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芳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教育學(xué)部,陜西 西安 710062)
《繪事微言》是唐志契的繪畫論著,有著重要的價值。唐志契,字玄生,又字敷五,號為天放懶人,生于1578年,卒于1652年(或1652年以后),海陵(今江蘇泰州)人。精于繪畫之事,存世作品有《攜杖溪頭圖》《門泊漁舟圖》《亂山茅屋圖》等。《繪事微言》共四卷,一共五十一節(jié),論述山水畫理,獨抒己見。
《繪事微言》一書存在著襲陳言之處、出新意之處以及有弊病之處,這些是《繪事微言》不大被關(guān)注的地方。畫論本身有著重要的理論價值,但也有不足之處。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部畫論,它有著自己的發(fā)展脈絡(luò)。從宋代至明代,其他畫論及理論家的言論對唐志契的《繪事微言》有著一定的影響。那么,該書哪些是襲陳言之處,哪些是出新意之處,以及哪些言論有弊病,這些是本文論證和探討的內(nèi)容。
俞劍華曾指出唐志契的《繪事微言》“間有襲陳言處”,但又說“尚不為病”。其中確實有一部分內(nèi)容與北宋劉道醇的“六要六長”,以及明代莫是龍《畫說》中的某些觀點存在著相似之處,然而又與抄襲他人之說有別。這部分可視作推陳出新,所以俞劍華認為“尚不為病”。《繪事微言》中襲陳言之處的體現(xiàn)之一即為對“六要六長”的繼承。
“六要六長”是劉道醇在《圣朝名畫評》中的評畫標準。明代高濂說:“畫家六法三病,六要六長之說,此為初學(xué)入門訣也”[1]577,唐志契則評價:“后人評畫有六要、六長、八格??偛怀隽ㄈ分小盵2]35。何謂“六要六長”?《圣朝名畫評》原序中說:“所謂六要者:氣韻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變異合理三也,彩繪有澤四也,去來自然五也,師學(xué)舍短六也。所謂六長者:粗鹵求筆一也,僻澀求才二也,細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無墨求染五也,平畫求長六也?!盵3]2
劉道醇通過“六要六長”規(guī)定了評畫的標準,同時反映了他所處時代的繪畫風(fēng)貌。明末清初的唐志契也對自己所處的明代繪畫風(fēng)貌作了評判,他在《繪事微言》提到三個觀點,即“老嫩”“仿舊”“山水要明理”,與劉道醇的“六要六長”有一定淵源關(guān)系。
《繪事微言》中的“老嫩”可說是對“六要”中“格制俱老”的繼承,二者皆有“老”字。“老”一般指畫面中所透露出的純熟、老練的氣息。在“格制俱老”中,老是一種品評標準,是時代的要求。當(dāng)時的時代要求繪畫風(fēng)格中應(yīng)該透露出“老”的氣息。唐志契將“老”擴展為“老嫩”來講。他指出:“落筆細雖似乎嫩,然有極老筆氣,出于自然者。落筆粗雖近乎老,然有極嫩筆氣。故為蒼勁者,難逃識者一看。世人不察,遂指細筆為嫩,粗筆為老,真有眼之盲也。”[2]9唐志契對“老”和“嫩”作了辯證的解釋,可謂高出一籌。他認為不能簡單地認為細筆為嫩,粗筆為老。筆雖細但有極老筆氣,這是好的用筆,是出于自然的用筆,而用筆雖粗,但有極嫩筆氣,則非好筆。唐志契把這個“老”分為兩個方面來看,一是從用筆上,二是從筆氣上,他認為極老的筆氣是至關(guān)重要的。唐志契對“老”的理解更加細致。從時間的先后順序來看,唐志契的“老嫩”繼承了“六要”中的“格制俱老”,又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指出了當(dāng)時畫壇對“老嫩”的錯誤理解。
《繪事微言》中的“仿舊”與“六要”中的“師學(xué)舍短”也有聯(lián)系。二者所講的內(nèi)容,皆是講師法古人,但是怎樣師法古人,二者有不同的觀點。“仿舊”認為:“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師其意而不師其跡,乃真臨摹也?!盵2]9“仿舊”是要求師法古人的意而不師法古人的跡?!皫煂W(xué)舍短”指出要在師法古人時擯棄古人的短處。二者在師法古人方面相同,但在具體如何師法方面卻不同,而這種不同,正是唐志契對師學(xué)觀點的進一步發(fā)展。
《繪事微言》中的“山水要明理”與“六要”中的“變異合理”都論“理”。“變異合理”是指變化創(chuàng)新要合情合理,要合乎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此理是合乎造化之理。在劉道醇《圣朝名畫評》的《山水門》中,他對李成、范寬的評價為:“宗師造化,自創(chuàng)景物,皆合其妙”,“在古無法,創(chuàng)意自我,功期造化”。[4]412這兩句的評價皆是在講李成和范寬的繪畫有創(chuàng)新,他們的創(chuàng)新符合自然造化的規(guī)律,因而此理包括合乎自然之理。而“山水要明理”呢?唐志契說道:“凡讀書朋友學(xué)畫山水,容易入松江一路派頭。到底不能入畫家三昧,蓋畫非易事,非童而習(xí)之,其轉(zhuǎn)折處,必不能周匝。大抵只要明理為致,若理不明,縱使墨色煙潤,筆法遒勁,終不能令后世可法可傳。郭河陽云:‘有人悟得丹青理,專向茅茨畫山水’,正謂此?!盵2]9-10此處“山水要明理”的理就是要合理,要合乎事物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也是繪畫創(chuàng)作中應(yīng)該遵循的美的規(guī)律。唐志契在《蘇松品格同異》一節(jié)中對理進行了具體解釋:“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適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規(guī)繩也。”[2]10所謂“高下大小適宜”就是說描寫的形象是靠上一點還是靠下一點,是大一點還是小一點,都要合適。怎樣才算合適?看著美就是合適,不美就是不合適。所謂“向背安放不失”就是作畫者要表現(xiàn)的形象怎樣安放在畫面上,是正面向前,還是背面向前?!安皇А本褪遣皇ё匀?,不失美的規(guī)律,也就是要看著舒服,看著美。在合乎事物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這一點上,唐志契提到的理與六要中“變異合理”的理相似。
唐志契認為:“道醇之六要六長,堪與謝赫之六法俱不朽。”[2]87從這樣高度的評價來看,唐志契十分重視“六要六長”的理論價值,由此更加確信《繪事微言》的部分觀點是對劉道醇“六要六長”的繼承。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的比較可知,唐志契的《繪事微言》存在對劉道醇“六要六長”的繼承和發(fā)展,二者既有聯(lián)系也有不同。相似的地方或者說繼承的部分即是襲陳言之處,而發(fā)展的內(nèi)容則是對當(dāng)時畫壇存在弊端的一種提醒。明代的畫論一方面繼承了宋代畫論中有益的觀點,同時也展現(xiàn)了其時代特點。
在《繪事微言》與《畫說》相似的部分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唐志契對個別字句的修改,體現(xiàn)了唐志契的獨到見解。
《畫說》云:“昔人評大年畫,謂得胸中千卷書更奇古。又大年以宋宗室不得遠游,每朝陵回,得寫胸中丘壑。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無望于庸史矣。”[4]716唐志契在《畫要讀書》一節(jié)中把莫是龍的論述拿過來,但作了個別字句的修改:“昔人評大年畫,謂胸中必有千卷書,非真有千卷書也。蓋大年以宋宗室不得遠游,每集四方遠客山人,縱談名山大川,以為古今至快。能動筆者便欲其想像而出之。故其胸中富于見聞,便富于丘壑。然則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士夫勉之,無望于庸史矣。”[2]4唐志契指出昔人所說的大年胸中有千卷書,其實不然,而是他經(jīng)常召集一些遠客山人,讓他們談?wù)勀切┟酱蟠?,他聽得多了,就?jù)想象畫名山大川。俗話說:“不聞不如聞之”,趙大年以此增加自己的見聞也是一種辦法,但俗話又說:“聞之不如見之”,只聽別人說往往會理解錯,或想象錯,只有親眼見之,才能繪出符合客觀物象規(guī)律的畫來。清代的石濤在他的畫論中也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的著名觀點,能夠搜盡奇峰必定行了萬里之路?!独L事微言》的論據(jù)與《畫說》的論據(jù)從大體上看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仔細比較二者的論證,恰恰在關(guān)鍵的點上《繪事微言》產(chǎn)生了質(zhì)的變化,唐志契比莫是龍更高一籌。
又,《畫說》云:
然山水中當(dāng)著意生云,不可用拘染,當(dāng)以墨漬出。[4]716
而《繪事微言·煙云染法》云:
惟董北苑不用染,而用淡墨積出。[2]22
《畫說》論述了畫云不可拘染,要用墨漬出,唐志契則說董源不用染,而用淡墨積出。前者提出漬墨,后者提出積墨,前者強調(diào)用墨,而后者強調(diào)用淡墨。漬墨與積墨的概念不同,墨與淡墨的概念亦不同,特別是在作畫表現(xiàn)上有所不同,墨本身是個比較模糊的概念,可能有濃墨的意思,淡墨指墨的濃度深淺上的淡。二者論述云煙染法所表達的明晰程度和畫法不同,唐志契的說法更為清晰。
因此,《繪事微言》與《畫說》中的言論有著某種聯(lián)系與不同,且在二者相似的理論中,唐志契的理論更為透徹。
除了上文所述的襲陳言但能出新意的言論,《繪事微言》中出新意之處還有很多,“山水性情”“山水寫趣”“丘壑藏露”等觀點亦是。
“山水性情”是山水寫生問題的延伸。山水畫中的山水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精神,“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人的性情也必然與山水的性情相通。
性情與自然山水既然相通,由其形得其性情就是一個必然的邏輯。什么是性情?性指的是特征,外在的形狀,情指的是精神方面,二者合稱為性情,既包括外在的形,又包括內(nèi)在的情。唐志契的性情論中有論述得比較好的部分,首先他論述了:“凡畫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便得山環(huán)抱起伏之勢,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掛腳,自然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而落筆不生軟矣。亦得濤浪瀠洄之勢,如綺如鱗,如云如怒,如鬼面,自然水情即我情,水性即我性,而落筆不板呆矣?!盵2]11得山之性情,便得山之形貌特征,再經(jīng)畫家自身性情的融合,畫家描繪山水形象生動且用筆流暢,畫由心出;得水之性情,就能表現(xiàn)水之濤浪回旋的氣勢,山水之性情經(jīng)畫家之性情而表達,落筆時筆法就不呆板,得山水性情自然能“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水情即我情,水性即我性”。唐志契在這里運用辨證觀點解釋了山水之性情,也把性與情各自的概念以及二者的關(guān)系解釋得很清楚。
對山水性情的把握影響繪畫實踐,山水之性情決定了作品形象。抓住了山水之性情,繪畫中山水的生動形象便自然盡收于筆底。除了把握好山水性情,還需抒發(fā)好畫家自身的情緒。山水性情各自不同,人的性情也大異其趣。畫家領(lǐng)悟了山水的性情,將自己所理解的山水之性情通過筆紙再現(xiàn)于紙上,而畫家的性情不同,他們筆下描繪的山水形象也各不相同,呈現(xiàn)出各自的山水面貌。唐志契要求畫家表現(xiàn)的其實是畫家自己的真性情,只不過是借山水之性情而抒發(fā)罷了。
“山水寫趣”同樣是作者對于山水畫的新認識。唐志契說:“山水原是風(fēng)流瀟灑之事,與寫草書、行書相同,不是拘攣用工之物?!盵2]3何謂“風(fēng)流瀟灑之事”?應(yīng)該是在很自由的狀態(tài)下所從事的某種活動,而不應(yīng)該是拘拘束束地去做這件事。就繪畫而論,如果是拘拘束束地去畫畫,描繪出來的作品沒有什么可看之處,趣味性少之又少。應(yīng)該在自由的狀態(tài)下用寫意的表現(xiàn)方式來展現(xiàn)山水的趣味。唐志契指出,畫山水畫時的精神狀態(tài)應(yīng)該是從事“風(fēng)流瀟灑之事”的狀態(tài)。
在對“丘壑藏露”的探討中,唐志契最為核心的新意在于他論述了藏與露二者之間的辨證關(guān)系。辯證性體現(xiàn)在藏的原則與技巧,如何藏,如何露,沒有孤立意義上的藏與露,二者是相對的,不能全藏也不能全露。藏是隱,露是現(xiàn)。若是隱現(xiàn)明白,則遠近之理了然。若是藏大于露,畫面的趣味則無盡矣。如果畫路徑、村落、寺宇,畫得清清楚楚,便無含蓄美和耐人尋味的趣味。正是畫面對用來遮擋的樹木和云煙的描繪,才使得人們愿意探尋被樹木和云煙遮擋的空間,從而形成視覺上的“一層之上,更有一層,一層之中,復(fù)藏一層”[2]15。在章法上注意藏的必要以及注意如何去藏,才能擴展畫面內(nèi)部的空間。藏得妙時,以含蓄的手法揭示主題,帶給觀者更多的聯(lián)想空間。唐志契的“丘壑藏露”觀,表達了藏與露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可看出他對于山水趣味的理解以及他對待問題的理性觀念:“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2]15。運用辯證的方法來看待問題是《繪事微言》最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最有價值。藏露問題是繪畫構(gòu)思構(gòu)圖的一個重大問題,而唐志契以精辟的語言,將這一問題闡述得淋漓盡致。
本文列舉的新意僅是《繪事微言》中的一部分真知灼見,其畫論的新意和價值還有待繼續(xù)探討。
唐志契的《繪事微言》有其真知灼見,但也有一些錯誤。對這部分我們也應(yīng)予指出。
唐志契在《繪事微言·傳授》中說:“又如思訓(xùn)之子昭道,元章之子友仁,文進之子宗淵,文敏之甥叔明,李成、郭熙之子若孫,皆精品?!盵2]2-3李思訓(xùn)的兒子李昭道,米元章的兒子米友仁,文進的兒子宗淵,趙孟頫的外甥王蒙,在繪畫上確有一定建樹,但李成與郭熙的子孫是否也在繪畫方面創(chuàng)造出精品了呢?俞劍華對此句話提出了疑問,他認為李成、郭熙二人的子孫并不工畫。在郭熙、郭思所撰的《林泉高致集》和黃公望的《寫山水訣》以及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中均提到了李成子孫昌盛,如“米元章論李光丞有后代,兒孫昌盛,果出為官者最多”[5]88,李成的子孫很多,但大多為官。李成之孫李宥在宋仁宗時為開封府尹,高價收購李成作品,“故成之跡,于今少有”[3]55,說明李成的子孫有收藏其畫的,卻無以繪畫出名的。而郭熙子孫是否也在繪畫上有所建樹?歷史上相對有名的是郭熙的兒子郭思,其著名在于他對《林泉高致集》的編撰。歷史文獻對他在繪畫方面并未作更多記載,郭思在美術(shù)史上的出名更多來自于他對繪畫理論的匯編,而不是來自于繪畫作品的創(chuàng)作。雖然郭熙的子孫在為官之余也畫一些畫,但還談不上精品。
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的《畫以地異》一節(jié)中說:“如李思訓(xùn)、黃筌便多三峽氣象者,生于成都也。宋二水、范中立有秣陵氣象者,家于建康也?!盵2]3他認為畫家作品中的氣象與畫家的故鄉(xiāng)或者說畫家長期居住地方的氣象應(yīng)該一致。黃筌為四川人,而宋臣的確為秣陵人,《圖繪寶鑒續(xù)編》中記載:“宋臣,字子忠,號二水,秣陵人。善畫山水人物,遠宗馬遠、李唐,近宗戴進、吳偉,極妙。臨摹宋元名筆,皆能亂真,入細筆,尤為足玩。”[6]3黃筌和宋臣的家鄉(xiāng)沒有問題,他們的作品可說有三峽和秣陵(今南京)的氣象。但是李思訓(xùn)的作品是否“多三峽氣象”,范寬的作品是否真有“秣陵氣象”呢?李思訓(xùn)是否為成都人,范寬是否為南京人?
1.李思訓(xùn)的作品中是否多三峽氣象,他是否為蜀人
《舊唐書》記載:“孝斌子思訓(xùn),高宗時累轉(zhuǎn)江都令。屬則天革命,宗室多見構(gòu)陷,思訓(xùn)遂棄官潛匿。神龍初,中宗初復(fù)宗社,以思訓(xùn)舊齒,驟遷宗正卿,封隴西郡公,實封二百戶。歷益州長史。開元初,左羽林大將軍,進封彭囯公,更加實封二百戶,尋轉(zhuǎn)右武衛(wèi)大將軍。開元六年卒,贈秦州都督,陪葬橋陵。思訓(xùn)尤善丹青,迄今繪事者推李將軍山水?!崩钏加?xùn)曾經(jīng)“歷益州長史”,益州在四川,他確實曾在四川居住過,這段時間里,他對四川一帶的山水有所感,便會在他的作品中呈現(xiàn)那一帶的山水面貌。
但“歷益州長史”只能說明他在四川當(dāng)過官,不能說他就是蜀人。唐代書法家李邕為李思訓(xùn)書寫的《唐故云麾將軍右武衛(wèi)大將軍贈秦州都督彭國公謚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中說:“公諱思訓(xùn),字建,隴西狄道人也?!盵7]2689神道碑是李思訓(xùn)的侄子李林甫讓李邕書寫的,寫成之后,李林甫肯定要過目,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伯父是哪里人,所以說李思訓(xùn)是隴西狄道(今屬甘肅)人,是沒有問題的。至于唐志契為什么會認為李思訓(xùn)是蜀人?可能因為唐志契看到了一幅畫而誤認李思訓(xùn)為蜀人。米芾在他的《畫史》中說:“余昔購丁氏蜀人李昇山水一幀,細秀而潤,上危峰,下橋陟,中瀑泉,松有三十余株,小字題松身曰:‘蜀人李昇’。以易劉涇古帖。劉刮去字題曰‘李思訓(xùn)’,易與趙叔盎。今人好偽不好真,使人嘆息。”[8]19有人曾把落款“蜀人李昇”改為落款“蜀人李思訓(xùn)”,把原本是李昇所畫的山水畫作偽為李思訓(xùn)的作品。作偽導(dǎo)致李思訓(xùn)被誤認為蜀人,唐志契因此便有了李思訓(xùn)畫中多三峽氣象的觀點。
李思訓(xùn)在四川居住過,但四川不是他的家鄉(xiāng),所以唐志契的“李思訓(xùn)生于成都”的觀點是錯誤的。
2.范寬是否為南京人,他的畫中是否有秣陵氣象
范寬是否為南京人呢?《圖畫見聞志》云:“范寬,字中立,華原人”[9]51,又,《宋朝名畫評》云:“范寬,名中正,字仲立,華原人”[3]57,《圖畫見聞志·論三家山水》中提到:“畫山水惟營丘李成,長安關(guān)仝,華原范寬,智妙入神,才高出類,三家鼎峙,百代標程”[9]12。這些文獻都指出范寬是華原人,唐志契卻認為范寬是南京人。另有一則史料可證明范寬的確是華原人。米芾在《畫史》中記載自己在丹徒僧房看到范寬一幅畫,落款是“華原范寬”,米芾親見,應(yīng)該不假。華原就是今天的陜西耀縣,而建康則是今天的南京,唐志契說范寬是建康人,理由是范寬筆下的景色“有秣陵氣象”。范寬的筆下真是“秣陵氣象”嗎?“范寬山水嶪嶪如恒岱,遠山多正面,折落有勢。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本朝自無人出其右”[8]39-40,“范寬山川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tài)嚴凝,儼然三冬在目”[10]54,“恒岱”和“河朔”的氣象都代表北方氣象,以上兩句證明范寬所展現(xiàn)的并不是南京一帶的氣象。并且范寬的作品《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展現(xiàn)的是陜西關(guān)中一帶的山岳,雄闊壯美,筆力渾厚。其中展現(xiàn)的氣象與南京的氣象是不同的,所以范寬的畫中不會有秣陵氣象,他也不是南京人。至于唐志契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誤,筆者推測,唐志契可能誤將董源寫作范寬。
由此證明唐志契的“李思訓(xùn)生于成都也。范中立有秣陵氣象,家于建康也”的記載是錯誤的,而“李思訓(xùn)多三峽氣象”的觀點則有可能是事實。
唐志契在《繪事微言·畫在天分帶來》中說:“《貞觀公私畫史》評吳道子為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后有作者,皆不過之,豈非天縱耶?”[2]11俞劍華在《中國畫論類編》中已經(jīng)指出:“按《貞觀公私畫史》并無評吳道玄之文,天付勁毫兩句,乃《歷代名畫記》之文?!盵4]742《貞觀公私畫史》的成書時間是“貞觀十三年八月望日”[11]28,貞觀是唐太宗年號,貞觀十三年是公元639年,而吳道子大約生于垂拱四年,即公元688年,他主要的活動年代是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時代。貞觀年間裴孝源的《貞觀公私畫史》怎么會記載此書成書將近五十年后才出生的吳道子呢?贊揚吳道子“天付勁毫,幼抱神奧”的這句話出自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而唐志契卻張冠李戴,把這句話安在了裴孝源的頭上,這顯然是唐志契記憶錯誤而致。
以上三點是唐志契的繪畫理論中有錯誤的部分,如白璧微瑕,對其整體理論的價值不會有很大的影響。
《繪事微言》之陳言雖在“六要六長”和《畫說》中均能找到出處,而唐志契并未局限于此,他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例如對“老嫩”的認識和對“丘壑藏露”的認識等。他的某些觀點較同時代的繪畫理論要客觀、辯證,這是其畫論的重要價值。其中的錯誤雖然瑕不掩瑜,但在引用、研究《繪事微言》時,還需加以甄別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