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珞琳
[摘 要] 基于布迪厄實踐理論,以質性方法考察網絡字幕組的網絡分享實踐,分析其內在動機、實踐模式及困境,為理解我國互聯(lián)網背景下文化生產和數(shù)字勞動提供一個新的闡釋視角。研究發(fā)現(xiàn),字幕組的分享模式是自愿、自由、自主與自我管理的結合;成員出于積累個人社會文化資本的動機進行字幕分享,最終呈現(xiàn)利他主義的結果;字幕組也由于外部條件約束和內部價值沖突面臨著兩難困境。
[關鍵詞] 網絡字幕組 分享 數(shù)字勞動 媒介文化 實踐理論
[中圖分類號] G235[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1) 06-0066-10
[Abstract] Based on Bourdieus theory of practice, this study takes a qualitative approach to examine fan-subbing groups as an online sharing practice, analyzing their intrinsic motivations, practice modes, and dilemmas to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of interpreting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digital laboring in the context of Chinese cyberspace. The study found that the mode of fan-subbing is a combination of voluntariness, freedom, autonomy and self-management, and that members share subtitles out of the motive of accumulating social and cultural capital, and ultimately presenting altruistic results. Fan-subbing groups also face a dilemma due to external constraints and internal value conflicts.
[Key words] Fan-subbing group Sharing Digital laboring Media culture Theory of practice
1 引 言
“分享”是網絡社會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分享不但代表了互聯(lián)網的開放、互動、親社會(pro-social)的價值特質,網絡的普及也使分享成為一項人們的生活日常實踐[1]。網絡時代的分享包含三個維度:一是傳播維度,代表著信息的傳播和流動(如文件、信息分享);二是社會互動維度,分享代表了一種網絡化的人際交往方式和社會化的網絡參與行為;三是道德價值維度,分享隱含著親社會、利他的積極道德預設[2]。有學者將分享界定為“非互惠的親社會行為(nonreciprocal pro-social behavior)” ,強調分享不求回報和利他的特點[3]。
但在網絡時代,分享也面臨諸多爭議:網絡分享的自由和邊界如何權衡;信息分享是否意味著盜版;私人信息的分享是否意味著隱私侵犯……網絡字幕組就是一項受到關注且面臨爭議的分享實踐。字幕組集文化消費、字幕生產和免費傳播為一體,既是一種網民群體的文化生產消費活動,又是一種志愿的、“利他”的分享實踐。近年來,民間自發(fā)組織的網絡字幕組從小眾圈層逐漸被大眾所知,雖然仍處于法律的灰色地帶,并面臨商業(yè)資本收編和主流文化規(guī)訓,但它隱含的志愿、無償?shù)摹胺窒砭瘛笔潜簧鐣隙ǖ?。這種自發(fā)、群體性、持續(xù)性的網絡分享如何組織,有何內驅力?字幕組和“非互惠的、利他的”分享特質又有何契合或沖突之處?這些問題引導筆者進入網絡字幕組的活動空間,探討字幕組成員如何通過個體實踐加入到意義和價值的生產之中,以及背后有怎樣的動力和張力。
2 網絡字幕組:飽受爭議的“文化使者”
網絡字幕組(fan-subbing group)源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動漫迷對日本動漫作品的字幕翻譯活動[4]?;ヂ?lián)網的普及使海外文化產品突破實體光碟在傳播上的約束,令超越地域、時間限制的線上協(xié)作得以低成本實現(xiàn),使字幕組由小眾群體的“圈地自萌”逐漸發(fā)展壯大。2006年,《紐約時報》的報道“字幕亞文化將美劇帶給中國觀眾(Subtitle Subculture Brings U.S. TV to China)”被大量國內媒體轉載,網絡字幕組被稱為“文化使者”和“盜火者”,走進了大眾視野[5]。此后,國內字幕組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隨著持續(xù)的成員招募和字幕制作分享活動,形成了一批吸引固定受眾并擁有良好聲譽的字幕組,它們利用自建網站和社交媒體分享帶有中文字幕的海外影視作品,組織活動也趨于標準化,這是國內字幕組的快速生長時期[6]。
隨著網絡視頻用戶的迅速擴張,國家為規(guī)范網絡視聽節(jié)目服務秩序,于2007年發(fā)布《互聯(lián)網視聽節(jié)目服務管理規(guī)定》,對相關服務及運營單位提出具體要求[7],2009年,《廣電總局關于加強互聯(lián)網視聽節(jié)目內容管理的通知》規(guī)定“未取得相應許可證的境內外電影片、電視劇、動畫片和理論文獻影視片一律不得在互聯(lián)網上傳播”[8],因此字幕組難以分享和傳播來自海外的片源,它們自身的合法性也受到質疑。但字幕組的無償分享依然具備道德優(yōu)勢。例如,2010年3月13日《重慶晨報》以《字幕組的年輕人,委員向你們致敬》為題寫道:“‘不圖物質回報的分享精神、志愿行為,字幕組因此而可敬,但不從中獲利也應是字幕組堅守的底線。全國政協(xié)委員劉明華同時也提醒字幕組里的年輕人,身處關于版權的灰色地帶,一定要謹慎?!盵9]可見,字幕組版權合法性的隱憂已經產生,但其“分享精神”和“志愿行為”依然被肯定。2014年,國內開展了打擊侵犯知識產權的“劍網行動”,知名的字幕網站如射手網、TLF字幕組等接連關閉或停止更新。2021年2月,人人影視字幕組因涉嫌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被查[10]。從文化傳播和交流的“使者”到侵犯版權的盜版者,字幕組的生存空間持續(xù)遭受打擊。至今,字幕組的活動雖未停止,但也未邁出灰色地帶,伴隨的討論和爭議也仍在持續(xù)。
有關網絡字幕組的現(xiàn)有研究主要圍繞四個方面。
一是將字幕組作為一種網絡亞文化現(xiàn)象,以參與式文化、粉絲文化等理論視角解讀字幕組的亞文化特質,從網絡字幕組的文化背景、發(fā)展歷程、風格旨趣、運行邏輯等角度討論[11][12]。如孫黎認為字幕組代表了青年自發(fā)組織的、區(qū)別于主導文化的另類生活方式,通過對影片的解構在字幕文本中重新建構自身認同的價值。字幕組“在自由、開放、共享的精神之下秉承著無私、無償?shù)男膽B(tài),帶來了一種青年文化的新風貌”[13]。
二是從跨文化傳播角度,對字幕組的翻譯技法、內容生產在跨文化傳播中的影響進行研究[14][15]。如李凌達的個案研究將字幕組本土化、通俗化的“神翻譯”現(xiàn)象解讀為通過本土價值觀的認同而形成的民間表達,是互聯(lián)網時代獨有的“高語境文化”。字幕組的“神翻譯”反映了傳受雙方本土身份、文化與價值的認同和強化,“不啻為一種對文化帝國主義的消解”[16]。
三是以傳播政治經濟學視角,將字幕組作為一種數(shù)字勞動現(xiàn)象進行關注。如張斌認為字幕組符合“禮品經濟”的特征,響應了一種社會主義式的工作倫理[17]。曹晉等批判性地指出網絡環(huán)境下興趣娛樂與數(shù)字勞動的界限趨于模糊,媒介技術表面給予人們賦權,實則索取數(shù)字勞動,反映了“資本主義的彈性經濟積累與跨時空、跨國界、跨階級的剝奪的隱蔽性”[18]。
四是探討字幕組的法律問題。多數(shù)研究指出字幕組在版權、法律領域面臨的盜版困境[19]。同時,也有研究樂觀地認為近年逐漸興起的知識共享協(xié)議(Creative Commons)與字幕組的傳播理念存在呼應關系,即都是為了知識和資源的“再分享與利用”[20]。
總之,字幕組在多數(shù)研究中未能突破“另類文化現(xiàn)象”的范疇。但字幕組其實并不“另類”,而是一種集生產和消費為一體的數(shù)字化生活方式。從自發(fā)組織、集體行動和自愿免費傳播的特征而言,字幕組活動可以被視為一種布迪厄意義上的“實踐”行為,是字幕組所在的客觀結構和成員行動之間辯證關系的產物,具有其場域和慣習[21]。本研究基于布迪厄實踐理論(theory of practice),通過探究字幕組分享實踐的場域和慣習來提供理解網絡文化的路徑。
3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深度訪談法和參與式觀察法,“入場”網絡字幕組的活動場域。訪談對象的選取基于扎根理論的三項抽樣原則:開放性抽樣、關系性和差異性抽樣、區(qū)別性抽樣 [22]。首先進行開放性抽樣,在與影視相關的豆瓣小組、字幕組論壇中招募具有字幕組經驗的受訪者。然后基于關系型和差異性抽樣原則,優(yōu)先選擇來自不同字幕組、從事不同工種的人。最后,針對特定問題(如字幕組的盈利合法性問題)補充材料,進行區(qū)別性抽樣,將無償字幕(業(yè)余志愿性、無固定收入)和有償字幕(職業(yè)翻譯、有固定收入)進行對比。最終選取17名受訪者進行每人2小時左右的電話訪談。受訪者基本信息見表1。
除訪談外,筆者也對多個影響力較大的字幕組(如人人影視、電波、破爛熊等)進行參與式觀察,持續(xù)訪問成員日?;钴S的官方論壇、網站以及社交媒體賬號了解字幕組的日?;顒?,從討論區(qū)中對成員的發(fā)言進行記錄,作為輔助資料。
分析框架方面,本研究基于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將字幕分享視為一種實踐活動,從字幕組的實踐場域和成員的慣習出發(fā)形成材料分析的思路[23]:(1)場域中行動者的慣習,即字幕組成員為何加入/退出、如何進行字幕分享,如何內化外在規(guī)則并與個體自主行為協(xié)調、形成行動;(2)行動者的關系結構,即字幕組成員之間呈現(xiàn)的關系或權力結構;(3)場域的位置,即字幕組場域與權力場域的相對位置、如何被權力所影響。
依此框架對訪談材料組織編碼[24],最終呈現(xiàn)和回應了字幕組的實踐動機、模式和面臨的困境這三個方面的問題,如圖1所示。
4 研究發(fā)現(xiàn)
研究發(fā)現(xiàn),成員主要出于積累個人社會文化資本的動機而參與分享,體現(xiàn)為“先利己、后利他”;實踐模式是自愿的數(shù)字勞動和新自由主義式的自我管理;受制于內部“自愿分享”“金錢無涉”的道德價值與實際經濟壓力的沖突和政策法律環(huán)境的約束,字幕組的生存也面臨著兩難困境。
4.1 實踐動機:“先利己,后利他”
字幕組成員進行無償字幕翻譯的主要驅動因素是個人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的積累和滿足,即滿足自身興趣愛好和進行自我展示、自我提升。受訪者無一例外將“興趣愛好”排在參與字幕組動機因素的首位,其次則是學習和提升,絕大多數(shù)人將“志愿和奉獻”的動機排在末尾。雖然字幕組的分享客觀上是志愿的、利他的,但是成員加入的“初心”則出于利己的期待:滿足興趣,或是自我展示和提升。
4.1.1 文化消費興趣
“興趣愛好”是成員加入字幕組的首要原因,但興趣并非來自翻譯,而是來自海外文化產品(電影、劇集等),即成員的文化消費對象。
文化消費興趣會決定“是否加入”和“加入哪一個”字幕組。大多數(shù)字幕組都有專攻領域,興趣則是成員與字幕組進行雙向選擇的重要依據(jù)。潛在成員根據(jù)自己的文化產品喜好和擅長的語種來選擇字幕組;反過來,字幕組也會詢問申請者的興趣,再進行一段試譯考核,由資深成員進行評估后決定是否接收。例如,對偶像的喜愛促使C和G加入專注翻譯各自偶像的作品和節(jié)目的字幕組,她們“希望更多人看到我偶像”;O則專注翻譯自己喜愛的音樂教學視頻。同樣地,字幕組的招募公告也要求成員具有相契合的文化消費興趣:
電波成立于2012年7月,是由眾英文影視翻譯愛好者組成的非營利性網絡公益字幕組。……電波歡迎每一位對英文影視有愛且有一顆為人民服務之心的朋友加入我們,互相學習和交流,我們不提供任何物質報酬[25]。
人人影視字幕組主要以喜歡歐美影視的愛好者組成,我們不以商業(yè)盈利行為目的,加入僅憑個人愛好,沒有金錢回報[26]。
可見,興趣愛好是要求成員具備的核心要素。“專注于喜劇”是電波字幕組區(qū)分于其他組的特質,這使得偏好英美喜劇的愛好者更容易選擇它們。人人影視字幕組招募的則是“歐美影視愛好者”。公告還默認申請者認同字幕組“非營利”的性質,其中提到的要有“為人民服務之心”,無疑強化了字幕組的公益屬性,作為積極的道德話語動員新人的加入。
但是,受訪者加入字幕組的主要原因并非“為人民服務”,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文化消費需求。例如H表示,她加入的原因“第一就是想早點看見生肉”[27],因為字幕組可以第一時間獲得海外影視劇的片源。英語水平很好的她則能與海外同步“追劇”,而不用像普通觀眾一樣等待字幕組翻譯后才能觀看。自身的文化消費興趣成為加入字幕組的直接原因,“利他”的志愿熱情則排在自身興趣之后。
4.1.2 社會、文化資本的展示與積累
社會、文化資本的展示和積累是另一個重要動機。受訪者希望通過字幕組來展示文化品位和提升外語水平,乃至希望字幕組能助力個人社會資本的積累,成為自己升學求職的加分項。
一是文化品位、外語水平的自我展示。如前述為滿足文化消費興趣而加入字幕組的H,同時也能滿足對自身能力的展示欲求,“有些字幕組有些地方確實翻譯得欠妥,對有些俗語、俚語不是那么‘溜。我想如果我進去的話,可能能做個更好的字幕”。字幕組除了“滿足我很快地能看到美劇”的需求之外,也能通過翻譯工作來展示H的文化積累和外語能力。類似地,其他受訪者也表達了自我展示對參與字幕組的推動力。如K認為,“能做字幕組好像能說明你英語挺好的。因為有些時候翻譯的質量也參差不齊,我能看到字幕里面的錯,我就覺得這個我也能做”。看美劇時“看到一些蹩腳的翻譯,會非常生氣,這會非常影響觀影體驗”,產生了“我上我也行”的感覺,自我展示的初衷促使L加入了字幕組。由此,字幕翻譯中的自我展示空間對一部分具有較好外語水平和文化品位的成員起到驅動作用。
二是文化、社會資本的積累。字幕組能帶來的不僅有“語言文化水平提高”的主觀獲得感,還可能有實際社會資本的增長,即求職優(yōu)勢。成員們期待通過字幕翻譯來“提高語言水平”“提升聽力”“鍛煉鍛煉自己”,并且,有多位受訪者在求職簡歷上寫了字幕組的經歷,認為字幕組可以成為語言能力的證明,“好像還挺有優(yōu)勢的”(K),“(面試者)都還會挺有好感的……某種程度上也能夠證明自己的語言能力”(O)。字幕組經歷能為成員的個人社會資本積累帶來積極附加值,從成員自身而言,通過志愿無償?shù)淖帜环g而獲得這些無形附加值的回報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p>
4.2 實踐模式:自愿、自由、自主、自我管理
從字幕組的工作流程、行動者關系來看,其實踐模式表現(xiàn)為:一是自愿、自由、自主的數(shù)字勞動;二是時間、效率的自我管理,這樣的實踐模式與新自由主義價值框架下自負自責的觀念相適應。
4.2.1 自愿、自由、自主的數(shù)字勞動
網絡字幕組的運行基于成員們源自興趣進行自愿勞動,其行動者關系結構中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雇傭關系和基于此的強制管理手段,取而代之的則是靈活自由的眾包式勞動:成員具有較高的自主性,相互關系和勞動協(xié)作以“有機團結”的方式得到體現(xiàn)。
一方面,字幕組的組織分工是高度自由自主的。成員的進入、退出和分工安排都很靈活,具備協(xié)商空間。因為“閑”而加入字幕組的受訪者不在少數(shù),后來退出字幕組也往往因為“后來太忙”,若字幕組與“主業(yè)”(工作、學業(yè)等)沖突,成員可自行退出,或“向組長請一段時間的假”。分工方面,新成員可根據(jù)自身興趣和能力來申請“崗位”,如語種、翻譯、時間軸、校對、后期等。有新內容待翻譯時,一般以“自愿認領”的方式由組長將翻譯工作分給自愿承擔的成員;反過來,成員也大多根據(jù)感興趣程度、自己的業(yè)余時間安排來決定是否要“認領”翻譯工作,是“非常自由來去的狀態(tài)”(L)。
另一方面,自由自主的組織并不意味著松散無紀律,相反,字幕組具備相對完善和標準化的人員招募標準、工作流程乃至技術標準。這些紀律標準一部分在招募階段即明文說明,另一部分則依靠“傳幫帶”,由成員自覺遵守維護。在招募環(huán)節(jié),申請者需要回答有關觀影偏好、時間條件、外語水平、網絡狀況等問題,并通過試譯考核方能進組。部分字幕組有試用期考核,如果新人前三次翻譯“質量不達標”則會被淘汰出組。在分工環(huán)節(jié),有統(tǒng)籌—片源—翻譯(聽譯或筆譯)—校對—時間軸—壓制等工種。統(tǒng)籌和校對通常由資深成員擔任,統(tǒng)籌負責組織某一作品的整個譯制工作,把控時間、協(xié)調成員;校對的語言水平要求較高,負責把關翻譯質量;時間軸和壓制是枯燥但重要的工種,關系到視頻與字幕是否同步,決定了作品的最終呈現(xiàn)效果。在工作環(huán)節(jié),各崗位需通力配合,以最快速度將“生肉”翻譯壓制并上傳分享,成為可供直接下載播放的“熟肉”。
這套運行模式既自由靈活,又有標準化流程和質量把控;既照顧個體的興趣和時間安排,又能使整體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成員間關系雖然松散,但在工作中能夠緊密協(xié)作。這種基于興趣與自愿的“有機團結”是字幕組網絡分享實踐的重要特征。
4.2.2 時間、效率的自我管理
字幕組沒有正式雇用關系,個體成員的自發(fā)驅動和效率、時間的自我管理是其運作的重要前提。一方面,這一前提在招募公告中得以體現(xiàn):
未滿18歲和初高中學生請勿申請,請以學業(yè)為重;請務必保證自己有一定空閑時間,如學業(yè)或工作繁忙/近期有重要安排,請謹慎申請;字幕組不是培訓機構,無法幫助提高英文水平,如想學習英語,請選擇其他途徑[28]。
公告明確了成員應自行合理規(guī)劃時間,同時強調字幕組“不是培訓機構”“無法幫助提高英文水平”,將能力和效率的管理責任都歸于成員個人。 “量力而行”的表述也體現(xiàn)了自我管理的重要性:
字幕制作貴在耐心堅持,我們不希望大家因做字幕影響到三次元生活,也不希望看到因時間緊迫,為趕進度草率行事的情況。所以,請大家合理安排好時間,量力而行[29]。
對自我管理的強調并非意味著字幕組缺乏約束,相反如前文所述,字幕組內部有標準化的組織分工和技術標準。字幕組正是通過事先向成員聲明“自愿”的基礎和“自我管理”的基本要求,方能實現(xiàn)協(xié)調和自治。
另一方面,自我管理也體現(xiàn)在成員之間的協(xié)作中。因為加入字幕組意味著對公告的認可,所以成員間的協(xié)作也基于相似的自我管理要求。正如G談到,“雖然大家都是用的自己業(yè)余的時間,也不是專業(yè)搞翻譯的,但是用一種專業(yè)的精神來要求自己”。G并不認為字幕組是嚴格意義上的“工作”,但在自己去做的時候,會將它定義成“工作”,因為“做的時候,就要把自己的東西做好,一是把自己的稿子翻譯好,要保質保量,然后就盡量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既然答應要做這件事情,就要對它負責”。
近似的自我管理標準是成員在實際工作中信任和協(xié)作的基礎。不同字幕組對成員投入的要求有所不同,成員也會在行動中進行自我調整或反向篩選:例如M以前“學習比較輕松,和字幕組沒有什么沖突,就能做下去。后來感覺太忙,就退掉了”。如當其他人“不在說好的時間交任務”時,P認為這會“把整個劇所有人的時間都打亂”,又“不可能用太嚴厲的語氣去說別人,因為大家其實都是平等的,互相也沒有實際的約束力”,但這類人“一般在字幕組待的時間也不會太長,慢慢地就沉掉了”。因此,自我管理在字幕組場域中的表現(xiàn)是多樣的:既會促使成員自我協(xié)調、適應以及后續(xù)進步(如升任校對/統(tǒng)籌);也會出現(xiàn)成員間自我要求不一致,或自我管理與集體要求產生沖突,導致合作不協(xié)調乃至退出。
綜上,字幕組的實踐建立在行動者對自我管理的認可和相似管理程度的基礎之上,通過統(tǒng)一原則下的自主、自愿的工作安排而維持運行。在這之中,自我管理的受阻、不一致會影響成員的投入程度和完成質量,但也正由于相對自由的準入/準出制,自我管理出現(xiàn)問題或與團隊不協(xié)調的成員可以自主離開,由此完成字幕組的成員過濾。由此,自愿、自由、自主與自我管理的結合構成了字幕組的實踐模式。
4.3 字幕組的雙重困境
當前網絡字幕組面臨雙重困境:一是外部法律政策的約束使之面臨合法性困境,這是由字幕組場域的位置決定的。二是內部的道德價值困境,這源于成員對字幕分享的金錢無涉的自主道德要求與字幕組商業(yè)化運營之間的沖突。
4.3.1 合法性困境
合法性困境涉及兩點:一是字幕組建立網站或App,對未獲授權的海外作品提供下載,可能構成侵犯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30];二是字幕翻譯活動本身可能構成侵權。著作權法規(guī)定,將已有作品翻譯成另一種文字需要得到原作品權利人授權,但獲得授權進行翻譯的字幕組寥寥無幾[31]。
面對法律爭議,字幕組會合理化自身,在內嵌字幕的視頻中標注“僅供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嚴禁商用,請于下載后24小時內刪除”等免責聲明。雖然著作權法規(guī)定了合理使用情形,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使用他人已經發(fā)表的作品可以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支付報酬,但字幕組公開、規(guī)?;淖髌贩窒?,顯然已超出“個人”的范圍。并且,部分字幕組隨著發(fā)展壯大,開始商業(yè)化嘗試,在網站或視頻中植入廣告、售賣衍生商品等進行盈利,因此不構成合理使用[32]。
網絡內容生產平臺所處的國家政策法律環(huán)境客觀上刺激平臺不斷調整與更新網絡版權維護措施[33],字幕組處于外部權力場域支配下,同樣受到政策法律的約束。因此若要徹底擺脫合法性困境,核心是要適應版權維護趨勢,獲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授權。部分字幕組已著手調整,如聯(lián)系原視頻作者授權,或者與已經取得合法授權的視頻網站平臺進行合作,取得合法翻譯權。但這樣的情況實為少數(shù)。原因在于,一方面,多數(shù)字幕組成員不愿受視頻平臺的內容審核限制,想自由翻譯和分享感興趣的內容;另一方面,因為組織基于自愿和自主,字幕組對成員并沒有實際的管理約束力,因此也難以與官方平臺搭建正式合作。字幕組場域的位置決定了它受到外部約束,然而其內部行動者的關系結構與慣習又體現(xiàn)出高度自主的特征,這之間產生的張力使字幕組在合法性困境中逐漸分化:一部分轉為“正規(guī)軍”,獲得授權進行合法翻譯,但內容選擇的自由度和時效性均大打折扣,成員自主性也受到限制,導致成員和受眾的流失;另一部分則依然如故,蟄伏在灰色地帶,隨時面臨被查處的風險。
4.3.2 道德價值困境
商業(yè)化運營和分享精神的不匹配是另一重困境,這使字幕組倚仗的道德高地受到質疑。在訪談中,成員雖知曉字幕組具有法律風險,但更多表達的是道德方面的擔憂,認為如果字幕組開始商業(yè)化運作,就徹底違背了志愿無償?shù)姆窒砭瘢骸皼]有盈利的話,可能它還只是‘灰色,但一旦真的開始盈利的話,就絕對是‘黑了”(G)。
字幕組通常自給自足,但隨著組織發(fā)展,為維持服務器運行、保持高質量更新,就需要更多運營資金,部分字幕組會向受眾籌款乃至進行商業(yè)化嘗試。如人人影視字幕組曾銷售會員服務、紀念款路由器等產品;但直至2021年3月被關停前,其主頁上仍有“字幕組由網絡愛好者自發(fā)組成,不以盈利為目的,加入僅憑個人興趣愛好,沒有任何金錢實質回報”的聲明。由此,在成員的無償勞動和字幕組的商業(yè)化轉型之間出現(xiàn)了不匹配,相較于法律爭議,商業(yè)化對分享精神的侵蝕是成員們更為警惕的。如Q所在字幕組希望“與錢劃清界限”,保持分享的道德優(yōu)勢:“我們一開始做這個就是為了去‘share,‘去分享,本身就有一種無償?shù)囊馕叮绻阉虡I(yè)化了,就感覺很不妥。因為大家都是憑著愛好和一腔熱血在做,如果摻雜錢的話,很多事情就會變味了”。
面對這一問題,一部分字幕組選擇不涉入商業(yè)化的泥沼,“保持佛系”,不“跟熱點”“搶首發(fā)”,只用最少開支去維持生存,這些開支也由成員自籌。部分成員認為,向受眾籌款“如果只是為了維持運營、填補開銷,是可以接受的”,但自己不會參與。另一部分成員則在察覺所在字幕組有商業(yè)化趨勢的時候就選擇了退出,因為這不符合“分享的價值”,與“理想產生了沖突”:
“字幕組其實應當達到一個理想化的分享。你做,然后發(fā)出去給別人看,就這樣。除了滿足感之外,你得不到任何東西,不涉及任何其他的,比如錢和知名度。但如果從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來講的話,(字幕組)要知名度、去導流的話,實際上最終可能還是為了錢?!保ㄊ茉L者A)
在成員看來,“無償”“自愿”“公益”等積極道德價值是與字幕分享相伴相生的,字幕組之所以陷于爭議卻能夠存活至今,正是由于其綁定的積極道德價值。而這樣的道德價值也無形中成為一種困境:分享是純粹的,字幕組需要保持“金錢無涉”以維持自身的合法性,所以字幕組要么選擇一直在小眾圈層內活動,面對可能的經濟壓力和不穩(wěn)定性;要么擴大影響力、嘗試獲利,但這將使自身在面臨法律風險的同時還失去道德優(yōu)勢、背棄分享的價值。
5 小 結
本研究以網絡字幕組為例,基于實踐理論探討網絡分享的動機、運行模式及其面臨的困境。研究發(fā)現(xiàn),字幕組成員出于展示和積累個人社會文化資本的動機進行字幕分享;實踐模式是自愿、自由、自主與自我管理的結合;字幕組面臨的爭議和困境一方面源于外部的法律政策環(huán)境;另一方面源于內部行動者的道德追求和商業(yè)化運營之間產生的價值沖突。
字幕組的分享實踐反映了個體在網絡環(huán)境下的有機團結。字幕組成員以相似興趣和道德價值追求作為互相連接和約束的情感介質,在進行海外文化作品的消費、字幕作品生產的同時進行自我表達和自我訓練,展示和積累文化與社會資本;同時,還在字幕組的集體勞動和互動中形成和鞏固自身的道德價值認同。他們以自愿、自由和彈性的形式組織起來,完成了一套集“復雜的”集體勞動和“單純的”分享價值建構為一體的文化實踐。
從動機來看,網絡分享的初衷是與個人興趣、情感滿足、社會文化資本增長緊密綁定的。成員通過理解劇中的“?!?、和組員討論喜愛的劇集和演員中獲得興趣和情感的滿足;也能在字幕組中達成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的展示和積累,成為擴大社交圈乃至求職的助力。網絡分享強調社會性和集體化,用戶個體通過分享將自身的內容生產、數(shù)字勞動轉化為對集體社區(qū)的維護和社會建設的貢獻[34]。由此,從個人層面動機出發(fā)的字幕分享,通過網絡形成連接,以自愿自由自主、自我管理的模式組織起來,在個人動機和情感滿足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新的公共價值—達成了一種禮品經濟式的[35]、親社會意義上的分享??梢哉f,字幕分享從個人層面的動機出發(fā),但最終達到“利他”的客觀結果。
從實踐模式上看,字幕組具有“招募—考核—分工—合作—生產—傳播”的工作流程和細致分工,擁有成熟的技術標準和工作原則。但無論是成員加入字幕組的動機、需求、期待,還是加入后的工作狀態(tài)、時間安排、分工交流,其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自愿、自由、自主和自律的特征。這套實踐建立在行動者對自我管理原則的認可和相似管理程度的基礎之上,這之中產生相互磨合和協(xié)調,也可能發(fā)生成員間自我管理要求不一致帶來的沖突,但最終能夠通過成員和組織的雙向篩選而維持字幕組整體的有序運行。
然而,正因為社會文化賦予分享的親社會價值和字幕組內部行動者高度自主的實踐模式,字幕組也面臨內外兩重困境。一方面,字幕組場域受到外部政策法規(guī)環(huán)境的管控約束,字幕翻譯分享活動可能構成侵權。如若轉型獲得合法翻譯權,會因為內容和時效限制而導致成員和受眾流失;若維持現(xiàn)狀,則只能以“半地下”的狀態(tài)生存,可能被追究法律責任。另一方面,隨著時間推移,組織的自然擴張和作品傳播會帶來更大的維護和運營成本,但內部成員的高度自主性和對字幕分享的道德價值追求則要求字幕組保持金錢無涉,若謀求商業(yè)化或正規(guī)組織化發(fā)展,就背棄了志愿無償?shù)姆窒砭瘛?/p>
“理想化的分享”,這是網絡字幕組引以為豪、并能延續(xù)至今的重要原因,但也正是其陷入困境的根源。由于外部政策法律環(huán)境對著作權保護的重視、字幕組內部面臨的運營壓力,困境在短期內似難以解決,但又因為大眾對文化產品源源不斷的需求,字幕組將可能繼續(xù)在灰色地帶生存下去。網民們自發(fā)組織的分享必須純粹、是金錢無涉的志愿勞動,但網絡平臺卻可以通過將用戶分享的內容售賣給廣告商來獲利。因此,在字幕組面臨的困境背后,我們可以對網絡分享作為“公共設施”的一面進行反思,也需要看到平臺資本對于親社會話語的挪用和潛藏的剝削邏輯。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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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在字幕組的語言體系中,“生肉”專指國外原版的未經加工或翻譯的片源。相對則有“熟肉”的概念,“熟肉”指已經經過字幕譯制的,自帶中文字幕的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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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