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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翻譯與中國歷史話語的構(gòu)建與傳播

2022-03-16 12:11:11屈文生
關(guān)鍵詞:太平天國運動史觀條約

屈文生

翻譯離不開檢索,檢索就意味著要在眾多可能的譯詞中做出選擇,選擇意味著須識別譯名間的沖突。面對“AKA”“亦稱”“亦作”或“亦譯”等多檢索結(jié)果提示,如何選擇恰如其分的歷史譯名,是譯者翻譯歷史文獻時常面臨的一大難題。歷史文獻的翻譯(以下稱歷史翻譯)在很大程度上近似于政治文獻的翻譯,要求譯者把握立場。許多歷史翻譯之所以會出現(xiàn)問題,歸根到底是因為譯者缺乏必要的歷史素養(yǎng)而不曉得或不了解原作的立場。果如是,譯者在翻譯時,必會隨心所欲地選擇歷史譯名,必會渾然不知地犯下自己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翻譯錯誤,乃至原則性錯誤。本文將翻譯實踐中譯者在選擇歷史譯名時缺乏必要的歷史素養(yǎng)而無意識地造成譯作不合史實、有違原作史觀或有悖原作史論的現(xiàn)象稱為歷史翻譯中的“歷史無意識”。

所謂“缺乏必要的歷史素養(yǎng)”常表現(xiàn)為譯者跟著數(shù)據(jù)庫檢索結(jié)果說,即譯者或者不動腦筋地、機械地憑借備選譯詞在數(shù)據(jù)庫內(nèi)的使用頻率高低來判斷哪個更為“地道”;或者表現(xiàn)為譯者跟著西方人或西方的出版物說,即譯者不假思索地認為既然某一譯名是母語使用者使用的且還是正式出版物使用的,就一定是“地道”的;或者表現(xiàn)為譯者盲目相信機器翻譯或翻譯軟件,憑借所謂“語感”而直接采用機器或軟件給出的翻譯結(jié)果。凡此種種,都會引出翻譯問題,皆不足取。在歷史譯名的選擇上,“地道”與否有時并不重要,基于詞語的使用頻率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等辦法來識別、提取、遴選和確定譯名,也未見得合理。對于歷史翻譯而言,重要的是,歷史譯名須反映恰當(dāng)?shù)臍v史觀并符合特定的立場。

選擇歷史譯名就是譯者在選擇歷史立場。特別是中國近代史文獻的外譯,要求譯者熟悉大歷史觀、革命史觀、人民史觀、辯證唯物主義史觀等歷史研究范式;中共黨史文獻的外譯,特別要求譯者掌握正確的黨史觀;外國歷史文獻的漢譯,要求譯者熟悉、甄別現(xiàn)代化史觀、“沖擊—回應(yīng)”(impact-response mode)史觀與“西方中心觀”等歷史研究范式,以及相應(yīng)的歷史敘事模式和歷史話語。譯者只有養(yǎng)成歷史意識,熟悉主要的歷史觀和重要的歷史話語并站在恰當(dāng)?shù)牧錾?,完成符合史實和原作史觀、史論的翻譯,才能克服“歷史無意識”。歷史翻譯中的“歷史無意識”主要體現(xiàn)為譯者缺乏恰當(dāng)歷史觀指導(dǎo)和缺乏歷史理性等兩種情形。

一、歷史觀與歷史翻譯

根據(jù)著名史學(xué)家胡繩的研究,中國近代史上有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義和團反帝愛國運動以及辛亥革命等“三次革命運動的高潮”。①胡繩:《中國近代歷史的分期問題》,《歷史研究》1954年第1期。此外,中國近代史敘事體系中還有“八大事件”(eight events)之說,具體是指兩次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洋務(wù)運動、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八大重大歷史事件。②根據(jù)胡繩的歷史分期論,五四運動一般歸入“中國現(xiàn)代史”范圍,故中國近代史上的“八大事件”不含五四運動及此后的若干重大歷史事件。但20世紀80年代后,革命史范式有了重大修正和改進,將中國近代史的下限由1919年五四運動改為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參見趙慶云:《“三次革命高潮”解析》,《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崔志海:《中國近代史研究范式與方法再檢討》,《歷史研究》2020年第3期;王建朗:《中國近代史研究70年(1949—2019)》,《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4期??梢哉f,中國近代史學(xué)的基本框架即為“三次革命高潮”和“八大事件”。

中國近代史的越是重大的歷史事件,西文中的記載和研究往往越多。但是,對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立場,會形成不同的歷史記載與認識。以“太平天國運動”為例,該詞條的常見英文譯詞有theTaipingRebellion,theTaipingUprising,theTaipingCivil War,theTaipingRevolution,theTaipingMovement,theTaipingRevolutionary Movement,以及 theTaipingHeavenly Kingdom Movement等。③以上譯詞散見于許多英文著作內(nèi),這里非窮盡性列舉19—21世紀關(guān)于太平天國運動的若干重要作品,主要附英文名、作者和出版年代等信息。如:晏瑪太(Matthew Tyson Yates)著 The T'ai-Ping Rebellion,1853年版;密迪樂(Thomas Taylor Meadows)著 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1856年版;John Milton Mackie著 Life of Tai-ping-wang:Chief of the Chinese Insurrection,1857 年版;John Scarth著Twelve Years in China:The People,the Rebels,and the Mandarins,1860 年版;Augustus F.Lindley 著 Ti-Ping Tien Kwoh:The History of the Ti-Ping Revolution,1866年版;Charles George Gordon著 Events in the Taeping Rebellion,1891年版;簡又文(Jen Yu-wen)著《太平天國革命運動》(The Taiping Revolutionary Movement,1973年版,有中譯本);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著《太平天國》(God’s Chinese Son: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of Hong Xiuquan,1996年版,有中譯本);賴利(Thomas H.Reilly)著《上帝與皇帝之爭:太平天國的宗教與政治》(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Rebellion and the Blasphemy of Empire,2004年版,有中譯本);裴士鋒(Stephen R.Platt)著《天國之秋》(Autumn in the Heavenly Kingdom:China,the West,and the Epic Story of the Taiping Civil War,2012年版,有中譯本);梅爾清(Tobie Meyer-Fong)著《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zhàn)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What remains: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2013年版,有中譯本);孔飛力(Philip A.Kuhn)著 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Militariza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1796-1864,1970年版;Ian Heath和 Michael Perry合著 The Taiping Rebellion 1851-66,2010年版;Barbara Hendrischke著 The Scripture on Great Peace:The Taiping jing and the Beginnings of Daoism,2015年版;等等。

上述備選譯詞在語法上都正確,但對于“歷史無意識”的譯者而言,選擇起譯名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個中奧秘就在于它們背后蘊藏的歷史觀不同。從實然使用情況來看,theTaipingRebellion作為“太平天國運動”的翻譯“套話”,在英文世界中尤為深入人心。英文維基百科(Wikipedia)關(guān)于“太平天國運動”的詞條,使用的正是theTaipingRebellion?,F(xiàn)如今許多重要學(xué)術(shù)報刊的英文摘要內(nèi),也常不加區(qū)別地將“太平天國運動”譯作theTaipingRebellion。但從國家立場和革命史觀來看,這樣翻譯是有問題的。④有學(xué)者曾注意到“太平天國”等相關(guān)歷史名詞的翻譯問題,但可惜其分析問題的路徑和研究結(jié)論似經(jīng)不起推敲。江慧敏:《京華舊事 譯壇煙云——林語堂Moment in Peking無本回譯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要避免這類問題,最要緊的是熟悉中國近代史上的革命史觀和王朝史觀等歷史研究范式,因為究竟是使用 Rebellion(叛亂/造反)、Civil War(內(nèi)戰(zhàn))、Revolution(革命)、Movement(運動),還是Revolutionary Movement(革命運動)來翻譯,事關(guān)太平天國運動的歷史定位和歷史評價問題,亦關(guān)乎作品和作者的政治立場(如革命立場、階級立場)或國家立場等問題。

“太平天國運動”是一場反封建反侵略的農(nóng)民革命戰(zhàn)爭,屬于舊民主主義革命。太平天國起事者自身在其刊刻的書籍中,提出并廣泛使用的是“起義”(如“金田起義”)這一話語。1949年后的太平天國研究中,唯物史觀(或稱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是主流,居主導(dǎo)地位,學(xué)界普遍沿用“金田起義”概念,以肯定洪秀全等人起兵的正義性。①夏春濤:《太平天國再評價——金田起義170周年之反思》,《中國社會科學(xué)》2021年第7期。1951年1月11日,在“金田起義”一百周年之際,《人民日報》刊發(fā)胡繩執(zhí)筆的社論《紀念太平天國革命百周年》,指出太平天國是沒有先進階級領(lǐng)導(dǎo)下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所發(fā)展到的最高峰,高度肯定了太平天國的歷史意義及其體現(xiàn)出的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②崔之清:《晚清危局及其出路——洪秀全、曾國藩的認知與抉擇》,《史學(xué)理論研究》2021年第1期。1958年建成的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有十塊浮雕,其中第二塊為太平天國領(lǐng)袖洪秀全領(lǐng)導(dǎo)的“金田起義”。③夏春濤:《太平天國再評價——金田起義170周年之反思》。此外,2021年11月,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guān)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jīng)驗的決議》將太平天國運動和洋務(wù)運動、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等并稱為“各種救國方案”。④《中共中央關(guān)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jīng)驗的決議》,《人民日報》2021年11月17日頭版。以上即為1949年后學(xué)界和中共中央對于太平天國運動所做出的“革命性”定位和“正義性”評價。

但在唯物史觀未應(yīng)用于歷史研究之前,中國傳統(tǒng)史學(xué)研究對歷史的解釋以王朝正統(tǒng)史觀為主。⑤顧建娣:《唯物史觀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與太平天國史研究的理論轉(zhuǎn)型》,《史學(xué)理論研究》2021年第1期。正統(tǒng)的清王朝歷史敘事曾斥太平軍將士為“匪”“逆”“發(fā)逆”“賊”“發(fā)賊”“長毛賊”等,將洪秀全斥為“匪首”“賊首”“逆首”等,以上均為清廷話語體系內(nèi)對太平軍和太平天國領(lǐng)袖的貶稱,反映的是王朝史觀。⑥“長毛”是個例外,這個是太平軍的自稱及他稱。等到清末,革命黨人提出“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的口號并抨擊成王敗寇說,將漢人洪秀全領(lǐng)導(dǎo)的太平天國運動表述為一場漢族推翻滿族統(tǒng)治的“民族革命”,并將后世太平天國將士稱為“英雄”“先烈”。此類話語反映的是民族革命史觀。⑦顧建娣:《唯物史觀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與太平天國史研究的理論轉(zhuǎn)型》。此后還有將太平天國運動定義為宗教革命和政治革命的。

由此可見,將太平天國運動定義為“革命”或“運動”并非自1949年始。事實上,運用唯物史觀研究太平天國史(簡稱“太史”),最早并不在中國。比如波蘭裔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者拉狄克(Karl Radek)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有關(guān)于太平天國系“革命運動”的論述,此說對于國內(nèi)影響很大。⑧李孝遷:《拉狄克與中國左派史學(xué)》,《史學(xué)月刊》2014年第 6期;Pantsov,V.Alexander,Karl Radek on China:Documents from the Former Secret Soviet Archives,trans.Richard Abraham&Steven I.Levine,Brill,2021,pp.28-29。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史學(xué)界否認太平天國運動為“民族革命”“宗教革命”或“政治革命”,而是認為其性質(zhì)是舊民主主義革命,⑨夏春濤:《太平天國再評價——金田起義170周年之反思》。該類成果反映的是唯物史觀。

在歷史唯物主義話語體系中,“太平天國運動”被視作“革命”“運動”或“革命運動”,這些提法的內(nèi)涵雖不盡一致,但本質(zhì)上皆將其歸為救國圖存的“運動”。只有清統(tǒng)治者和站在清統(tǒng)治者一方的西人等,⑩太平天國運動對于英國駐華公使額爾金(James Bruce,8th earl of Elgin)而言是一場應(yīng)該結(jié)束的惡作劇式的動亂,他認為英國公使常駐京師有利于維持清王朝的統(tǒng)治并使其成為英國的“外交保護國”。參見徐中約:《中國進入國際大家庭》,屈文生譯,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第78頁。才將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描述為“叛亂”“造反”或“倡亂”。至于視“太平天國運動”為“內(nèi)戰(zhàn)”如the Civil War in China的提法,主要見于當(dāng)時和后來的英文報刊或檔案內(nèi),有名的如英國外交部檔案PapersrespectingtheCivilWarinChina,即《英國外交部關(guān)于中國內(nèi)戰(zhàn)文件匯編》。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于1864年,當(dāng)時美國正值內(nèi)戰(zhàn)(the American Civil War,即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故在英文文獻內(nèi),將其比擬為Civil War的用法就日益增多。

綜上,“運動”一詞反映出的是革命史觀,theTaipingRebellion(即“太平天國叛亂”)反映出的是某種王朝史觀。假使譯者具備良好的歷史素養(yǎng),在階級和革命分析理論指導(dǎo)下,仍刻意將“太平天國運動”譯為theTaipingRebellion,那就是罔顧原作立場而意在將原作同革命史觀對立起來和操縱譯文的行為;換言之,這就不是原作史觀不正的問題,而是譯者的立場出現(xiàn)重大偏差的問題。

質(zhì)言之,是“叛亂”還是“起義,是“造反”還是“革命”的敘事沖突,體現(xiàn)的是革命史觀與王朝史觀的二元對立。倘若將本質(zhì)上屬于Revolution(革命)的“太平天國運動”(最好譯為 theTaipingHeavenly Kingdom Movement)替換為 theTaipingRebellion,該譯名就會被反復(fù)用作描述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話語與意象,就意味著讀者會對“太史”形成某種最基本的“先入之見”,即一套固定的、似乎理所當(dāng)然的看法。其危險性在于,這種話語與意象往往具有多語境性與延續(xù)性,可能會經(jīng)久不衰,其可以消解或包容新知識,卻不改變自身的基本結(jié)構(gòu)。①周寧:《天下辨夷狄:晚清中國的西方形象》,《書屋》2004年第6期。

順便提一句,“太平”二字也有不用音譯而用意譯的,如有人將太平天國運動譯作the Great Peace Rebellion。②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Great Britain),“Sketch of a Journey from Canton to Hankow”,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1868,No.38.至于“天國”,該詞早在太平天國爆發(fā)前就已經(jīng)使用,例如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大部分時候用 Kingdom of Heaven或Kingdom of God 對應(yīng)“天國”“神國”或“神之國”;郭實獵(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也有類似翻譯。③王悅晨:《一場由翻譯觸發(fā)的社會運動:從馬禮遜的圣經(jīng)翻譯到太平天國》,《中國翻譯》2013年第3期。將二者組合起來的“太平天國”之最常見譯名是 theTaipingHeavenly Kingdom,可簡寫為the Heavenly Kingdom(天國)或Heavenly Dynasty(天朝)。不常見的譯詞有音譯Ti-PingTien Kwoh、④Lindley,F(xiàn).Augustus,Ti-Ping Tien Kwoh:The History of the Ti-Ping Revolution,Day&Son(Limited),Lithographers&Publishers,1866.the Celestial Kingdom ofTaiping,⑤Papers Relating to the Proceedings of Her Majesty’s Naval Forces at Canton,Harrison and Sons,1857,p50.等等。至于“太平軍”,常見的譯詞主要有theTaipingarmy和 theTaipings。還有人常譯作 theTaipingRebels,但這一譯法不合唯物史觀,即使要用,也要打上引號,以示實為反語。

中國近代史敘事體系中的“八大事件”在英語世界中的記述每個都有很多,要找出它們現(xiàn)成的譯詞并不難。其中容易出問題的,除“太平天國運動”的譯名外,“義和團運動”的英譯同樣考驗譯者的歷史觀和歷史意識。

在不同的歷史話語體系中,義和團運動的常見英文提法有the Boxer Rebellion,the Boxer Insurrection,the Boxer Trouble,the Boxer Riots,the Boxer Uprising,the Boxer Movement,the Movement of 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Militia,theYihetuanMovement,以及 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Society Movement,等等。⑥“義和團”的譯詞主要有 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Society,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Militia,the League for Justice and Harmon,the Militia United in Righteousness,Chinese Boxing以及 the Yihetuan等。

義和團運動因關(guān)系到“八國聯(lián)軍”(Eight-Nation Alliance),故西方國家對這一歷史事件有海量記載與研究。⑦例如:Great Britain,Admiralty Records,Naval Intelligence Report no.587,“Diary of Principal Events in China during the Boxer Insurrection,1900,”PRO,ADM 232/32.Giles,Lancelot.Diary of the Boxer Riots and of the Siege of the Legations in Pekin,University Press,1901.Esherick,W.Joseph,The Origins of the Boxer Uprisin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Cohen,A.Paul,History in Three Keys:The Boxers as Event,Experience,and Myth,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Keown-Boyd,Henry,The Fists of Righteous Harmony:A History of the Boxer Uprising in China in the Year 1900,Leo Cooper,1991.Silbey,J.David,The Boxer Rebellion and the Great Game in China:A History,Hill and Wang,2012.Preston,Diana,The Boxer Rebellion:The Dramatic Story of China's War on Foreigners that Shook the World in the Summer of 1900,Walker&Company,2000.Buck,D.David,Recent Studies of the Boxer Movement,M.E.Sharpe,1987.Boxer一詞在英文中表示“斗拳者”“拳民”等意,用Boxer來稱呼這一事件是因為義和團早先被稱作“義和拳”(直譯就是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Fists),其成員被稱為“拳民”或“拳匪”。在漢語世界,從不同史觀出發(fā),義和團運動也有庚子國變、庚子國難、庚子事變、庚子之亂、庚子拳亂、義和團之亂、義和團事件等不同稱謂。

歷史唯物主義史學(xué)家翦伯贊將義和團運動稱作“一次自發(fā)的農(nóng)民反帝愛國運動”。①翦伯贊:《義和團運動》,《歷史教學(xué)》1958年第5期。只要從同樣的歷史觀或歷史范式理論工具進入分析,就可發(fā)現(xiàn)西方人將義和團運動稱為the Boxer Rebellion,完全不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話語體系,與唯物史觀和革命史觀相悖,應(yīng)被視作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誤讀(misnomer)。②Koon San,Tan,Dynastic China:An Elementary History,The Other Press,2014,p446.

正如將theTaipingHeavenly Kingdom Movement確立為太平天國運動的譯名是因其符合唯物史觀、革命史觀的道理一樣,在選擇義和團運動這一歷史名詞的譯名時,譯者也須辨清原作的史觀。比如,當(dāng)譯者受托將有關(guān)該運動的官方文獻翻譯為英文時,切不可使用英語世界中最為流行的 the Boxer Rebellion,而必須選擇 theYihetuanMovement或the 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Society Movement等譯詞。

限于篇幅,“八大事件”中其他事件的譯名在這里不做詳細討論。兩次鴉片戰(zhàn)爭、洋務(wù)運動、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可分別譯作 the Opium Wars,theYangwuMovement或the Western Affairs Movement(the Self-Strengthening Movement和 the Westernization Movement是契合現(xiàn)代化史觀的譯法),the Sino-French War,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1895,the Wuxu Reform(或者 the Hundred Days’Reform)以及 the 1911 Revolution(或者 theXinhaiRevolution)。

總之,歷史翻譯須恰當(dāng)反映出原作的歷史觀。在翻譯諸如太平天國運動和義和團運動等歷史事件時,要從眾多常用的譯詞中辨別出原作實際表達的史觀。要想做好歷史翻譯,有時需要譯者具備某種“先見”,并站到某一特定立場之上。

二、歷史理性與歷史翻譯

要克服因“歷史無意識”帶來的選詞困難,歷史文獻譯者除須了解主要歷史觀或歷史研究范式外,還要具備歷史理性。歷史理性是史學(xué)理論研究中的一例核心術(shù)語,也是經(jīng)典主題,是指人們在面對歷史時所憑借和展示出來的認識、領(lǐng)會和把握過去的精神結(jié)構(gòu)和智力裝備?!皻v史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是歷史理性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③彭剛:《歷史理性與歷史感》,《學(xué)術(shù)研究》2012年第6期。歷史理性提醒歷史翻譯者客觀理性地看待歷史,要求譯者具備一定的歷史常識、歷史知識和“歷史感”,以此在選擇歷史譯名時能夠更加貼近或符合歷史本質(zhì),而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自然而然就能具備的自然能力,而是一門技藝。

從應(yīng)然角度來講,歷史翻譯能夠騰挪的空間先天很小。翻譯活動終究受原文約束和規(guī)范,歷史翻譯是理性多于非理性或感性沖動的行為。從實然角度來看,受機器翻譯和人工智能翻譯等翻譯技術(shù)平臺的影響,歷史翻譯和其他文類的翻譯一樣,越來越體現(xiàn)出非理性化和“反智主義”的傾向。要將歷史翻譯從實然狀態(tài)引向應(yīng)然狀態(tài),首先要求譯者具備歷史理性,而歷史理性是建立在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感”基礎(chǔ)上的。

1.意識形態(tài)、史識與歷史翻譯的政治

阿爾都塞曾一字不變地引用弗洛伊德:“意識形態(tài)是永恒的,恰好就像無意識一樣?!雹馨柖既骸墩撘庾R形態(tài)》,吳子楓譯,《外國美學(xué)》2019年第1期。而意識形態(tài)不總指向政治意識形態(tài),但無論是宗教意識形態(tài)、道德意識形態(tài)、法律意識形態(tài)還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其皆指向某種“世界觀”。⑤阿爾都塞:《論意識形態(tài)》。歷史譯名的選擇是一個決策過程,而有意識的決策往往會受制于各種意識形態(tài),可以說就是譯者選擇“世界觀”的過程。在歷史譯名的選擇問題上,強調(diào)譯者立場是因為譯者立場通常與本人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性有密切關(guān)系。⑥呂?。骸兑庾R形態(tài)與翻譯批評》,《外語與外語教學(xué)》2008年第2期。譯者在歷史譯名的選擇過程中通常會表現(xiàn)出與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配合甚至是共謀,從而對歷史文本做出符合譯者本人或贊助人之意識形態(tài)的“改寫”??梢哉f,意識形態(tài)是構(gòu)筑譯者主體身份的基礎(chǔ)。⑦胡安江、周曉琳:《語言與翻譯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譯者的主體身份建構(gòu)》,《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5期。

翻譯中外關(guān)系史上的歷史文本名、歷史空間名(歷史地名)、歷史概念或歷史事件名時,特別需要清楚譯者自身的文化身份(identity)與立場,建立翻譯價值觀,明確翻譯的使命,①許鈞:《翻譯選擇與文化立場——關(guān)于翻譯教學(xué)的思考》,《中國外語》2021年第5期。并要特別注意站到正確的政治立場、國家立場或斗爭立場上,特別是須貼近歷史常識與史實。

在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領(lǐng)域,地名常作為確認領(lǐng)土主權(quán)歸屬的重要標志,對其進行恰當(dāng)?shù)拿c翻譯是國家話語權(quán)的展示,可以表達行為主體的立場,能夠體現(xiàn)命名國的主權(quán)。特定歷史地名的翻譯由此變得十分緊要。

比如“琉球”宜譯作Ryukyu Island,不應(yīng)翻譯為 Okinawa(即沖繩島)?!芭_灣”宜譯作 Taiwan,而不應(yīng)以譯名Formosa為時尚。事實上,“福爾摩沙”是葡萄牙殖民者途徑中國寶島臺灣時對于該地的一種任意稱謂(即美麗的島嶼之意),是一則被烙上殖民印記的歷史名詞。20世紀中葉,有“臺獨”勢力曾借Formosa之名成立若干民間組織,行倒行逆施之舉,并以此為“臺獨”造勢,但終不得人心。

就歷史文本翻譯而言,譯者掌握選擇歷史譯名的權(quán)力,譯者的主體性和意識形態(tài)均可體現(xiàn)于譯者行使權(quán)力的過程中,更體現(xiàn)于譯者抉擇的結(jié)果之上。以中俄1689年《尼布楚條約》等重要歷史文本名的英譯為例,來闡釋本處主旨。

1689年(即康熙二十八年)8月22日,中俄兩國代表在原屬中國疆土尼布楚(今俄羅斯涅爾琴斯克)訂立中外關(guān)系史上的第一個邊界條約即《尼布楚條約》,②張錫群、吳克明:《中國近代割地簡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11—112頁。俄羅斯稱《涅爾琴斯克條約》(Нерчинский договор),該條約以條約訂立地尼布楚命名,但將原屬中國的尼布楚一帶地方劃歸俄國。③葉柏川:《近三十年來早期中俄東段邊界研究的新進展》,《清史研究》2021年第1期。今天英語世界多用theTreatyofNerchinsk來指稱、翻譯該條約;在Wikipedia上,《尼布楚條約》對應(yīng)的英文名也是theTreatyofNerchinsk。④Treaty of Nerchinsk.https://en.wikipedia.org/wiki/Treaty_of_Nerchinsk,accessed on 2022-4-21.換言之,該英文稱謂使用的是該條約訂立地“尼布楚”劃歸俄羅斯后的俄語名“涅爾琴斯克”。

地名的使用,實際隱含使用者的意識形態(tài)或其所在國的對外政策,這是地名的特殊性所決定的。因此,地名的命名、更名、使用可能涉及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安全、外交、國防等重大事項。對于曾經(jīng)屬于中國疆土,后歸入他國領(lǐng)土的,也可根據(jù)“名從主人”原則翻譯,但宜加注原中文地名,以示尊重歷史。⑤屈文生、李潤:《近代以來外國地名譯名的規(guī)范化》,《出版發(fā)行研究》2013年第2期。由此,對于涅爾琴斯克地名的翻譯,可以是 Nerchinsk,但宜寫為 Nerchinsk(Nipchu)。至于地名尼布楚的翻譯,可以使用漢語拼音Nibuchu。按照其他轉(zhuǎn)音規(guī)則還常拼為Nipchu,Nipcheu,Nebuchu,Nibcu,以及 Nibcoo 等。

問題是,在該條約訂立時,尼布楚仍屬于中國,因此,我們應(yīng)當(dāng)使用“尼布楚”而非“涅爾琴斯克”命名該條約。本著尊重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安全的原則,《尼布楚條約》應(yīng)譯成TheTreatyofNipchu1689。當(dāng)然,將其翻譯為 theSino-RussianTreatyofNebuchu等也可以,將其中的Nipchu用上述轉(zhuǎn)音或其他近似的轉(zhuǎn)音替換也都可以。

1957—1958年,哈佛大學(xué)歷史與東亞語言研究所博士生西伯(Joseph Schobert Sebes)完成中國近代史研究方向的博士論文《〈1689年尼布楚條約〉:以徐日升神父未刊日記載早期中俄外交關(guān)系史料為中心》(TheTreatyofNerchinsk(Nipchu)1689:A Case Study of the Initial Period of Sino-Russian Diplomatic Relations Based on the Unpublished Diary of Father Thomas Pereyra of the Society of Jesus),這篇論文雖然使用的是TheTreatyof Nerchinsk1689,但是在Nerchinsk后以括號加注了中文尼布楚的轉(zhuǎn)音Nipchu,此舉體現(xiàn)了論文作者良好的歷史素養(yǎng)和歷史意識。

順便提一句,對中外關(guān)系上的條約展開翻譯研究事實上非常重要。筆者近年來專注于不平等條約翻譯史研究。⑥屈文生、萬立:《不平等與不對等:晚清中外舊約章翻譯史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版?!赌岵汲l約》是中俄平等訂立的條約,不屬于“不平等條約”研究范疇,但對該文本做深入研究十分必要。民國時期,燕京大學(xué)劉選民(Hsüan-min Liu)曾著有英文論文《〈尼布楚條約〉勘義》(A Discrepancy in the Texts of theTreatyofNerchinsk,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Peiping Office,Yenching University,1940);①Liu,Hsüan-min,A Discrepancy in the Texts of the Treaty of Nerchinsk,編輯委員會:《壽羅香林教授論文集》,香港萬有圖書公司1970年版,第285—289頁。近來,圍繞《尼布楚條約》文本歧義考,又有新成果問世。②張麗、張曉剛:《中俄〈尼布楚條約〉文本的差異及其原因新析——以額爾古納河界段條款為中心》,《社會科學(xué)》2021年第3期。

以上討論是假設(shè)譯者在“歷史無意識”情形下該如何進行譯名選擇的討論。但譯者在了解原作歷史觀的情形下,卻有意通過歷史譯名的選擇歪曲原作或?qū)υ鬟M行遮蔽,就是另一回事。事實上,在這種情形下討論譯者立場及意識形態(tài),就更加有的放矢了。這里舉一例新近在歷史學(xué)界討論的例子。

美國學(xué)者白桂思(Christopher I.Beckwith)的英文著作《絲綢之路上的帝國:青銅時代至今的中央歐亞史》(EmpiresoftheSilkRoad:AHistoryof CentralEurasiafromtheBronzeAgetothePresent)于2020年被翻譯成中文出版,但該譯著甫一出版,即被批判為“一本打著學(xué)術(shù)旗號惡意攻擊中國主權(quán)、煽動邊疆地區(qū)‘獨立’的書籍”。③鐘焓:《翻譯出版不能為反華學(xué)者及其著作洗白——從白桂思〈絲綢之路上的帝國〉的中譯本說起》,《歷史評論》2021年第6期。在這篇翻譯批評中,批評者認為,“譯者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原著涉及中國的內(nèi)容存在許多歪曲歷史事實、甚至無視中國領(lǐng)土主權(quán)的嚴重問題,因此對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了大幅度刪改。由于譯者未對原著的謬誤及刪改情況進行必要的說明,這種改譯不啻為一種對原著和作者‘真面目’的偽裝或‘漂白’,使無暇或無力閱讀原著的讀者受到欺騙和蒙蔽”。批評者進一步認為,“這種做法具有很大的誤導(dǎo)性和危害性,不僅使白桂思這樣一位對中國偏見頗多的人士搖身一變?yōu)椤辛W(xué)者’,還容易使讀者喪失對該書其他內(nèi)容(如印歐人中心論、中華文明斷裂論等)應(yīng)有的警惕”。④鐘焓:《翻譯出版不能為反華學(xué)者及其著作洗白——從白桂思〈絲綢之路上的帝國〉的中譯本說起》。

總之,歷史翻譯須把握原作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評論(即史論或史識),譯者的評價會體現(xiàn)譯者在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方面的立場;任何譯文都體現(xiàn)譯者的評價,即譯者主體性。譯者有意識地選擇有悖史識的歷史譯名,以蓄意改變原作者或原編者之史觀或史論的,關(guān)系到的是翻譯倫理甚至侵權(quán)問題,不屬于本文主要討論的“歷史無意識”范疇。

2.歷史翻譯與“歷史感”

當(dāng)然,歷史翻譯也不總是需要選擇立場。更多的時候,譯名的選擇須依賴譯者的“歷史感”即譯者對歷史知識的積累或是歷史常識的運用。歷史譯名的選擇須貼合歷史常識、歷史知識與史實。

比如日本譯者箕作麟祥在明治維新初期系統(tǒng)翻譯“法國六法”后,借為譯作整理譯名對照表之際,捎帶完成了日本第一本法律辭書《佛和法律字匯》,這本書對于今天研究“和制法律漢語”以及近代中文法律術(shù)語的生成與傳入都十分重要。但這本法律辭書的英譯切不可譯為ADictionaryof BuddhismandLaw,因為這里的“佛”是指“佛蘭西”(今法國),而“和”是指“大和(日本的代稱);故當(dāng)英譯為AFrench-JapaneseLawDictionary。

再如美國人丁韙良是清末有名的傳教士,曾翻譯過《萬國公法》,擔(dān)任過同文館總教習(xí)、京師大學(xué)堂總教習(xí)等重要職務(wù),對于這樣的歷史人名的翻譯,切不可用漢語拼音來譯,而須據(jù)實回譯到其本名,而丁韙良的本名是W.A.P.Martin。再比如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不可譯為Tianjin,而應(yīng)譯為Heavenly Capital,因為Tianjin容易和天津的現(xiàn)代漢語拼音譯名混淆,盡管后者在近代史檔案中按照威妥瑪拼音方案常譯為Tientsin。在歷史地名翻譯上,有部分地名是按照方言翻譯的,如“廈門”的閩南話音譯是Amoy,“廣東”的粵語音譯為Canton等。

歷史知識往往寓于歷史的基本要素和細節(jié)之中。這里以中國近代史若干條約類歷史文本名的翻譯為例說明問題。按照今天的理解,Treaty一般譯為“條約”;Convention更常與中文“公約”對應(yīng),如《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UnitedNationsConventionontheLawoftheSea);Protocol更常對應(yīng)的是“議定書”,如《京都議定書》(theKyotoProtocol),即《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itedNations FrameworkConventiononClimateChange)。但在歷史翻譯漢譯英實踐中須注意的是,中國近代史的若干不平等條約并不能照上述對應(yīng)譯詞一概譯為Treaty。

《南京條約》(或稱《江寧條約》)的英譯是the TreatyofNanking,這個在翻譯實踐中幾乎沒有問題。但不建議將《煙臺條約》譯作theYantaiTreaty;也不建議將《辛丑條約》譯作theXinchouTreaty。在英語世界里,《煙臺條約》被稱作theChefoo Convention;《辛丑條約》則是theBoxerProtocol。這兩例英文名詞之所以合理,不在于它們最常被使用,而是因為Convention和Protocol可以“有效地”與Treaty區(qū)分開來,確切地說,這三個不平等條約之間的法律地位和法律性質(zhì)存有差異。

Treaty經(jīng)一國外交代表(如清代駐華公使)代表本國政府(行政機關(guān))簽訂后,一般要經(jīng)過本國立法機關(guān)(如英國議會、美國國會等)審批的正當(dāng)程序,這樣的程序可確保新訂條約與本國立法相協(xié)調(diào),即與本國立法不相沖突;其修訂也需要經(jīng)過本國立法機關(guān)的同意。因此,Treaty主要指國家間達成的重要協(xié)議,如同盟條約、友好通商航海條約等。美國憲法規(guī)定,參議院是唯一有權(quán)批準(三分之二通過有效)行政機關(guān)同外國政府訂立之條約的機構(gòu)。也就是說,作為Treaty的條約,無論是立約還是修約,都通常要經(jīng)本國立法機關(guān)的批準。

Convention的本質(zhì)是專約,一般是國家間就專門問題達成的協(xié)議。而Protocol從本質(zhì)上說屬于外交協(xié)定(diplomatic agreement),是兩國外交代表訂立的用于簽訂Convention或Treaty的法律文件,主要用于解釋、補充、說明或改變Convention或Treaty的規(guī)定,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條約”,其生效和修訂都無須經(jīng)立法機關(guān)(如參議院)批準。

清朝沒有權(quán)力分立的傳統(tǒng),所以只需統(tǒng)一用“條約”翻譯上述 Treaty,Convention或 Protocol。中國近代史上的許多不平等條約的名稱是從英文翻譯而來,只是最早的譯者對于它們的法律性質(zhì)不甚清楚,故概以“條約”來譯;嚴格說來,有些屬于誤譯,不符合法律翻譯的等效原則。①屈文生:《“一帶一路”國家立法文本的翻譯——國家需求、文本選擇與等效原則》,《外語與外語教學(xué)》2020年第6期。因為,與清朝簽訂條約的西方國家之所以用Treaty,Convention或Protocol等不同術(shù)語,而沒有用Treaty來一概命名上述文本,就在于它們之間的法律性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當(dāng)然,中國歷史學(xué)界對此有一定認識;正是基于此,才有“舊約章”(即區(qū)分了條約和章程)一說。

綜上,《煙臺條約》在本質(zhì)上屬于“專約”,《辛丑條約》則歸為“議定書”,這樣的法律定位才更符合史實和歷史常識,所以使用Convention及Protocol來分別翻譯它們更加準確。條約類名稱還有Agreement(協(xié)議、協(xié)定)、Covenant(公約、盟約)、Statute(規(guī)約)等,這里不再展開。

總之,歷史翻譯須尊重歷史,不能背離真實的歷史和歷史事實(即史實)。歷史翻譯需要譯者具備技藝理性(artificial perfection of reason),即將自然的推理能力長期運用于特定領(lǐng)域而形成的能夠更為敏銳地判斷、處理該領(lǐng)域的事務(wù)的專業(yè)性觀察、推理、分析、判斷能力。②姚中秋:《技藝理性視角下的司法職業(yè)化》,《華東政法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6期。換言之,歷史翻譯者不能依靠自然的直覺和所謂的“語感”,而要依靠重邏輯、重理智的“歷史感”,即靠訓(xùn)練后獲得的專門歷史知識和技能。

三、歷史翻譯與中國歷史話語的構(gòu)建與傳播

“翻譯的歷史與歷史的翻譯”是富有生命力并有很大成長空間的研究領(lǐng)域,但很長一段時間來,學(xué)界談“翻譯的歷史”(翻譯史)的多,談“歷史的翻譯”(歷史翻譯)的少。但即便是翻譯史也尚不算顯學(xué),更何況歷史翻譯。然而這不意味著歷史翻譯不重要。相反,歷史翻譯有助于講好中國歷史故事,有助于中國歷史話語權(quán)的構(gòu)建與傳播,并借此推進和提升中國在參與全球治理中的國際地位與中國軟實力的偉大目標。

什么是“話語”(discourse)?在學(xué)者潘維看來,“話語”即“史觀”。中國的話語體系就是中國特色的史觀,這里包含著以重大概念串聯(lián)的立場、價值觀和歷史變遷的邏輯。③潘維:《關(guān)于“中國話語”的幾點思考》,《開放時代》2019年第1期。因此,中國歷史話語就是對待中國歷史的歷史觀。

如果說歷史本身是第一種歷史,歷史學(xué)則是第二種歷史。④雷戈:《兩種歷史文本的界限與張力》,《東岳論叢》2004年第3期。如果說第一種歷史是客觀的,那么第二種歷史是特殊的,它體現(xiàn)主觀的內(nèi)容,但卻不是一個人的主觀,而是一個群體的主觀,其反映一個群體基本的價值觀,即史觀。①駱小平:《中國學(xué)術(shù)話語的國際傳播》,《開放時代》2019年第1期。中國要構(gòu)筑自己的歷史話語體系,就必須用中國自己的歷史話語來構(gòu)建。

科林伍德(R.G.Collingwood)曾斷言:歷史學(xué)的終極目的不是知曉過去而是理解現(xiàn)在。②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 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40.因此,史家必須恰當(dāng)處理歷史學(xué)如何為現(xiàn)實服務(wù)的問題。③李劍鳴:《歷史學(xué)家的修養(yǎng)和技藝》,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08頁。歷史話語作為史學(xué)工作者在服務(wù)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歷史觀,一定是反映某種立場的。貝爾曼(Antoine Berman)的翻譯主體理論中,“翻譯立場”和“翻譯沖動”與譯者主體性最為相關(guān)。翻譯立場是指“譯者面對翻譯時的自我定位”。④周春悅:《青年巴金譯者主體性的建立——《夜未央》譯本中的“翻譯立場”和“翻譯沖動”》,《中國翻譯》2021年第2期。

無法服務(wù)現(xiàn)實的歷史話語是失去價值的歷史話語,也是失去理性的歷史話語,既無價值理性,也無工具理性。那么,歷史翻譯作為語際之間的歷史詮釋,要克服“歷史無意識”,就必須合乎原作特定的立場,必須將歷史翻譯置于歷史理性的框架之內(nèi),確保翻譯后的歷史作品仍貼近原作闡釋的客觀歷史事實,沒有背離原作者的理性認知,沒有脫離原作服務(wù)現(xiàn)實的社會基礎(chǔ)。

歷史觀構(gòu)成立場,立場宣示歷史觀,歷史觀和立場主導(dǎo)譯名選擇。歷史話語的構(gòu)建,事實上離不開某種“先入之見”、歷史意識和歷史觀。

第一,構(gòu)建歷史話語,須具備對待史實的某種“先入之見”,并以此來消解或?qū)沽硪环N“先入之見”。

多少年來,西方不斷通過學(xué)術(shù)話語來消解中國的思想,消解中國的話語權(quán),⑤羅崗,等:《中國話語》,《開放時代》2019年第1期。有不少國外學(xué)者只是將中國作為研究材料而非研究對象。長期以來,中國被西方先入為主地作為理想的“他者”,被二元化地同西方對立起來,進而作為西方人反襯自身偉大的不可缺少的參照系。西方人建構(gòu)“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理論基點或觀察視角恰是“東方”的對立面“西方”。⑥屈文生:《“新翻譯史”何以可能——兼談翻譯與歷史學(xué)的關(guān)系》,《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1期。如此一來,歷史翻譯者如選擇西人最廣為使用的提法,并簡單以受眾的接受能力為標準來確定歷史名詞的譯名,意圖采用受眾習(xí)慣的、可理解的方式翻譯,就有可能會淡化或歪曲中國原作的立場。⑦翟石磊:《話語認同與話語協(xié)調(diào):論政治話語翻譯中的國家意識》,《學(xué)術(shù)探索》2017年第5期。這時的翻譯很有可能淪為手段,即被操縱者用作文化重構(gòu)的工具。

我們可將西方對于東方的先入之見,視作西方對東方的前置立場、模式,是對歷史做符合論者前置結(jié)論的強制闡釋。⑧張江:《評“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xué)家”——兼論相對主義的歷史闡釋》,《歷史研究》2021年第1期。所謂“前置立場”是指闡釋者的站位與姿態(tài)已預(yù)先設(shè)定,闡釋的目的不在于歷史的研究與探索,而是表達和證明立場,且常常是非歷史的立場。⑨張江:《評“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xué)家”——兼論相對主義的歷史闡釋》。歷史闡釋中的強制闡釋現(xiàn)象,古已有之,但當(dāng)下尤為盛行。在張江看來,強制闡釋的歷史不是歷史。但在歷史跨語際書寫和跨語際翻譯中,當(dāng)譯者面對西人針對中國做出的經(jīng)過強制闡釋的結(jié)論,恐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否則,作為譯者,選擇接受如此闡釋,就是選擇接受“東方主義”或“自我東方主義”(Self-Orientalism)、“新東方主義”(New Orientalism)?!白晕覗|方主義”幾乎可以被理解為“東方主義”的影子,是西方歷史話語的勝利,是以貌似真實客觀來呈現(xiàn)東方但呈現(xiàn)的又非真實東方的創(chuàng)作(含翻譯)。

西方國家以西方話語霸權(quán)對中國的話語進行制約,需要我們實施話語反制。歷史翻譯不能跟著西方說,甚至不能跟著西方漢學(xué)走。漢學(xué)家和印度學(xué)家中不少人本質(zhì)上就是東方主義者,比如英國“最偉大的”印度學(xué)家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這里涉及后殖民主義“文化身份”問題,它是全球化語境中的弱勢文化和第三世界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一種文化一定要堅持對自己“文化身份”的重新書寫,才能確認自身真正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⑩張景華:《后殖民語境與翻譯中的民族身份構(gòu)建》,《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4第2期。實施話語反制,就是要超越“東方主義”。

講好中國歷史故事提醒我們,要認真對待歷史的跨語際書寫與跨語際翻譯,須認真對待革命史觀和現(xiàn)代化史觀的分野。歷史翻譯有時看似有多個譯詞供選擇,實則沒有選擇。譯者須以某種“先入之見”或立場表達(stance-taking)與國家立場保持一致。盡管這種“先見之明”可能招致某種學(xué)術(shù)批評,但對待翻譯有關(guān)重大歷史事件的文獻時,特別是在對待官方文件或官方組織編纂之歷史文獻的外譯問題上,譯者必須站在國家立場來翻譯。這里須強調(diào)的是,國家立場不應(yīng)僅被表征為政治立場和階級立場,或許文化立場一詞更為恰切。以歷史翻譯者形成的文化立場作為立足點、出發(fā)點,作為態(tài)度、判斷,作為理論、觀點,而不是隨意的見解或感受,才是相對穩(wěn)定持久的自覺認識、理性認識。

第二,歷史話語的構(gòu)建,須具備對待史觀的歷史素養(yǎng)和歷史意識,并以此來消解“歷史無意識”。

歷史意識是反思的和批判的。歷史意識在場,可確保譯者具備反思或批判的能力。但歷史意識并不是純粹理性的產(chǎn)物,而具有豐富的感性成分,是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①雋鴻飛:《歷史意識的生成論闡釋》,《哲學(xué)研究》2009年第10期。一個歷史敘事,必定包含史家政治立場和倫理觀點。②彭剛:《相對主義、敘事主義與歷史學(xué)客觀性問題》,《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

有必要區(qū)分歷史實在與歷史話語。“歷史”概念內(nèi)部包含兩種內(nèi)容:歷史實在與歷史話語。歷史實在通常指過往發(fā)生的一切,歷史話語通常指歷史實在的記載與敘述,如歷史學(xué)著作。區(qū)分歷史實在、歷史話語有助于闡明一個事實:歷史實在是主體意志之外的客觀存在,歷史話語僅是歷史實在的一種描述方式。③南帆:《文學(xué)批評中的“歷史”概念》,《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9年第3期。

在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學(xué)”不再被當(dāng)作一種客觀的存在,而僅僅是一種“歷史敘述”或“歷史修撰”(historiography)。不像歷史主義所理解的那樣,新歷史主義將文化構(gòu)建視作“文本”或“話語”而非“事實”,將“文本”轉(zhuǎn)變?yōu)椤拔墨I”,而文獻與文學(xué)文本一樣,具有敘事性甚至虛構(gòu)性。④屈文生:《“新翻譯史”何以可能——兼談翻譯與歷史學(xué)的關(guān)系》。從“歷史”到“歷史修撰”,關(guān)鍵的變化就是“歷史的文本性”被突出,原先一個大寫的、單數(shù)的“大歷史”(History)被眾多小寫的、復(fù)數(shù)的“小歷史”(histories)取代。歷史既然是文本,就應(yīng)受制于文本闡釋的所有規(guī)則。⑤盛寧:《歷史·文本·意識形態(tài)——新歷史主義的文化批評和文學(xué)批評芻議》,《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3年第5期。同時,闡釋的本質(zhì)不在于復(fù)制歷史和文本原意,任何人的闡釋都站在自己所處的立場上,以特定的視界去解讀本文意義,闡釋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主觀的烙印。⑥劉云虹:《論文學(xué)翻譯挑評的多元功能》,《中國翻譯》2002年第3期。

歷史意識是對歷史敘事的認知與反思能力。歷史翻譯者作為語際之間的歷史敘事者,首先是接受者,然后才是輸出者,而在接受與輸出間,需要的就是反思與批判。根據(jù)??碌臋?quán)力話語理論,翻譯是一種權(quán)力,但歷史翻譯者只有具備恰當(dāng)?shù)臍v史觀與歷史理性后,才能構(gòu)建出恰當(dāng)?shù)臍v史文本,才能行使好譯者的權(quán)力。不受歷史觀指導(dǎo)的歷史翻譯,不啻是對歷史事實的一種“強制闡釋”,不僅無法反映原作的立場,最終還會尷尬地淪為郢書燕悅或穿鑿附會。⑦羅志田:《往昔非我:訓(xùn)詁、翻譯與歷史文本解讀》,《文藝研究》2010年第12期。

第三,歷史話語的傳播,離不開歷史翻譯,特別是歷史文獻的對外翻譯。

新冠疫情的持續(xù)爆發(fā)和數(shù)字時代的加速到來,正在聯(lián)合“催化”世界局勢的變化。在國際關(guān)系波云詭譎的時代大背景下,加快構(gòu)建習(xí)近平總書記要求的能夠“體現(xiàn)繼承性、民族性”“體現(xiàn)原創(chuàng)性、時代性”以及“體現(xiàn)系統(tǒng)性、專業(yè)性”的中國特色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十分重要。而如何提升中國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的國際學(xué)術(shù)話語權(quán)問題,也是題中之義。要認真考慮話語與規(guī)訓(xùn)的關(guān)系。尋求中國特色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的主動對外翻譯,是中國學(xué)術(shù)在全球多元文化和多元價值格局下構(gòu)建自我表達的重要方式。翻譯在反映中國特色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現(xiàn)狀的同時,往往還會塑造或至少是影響譯入語國家學(xué)術(shù)社群的研究范式與學(xué)術(shù)文化。⑧作者曾在2022年4月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科研處組織的“對外翻譯與國際傳播能力建設(shè)”筆談中發(fā)表過以上觀點。參見查建國、陳煉:《外譯讓世界讀懂中國》,《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22年4月6日,第1版。

歷史翻譯(中國歷史的外譯和外國歷史的漢譯)不是簡單的語言轉(zhuǎn)換,而是中國歷史學(xué)同國外歷史學(xué)在相互遭遇的情況下開展的多元文化交流。在“東方主義”作用下,中國歷史學(xué)常被異化為“他者”,這提醒我們須運用歷史的分析方法和批判的分析方法,認真思考“東方主義”何以在西方形成并逐漸成為一種模式化的意識形態(tài)。中國應(yīng)當(dāng)擁有自己的歷史話語體系,而歷史翻譯可以為這一話語體系的構(gòu)建提供指引、參照,并有助于推動?xùn)|西方文明的多元互動、互鑒。在史學(xué)思潮多元化背景下,我們應(yīng)以唯物史觀為指導(dǎo),通過歷史翻譯,講好中國歷史故事,構(gòu)建好中國歷史話語體系,傳播好中國歷史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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