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佳豪,梁曉偉
(1.云南師范大學 法學與社會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2.西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作為東漢中后期的著名政治思想家、文學家,王符所處的時代,正是東漢逐漸由盛轉衰的時期。彼時社會階級矛盾逐漸銳化,統(tǒng)治階級自利昏庸,底層群眾飽受剝削,社會秩序混亂,危機四伏。作為一位有著強烈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進步政論家,在從仕一直未獲升遷的現(xiàn)實境遇之后,王符開始隱居而潛心著書,雖終身再未仕,壯志未酬,卻著成《潛夫論》一書以譏評時弊亂端;該書共十卷三十六篇,內容涉及政治、經濟、教育等多個方面,針對當時社會各方面,尤其是政治場的弊亂進行了尖銳批判,并提出了許多具有深刻現(xiàn)實性的救世舉措?!安輨?chuàng)敘先賢,三十六篇,以繼前訓,左丘明五經?!盵1]550王符的一大理想便是通過這三十六篇,以啟發(fā)統(tǒng)治階級與人民,并最終實現(xiàn)社會安定,國富民強。雖然《潛夫論》中的社會治理主張未被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所采納,但其關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及其重構的思想仍不乏重要的歷史意義與進步性。從政治秩序重構的邏輯起點、實現(xiàn)路徑,再到針對性的政治舉措這樣層次化的線性思路展開,或許可為深入了解王符整體的秩序思想提供些許幫助。
邏輯作為秩序生活的基礎,表現(xiàn)為由邏輯規(guī)則轉化為秩序意識,秩序意識融入秩序生活[2]。通過對秩序觀之基本邏輯的考察,有利于進一步了解王符秩序思想的邏輯規(guī)則,以及其對政治秩序的理論思考。生活在日益衰退的東漢中后期,對政治動亂進行現(xiàn)實考量自然是其政論中的應有之義,但更進一步的是,他認為欲根除東漢社會的種種弊端,“不僅要施行社會改良的具體舉措,更應從世界的緣起、人性本質等方面來做‘原元而本本’的形而上反省,以治療當下衰世。”[3]基于政治失序的溯“本”,王符結合哲學和現(xiàn)實兩大層面闡述了其重構政治秩序的基本邏輯,從而揭示出他重構政治秩序的起點所在。
1.“元氣”的宇宙觀。王符的宇宙起源觀表現(xiàn)出樸素的唯物主義特征,他認為宇宙萬物由“元氣”產生,“元氣”起初沒有明顯的形態(tài),渾濁一體,并且不受任何事物的規(guī)束,但過了很久,這種“元氣”便“翻然自化,清濁分別,變成陰陽”[1]425。“元氣”通過自然演化而生成陰陽,陰陽在王符的世界觀中占據(jù)著核心地位,社會和諧之道便是一種達陰陽而中和元氣的狀態(tài),陰陽產生以后,陰生地,陽生天,而陰陽互相中和之后的“氣”便孕育了人類,故曰“和氣生人”[1]425。王符在論述元氣生成世間萬物的同時,也討論了“道”與“氣”之間的辯證關系,以道家思想為其精神內核,王符認為“道者氣之根也,氣者道之使也。必有其根,其氣乃生;必有氣使,變化乃成”[1]428。王符認為道是元氣的根源,元氣則是道的功能發(fā)揮,沒有道就沒有元氣,而沒有元氣,道就不能發(fā)揮其主宰事物的作用,天地的變化、社會的變遷乃是元氣之使然,元氣運動的不同形式導致了自然、社會不同的變動特征。
王符關于宇宙秩序和諧運行之機制的闡述還體現(xiàn)出儒家“中和位育”思想的基本精神。“中和位育”的基本意思就是天地萬物各安其位,各自遵守所處位置的運作規(guī)律,從而促使萬物和諧共生,繁榮發(fā)展。王符認為,天、地、人雖然都由元氣生成,有著相互依存的關系,但生成三者的母體卻完全不同,即天發(fā)源于陰陽中的陽氣,地發(fā)源于陰陽中的陰氣,而人則是陰陽中和之氣所生。因此,天、地、人各有其道,三者之道的運作形式不同,天之道在于“施”,地之道在于“化”,而人之道在“為”,“為”者具有主觀能動性,且三者只有各自遵循自己的道,使中和之氣產生,才能達到理想的宇宙秩序狀態(tài)。
2.從宇宙規(guī)則到政治秩序。雖然王符的秩序觀有著“中和位育”的色彩,但與傳統(tǒng)儒家將“中”作為天下之本的本體論思考不同,王符只是將人的本質看作“中”,即人是元氣中和的生成物,他將“中”與“和”結合起來,將陰陽二氣相交而呈現(xiàn)的“中和”之態(tài)看作是“和氣”;“和氣”在王符看來不僅僅是人類產生的物源,還是實現(xiàn)理想秩序的形而上之道,也是評判社會治理是否得當有效的哲學根據(jù)。于是,在王符看來,社會治理與宇宙規(guī)則之間便有著一致性與相通性,宇宙自然中元氣是萬物之源,人是元氣之中和的產物,是陰陽平衡的產物,這一規(guī)則延伸到社會秩序當中,人便是秩序的主體,元氣則是秩序的本體,政治秩序就是政治主體依照人類本身的元氣中和之道去建構的“和氣”之序。而彼時所出現(xiàn)的各種政治失序現(xiàn)象,王符將其歸結為元氣之不和,真正穩(wěn)定和諧的秩序在本體論依據(jù)上表現(xiàn)為元氣的中和平衡,所以在他看來,良性的政治秩序應符合元氣“中和”之態(tài),社會秩序的重新建構就是君主、人臣、賢能、民眾秉承自身所處位置的使命與本道以實現(xiàn)穩(wěn)定和諧的政治秩序的過程,從而邁向更高等級的整體社會秩序。
于此,王符思想中的政治秩序是動態(tài)變化的,“且夫物有盛衰,時有推移,事有激會,人有變化。智者揆象,不其宜乎?!盵1]306當權者治理社會的法則應與現(xiàn)實發(fā)展俱進,在具體的社會狀況之上追求制度的革新,以求在新形勢下促進社會的穩(wěn)定和諧。王符心中的治道理想狀態(tài)是儒家所倡導的“大同”,但歷朝治世的失敗教訓以及現(xiàn)實動亂的社會事實,使得王符感嘆大同社會在那個時代環(huán)境中的難以實現(xiàn),他以理性的精神面對秩序重構的階段性,遂將秩序的狀態(tài)襯托于先皇古帝,提出了治道狀態(tài)的五個等級,即亡國、亂國、三王、五帝、三皇,這五個秩序等級呈現(xiàn)出依次遞進的關系,其中三皇是治世的最高理想狀態(tài),而亡國則標志著當權者治世的徹底失敗。王符以通過賞罰并行統(tǒng)一人民而實現(xiàn)治世安穩(wěn)的“三王”為基點,從正反方向論述了治世的每一種狀態(tài),并強調從“亡國”邁向不設法規(guī)制度就能和諧太平的“三皇”治世狀態(tài)之可能性,但一個秩序狀態(tài)的達成必須以次等秩序狀態(tài)的實現(xiàn)為前提,“且夫治世者若登丘矣,必先躡其卑者,然后乃得履其高。”[1]271因此,要想實現(xiàn)“三皇”的最高等級秩序,必須像登山一樣從低到高,先從政治秩序的基本穩(wěn)定出發(fā),然后實現(xiàn)“三王”“五帝”,最后再到“三皇”最高秩序等級的達成。
身處國家轉衰期的王符,從君、臣、民、賢四個對象角度來依次說明當時所出現(xiàn)的諸多弊端與困境,警示國家政治向“亂國”狀態(tài)的退變危機。綜觀《潛夫論》一書,雖涉及的領域極其廣泛,但其中的主線仍然是王符對于政治生活的考量與關懷。歷代政論思想家都給予了政治建設以最大關注,在傳統(tǒng)家國同構的政治下,政治結構功能的失調是引起其他社會問題的主要原因,通過政治秩序的重構而實現(xiàn)整體社會良性運行與協(xié)調發(fā)展的理路成為許多古代思想家的基本共識。王符將政治領域的失序現(xiàn)象歸結為君臣們的舍本逐末,“時俗趨末,懼毀術”[1]552,這樣的社會風氣已經背離了傳統(tǒng)圣人所提倡的為人處世之道。君王治國要以富民為本,作為君的臣子,則要以忠誠正義為本,等等。只有每一領域,每一人群把自身的本業(yè)做好,堅守核心的道德規(guī)范,“守本離末則仁義興”,道德秩序才不會崩壞,國家政治才能得以良性運行和發(fā)展。這一政治務本的規(guī)則從王符的宇宙秩序觀來講,也符合其天地人“各循其道,和氣乃臻,機衡乃平”[1]426的基本精神。
社會平衡的一個基本條件是保持精英循環(huán)路線的暢通,從官員的素質結構來講,賢能與非賢能之間循環(huán)的受阻在王符看來是當時國家政治領域中的一大危機,王符否認將地位、財富作為定義賢能的標準,在他看來,才能與品行才是決定是否賢能的兩個維度。他既看到了人們賢能認定標準的扭曲,又深刻體會到真正的賢能在當時社會所處的尷尬境地。王符認為“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賢難也”[1]48,他將社會治理的失敗歸因于賢能流動受阻。賢能向上流動的阻礙,一方面表現(xiàn)在“以族舉德,以位命賢”的舉薦方式,即根據(jù)家族地位聲望來推薦德行,以社會地位為依據(jù)任命賢能,另一方面表現(xiàn)在“賢能難做”的政治氛圍,即賢能容易受到“妒媢之攻擊也”[1]58。一些昏庸群臣因自身利益而故意污蔑賢能,從而使賢能聲名難立,賢能發(fā)揮其才能的基本方式就是其忠誠正直的進言,然而一些政治朋黨為鞏固地位而詆毀賢能,并裹挾一些不明所以的群眾參與其中,最終使得賢人不能為君王所用,從而使其抱負落空。同時,王符論述了當政官僚體系中非賢能向下淘汰的受阻,一些官員身居高位,昏庸腐敗,不僅在事實上阻礙了賢能的向上流動,還在上欺瞞蠱惑君主,在下“貪殘專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1]82。
此外,王符還揭露和抨擊了統(tǒng)治階級昏庸自利,外戚與大臣專權把持朝政,政治朋黨爭權奪利,從而致使政治生態(tài)惡劣,民不聊生的政治現(xiàn)象。一些重臣為政不忠,不顧國家法律與君王的詔令,“專情務利,不恤公事”[1]230-231,怠慢的官僚作風盛行,一邊欺壓掠奪百姓,一邊又取寵于君主,使得王符呼吁“罰不重則罪不懲”,要求對那些奸惡的官吏實施嚴厲的懲罰。擁有決斷權的地方及邊疆高官,不僅對內部百姓的疾苦不體恤愛護,也不憂慮戰(zhàn)爭動亂所帶來的禍害,既使得人們的民間糾紛難以在程序上得到解決,也讓領土承受著被外敵侵入的風險,內憂外患嚴重威脅著國家社稷的安全。
重構政治秩序,意味著建構一套新的秩序結構及規(guī)則以取代舊有的秩序結構及規(guī)則,以賞罰并行統(tǒng)一人民而實現(xiàn)治世安穩(wěn)的“三王”為政治秩序的變革所向,王符一方面從整體理論的角度對新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控制方略進行了論證,為重構政治秩序提供實現(xiàn)的路徑,另一方面針對政治場域出現(xiàn)的失序現(xiàn)象闡述了相應的重構主張。他以除亂安定為重構政治秩序的首要目標,認為當務之急就是使失序的政治社會變得穩(wěn)定起來,制止與消除社會動亂互害的現(xiàn)實局面。他重構政治秩序的路徑,大致體現(xiàn)為從民心式的政權合法性論證出發(fā),通過禮法并用的控制方略,從而建立完善的社會教化與社會控制體系。
在傳統(tǒng)中國君主主導的體制背景下,政治秩序主體的合法性是社會秩序得以建立和存在的基礎。對于君權正當性的論述,不同的思想流派有著不同的觀念。在繼承傳統(tǒng)儒家秩序思想的基礎上,首先,王符從功能上承認了君權存在的合理性,他對百姓之間相互治理而產生持久穩(wěn)定的自發(fā)性秩序之可能性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正是因為人們不能相互治理、彼此約束,才使得“上天”設立君主來進行統(tǒng)治。“致和平機,述在于君”[1]556,社會秩序安定的關鍵在于君主,君主的治國方式直接影響到社會秩序的狀態(tài)。其次,王符以民心為秩序合法性來源論證了政治秩序的主體合法性,他認為順承天意是國家治理的基本,上天又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心順”[1]100,君主治理國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調和陰陽,使中和之序產生,而天心順則陰陽調和,君主只有承民意,順民心,恤民生,陰陽才會和諧,穩(wěn)定的治世才可實現(xiàn)。
最后,通過假借“天心”的形式,賦予民心以實質性的內容,王符闡明了“君為民統(tǒng)”與“民為國基”的相互關系,辯證看待了君主人治在其中的合理性與弊端,還強調了人臣處于上承天心、下依百姓的中介地位。為了發(fā)揮君主、人臣在新秩序當中的正向作用,于是又對君主、人臣的存在與作用進行了道德倫理的限制?!懊鳌迸c“公”是君主所必須具備的核心品行,“人君之稱,莫大于明。”[1]414一個國家之所以能治理好,是因為君主賢明,廣開言路,納諫實言,明察政務,不偏信一方讒言,從而避免禍國殃民。在《潛嘆》一篇中,王符道:“夫國君之所以致治者,公也,公法行則軌亂絕”[1]111,只要一國之主以整體社會利益為根本原則,以公治國,實行公開公正的法律法規(guī),那么這個社會的越軌犯罪行為將會得到制止與斷絕??傊胝钣行?、治理有序,君主就要以“明”與“公”來“正己”,并以此出發(fā)來治理國家,避免因君主的“暗”與“私”而使得社會動亂不堪,沖突不斷。作為上承天心、下依普通民眾的人臣,必須要以“忠”為核心品質,“人臣之譽,莫美于忠?!盵1]414臣子在上要順承天意,始終忠誠地輔佐君主,不因私利而背叛欺瞞君主,在下要用自己的權力施惠于百姓,不壓榨欺冤小民。
社會控制是社會秩序得以存在運行的主要構成要素,沒有適度的社會控制,不僅系統(tǒng)化的行為規(guī)范難以發(fā)揮出約束引導的作用,反過來秩序的政權合法性也會受到沖擊與解構。以不同的分類依據(jù),可以細分出多種形式的社會控制,以手段的強制性與否,可以分為“軟控制”和“硬控制”。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控制思想有兩條主線,一條是儒家“禮治”“仁政”的“軟控制”思想,另一條是法家“嚴刑峻罰”“以法治國”的“硬控制”思想[4]。這兩種思想主線在歷代思想家的排斥與融合這一對立統(tǒng)一的運動中得以發(fā)展與完善,但從歷史的長河來看,從漢初直到清末,歷朝歷代主流的社會控制思想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這兩種主線的交融與互補。東漢時期的王符,對先朝滅亡的教訓歷歷在目,現(xiàn)實秩序卻又動亂不安,在理想秩序與現(xiàn)實社會的強烈張力下,他意識到了將儒家的“軟控制”與法家“硬控制”相結合的重要性與可行性,于此他重構政治秩序的控制方略便體現(xiàn)出德主刑輔、禮法并用的特征。
1.外在控制方略。根據(jù)社會控制作用力的方向,可將其分為外在控制與內在控制,外在控制是用法律道德、社會習俗等外在力量對社會秩序中的人進行約束控制。王符對“德化可獨任”持否定態(tài)度[2],其政治秩序的外在控制方略在于德治與法治并舉,既要對人民進行道德教化,也要嚴行法令、賞罰并舉。王符的德治思想主要集中表述在《德化》一篇,開篇即道:“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盵1]433受董仲舒“性三品”說的啟發(fā),王符將社會中的人性分為上智、中庸和下愚三類,他認為社會中的上智與下愚之人微少,并且下愚之人的秉性難以通過后天的教化得到改變,而中庸之人居多,他們與前兩類人不同,中庸之人可以通過教化而“防下促上”,在避免他們向下等愚昧退化的同時,可以助推他們向著聰慧通達的上等狀態(tài)轉變。既然社會人眾以“中庸”之民為多,自然對其進行道德教化最為可取,更能從“本”上約束并糾正人們的行為,以此更為容易地達到理想的社會治理狀態(tài)。德治雖是治道的理想狀態(tài),但現(xiàn)實社會的矛盾重重卻使實行刑罰的法治成為必需,“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1]207,只有實行嚴格的法令,一個國家才能治理得效。
王符將法令賞罰看作社會得以穩(wěn)定運轉的基本手段,但要實現(xiàn)秩序的高等級狀態(tài),達到太平盛世,光靠法治是不夠的,還必須以德義教化人民?!澳┥c本,行起與心。”[1]433政治,乃至社會各領域之所以出現(xiàn)了一些混亂失序的行為,是源于人們的心性情感已經扭曲變性,雖然通過嚴厲的刑罰可以一定程度上制止人們越軌犯罪行為的產生,但如此只是治末不治本,一旦法令松弛、賞罰不厲不明,這些被約束的偏差行為會再次產生,并威脅到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因此,要想從源頭上杜絕偏差行為的產生,就必須先治其根本,以良好的道德教化改變他們的心性,從而糾正他們的行為,在人民都具備德義之性以后,社會間與個人際的共識將得以增加,民眾在秩序中的主體性得以增強,通過與國家、君臣賢能的相互合作,較高等級的理想政治秩序便可實現(xiàn)。
2.內在控制方略。與社會的外在控制不同,內在控制是秩序中的人通過理解與學習,將社會規(guī)范體系內化為自己的價值觀,從而實現(xiàn)自我約束的一種社會控制形式。在《贊學》篇中,王符強調人們學習的重要性,“是以人之有學也,猶物之有治也。”[1]4人需要學習,就如工匠的器具需要磨礪一樣,只有通過學習,尤其是研讀先賢的經典之作,才能使德行得到積累,學識得到提升。王符所提到的經典著作主要是四書五經,四書五經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載體,含括了儒家的社會規(guī)范思想,王符之所以鼓勵人們努力學習這些經典,一大原因便是基于政治秩序的考量?!胺虻莱捎趯W而藏于書”[1]10,大道寓于經典書作當中,只有通過不斷的學習才能獲得。王符所談及“大道”主要是儒家之道,儒家的“道”注重對人的社會化過程進行引導,通過人們對道德規(guī)范的遵循,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得以協(xié)調,并經由學習求師的方式內化儒家之道,以此完成總體制度秩序在“社會人”中的內化,從而提升君臣的政治素養(yǎng)與道德水平。
于是,王符強調政治主體,包括普通民眾的道德規(guī)范內省,內省修身的主要途徑在于學習先賢儒家經典,以此培養(yǎng)良好合序的品行。但王符同時也注意到了阻礙人們學習經典的主要因素在于經濟條件,很多家境貧困的人因為匱乏的財物而耽誤了學習,從而導致愚昧腐朽,不守仁義禮信。因此,王符把富民作為內在控制方略實現(xiàn)的一個前提,只有當民眾擁有較好的經濟條件以后,學習道義以內化規(guī)范才能順利地普及化施行,道德教化才能得其所效。內在控制之于君主,王符也是強調學習儒家經典的重要性,只有研讀參透經典,“結心于夫子之遺訓”[1]10,君主的政治見識才能得以增長,“明”與“公”的重要品質才能得以秉持。如此,君主便可一方面總結先前朝代滅亡的教訓,另一方面又以這些教訓為反面教材來安定其所統(tǒng)治的當下社會,避免重蹈前轍。
既然政治領域的失序往往也可招致其他領域的混亂,那么對政治秩序的重構則需給予首要的考慮。王符除了以德治與法治相結合,實行道德教化與嚴格的法令賞罰來重構政治秩序外,還闡述了更為具體的針對舉措。王符重構政治秩序的最終目標是實現(xiàn)“和”而無為以自治的理想秩序,雖然對于這一最高治道目標的實現(xiàn)沒有說明具體路徑,但王符認為要想實現(xiàn)最高理想的“大同”社會,必須以社會的有序為基本前提,現(xiàn)實的直接目標便是實現(xiàn)社會的重新有序與和諧共處。因此,王符為了使“政治場”重新有序,便提出斷以無訟、嚴施德刑、優(yōu)化官員素質結構、整合邊疆發(fā)展等切實主張。
作為“無訟”理念的開創(chuàng)者,《論語·顏淵》中孔子有語:“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盵5]“無訟”意為民眾在產生糾紛斗爭時不訴諸法律程序來解決,而是以倫理道德來進行調解。在“貴和尚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土壤之上,強調沒有法律訴訟,消解民間糾紛的“無訟”思想源遠流長,且仍具一定的當代價值。王符在《斷訟》一篇中著重探討了當時民間訴訟繁多的原因,以及斷絕訴訟的解決之法。當時的國家一年要處理數(shù)以萬計的案件,這些案件以惡性借貸、婦女改嫁問題所導致的糾紛為主,究其原因,王符認為主要是由人們之間的誠信缺失,坑蒙欺詐,基層審案官吏的不負責任所致。
世雖奸邪眾多,其所產生的根源卻少,只有明白根源所在,才可能杜絕這些行為的產生。為了消解這些民事糾紛,王符認為必須先斷絕趨利欺詐之風。他以法先德后的基本方略來整治,先把行為的禁忌明確起來,擴大法律在日常生活中的約束半徑,以表彰那些遵循德行之人,以法令刑罰懲治那些行欺詐之舉的人,讓他們悔恨自己的罪行且同時警示威懾世人。而后再施行道德教化使人們遵德行禮,以便從源頭上斷絕訴訟糾紛的產生,避免因道德失范而導致的侵犯施害行為,從而達到最終的“無訟”狀態(tài)。
在《述赦》一篇中,王符指責國家對于越軌行為的懲罰過輕,時常赦免一些多次犯罪的惡犯。王符認為實行嚴格的法律刑罰,主要意義在于“防”,在于隔斷、懲治越軌犯罪者,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不僅不重力懲罰他們,還大行赦免之風,使得民怨四起,人民的生產生活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王符看來,大惡的“下愚”之人是無法被感化的,其越軌犯罪行為只能通過嚴厲的刑罰才能被遏制糾正。“天子在于奉天威命,共行賞罰”[1]196,上天之道在于懲惡揚善,因此君主應該實行嚴厲的賞罰,既要獎賞贊譽那些善良德義之人,也要對淫邪的越軌者進行定罪論刑。“法術明而賞罰必者,雖無言語而勢自治”[1]422;通過嚴行厲法,實行明確的獎賞刑罰,德義便可得以宣揚,奸惡便可得以斷絕,動亂的失序形勢也就自然變得重新有序起來。
王符強調不可以讓民眾放任自流,因為“亂生于治,危生于安。”[1]140國家僅僅靠獎賞刑罰從外進行越軌行為的控制是遠遠不夠的,對于可教化之人眾,還必須防微杜漸,從內以道德教化來斷絕越軌念頭的產生。王符將道德教化的重任系于君主,君主先以“明”與“公”品質來端正、培育自己的言行,然后明察造成人們越軌行為的根源,以道德禮義來教化民眾,以道德為引導,以禮為規(guī)范,使人們?yōu)槿颂幨罆r變得仁愛道義。
“臣者治之材也”[1]102,官員整體素質的好壞直接影響著國家的治亂,官員作為國家機器的操作層,其素質的優(yōu)劣直接影響著國家治理的效能,進而關系到國家的安危、民族的興衰、民生的好壞[6]??v觀傳統(tǒng)中國的每一個亂世,基本都存在因官員體系的結構失調而導致內耗激烈,腐敗盛行,宦官擾政,官欺百姓的亂象。西漢初創(chuàng)的察舉制選官制度,到了東漢,由于權力的下移和地方豪強勢力的崛起,察舉制度的標準由人才的品德和才干轉變?yōu)殚T第大族的聲望和地位,社會中真正的賢能大多難以入仕,官員整體素質單薄,且水平不高。因此,治國先治吏,王符將優(yōu)化官員素質結構作為緊迫的政治任務,主張尚賢任能,“國之亂待賢而治”[1]91;只有讓賢能結構性地向上流動,提升官員的整體素質,才能更有效地治理好國家。所以,要想社會安定,人民滿意,必須使真正的賢能進入到官員體系中,如此才能使官員體系的整體素質得以優(yōu)化提升。
那么,如何才能“興賢”以優(yōu)化官員素質結構呢?在王符看來,首先要打破“任人唯親”“以族進仕”的用人方式。不以地位尊卑、關系親疏為入官標準,大力實行慎重公開的選舉,依據(jù)品德與才智兩項標準進行嚴格考驗后進行任用。任用人臣以真實可信的選舉為根本,才能實現(xiàn)賢能的結構性向上流動,國家社會才能由亂轉治。另外,還要實行嚴格的官員功績考核工作,考核其實際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與品德,如此不僅能及時淘汰非賢能的官員,還能使真正的賢能得以彰顯,從而疏通政治官僚體系的精英循環(huán),優(yōu)化官員的整體素質結構。
吉登斯在《民族—國家與暴力》一書中將國家形態(tài)分為傳統(tǒng)國家、絕對主義國家和民族國家三類,并認為傳統(tǒng)國家對其邊疆領域的控制力度不強,表現(xiàn)為“有邊陲而無疆界”[7]。傳統(tǒng)中國的大多數(shù)朝代也是如此,邊疆觀念與邊疆整合政策有著一個從無到有、逐漸發(fā)展的漫長過程,很多時候邊疆的動亂直接威脅到了國家政治主權的安危,東漢時期雖然已經建立起較為完善的邊疆防御體系,但對于西域的羌人管理過于殘暴,致使其不斷反抗,而中央王朝則采取暴力鎮(zhèn)壓的政策,致使雙方的軍事對抗連連發(fā)生。西羌的不斷反抗迫使東漢王朝對西域的經營時斷時續(xù),對東漢王朝經營和管理西北邊疆產生了明顯的負面影響[8]。王符在《邊議》《救邊》和《實邊》三篇中論述了其關于治理邊疆秩序的思想。他看到了西域邊疆紛亂的源頭在于漢王朝的用人不善,很多鎮(zhèn)守邊疆的將臣不思國家社稷之安危,不恤百姓之疾苦,不僅消極御敵,還掠奪治下百姓,使得羌人反抗軍隊得以逐漸深入內地,沿路的普通百姓疾苦交加,被迫離土離鄉(xiāng)。王符在對外策略上批判了退卻防守、割地求和的消極御敵方式,強烈主張嚴守邊疆、主動御敵,強化邊疆防御體系。以邊疆百姓為本,并聯(lián)合起來用武力對抗羌人入侵,“邊無患,中國乃得安寧”[1]310。
邊疆整合是通過國家整合力量來維護和鞏固邊疆以及增進邊疆與內地間的整體性和一體化的過程,包括法治整合、發(fā)展整合、族際整合等多個維度[9]。政治秩序有其邊界,根據(jù)邊界范圍的大小,秩序所呈現(xiàn)的結構特征各不相同,邊疆整合的過程也是中央王朝秩序邊界由內向外、由小到大的擴展過程。在邊疆紛亂被平定之后,王符還著重針對邊疆發(fā)展的整合提出了嘗試性的舉措,土地是百姓的根基,而邊疆地區(qū)人均土地量較多,與內地形成了強烈的資源反差。因此,王符以生產發(fā)展的單維角度來整合邊疆,主張以利益誘導為政策內核,實行為當?shù)匕傩諟p徭役,糧食上交達到定額后授予官爵,推舉孝廉等福利政策,內地或外國移民前來定居達到一定年限后也可享有同等待遇。此外,為了避免內部爭斗,王符還強調邊疆人際間、族際間的相互幫扶,團結起來以抵御外敵。
王符重構政治秩序的出發(fā)點在于當時諸多難以調和的國家政治問題,以此造成的社會失序局面,從政治的失序到秩序的重新建構,這是貫穿《潛夫論》的一條主題線??偨Y起來,王符重構政治秩序的思想可以概括為:以中和位育基礎上的“中和”之氣為秩序哲學,以政治場域中各人群“守本遵道”為基點,以民心為政治合法性的基礎,以德法兼用為重構方略,以期建立與完善社會教化與社會控制體系,培育民眾的道德覺悟與秩序意識,在政治上建成君主明政、賢能進仕、人臣忠位的良好政治生態(tài),向內消解糾紛與越軌,向外整合與擴展邊疆秩序??偟貋砜?,王符對政治秩序重構的考量,從其哲學邏輯、現(xiàn)實邏輯以及實現(xiàn)路徑來看,不失為一個較為完整又指向現(xiàn)實的政治秩序思想體系,廣言之,對于參與到內部秩序與全球化新秩序并行重構之宏大進程的當今中國而言,仍然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