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東一
(常州工學(xué)院 藝術(shù)與設(shè)計(jì)學(xué)院,江蘇 常州 214122)
陳繼儒曾記述陸以寧對董其昌的評價:“今日生前畫靠官,他日身后官靠畫?!盵1]41董其昌的書畫在后世是否如其所言,畫名盛于官名?對此,古原宏伸認(rèn)為,后世對其部分否定又勉強(qiáng)肯定稱贊的現(xiàn)象,極少發(fā)生在其他藝術(shù)家身上。[2]60-64顧復(fù)曾記其父顧隱亮言:“先君云:‘與董思翁交游二十年,未嘗見其作畫。’”[3]390董其昌在世時,作品已真贗并存,學(xué)界已對其代筆等問題進(jìn)行過相關(guān)研究。官身與畫名,真品和偽作,使其作品在流傳接受過程中遭遇的境況曲折多變,也引發(fā)一些新的問題。如真贗并行的作品在后世的流傳情況如何?流傳作品的數(shù)量如何?后世的評價及價格如何?評價與價格間的關(guān)系如何?
晚明至清末,書畫目錄對董其昌作品的錄入情況有明顯的變化。本文以書畫目錄為觀察中心,梳理晚明至清代目錄中董其昌作品的錄入情況,對其作品在明清流傳的變化趨勢進(jìn)行討論,觀察可能存在的偽作及作偽情況,并考察其書畫價格及后世評價的變化,討論價格變化與評價變化之間的關(guān)系。
晚明文人書畫鑒藏活動頻繁,藝術(shù)市場活躍,私人書畫目錄的編著一時涌現(xiàn),但晚明比較重要的私人著錄對董其昌作品的記錄可謂寥寥。
1.張丑編《清河書畫舫》《真跡日錄》?!肚搴訒嬼场匪洉嫾抑撩鞔衅冢⑽翠浫攵洳臅?。《真跡日錄》中錄董其昌《法書紀(jì)略》一條、《玄宰畫幅》一條?!斗〞o(jì)略》是董其昌所過眼歷代作品的記錄,張丑的錄入某種程度上可以認(rèn)為是對藏家及藏品的記錄。[4]142-145《玄宰畫幅》是董其昌晚年臨仿黃公望的作品,張丑僅在后注“真跡”二字,標(biāo)識是曾過眼的作品。以此看,董氏作品并未進(jìn)入張丑的賞鑒視野。
2.汪砢玉編《珊瑚網(wǎng)》。《珊瑚網(wǎng)》所錄題跋不少為同時期人的題跋,董其昌的跋文也多見于此,但對其作品的記錄并不多。其中《國朝明公詩翰后卷》中錄董其昌書詩3首,《國朝明公手牘》中錄手札1條,[5]869-870《名畫題跋》中錄董其昌題跋共6條,按6件計(jì)[5]1159-1160,所錄董其昌書畫共計(jì)10件。同書著錄文征明作品多達(dá)40件以上,蘇州畫家陸治作品也有23件,對比之下,對董其昌作品的收錄可說很少,如上法書還是放在眾人合卷之中,似乎汪砢玉也未把董氏書畫列入重要收藏之列。
《真跡日錄》的成書時間最早在1642年①參見季學(xué)艷《張丑書畫鑒藏與著錄研究》中考證張丑《真跡日錄》的成書時間。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2003屆博士學(xué)位論文。,《珊瑚網(wǎng)》成書于1643年,從錄入看,同時期藏家對董其昌書畫并未有十分的關(guān)注,但如若董其昌生前名聲已盛,汪、張皆晚于董其昌并與之有所交往②汪砢玉《珊瑚網(wǎng)》曾記《唐宋元寶繪》言:“此冊在萬歷丁巳(四十五年,1617年)春仲,董太史玄宰攜至吾地”,可知董汪二人曾一起賞鑒書畫。,此種情況頗讓人不解。原因大概有二:其一,董其昌在世時代筆贗品廣泛流行,知情藏家很可能因此不去收藏。正如顧隱亮所言,其“案頭絹紙竹箑堆積,則呼趙行之、葉君山代筆,翁則題詩、寫款、用圖章以與求者而已。吾故不翁求,翁亦不吾與也。聞翁中歲,四方求者頗多,則令趙文度代作,文度沒而君山行之,繼之真贗混行矣”[3]390。當(dāng)時藏家可能并不主動收藏董其昌作品,可能張、汪與顧隱亮一樣屬于知情者,因此并不作過多關(guān)注。其二,如考察當(dāng)時人對董其昌的評價,實(shí)則也并非一味贊譽(yù),而對于其所代表的松江畫派,也存有異議。如王鐸就曾說:
是畫松江一派,似宋元詩文,單薄嫩弱,狹小不能博大深厚,即稍有小致,如盆景二寸竹、七寸石、一寸魚耳。[6]329
另唐志契也曾說:“凡文人畫山水,易如松江派頭,到底不能入畫家三昧。”[7]740足見在當(dāng)時一部分同道看來,以文人畫為旗幟的松江畫家并不能入畫家三昧。董其昌的好友范允臨也曾感嘆:
吾吳畫手悉不知師古,惟知有一征明先生,以為畫盡是矣,見吾松之畫輒姍笑之以為此松江派也……乃蘇人不曾見故人面目,而但見玄宰先生之畫,遂以為松江之派,真可嘆可哀耳,蘇人胸中有松江派三字,所以畫再不得精耳。[8]1132
從范允臨的記述可見當(dāng)時松江派取締吳門畫派的過程并不順利,吳門對松江書畫哂笑不以為然。松江派幾等同于文人畫,董其昌是松江派代表,可推測當(dāng)時部分書畫賞鑒標(biāo)準(zhǔn)對文人畫只是局部認(rèn)可,文人畫的接受人群應(yīng)以一部分文人士夫?yàn)橹?。此外,從地域來看,張丑是江蘇昆山人,汪砢玉是浙江嘉興人,二人皆非松江一脈,在目錄中對董其昌鑒藏家身份的重視遠(yuǎn)勝對其書畫的關(guān)注,可能地緣因素也有一定的影響。
清代書畫目錄中董其昌作品開始大量出現(xiàn)。清代目錄分為宮廷、私人兩種,以下分別梳理其中董其昌作品的錄入情況。以法書、繪畫分別統(tǒng)計(jì),合冊以一件計(jì),書畫合冊計(jì)入繪畫部分。
作為宮廷收藏的著錄巨作,《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三編中,初編所錄最多,董其昌名下作品185件[9]96-100,續(xù)編、三編分別是62件[10]150-152和69件[11]112-114,三編所錄共計(jì)316件,其中法書238件,山水和書畫合璧78件,法書是繪畫的三倍之多。可見內(nèi)廷收藏其山水畫也并不多。
宮廷收藏之外,清代私人書畫目錄的編撰較多,以下以《中國書畫全書》與《歷代書畫錄輯刊》中所收書畫目為主,按編著時間和情況依次錄之(表1)。由于目錄編著存在時間延續(xù),其成書時間以編者自序時間為主,另參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中所考時間。
以上私人目錄中,以收錄董氏作品最多的《董華亭書畫錄》為分界,嘉慶前9種中著錄20件以上6種,嘉慶至宣統(tǒng)前15種中著錄20件以上3種,至民初《壯陶閣書畫錄》又增至50件?!睹氐钪榱质汅湃帯烦蓵诩螒c十五年(1810年),可推測清初宮廷已收藏董其昌大部分作品,民間收藏在嘉慶后似已不多。
從官、私目錄所錄的多寡看,董其昌作品在清代流傳的情況如下。1.從數(shù)量看,傳世作品以法書居多。這在《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三編中最顯著,法書是繪畫的三倍之多,私人目錄中錄入數(shù)量少者無明顯差別,收錄數(shù)量較多者,法書仍多于繪畫。2.從時間上看,私人目錄在康乾時所錄數(shù)量較多,嘉慶達(dá)到一定的高峰后減少,咸豐、光緒年間略有增加,后再次減少,至民初又增多。3.作品在官私間有所流動,宮廷書畫目編著過程中,私家藏品流入宮廷,如安岐所收《婉孌草堂圖》(圖1)見于《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三編》。4.清初宮廷趣味對流傳有一定的助益,早期作品如《婉孌草堂圖》,乾隆曾先后22次題跋?;始艺J(rèn)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作品在后世的收藏。
圖1 董其昌《婉孌草堂圖》,私人藏
目錄中可疑的偽作是相同名字的作品重復(fù)出現(xiàn),如對《夏木垂陰圖》的六次記錄中有四個不同版本。最早的是出現(xiàn)在孫承澤《庚子銷夏記》中的版本一設(shè)色畫:
玄宰畫以設(shè)色為難得,予就有其臨王叔明《梧軒圖》,畫境直逼叔明……此幀仿北苑,顏色蒼翠欲滴,恐北苑亦未必能及也。先生之孫攜至京師,予購得之。[12]77
版本二為《董華亭書畫錄》所錄:
紙本水墨,高四尺五寸闊二尺三寸。董其昌題跋:“客有云:‘趙文敏《夏木垂陰圖》在巖鎮(zhèn)汪太學(xué)家者,靳固不視人?!盵13]87
《十百齋書畫錄》和《石渠寶笈》所錄為版本三,題跋內(nèi)容相同,《十百齋書畫錄》無尺寸記載,《石渠寶笈》則記錄了尺寸:
紙本,縱一丈橫三尺三寸,水墨畫,山樹溪亭,自題:“夏木垂陰。董北苑《夏木垂陰圖》觀于長安吳太學(xué)所,始知黃子久出藍(lán)之自,米元章評其書云,口能言而筆不隨,余畫政如此?!盵14]2071
《書畫鑒影》與《虛齋續(xù)錄》所錄似為同一件,為版本四,兩次記錄題跋內(nèi)容相同,但尺寸大不同,是否記錄有誤或其中一本為偽作未可知。《書畫鑒影》所錄為:
紙本三尺八寸五分,寬一尺八寸三分,墨筆寫意,坡陀數(shù)筆,重茂樹,攥三,潑墨迅掃,景色無多,獨(dú)見雄渾,自跋兩段在上。[15]312
《虛齋名畫續(xù)錄》所錄尺寸為:
紙本,高二尺八寸六分,闊一尺三寸八分。[16]654
現(xiàn)北京故宮博物院和臺北“故宮博物院”皆收藏有《夏木垂陰圖》。北京藏本為《虛齋名畫續(xù)錄》所錄本(圖2,以下簡稱“北京本”),臺北所藏為《石渠寶笈》所錄本(圖3,以下簡稱“臺北本”)。對比兩畫,有頗讓人存疑之處,兩畫中前景樹木為主要形象,董氏嘗言:“但畫一尺樹,更不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zhuǎn)去”[17]64。“臺北本”樹木轉(zhuǎn)折分叉處用筆有前后之分,圓轉(zhuǎn)而成?!氨本┍尽比陿淠巨D(zhuǎn)折分枝處用筆無前后和圓轉(zhuǎn)之感,反有平面之感。從用筆看,“臺北本”行筆速度適度而緩,線條有一定的厚度和董其昌特有的生拙味?!氨本┍尽钡男泄P速度較快,略有躁動之感,細(xì)節(jié)處亦有信筆的情況,與董其昌所言“作書需提的起筆,不可信筆”[17]5似相違(圖4、圖5)。“臺北本”用墨清厚潤澤,層次分明,與王原祁所言董氏用墨“一片清光”一致。雖經(jīng)龐元濟(jì)等著名藏家收藏,但“北京本”尚需更多深入的研究。對于作偽,清代陸化時有一段言論值得注意:
圖2 董其昌《夏木垂陰圖》軸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3 董其昌《夏木垂陰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4 左:“臺北本”局部分枝,右:“北京本”局部分枝
圖5 左:“臺北本”局部用筆,右:“北京本”局部用筆
今則不用舊本臨摹,不假十分著名之人而稍涉冷落,一以杜撰出之反有自然之致,且無從以真跡刊本較對,題詠不一……更有異者,熱人而有本者亦以杜撰出之,高江村銷夏錄詳其絹楮之尺寸圖記之多寡,以絕市駔之巧計(jì),今則悉照其尺寸而備絹楮,悉照其圖記而篆姓名,仍不對真本而任意揮灑。[8]1175
其中提到的作偽不用舊本臨摹,按照書畫目錄中所記作品,任意揮灑,由于真本在藏家處,作偽者與買者都不得見,偽作借此行世,更有藏家持偽作而售,顯見清代的作偽手法已非常嫻熟。
此外,比較明顯的偽作是時間在董其昌去世后的作品,如《壯陶閣書畫錄》錄《董香光書放翁五言詩冊》落跋為戊寅(崇禎十一年,1638年),董其昌崇禎九年(1636年)離世,顯然是偽作。另《石渠寶笈》收《董其昌摹煙江疊嶂圖一卷》,題跋“崇禎丁丑”為崇禎十年(1637年),同是偽作,此圖流傳有上海博物館藏本(圖6)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圖7)。單幅作品外,對于書畫合冊,裴景福在所藏《董香光書畫合冊》中言:“近晤俞伯蕙,云此冊昔藏風(fēng)滿樓,余曾再見,原只十二片書畫各六并無十六之說,但少夢龍一跋,售時拆去睫庵”[18]397??梢娖浜蟽越?jīng)多次轉(zhuǎn)手,藏家會反復(fù)重組改變原貌。如《秋興八景圖》(圖8)在《董華亭書錄中》并未有董其昌小像的記錄,而龐元濟(jì)在《虛齋名畫續(xù)錄》中記錄其前有董其昌小像(圖9),“因與是冊尺寸相仿改裝,茲仍照錄”[16]657。綜上可見,無論是單幅還是合冊,董其昌作品流傳中偽作和再次的作偽一直存在。
圖6 董其昌《煙江疊嶂圖》,上海博物館藏
圖7 董其昌《煙江疊嶂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8 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上海博物館藏
圖9 董其昌小像
董其昌書畫的價格在晚明究竟如何,很難詳考。陳繼儒給董其昌的一封信中曾提及:
忽得兄所寄金箋畫十幅,如得古人手跡,其示不支,由唐宋入元人,不如元人入唐宋 ……兄位置古雅,見之宛然耆舊,吾看其價必在石田、征仲上。[19]136
信中陳繼儒對董其昌作品大為敬服,認(rèn)為其價必在沈、文之上。之后陳繼儒還曾感嘆:“購募餅金,當(dāng)吾世而目見其聲價百倍者,惟公一人而已。”[20]584如此言不虛,大概董氏書畫的價格最初應(yīng)與文、沈相當(dāng),晚年則不低于甚至遠(yuǎn)超文、沈。
董其昌書畫的價格在清初有所變化,《江村書畫目》曾錄董其昌書畫34件,其中18件下記價格(表2)[21]1068-1078。
表2 《江村書畫目》所錄董其昌記價作品
表2所列條目中,價格最高為白銀(當(dāng)時書畫買賣的一般貨幣)六兩,次則五兩,三兩、二兩居多。價格的確定更多以作品的優(yōu)劣為準(zhǔn),真?zhèn)尾⒉皇俏ㄒ坏臉?biāo)準(zhǔn),從以上記價可推知清初董其昌作品真而佳者大概是六兩,贗本二三兩。高士奇并不拒收贗品,且對于代筆之佳者持保留態(tài)度,不會因代筆或贗品而放棄,足見當(dāng)時贗品數(shù)量很多。今廣東省博物館藏《楷書樂毅論》卷中有高士奇跋(圖10),曾入乾隆內(nèi)府,當(dāng)為真跡,《江村書畫目》所記可能是同名偽作。
圖10 董其昌《楷書樂毅論》高士奇跋文,廣東省博物館藏
生活在嘉道年間的潘世璜曾記:“六月二十二日,又明人書數(shù)幅,內(nèi)董文敏送翟稼軒詩在冷金箋上甚出色,詢知以五金得之?!盵22]269其中法書價五金(這里的一金即白銀一兩)與《江村書畫目》記價相似,可見至道光年間,董其昌作品價格并不高,真品大概五六兩。
此后,咸豐時南匯人沈樹鏞曾記錄購買《楷書妙法蓮華經(jīng)》的經(jīng)過:
文敏書為有明諸家之冠,刻如碑帖者不下百種 ……蓋余于所刻拓本心賞已久,一旦睹此墨跡奚殊饑者之遇膏粱,渴者之遇醇醪乎,因以番餅四十餅易得之,攜之以歸至,今出與同嗜者共賞之,猶稱快不置。[23]756
沈樹鏞認(rèn)為此法書精妙,因錯過一次未得深為遺憾,終以四十番餅易得。番餅即銀元,當(dāng)時一銀元約等于0.7兩銀子,四十番餅約合28兩銀子,此時董其昌法書精品價格大概如此。清光緒年間,翁同龢在日記中曾記購入和得見的董其昌作品:
得見香光畫四葉甚佳,索價二十金耳。(光緒四年,1878年)[24]1384
過博古齋,又見董香光畫冊四頁,程音溪畫十二頁,皆佳,皆重價也。(光緒五年,1879年)[24]1439
得見董文敏雙畫卷,一仿煙江疊嶂,絹本。一仿北苑,紙本,眉公小輞川詩。皆景氏物,妙絕,索數(shù)百金也?!保ü饩w六年,1880年)[24]1533-1534
得見董香光 ,卅兩得之。(光緒十一年,1885年)[24]1907
董香光臨蘇刻卷,卞氏式古堂舊藏,余季云物,甚精,六十兩。(光緒十四年,1888年)[24]2210
以上記錄可見董其昌作品價格從咸豐至光緒有明顯上升,從二十兩到數(shù)百兩。另,《壯陶閣書畫錄》中《山水十幀大冊》(圖11)后記:“石渠寶笈藏品流出,光緒壬辰春楊藝芳京卿官通永道,時以七百金購之定府?!盵18]401此《山水十幀大冊》(又名《山水高冊》)曾經(jīng)安岐、龐元濟(jì)收藏,為董氏精品,在光緒壬辰(十八年,1892年)價七百金。
圖11 董其昌《山水十幀大冊》,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綜上價格的線索,約略可見董其昌書畫價格在清代的變化和趨勢,清初期與中期并不高昂,咸豐至光緒時期呈現(xiàn)明顯上升趨勢,高則百金以上。精品如《山水十幀大冊》已高達(dá)七百金。
與如上價格變化相呼應(yīng)的是評價的轉(zhuǎn)變,清代對董其昌作品的評價呈現(xiàn)復(fù)雜的變化。評價變化是否影響價格的變化,是我們要討論的。
清初,董其昌先獲得了康熙的喜愛和認(rèn)可。康熙曾為其法書題跋,贊譽(yù)之情溢于言表:“華亭董其昌書法,天姿迥異。其高秀圓潤之致,流行于楮墨間,非諸家所能及也。每于若不經(jīng)意處,豐神獨(dú)絕,如清風(fēng)飄拂,微云卷舒,頗得天然之趣”[25]1698。乾隆對董其昌也多加青睞,曾先后22次題跋《婉孌草堂圖》并把此圖懸掛在盤山婉孌草堂中(圖12、圖13),以婉孌草堂命名盤山風(fēng)景③《盤山志》二十一卷記錄婉孌草堂景點(diǎn),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民國繆荃孫曾記:“上方高宗御題二十二段并以圖中景物與田盤相似,即以婉孌草堂名之,此畫亦榮幸之至矣。”《云自在龕隨筆》卷五,稿本。。
圖12 《盤山志·行宮全圖》
圖13 《盤山志·行宮全圖》局部之婉孌草堂
與皇帝的贊賞相反,清初文人和畫家對董其昌的評價則非常中立客觀,既見其優(yōu),也見其不足。清初畫家惲南田曾說:
承公孫子嘗與余論董文敏書云:“思翁筆力本弱,資質(zhì)未高,究以學(xué)勝,孫與親近年多,知之深,好之深矣!”其論與予合,非過謬?!┪拿粲昧χ?,如瘠者飲藥,令舉體充悅光澤而已。[26]277
深受董其昌影響的清初“四王”之一王原祁也只著重對董用墨的肯定,并非全部接受,嘗言:“董思翁之筆猶人所能,其用墨之鮮彩,一片清光奕然動人,仙矣,豈人力所能得而辦?”[27]224而類似惲南田這種優(yōu)缺并舉的評論在嘉道年間仍是主要的評論樣態(tài),如盛大士說:“至于董文敏則又自出機(jī)杼,幾欲目無前人。若平心而論,不及古人處正多,但用筆有超乎古人之妙者,乃其天資獨(dú)異耳”[28]5。嘉慶年間書家吳榮光說:“香光以禪理悟書畫,有頓證而無漸修,頗開后學(xué)流弊,然其絕頂聰明不可企及?!盵16]658另如畫家錢杜也說:“余不喜董香光畫,以其有筆墨而無丘壑,又少含蓄之趣。然其蒼潤縱逸實(shí)自北苑大癡醞釀而出,未可忽也?!盵29]19
到清中期,對董其昌作品的優(yōu)點(diǎn)與不足,一直都是同時提及,如對筆墨的普遍肯定,但又多歸因于其天資甚高。雖然此時書畫錄中不乏把其作品稱為“上上逸品”[16]654、“無上逸品”[16]553,但帶有否定意味并直言缺點(diǎn)的評論始終存在。直到咸豐時,戴熙提到董其昌,說法則大異前趣:
白石翁筆力森爽,得氣之秋;香光翁墨態(tài)澹沱,得氣之春。兩翁聲名日盛,傳摹日多,香光漸墮于甜,白石漸疏于霸。學(xué)者眼目往往為贗鼎所遮,幾不識廬山面目矣。[30]77
香光深厚處能攝米氏之神元,法不能限也,無論文、沈矣。[30]119
從戴熙敘述可推測當(dāng)時傳摹董其昌作品的人可能越來越多,但因贗作過多,已經(jīng)難以真正了解其作品和風(fēng)格。有意思的是,其轉(zhuǎn)眼又說董其昌遠(yuǎn)超文、沈,只言其佳處,不言其不足,對董其昌的評論可謂發(fā)生了根本性轉(zhuǎn)變。
此后,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對董其昌的評價則更高:
然思翁于畫學(xué)實(shí)有開繼之功焉,明季畫道之衰端賴振起,文、沈雖為正派大家,而其源實(shí)出梅道人、倪黃一派,至思翁獨(dú)得心傳,開婁東正派,故必一思翁冠首。[31]13
董香光其昌畫法全以北苑為宗,故落筆便有瀟灑出塵之概,風(fēng)神超逸,骨格秀靈,純乎韻勝,觀其墨法直抉董米之精,淋漓濃淡,妙合化工,自是古今獨(dú)步。[31]24
秦祖永生于道光五年(1825年),卒于光緒十年(1884年)。以他為代表的“婁東派”畫家并精鑒藏,其觀點(diǎn)代表清中晚期對董其昌的評價。秦祖永認(rèn)為,董其昌不僅振起明代畫道之衰,又開清代正派,已從畫史高度進(jìn)行評價,只言其優(yōu),不言其缺。清末裴景福對董其昌的評價則更為拔高:
倪黃一派香光為傳衣正覺,猶六祖之于五祖,四王經(jīng)其指授沾溉,均證上乘,若論神韻精微化工靈氣,恐倪、黃猶遜之。[18]407
裴景福認(rèn)為董其昌出自倪黃,而甚至“倪、黃猶遜之”,似有過譽(yù)之嫌??梢姰?dāng)時對董其昌已全面認(rèn)可,并開始某種程度的崇拜。
綜上,清代對董其昌書畫的品評變化明顯,清初評論多一分為二,評論比較具體,往往優(yōu)缺并舉。中期到清末評價更趨于結(jié)論式概述,更多地提及優(yōu)點(diǎn),不言及缺點(diǎn),對董其昌的認(rèn)可度可謂愈來愈高。
清代對董其昌評價的變化與上節(jié)所析價格之變化,基本同步。但有趣的是,清初皇室的重視并沒有使董氏作品價格更高,是否可推測,清初存世作品的數(shù)量相對較多,作偽也仍在繼續(xù),如清初“四王”不同程度地師承董其昌,這些因素使當(dāng)時董其昌風(fēng)格的作品并不難得。隨著時代發(fā)展,真品與偽作數(shù)量皆減少,傳說的成分增加,評價也隨之多言其優(yōu)點(diǎn),并逐漸提升其在畫史中的地位,伴隨而來的是作品價格的提升。
顧頡剛論古史時提出:“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32]2董其昌書畫在明清的流傳似乎驗(yàn)證了此假設(shè)。晚明時董其昌雖然以書畫名世,如果考慮到官身及其因之獲得的名聲,以及當(dāng)時畫派的地緣關(guān)系,可見其在世時名聲雖盛,但由于贗筆、代筆數(shù)量多且流行,加之藏家一般都厚古薄今,對同時代活著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不太著錄,了解情況的藏家并未把其作品納入視野,體現(xiàn)在書畫目錄中則數(shù)量有限。其流傳作品中贗筆和代筆數(shù)量可能要大于真品數(shù)量,這從清代書畫目錄尤其宮廷收藏中的數(shù)量可知。書畫目錄著錄的董其昌繪畫作品全部78件,若考慮到其中可能有偽作,如同名作品反復(fù)錄入和時間信息不一,偽作可說一直流傳并被接受,且可能再次作偽,真品的數(shù)量也許并不多。
董其昌書畫價格在清代變化明顯,在初中期價格并不高昂,在中晚期呈上升態(tài)勢,其中精品價格比較可觀。伴隨價格變化的是評價的轉(zhuǎn)變,二者基本同步。在清中后期評價提高的情況下,董其昌作品再次成為藏家追捧的對象,價格也隨之提升??芍S時代發(fā)展,董其昌作品的評價價值和市場價值都在不斷得到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