請,給出了自己的答復(fù)——遵循國王律令,拒絕埋葬兄長。
安提戈涅卻反駁到:即使為此而死,也是件光榮的事;我遵守神圣的天條而犯罪。[6]
安提戈涅是反叛的,但不盡然,因為反叛是相對的:在城邦政治中,安提戈涅違反了作為子民的義務(wù);對于神的旨意,安提戈涅卻無比虔誠。在安提戈涅的眼里,凡人的一道命令是不能廢除天神制定的永恒法律的。安提戈涅和克瑞翁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倫理實體, 兩者之間的沖突是家庭禮法與國家法律之間的對立。[7]
“gone”有“出生”的含義,故anti-gone又有“反出生”的意義?!胺闯錾币环矫婵赡馨岛蔡岣昴某錾砼c倫理道德相違背,最終必將窮途末路;另一方面,反抗出生好似含有向死而生的意蘊:一個人對于生命的起始是無力招架的;同樣,在生命之初,對于生命意義的判斷也是不存在的。但安提戈涅一來到這個世界就被賦予了“此生無意義”的判斷,可見安提戈涅終其一生都將背負巨大的苦難。
神在她降生之初便已決定了她的結(jié)局。安提戈涅的結(jié)局也表明,她無時不刻不在死亡的泥潭中掙扎;無時無刻不在朝死亡進發(fā),不帶半點遲疑地遵循著生來便糾纏不休的命運軌跡。這是安提戈涅神性的體現(xiàn)。
名字是我們生命最初的標記,它被賦予一定的期望與特定的意義,伴隨我們經(jīng)歷從子宮到墳?zāi)挂宦飞系娘L雨霓虹。對于安提戈涅亦是如此,名字是揭示她命運的一把鑰匙、一扇窗戶。
在索??死账沟牧硪徊繎騽 抖淼移炙雇酢分?,他極力刻畫著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姐妹二人的相似性,但相似的姐妹二人,卻偏偏就是否埋葬兄長這一問題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分歧之下,安提戈涅的獨特形象更加突顯。
伊斯墨涅是極度理性的,擁有圓滑、變通的氣質(zhì)品格。從個人角度,她得以保全自身;從家庭層面,她在極力勸阻姐姐勿行不智之舉的同時無意中也將自己邊緣化。她想要逃避的不僅是兄長,更是這個被詛咒的家庭。伊斯墨涅企圖忽略自己生來便背負的不倫之罪,企圖以父兄之死為界徹底擺脫家庭困擾。她是明智的,卻也近乎冷血。她在信仰人法的同時,拋棄了血緣,漠視了情感,將自己變成了旁觀者。
伊斯墨涅將自己家庭邊緣化的意圖其實早有端倪。在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乖诳死罩Z斯》中,描述了俄狄浦斯流亡的經(jīng)歷以及他自身的結(jié)局。單從劇本內(nèi)容來看,俄狄浦斯被趕出忒拜后一直相伴左右的只有安提戈涅,伊斯墨涅的身影則是時隱時現(xiàn)的。伊斯墨涅負責給家庭傳送重要消息,對于家庭,她僅是信使。我們當然不能從家庭分工來苛責對象,但從另一個角度,家庭分工恰能說明伊斯墨涅拒絕深陷家庭厄運以及相伴厄運而來的更加日常的折磨。
與之相比,安提戈涅則是不理性的,她竟試圖憑一己之力理清家族的不順與厄運。如此一來,她自是愚鈍的,卻值得被歌頌。她身上顯露出的豪邁與悲壯既是負擔又是美名。正如她自己評價說:
在有些人眼里你很聰明,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聰明的卻是我。[8]
索??死账苟眠@樣的“聰明”,于是他將其置于女英雄的圣壇之上頂禮膜拜。安提戈涅有她自己的智慧,當她被誤認為是在極力尋求生時,實則她正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在屬于自己的歸途上,那條被稱為命運的路。
無論是對待命運還是對待家庭,相較于伊斯墨涅的避之不及,安提戈涅能夠坦然自處。她與俄狄浦斯有著共通的品性,抑或是希臘英雄們共通的特質(zhì):他們質(zhì)疑命運卻又執(zhí)著于命運。俄狄浦斯背井離鄉(xiāng)企圖逃脫弒父娶母的詛咒,意外應(yīng)驗后他便不再抗爭,刺瞎雙眼,流浪他鄉(xiāng)是因為相信命運。安提戈涅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則更有深意,她企圖為兄長改變不能被安葬的宿命,也就是說這一刻她不僅為自己抗爭還為他人抗爭?!懊髦豢蔀槎鵀橹钡膭蓬^是英雄的性格,但這更多的是人在對待自己應(yīng)負責任時的執(zhí)著與毫不避諱。
安提戈涅的故事發(fā)生在英雄時代,在希臘神話中,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類,擁有公正勇敢的性格品質(zhì),甚至擁有接近神的力量與智慧,因此被稱作“英雄”,同時“英雄”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定程度上社會的動亂。
微探《安提戈涅》中所呈現(xiàn)的希臘世界:法律的出現(xiàn)和政治機構(gòu)的建立,向以往的傳統(tǒng)的道德和宗教方面的價值觀提出挑戰(zhàn)與質(zhì)疑。[9]但由于彼時生活在忒拜城的人民還局限于他們的自然情感。[10]故無法率先對這樣的社會變遷做出個體反應(yīng)。安提戈涅雖未完全意識到社會變遷,但作為時代浪潮中注定要劈波斬浪的人,她面臨著的是人權(quán)與神權(quán)的尖銳矛盾,同時肩負著歸置社會信仰的重任。
在古希臘社會中,人的意志往往能夠體現(xiàn)于神的意志,人的欲望也能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于神的欲望。因此,安提戈涅埋葬兄長的行為可以被視作人性與原欲統(tǒng)一輸出的結(jié)果。
安提戈涅的守舊與對自由的追求分別脫胎于她對神的信仰與對所追求理念的絕對踐行與對自己生死問題的把控。安提戈涅具有反叛精神,并能切實有效地實踐。伊斯墨涅則代表著忒拜城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狀態(tài)——沉溺于生活,隨波逐流,并且沒有意識到社會發(fā)生的變化。安提戈涅未必認識到了社會的轉(zhuǎn)變,但之所以能成為英雄,是因為她對神的絕對遵從使她能在變遷的社會中堅定自我。于是乎,她按照本身的自由意志對當下的社會進行抵抗。與其說是對人法的抵抗造就了英雄安提戈涅,不如說是因為安提戈涅將人性與原欲發(fā)揮到極致促成其英雄形象。
安提戈涅在埋葬兄長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最偉大的對自由的追逐,正如歌隊長所吟唱的:
這人間就只有你一個人由你自己作主,活著到冥間。[11]
安提戈涅是英雄,更是社會浪潮中的普通人。安提戈涅在文學(xué)意義上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的概念,她是千千萬萬熱愛自由且不囿于規(guī)則、戒律的希臘人的縮影,正是這種對真正自由的追求才使她被困在了社會轉(zhuǎn)型之初的希臘世界。
安提戈涅有很強的家庭意識,因此她執(zhí)著于追尋自我身份認同。她執(zhí)著于“我自哪來”“要到哪去”?!拔易阅膩怼笔前蔡岣昴鶎彝ド矸莸那笏?,即她在亂倫家庭中的自我定位?!耙侥娜ァ笔前蔡岣昴谏鐣矸莅l(fā)生變化后對社會身份的求索。
對于第一個問題,她始終沒有在俄狄浦斯身上找到答案,于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與自己同輩的哥哥。在埋葬哥哥的過程中,安提戈涅對自身身份逐漸明晰,也越發(fā)意識到哥哥的不可替代性:
丈夫死了,我可以再找一個;孩子丟了,我可以靠別的男人再生一個;但如今,我的父母已埋葬在地下,再也不能有一個哥哥生出來。[12]
從家庭角度來看,這是她埋葬兄長的出發(fā)點,她也因此成為家庭關(guān)系的守護神。在認識自我的過程中,安提戈涅首先認識到了家庭的重要性與承擔家庭責任的重要性。她感受到了家庭的需要,并固守著生活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賦予她的責任。從自我需要的角度,彼時的安提戈涅一無可依,是社會的棄兒。因為身份的特殊性,她無法正常融入社會。家庭是她最后的依傍,家庭的重要性與哥哥的無可替代性是她自我認識的產(chǎn)物。
不論是對伊斯墨涅還是對波呂涅刻斯,她的愛首先出于對家庭的愛護,即安提戈涅愛著伊斯墨涅,僅僅因為伊斯墨涅是她的妹妹,是家庭的一員;安提戈涅可以不顧一切埋葬波呂涅刻斯,也僅因為波呂涅刻斯是兄長。安提戈涅的愛不是我們所認為的“博愛”,這種愛有身份限定,且只對家庭成員生效。這樣的情感態(tài)度恰也印證了安提戈涅強烈的家庭意識。
你現(xiàn)在知道了這消息,立刻就得表示你不愧為一個高貴父母所生的高貴者;要不然,就表示你是個賤人吧。[13]
在安提戈涅的意識中,亂倫家庭的事實無法改變她高貴的身份。他們(安提戈涅的父母)是高貴的,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妨礙他們后代的高貴;可以預(yù)料, 血統(tǒng)將會發(fā)揮作用。[14]故安提戈涅天生帶著貴族的傲氣,從不自貶身份、自降尊嚴。
值得注意的是,人法的發(fā)展意味著政治關(guān)系的深化與自由空間的減縮,作為貴族家庭出身的安提戈涅面臨著一個選擇——是否臣服。生活之初,因為尊貴的社會身份,安提戈涅無需考慮政治關(guān)系。她是最自由的,不受法律的限制,在一定意義上她可以成為“法”。但當安提戈涅被迫失去國王之女的身份時,她感受到了來自政治變遷的壓迫。若順從人法、甘愿為“民”,安提戈涅會失去貴族的體面與高傲,從此受制于人;若打破規(guī)則、埋葬兄長,她的社會身份會被徹底抹殺,因為這一舉動暗含著不承認自己歸屬于所處社會團體的意義。
安提戈涅通過反抗的方式將自己驅(qū)逐“出境”,通過放棄社會身份尋求絕對自由。這也能解釋安提戈涅為何在克瑞翁面前放棄自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決心皈依神律、脫離社會,社會身份對于她本來就是虛無的,只有家庭才是她最大的牽掛,她無需通過蒼白的自辯獲得“枷鎖”。
即便安提戈涅被冠以英雄的頭銜,本質(zhì)上她依舊是社會女性。一個家庭沒落、尊貴身份被剝奪的女性。她英勇無畏、剛強不屈,卻也無比脆弱。她所希冀的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但當家庭破滅,美夢被現(xiàn)實擊碎,她最后的需求不過是讓兄長入土為安罷了。
從自我需要角度出發(fā),埋葬兄弟不僅是世俗必要的禮儀,更是她的精神慰藉。將安提戈涅置于社會現(xiàn)實,她也不過是按照古希臘的習(xí)禮將故去的親人埋葬。死者需要一個葬禮,因為只有經(jīng)過埋葬程序,鬼魂才得以潔凈。
就安提戈涅的個性來講,她天生善于忍耐、善于消化悲傷與苦難。但偏偏就是否埋葬兄弟這件事表現(xiàn)得激進,埋葬亡兄行為的背后似乎是迫切通過死亡結(jié)束悲慘晦暗人生的渴望。
通過踐行社會習(xí)俗,安提戈涅得到了自我的解放。從劇本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安提戈涅似乎對于違反律令一事明知故犯,同時帶著自我毀滅的意味。自我毀滅意味著徹底的解放與釋懷,就像是精神即將崩潰的人們,抓住了能讓自己徹底解放的救命稻草一般。因為安提戈涅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而不是神,所以她有俗世的需求。這是安提戈涅人性的體現(xiàn),從精神層面,她有剛強的一面也有脆弱的一面。
在從神性到人性的回歸過程中,死亡與命運的相關(guān)問題是安提戈涅必須直視的?!八劳觥睂蔡岣昴鶑纳駢厝碎g,“命運”則是糾纏著每個希臘神話故事中人物的一個死結(jié),那些似乎可以抗戰(zhàn),卻終究要面對的厄運或幸運;那個無論多么偉大、多么智慧也終要回歸的一個終點。
對于安提戈涅來說,死亡絕對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安提戈涅對于死的坦誠,讓人更加相信,“死”本來就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與我們相融,是我們無法躲避的。
安提戈涅有著明確的死亡認識:臨死前,安提戈涅對伊斯墨涅說:“我是早已為死者服務(wù)而死了?!笨梢娫诩彝ザ蜻\的威逼下,她并沒將“死”嚴格的與“生”區(qū)分出來。“死者”可能指故去的伊俄卡斯忒,可能指俄狄浦斯,更有可能指波呂克勒斯。精神困境折磨下的安提戈涅雖生猶死,她真正意義上將生過成了死,將死活成了生。由此“死”在一定程度上是安提戈涅的精神慰藉,因為她知道她的苦難會有終點。
此外,事實證明,“死亡”不僅是安提戈涅自身苦難的終點,還是這一整個被詛咒家族悲慘命運的終點。
厘清安提戈涅對于死亡的認知后,她對命運的認識才能浮出水面。隨著父輩丑聞的發(fā)酵,她近乎絕望地呻吟到:
俄狄浦斯傳下來的詛咒中所包含的災(zāi)難,還有哪一件宙斯沒有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使它實現(xiàn)呢?在我們倆的共體之中,沒有一種痛苦、災(zāi)禍、羞恥和侮辱我沒有親眼見證。[15]
安提戈涅見過世界上一切最壞、最丑陋的事情,換言之沒有比發(fā)生在俄狄浦斯家族更可怖的事了。她比伊斯墨涅活得更通透也更痛苦。通透在于她明白自己的命運走向,她知曉自己注定會隨家族的沒落走向深淵,她明白自己即便沒有做錯過一件事,卻依舊無法免于命運的懲罰,她知曉自己慘淡陰暗的前途。
她越是通透,越是痛苦。正因她知曉一切,所以她用抗爭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消耗自己。在與克瑞翁對峙的過程中,她本有機會為自己狡辯,卻依舊剛強不避諱。因為她知曉自己的前途不會因此落下半點好處,求生的舉動于她無意義。因為安提戈涅的大義凌然,她的死實現(xiàn)了整個家族厄運的終結(jié)。對待命運,安提戈涅手無策,她認命卻又不認命,無動于衷卻又垂死掙扎,她認命了卻又不曾真正認命。
悲劇源于生活,是詩人審視當下的工具。但有趣的是:古希臘悲劇的繁榮與社會政治興盛似乎存在某種反向關(guān)系——社會愈繁盛,悲劇經(jīng)典則愈發(fā)長演不衰。從索??死账钩霭l(fā),詩人的作品與生活現(xiàn)實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索福克勒斯生活在雅典民主政治最輝煌的公元前5世紀。他曾在體育競技中獲獎,政治生活也十分通達,他曾兩度被任命為十將軍委員會成員,在雅典也擔任著宗教職務(wù)。順遂的生活經(jīng)歷使索??死账拱迅嗟膭?chuàng)造精力放在有道德爭議的人物身上,通過賦予神話以悲劇意義,進行深刻的生活與精神體悟,于是《安提戈涅》誕生了。
索??死账故芑萦谘诺涞拿裰髡?,同時作為希臘民主政治的參與者,他對“民主”深信不疑,且反對僭主政治⑤。在《安提戈涅》中,因執(zhí)掌國家權(quán)力的克瑞翁并非正統(tǒng)的繼承人,故詩人借克瑞翁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批駁了僭越政治。正如伯納德特所言:“悲劇詩人都是借圣潔無辜的外衣表達極端思想的大師”。[16]
安提戈涅與克瑞翁雖都以悲劇告終,但詩人卻在劇作中流露出不同的情感態(tài)度,即安提戈涅為神律就義雖死猶榮,克瑞翁誤用人律而亡死不足惜。索??死账菇璐吮磉_他對神的堅定不移和對人律的深刻否定,并將政治問題通過悲劇藝術(shù)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通過這樣的方式,希臘悲劇為觀眾提供了對人類境遇的思考,揭示人類必然遭遇的限制。
悲劇的力量更勝于喜劇的力量,通過渲染安提戈涅的悲壯使人內(nèi)心震撼。安提戈涅的悲壯結(jié)局,不僅無損于其偉大的舉動,反而更好地獻祭神壇,謳歌神性。在戲劇舞臺上,如若安提戈涅幸運地逃離了人法的裁決,平安地了結(jié)此生,那么悲劇的力量與深意在一定程度上會被削弱。
我們從索??死账沟谋瘎≈锌吹搅艘粋€英勇無畏的女英雄,看到了一個為神所傷卻仍堅信神律的女信徒,看到了肩負批駁人律政治使命的女政客,更看到了一個女人純粹的力量。
悲劇源于宗教,其最早是以在酒神節(jié)上競演的形式發(fā)展起來的??梢哉f,悲劇真正的受眾是萬千來參加酒神節(jié)活動的公民,因此他們必須寫出公民們在城邦中的社會感受。
悲劇必然源于城邦的社會觀念,并與公民的社會活動緊密相關(guān)。這說明悲劇與政治緊密相關(guān),也說明戰(zhàn)爭與和平、正義與公民責任這樣事關(guān)國家興衰的重大問題在古希臘悲劇中所占據(jù)的位置。[17]
通過《安提戈涅》我們能夠感知古希臘社會在道德規(guī)范方面發(fā)生的變化,且這種變化是與社會發(fā)展相伴而行的。社會發(fā)展帶來神律與法律的矛盾與分歧,“人”正日益成為道德的評判者、責任的評判者,人逐漸取代神成為世界的代言人。盡管道德評價的大權(quán)由神過渡到了人,但在過渡時期的社會里,世界的代言人卻有著不同的派別。且在面對社會問題時,這兩類人都不愿做出讓步。一類以克瑞翁為代表,他們固執(zhí)己見,卻追求錯了目的與方向;另一類以安提戈涅為代表,他們雖然被打到了,卻受到世人的贊賞。區(qū)分這兩類人的是他們的本初信念與以下事實:富有勇氣和魄力,并且想要在這一點上得到尊重,雖然他們一無所有,被欺壓,被拋棄,但保留著一種理想,這種理想證明他們所做的犧牲是正確的。[18]
安提戈涅的人生經(jīng)歷是置于政治思考和英雄傳統(tǒng)的漩渦之中的。古希臘的法律并非完全建立在邏輯思考的基礎(chǔ)之上,神權(quán)也是法律的一部分。通過安提戈涅的行為展現(xiàn)社會對神權(quán)的崇敬,并通過安提戈涅受罰揭示人終究要對自己的社會行為負責。
至此,安提戈涅不是單獨的個體,也不單是希臘人的縮影,更像是一種理念與精神的物質(zhì)化身。這種化身就好比詩歌中的意向,只是劇作家擺在臺前供人們理解的物化實體。事實上,意向不僅僅是物質(zhì)實體,還有可能是各自感官:視覺、聽覺、觸覺、動覺,也可能涉及表情和態(tài)度,實際上意向包含著戲劇意義的全部,包括斗爭、勝利和失敗感。[9]
索??死账乖裕骸安灰f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從中不僅可以讀出索??死账寡壑械纳烙^,同時我們可以將這句話理解為:安提戈涅的人生歸途雖曲折離奇但是無憾而終。在埋葬亡兄的過程中,安提戈涅成為親緣關(guān)系的守護神,她把自己附屬的地位轉(zhuǎn)變?yōu)閷ΜF(xiàn)狀的挑戰(zhàn),作為女性她以死亡為代價捍衛(wèi)并承擔了家庭義務(wù)。同樣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安提戈涅實現(xiàn)了從神的身份向人的身份的轉(zhuǎn)變。
說安提戈涅具有神性,并不意味著她在生理角度與古希臘傳說中的眾神一般刀槍不入,而是因為她有著與神近似的精神品格如膽量與勇毅。若安提戈涅身上沒有一絲神性,她也只會做出與伊斯墨涅同樣的選擇,若不能真正意義上突破世俗常理的限制,做出違背律令的“出格”舉動,那么安提戈涅就不再是安提戈涅。沒有神性的維持,安提戈涅也只是在社會中不名一文的女性。
安提戈涅終究還是人類,她人性的品格保持了她形象的真實。她對于自己所認為的真理是固執(zhí)的,她守舊、依從社會習(xí)俗、追求世俗需求,她也是狹隘的、脆弱的、會想要逃避的。她人物形象中脆弱、柔軟的地方恰恰讓她變得有血有肉,充滿品讀與研究的興味。
注釋:
①《安提戈涅》公元前441年演出,其故事大致為:安提戈涅罔顧國王克瑞翁的禁令,埋葬了自己反叛城邦的兄長波呂涅刻斯,被克瑞翁囚禁在洞穴中后自殺。索??死账沟淖髌分饕从沉斯畔ED公元前5世紀中葉的社會風尚。公元前5世紀是希臘民主的黃金時期,社會普遍追求民主,反對僭主政治,重視人的才智與力量。雅典的民主政治建立在奴隸制的基礎(chǔ)之上,婦女、兒童與奴隸不享有民主政治權(quán)力。
②參閱奧斯溫.穆瑞《古典希臘的生活與社會》與伍德《黑格爾的倫理思想》,古希臘崇尚由一夫一妻以及孩子組成的核心家庭,故社會擁有普遍且強烈的家庭觀念。
③安提戈涅的兄長埃特奧克勒斯與波呂涅刻斯交戰(zhàn),因埃特奧克勒斯保衛(wèi)城邦戰(zhàn)死有功故準許埋葬,而波呂涅刻斯反叛城邦,故其戰(zhàn)死后,忒拜的新王克瑞翁下令禁止安葬波呂涅刻斯的尸首。
④安提戈涅的祖母兼母親,俄狄浦斯意外應(yīng)驗神諭,弒父娶母,故對于安提戈涅來說,伊俄卡斯忒同樣具有雙重身份。伊俄卡斯忒自殺與亂倫真相有關(guān)。
⑤僭主政治是古希臘悲劇的特征之一,悲劇的誕生幾乎總是與僭主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希臘民主政體依靠平民的力量來壓制貴族,悲劇也因深刻體現(xiàn)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