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逸蓉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福建 漳州, 363122)
《喜福會》是當代美國文壇杰出的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代表作之一。這部作品主要講述了四位性格、命運各異的華裔母親在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及移民美國后與美國主流文化環(huán)境成長下的女兒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作品中的女性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遭受了男權主義及 “白人至上” 的美國白人中心主義的壓迫。目前學界對于《喜福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西文化的差異和沖突、母女關系和身份困擾的探討上,本文旨在結合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探討華裔女性從沉默到發(fā)聲,通過 “反抗” ,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重塑。
20世紀80年代后,結合后殖民主義與女性主義理論的后殖民女性主義進入了高速發(fā)展階段。面對殖民主義中心話語和男性中心話語,后殖民女性主義綜合研究性別問題和種族問題,揭示父權主義與帝國殖民主義對第三世界女性的阻撓與扭曲[1]。第三世界女性這一易被忽視的特殊弱勢群體,飽受父權制和殖民主義的雙重壓迫,成為了非客觀的虛擬性與想象性的 “他者”[2],她們被剝奪了話語權,淪為沉默的 “邊緣人” 和 “他者” 。
被稱為后殖民理論批評 “三劍客” 之一的印度裔美國女學者蓋婭特里·查克拉巴蒂·斯皮瓦克站在女性的立場上,運用女權主義去分析東方女性所遭受的權力話語被剝削的處境,揭露殖民主義和男性中心的權力話語對于第三世界女性的壓迫。她認為關注 “第三世界中女性的話語權” 是十分必要的[3],并提出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第三世界女性只有通過發(fā)聲,才能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重新構建。 “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對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的擁有,反之,則表明世界和意識對他的‘外在化’。無言狀態(tài)或失語狀態(tài)說明言說者的缺席或被外力強制置于‘盲點’之中”[4]。斯皮瓦克的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使我們能夠從一個嶄新的視角對譚恩美代表作中華裔女性們坎坷命運及邊緣化的 “他者” 身份危機進行解讀。
《喜福會》中描述的吳素云,許安梅、龔琳達和映映四位華裔母親的一生都在某種程度上遭受著男權世界中的失語,她們的悲慘遭遇歸根結底是來自中國封建社會的父權制對于婦女的束縛,婦女在當時這樣一個 “三從四德” “男尊女卑” 等思想已經(jīng)深入骨髓的社會中地位低下,被剝奪了話語權,她們的主體身份被邊緣化,成為社會邊緣的沉默 “他者” 。出生并成長于美國的女兒們,在婚姻中也同樣受到男權世界的壓迫,被迫 “失聲” 。這表現(xiàn)了處于第三世界的女性所面對的壓力:面對男權話語時的女性壓力、面對西方時的 “東方人” 的壓力和面對 “第一世界” 中心話語時的 “第三世界” 邊緣壓力[5]。
1.母親們:封建社會男權主義的被壓迫者和 “失語者” 。母親們所生活的中國時代有很明顯的男權主義色彩。舊中國封建社會中女性被限制在眾多的條條框框里。她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見解,不該反抗一切不公,甚至不能為自己辯解。她們被剝奪了基本的話語權,淪為了封建社會 “男尊女卑” 、女子應該遵守” 三從四德” 壓迫下的邊緣人和失語者。
許安梅的外婆從小便告誡她,女孩子不該有自作主張的主意;映映從小便從母親那里得到了許多關于女孩子行為規(guī)范的 “道理” 。在婚姻大事上,當時的女性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尤其是鄉(xiāng)下守舊老式的家庭,婚事大多由父母一手操辦,組建家庭后,相夫教子成了女性必然的宿命,即使丈夫出軌,也只能默然接受,成為婚姻中的失語者。龔琳達的第一段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媒人上門提親時,她只有兩歲。自訂親后,家里人便將她看待成別姓人。到了婆家,她努力學習烹飪、針線活,起早貪黑干活,努力想成為婆婆口中雙手不得閑的稱職的妻子。她不再抱怨,可見封建禮教對女性的迫害已經(jīng)潛移默化到女性逆來順受的地步,深入骨髓,渾然不知。在婚禮慶典上,主婚人對龔琳達進行烈女貞婦思想的灌輸;遲遲不見懷孕時,婆婆對她質問。映映出嫁后,為了丈夫打扮自己,還希望能通過為他生個兒子的辦法獲得丈夫的愛。她失去了自我,變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這一切都表明了當時的女性在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上屬于邊緣人物,受到封建社會男權主義的壓迫和排擠。她們不得不依附著男性,因為 “女人只有借著男人,才有光彩。[6]”
2.女兒們:婚姻中的失語者。許安梅的女兒許露絲在和特德結婚后的前幾年,特德掌握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決定權,許露絲從來沒有想要違抗他的決定。映映的女兒麗娜和哈羅德從交往時起便一直保持各自在金錢上的獨立。雖然麗娜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但她從來沒有對哈羅德表達過自己對于親密關系中兩人還如此錙銖必較的不滿,她將自己的不滿隱藏在心中,從來沒有直接反抗過。這種相處模式還體現(xiàn)在生活的其他方面,麗娜陷入了 “失語者” 的處境。
1. 母親們: 主流文化的 “失語者” 、美國主流文化邊緣化的 “他者” 。當初滿懷希望踏上美國這片土地的四位母親,不曾想過在這里生兒育女的自己不管時光流逝,仍無法完全融入這片土地。她們在主流社會中,無法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屬,陷入身份困惑和危機之中。在西方主流文化面前,她們成了 “他者” ,成了 “失語者” 。語言上,她們習慣用特殊的語言談天:一半是洋不洋腔不腔的英文,一半是她們自己的中國方言。龔琳達在美發(fā)屋做頭發(fā)時,女兒為母親充當翻譯,沒有給母親發(fā)表看法的機會;映映在家里和丈夫交談時,因為語言不擅長,她總是以語氣、手勢、表情和眼神來幫助,卡住時,丈夫就會占據(jù)話語權,按自己的意思幫她把話說出來。這是龔琳達、映映主流社會的失語者形象在家庭中的縮影。在衣著上,當初吳素云從國內帶去的都是亮閃閃的絲綢衣服,到了美國,她只好藏起這些亮晃晃的衣服,從難民收容所得到了幾件衣服,然而這些衣服都是美國人的尺寸,穿在她身上晃蕩晃蕩的。這樣的細節(jié)將她和美國社會的格格不入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生活方式上,為了融入美國社會,許家竭力想模仿美國生活方式,在去海灘度假 “受洋罪” 中失去了一個孩子。一方面,母親們無法和印刻在骨子里的中國人的文化印記做完全割裂。另一方面,她們又無法適應美國的社會文化。她們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努力地尋求生存,淪為兩種文化的邊緣人,無法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成為 “失語者” 。
2.母親們:接受主流文化教育的女兒面前的 “失語者” 。不僅如此,四位母親和自己在美國出生并長大,接受美國社會主流文化教育的女兒存在著 “代際沉默” ,成了 “失語者” 。當初吳素云帶著一只天鵝遠渡重洋,懷著在美國生下一個女兒,讓她成長成一只漂亮的白天鵝的夢想,卻在移民局被工作人員沒收了這只天鵝,這似乎預示了她的夢想難以實現(xiàn),母女之間會因為生長文化的差異而產(chǎn)生隔閡。
出生并成長在美國,受西方主流文化影響的女兒們,完全不了解母親們懷揣著怎么樣的愿景來到美國這片土地;對于母親在中國的往事,她們漠不關心,也沒有試圖去了解;她們甚至會恥笑笨拙地用英文表達自己的母親;母親和女兒們之間,似乎有著一堵無形的大墻,似乎隔著一條河。如映映所說,她們之間彼此失散了,互相見不到,聽不到,互相不了解。
《喜福會》里的母親們在家庭、婚姻里飽受封建男權主義的壓迫,但是她們沒有選擇逆來順受,安于現(xiàn)狀,接受命運的安排,而是勇敢地去克服困難,勇敢地去抗爭,來掙脫封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和壓迫,她們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最終脫離了不幸的生活和婚姻。
兩歲就被定了娃娃親的龔琳達為了多年前父母的一個契約,不得不犧牲自己?;槎Y當天,龔琳達不禁思考,為什么她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在命運之路上不斷摸索的她突然意識到, “我穿著一條漂亮的紅裙子,但我的價值遠不是因為這條紅裙子;我健康、純潔,在我內心深處,保留著對生活的穎悟,那只為我獨自所有,無人知曉,也沒有人能擄走它?!?她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誰,也向自己承諾將永遠不忘 “自我” ,任憑著這個 “我” 的思想來帶領自己。自我覺醒是龔琳達走上反抗命運之路的第一步,為了擺脫不滿的婚姻牢籠又不辱沒娘家的名聲,她精心策劃了一場戲。在清明當天,她假借夫家祖宗托夢的夢境,讓婆家相信了她會給丈夫將帶來厄運,丈夫和她解除了婚約。龔琳達中終于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鎖。龔琳達的第二次婚姻,由龔琳達自主決定,是她忠于自我,不忘自我的表現(xiàn),也是她第一場婚姻中奮力反抗的勝利果實。
遭受丈夫背叛后的映映,心灰意懶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她連鏡子都不愿照了。在厭倦了閑散的生活后,她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穿上時新的套裝,燙了時髦的發(fā)型,把自己重新包裝了一番。她當上了售貨員,成為了一名職業(yè)女性。這一切似乎將她與過去的舊我割裂開。新的外形,新的職業(yè),賦予她新的生命,幫助她實現(xiàn)了從依附丈夫,失去自我到為自己而活的身份的轉變,這是她對男權主義的反抗。
母親們自由意志的覺醒,對男權主義的反抗還體現(xiàn)在她們向女兒所傳遞的價值觀上。她們教導女兒要自信、自立、自強。她們鼓勵女兒們在婚姻里,要大膽表達自己的意志,不要被剝奪了話語權。她們教育女兒以東方女人的智慧擺脫婚姻里的困境,修正白人對她們的偏見和刻板形象,維護女性尊嚴。
許安梅從小就告誡許露絲,女孩子要挺起身子,假如她俯身去聽別人的話,就會變得軟弱。當許露絲和特德辦理離婚程序時,許安梅讓女兒 “應該大聲說幾句什么” 。媽媽的鼓勵讓許露絲終于鼓起勇氣,她明確表達了對特德某些做法的不滿。這用足了全身力氣的吶喊讓原本以為妻子只會逆來順受的特德大為吃驚。麗娜和哈羅德表面平和的婚姻中一直暗潮洶涌。他們從交往時起便一直保持各自在金錢上的獨立。雖然麗娜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但她只是默默接受,從來沒有直接反抗過。直到有一天,貼在冰箱上的AA制的賬目單被麗娜母親映映看到并深深地刺痛了她。映映當著哈羅德的面提出麗娜不愛吃冰淇淋,而一起生活多年的哈羅德從來沒有注意過關心過。此時,麗娜才終于發(fā)出自己隱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吶喊, “我一直不喜歡甚至討厭吃冰淇淋?!?這一聲吶喊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麗娜的自我意識開始蘇醒。 “為什么你總是這樣斤斤計較!” “我只是認為,我們必須要改變一下。我們的婚姻基礎,到底應該是什么……” 她開始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擺脫多年婚姻中 “失語者” 的身份。
在美國,四位母親講中國話、做中國菜、穿旗袍,保持著喜福會打麻將、輪流做東的傳統(tǒng)。她們打牌,她們講述她們各自的故事;她們又變成一群年輕的姑娘,懷舊,夢想,憧憬……揚·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有利于人們創(chuàng)造共享的過去,從而確證自己是屬于整體中的一員[7]。對于離開祖國,在異域他鄉(xiāng)生活的她們來說,自身所存有的文化記憶不斷地觸發(fā)著她們對身份認同的找尋。這些外在的中國化表現(xiàn)是她們對抗西方主流文化殖民的具體表現(xiàn)。不僅如此,她們在子女的教育和價值觀的塑造上,也堅守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比如吳素云秉持傳統(tǒng)中國家長制的教育觀念,十分重視孩子的教育,教導兒女要孝順。這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人生價值觀[8]。此外,風水和五行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幾位母親生活中的應用也體現(xiàn)了在西方主流文化面前,她們對保留生為中國人那部分 “自我” 的堅持。
譚恩美的《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及她們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女兒這兩代華裔女性在不同時期,不同的空間都受到了男權社會、白人主流文化的壓迫,使她們身處邊緣地位,淪于 “沉默” 的境地。但是她們不甘自己一直處于邊緣人的位置,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們主動打破沉默,進行抗爭。她們在男權主義和不同的文化沖突中找到自我定位,不僅激勵著廣大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也激烈著中華兒女增強自己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