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外國語大學 藝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7)
《雷雨》描述的是1925 年前后,一個帶有濃厚封建思想的資產階級家庭的悲劇。彼時的社會,雖然經歷了五四和新文化運動,但新思潮尚不足以和幾千年來所形成的封建思想相抗衡。在傳統(tǒng)文化的標桿和尺度下,“溫良恭儉讓”依然是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凡有些自主性的女性都被視為“異類”。正如在周樸園心中,有個性的繁漪是有病的,但現實是:接受過新式思想的青年一代開始覺醒,開始察覺到舊社會的腐朽,并試圖做出反抗。將兩個社會、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放置在同一屋檐下發(fā)酵,必定會形成水火不相容的局面。因此,繁漪、周萍和周樸園三人的對抗實際上是當時社會中新舊兩種思想抗爭的縮影。從當時的社會來看,如果新思潮戰(zhàn)勝舊思想,那是一種奇跡,或者說是一種幸運;而新思潮不敵頑固的封建舊思想而落敗,則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現象。在新舊思想交替的特殊歷史時期,舊勢力尚且頑固,而新思想正處在萌芽階段,想要徹底對舊社會進行改造、翻盤,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因此將繁漪的悲劇放在整個時代大環(huán)境下來看,是在情理之中的。
新舊交替的社會環(huán)境也導致當時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發(fā)生異化,即在封建土壤中培養(yǎng)出來的種子沾染了新時代的雨露。這種異化的思想在周樸園、周萍、繁漪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體現,異化的思想指導著他們各自的行動,共同催熟了繁漪“雷雨”般的情緒,導致悲劇的產生。
周樸園一度被認為是那個時代虛偽、專制、唯利益至上的資產階級的代表。他需要鞏固自己的地位,樹立自己的威嚴,周公館在他的手中變成了禁錮人思想的牢籠。這里葬送了繁漪對未來的一切向往,同時也孕育了繁漪“雷雨”般的性格和情緒。
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周樸園心中“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封建思想依舊占據主導地位。作為父親,他需要兒子對他畢恭畢敬;作為丈夫,他需要妻子做好“服從”的榜樣;作為“董事長”,他以犧牲工人的生命為代價換取利益。幾十年來,觀眾對周樸園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道貌岸然和假仁義。但是周樸園的扮演者楊立新卻覺得周樸園很“無辜”,他認為周樸園和魯媽有了一個孩子(周萍)之后,經過一段時間又有了第二個孩子(魯大海)。這段時間他們一定是在家里拉鋸、抗爭、爭奪愛情的。再次細讀劇本,我們發(fā)現有必要結合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重新認識一下周樸園,重新理解他對繁漪造成的傷害。
首先,周樸園有著雙重身份。一方面他是礦業(yè)公司的“董事長”,是一位有著濃厚封建等級觀念的資本家。另一方面,他還是當時社會上少有的留德高級知識分子。這樣的身份讓他在外更加需要努力維護自己的體面和尊嚴,強調自己的地位、建立自己的規(guī)則。而妻兒的頂嘴、工人的罷工就是在由里到外地挑戰(zhàn)他的權威,他自然要不顧一切地去鎮(zhèn)壓。他的性格深深植根于當時男權社會的土壤之中,固然他的所作所為也全然是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逐步培養(yǎng)出來的。
值得深思的是,繁漪和周樸園早年育有一子,那么又是為何讓周樸園往后十幾年來冷落、壓迫年輕貌美的繁漪,致使繁漪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和周萍產生不倫之戀呢?誰之過?這一答案和魯侍萍有關,追根究底是和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
三十年前的社會環(huán)境促使他拋棄了魯侍萍,于是他對魯侍萍說:“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他記著侍萍坐月子的習慣,寧愿屋里悶熱也要關上窗戶,為了“彌補自己的罪過”;他保留著侍萍的照片,時刻提醒他有一段美好又殘忍的過去。如此幾十年如一日地紀念著魯侍萍,很難說個中毫無半點情分只是為了做做樣子。我們不能否認他和魯侍萍之間有感情,只是作為周公館的大少爺,周樸園做出了權衡,他更愛自己,這份感情在個人利益、家族利益面前,分量沒有那么重。他是“由己”的,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讓他“不由己”。
三十年后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雖對魯侍萍依然保有深深的懷念和負罪感,但真的見了面,他又“忽然嚴厲”了起來。他愿意拿錢去“幫一幫她”,卻又不愿意見她。他虛偽、假仁義,恐怕更多的是煎熬,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也是他這么多年來,在社會上的摸爬滾打讓他的心已經產生了異化。他自認為比起愛情,他現在更需要地位和面子,而魯侍萍的日子過得很拮據,需要錢。他一邊渴望救贖,一邊為了所謂的尊嚴和面子而逃避現實。
這是那個腐朽的社會賦予他的悲哀,他是念舊、長情的,不想違背自己的內心,卻也極度自尊、好面子。他一邊懲罰自己,一邊懲罰別人,最終導致了繁漪的悲劇——周樸園常年不在家,留她一人獨守空房,即便回家兩人也要分開休息,沒有任何親昵之感,并持續(xù)對她實施言語上的暴力和精神上的戕害,她不得不另謀出路,將愛付與旁人。
周萍對繁漪的拋棄直接引爆了繁漪的情緒。我們可以說周萍軟弱,但是二十八九歲的周萍如何會與繼母產生不倫之戀?又如何直截了當地將她拋棄?為何他一出場就是一副“臉色蒼白、眼神灰暗”的樣子,全然沒有那個年紀的青年該有的活力?誰之過?究其本源,還是那個黑暗的社會。
他的人生始終是矛盾的,他的思想和行為全不由得他掌控。他與繁漪私通,深層動機是在無意識層次,是那個社會替他做了選擇,讓他從小失去母親,于是見到繁漪自然會喚起他心中的“戀母情結”和最原始的欲望。
而他對繁漪的拋棄則是出于道德、輿論的壓迫和對父親的畏懼。他從鄉(xiāng)村來到富麗堂皇的周公館,面對專制、冷峻的父親,說話得句句斟酌,做事需處處留心,這何嘗不是換一處場地寄生?被壓抑得久了,他也想反抗,但是他的反抗明顯有些躡手躡腳。背地里嫌悶熱打開了父親關上的窗戶,遭到斥責他又唯唯諾諾不得不去關上;他主動勾引繁漪,他說恨自己的父親,“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但是沖動過后他又無比后悔、懼怕。因為他是斷然不敢在父親這樣“體面”的家里如此放肆的。他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須得依托父親,這使他終其一生也不能擺脫思想的枷鎖大膽地去愛。他對繁漪始亂終棄,對四鳳的感情也不無水分,他是自私的,是極端利己的,但我們不能將所有罪責都推在他一人身上。生活在虛偽、壓抑的周家,是周圍的環(huán)境要求他必須遵守規(guī)則,而規(guī)則的強制性又與他所渴望的能夠滿足個人情感的需要之間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
他一手造成了繁漪的悲劇不假,但從根本上說,他的首要訴求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維持生存,“愛”只是一種奢侈品。那樣的家庭和社會培養(yǎng)出了他苦悶的靈魂和孱弱的心,是那個社會給他安排了一個糾結的性格和悲慘的命運,他是那個社會中的受害者,而非悲劇的責任人。
如果說周樸園和周萍親手鑄造了繁漪的悲劇,那么繁漪自身反抗的不徹底性就是造成她悲劇的動力源。她確實是在為自己的幸福而抗爭,是在爭取平等、自由的生活和完整的婚姻,為此她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是為什么她不能學著娜拉的樣子一走了之?或者同魯媽一樣出走后再嫁?
她讀過私塾,接受過新思潮的洗禮,有著反對舊社會、追求新生活的訴求。她說“人家說一句,我就要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因此面對周樸園迂腐思想的操控,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反抗。但她也是在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她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有著舊社會的影子,可以說她的意識還處于“半開化”的狀態(tài)。周沖告訴繁漪他們要搬新房子,繁漪當即表示“這房子有點靈氣,它拉著我,不讓我走”。這樣來看,似乎真的如曹禺先生所言,這是一種宇宙間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但倘若仔細剖析我們便不難發(fā)現,繁漪覺得這座老房子有靈氣,多半只是她心中的郁結難解:她曾在這里死亡,但也在這里獲得重生。她在思想上不愿出走,也不能走,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拿回自己曾經得到過的幸福,這是那個舊的社會、舊的家庭對她思想的鉗制。
此外,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新思潮尚未完全普及,婦女尚未完全獲得解放,繁漪明白出走就意味著要放棄一切身份和地位,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她也可能面臨和魯媽一樣的下場——為了生活不得不嫁給像魯貴這樣的下等人。她很難意識到,女性只有將自己放在和男性同等的平臺上,才能真正實現人格的獨立。因此,自始至終她都不自信也不自知可以憑借一己之力逃走,要走也是祈求周萍帶她走,她需要依附于別人才能生存,才能得到自由和幸福。這正是隱藏在繁漪身體里的貪嗔癡怨在引導著她,一步步在這座公館里越陷越深。
可以說,是那個新舊交替的社會給了繁漪反抗的力量和勇敢追求愛情的膽量,讓她奮力一搏。但也是那個社會血淋淋地掐滅了她的希望,讓她甘愿成為男性的附屬品,走上“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不歸路。
繁漪的悲劇是個體意志和時代沖撞下的產物,是那個社會所有黑暗力量的合力對她思想和精神進行摧殘的結果,我們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而單獨討論繁漪的悲劇。實際上,不管是周樸園、周萍還是繁漪,他們都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惡之源正是那個黑暗可怖的社會。而繁漪那如“雷雨”般具有破壞力的情緒也代表著整個社會正在醞釀著一場變革,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
注釋:
①參見中央電視臺《文化十分》欄目訪談.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