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摘要:吉狄馬加的長詩《遲到的挽歌》是寫給自己父親的,具有個體性、私己性,而同時也具有公共指向和普遍意義。全詩具有鮮明的彝族文化特質,也有明顯的人類學意味、世界性特征,既是寫“一個人”同時也是寫“所有人”的。詩歌具有引起人的共情、共鳴的能力,對于人類打破區(qū)隔、共享價值、減少分歧、增進理解、慰藉心靈等方面有其獨到作用,詩歌在現(xiàn)實層面“無用”但在更高層面確有“大用”。
關鍵詞:吉狄馬加;《遲到的挽歌》;個體性;民族性;世界性
吉狄馬加長詩《遲到的挽歌》的副標題是“獻給我的父親吉狄·佐卓·伍合略且”,是寫給自己父親的。他的長詩素有題材重大、開闊深沉的特點,在此之前,有關于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的(《大河》),有關于環(huán)境惡化、生態(tài)危機的(《我,雪豹》),有關于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的(《死神與我們的速度誰更快》《裂開的星球》)……它們所處理的問題均較為宏大,有著明顯的社會性、民族性、人類性意義。這一次吉狄馬加的關切點似乎有些變化,看起來好像沒有那么“重大”,他寫的是一個人,是“我的父親”,但實際上不止于此,其所寫并不僅僅是個人、私人意義的,這個“父親”不只是生理、血緣意義上的,更重要的是家族、民族、精神、文化意義、人類學意義上的。因此,《遲到的挽歌》在吉狄馬加的長詩譜系中是有連續(xù)性的,其主題也堪稱宏大、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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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挽歌》所寫有著具體所指,指向一個逝去的個體生命,但其內(nèi)涵顯然要更為豐富,整首詩有著鮮明的民族(彝族)文化特質,也具有明顯的人類學意味、世界性特征。事實上,作為詩人的吉狄馬加向來便有多重的文化身份和面向:從個體出發(fā)、以個體為重(對個人價值與尊嚴的推崇,尊重生命,人道主義);民族、種族烙?。ā耙腿酥印薄耙腿烁枵摺保?國家認同與文化認同(華夏文明、東方文明本位,愛國主義,漢語詩人、中國詩人);世界性(世界視野,生態(tài)主義,文化沖突,文明諧和)……《遲到的挽歌》是在此基礎上出發(fā)、前行的,有著復雜而深沉的關切,是吉狄馬加對自己何所從來的深情回望,也是對民族根性、文化傳統(tǒng)、精神原鄉(xiāng)的致敬與重新發(fā)現(xiàn)。
《遲到的挽歌》在結構上可謂匠心獨運,它以“父親”去世為起始,以火葬為結束,有一條隱而不彰的敘事線索,在此過程中展開了對“父親”一生及對家族、民族歷史的整體性觀照與重述。整首詩看起來是在寫死亡,但更是寫新生,寫生命的莊嚴綺麗與生生不息,“你的身體已經(jīng)朝左曲腿而睡/與你的祖先一樣,古老的死亡吹響了返程/那是萬物的牛角號,仍然是重復過的/成千上萬次,只是這一次更像是晨曲。”“這或許是另一種生的入口/再一次回到大地的胎盤,死亡也需要贊頌”,在生與死的維度上來觀照生命,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其真諦、價值與意義。詩里面,包含了一個人出生、成長、戀愛、奮發(fā)有為、建功立業(yè)、告別人世等的諸多階段,體現(xiàn)著一種英雄主義精神:“那是你的鎧甲,除了你還有誰/敢來認領,榮譽和吶喊曾讓猛獸陷落”“雖然你穿著出行的盛裝,但當你開始迅跑/那雙赤腳仍然充滿了野性強大的力量。”這種英雄主義由來已久、不可或缺,是民族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它的本質是一種生命意志、生存意志,體現(xiàn)著與天斗、與地斗、艱難求生、逆境圖存的精神,它是與生命的本質力量相聯(lián)結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神性特征,與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文化根脈、史詩傳統(tǒng)等密切關聯(lián)。
當然,“勇士”“英雄”的品格絕不僅僅停留在生存的層面,而必然具有更高的精神層面的追求:“你在勇士的譜系中告訴他們,我是誰!在人性的/終結之地,你抗拒肉體的膽怯,渴望精神的永生?!彼麄儽厝挥兄皩ι囊饬x的渴望”。正是在這樣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僅屬于個體,同時屬于群體、部落、民族、種族、物種的心理定勢和精神構型。這其中的一個核心品質便是自由,“口弦”表達“自由的意志”:“只有口弦才是詩人自己的語言/因為它的存在愛情維護了高貴、含蓄和羞澀?!边@里面表達了對愛情、對個人主體性和自由意志的推崇,自然也是對于人、對于生命之自由的維護。詩中寫道:
如果不是哲克姆土神山給了你神奇的力量
就不可能讓一只牛角發(fā)出風暴一般的怒吼
你注視過星星和燕麥上猶如夢境一樣的露珠
與身俱來的敏感,讓你察覺到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那是崇尚自由的天性總能深諳太陽與季節(jié)變化
最終選擇了堅硬的石頭,而不是輕飄飄的羽毛。
“英雄”作為一種外在身份,其精神內(nèi)核則由自由、勇敢、信義等構成?!澳闶且活w自由的種子,你的馬始終立于寂靜/當夜色改動天空的輪廓,你的思緒自成一體/就是按照雄鷹和駿馬的標準,你也是英雄/你用牙齒咬住了太陽,沒有辜負燦爛的光明/你與酒神糾纏了一生,通過它傾訴另一個自己”,寫出了一種充滿動能、熱量、意志與欲望的生命狀態(tài)。自由意志、英雄品格,以及多情、仁愛、信義等構成了“父親”精神結構中熠熠生輝的品質。
這些精神品質具有鮮明的彝民族特征,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的寫照,有典型的中華文化、東方文化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也跨越種族、國家而為全人類所共有,詩中所寫也具有了人類學與世界性特征?!哆t到的挽歌》中有著眾多彝族文化的圖騰與印記,這是浸潤在吉狄馬加血液深處、猶如胎記一般的存在:
那是一個千年的秩序和倫理被改變的時候
每一個人都要經(jīng)歷生活與命運雙重的磨礪
這不是局部在過往發(fā)生的一切,革命和戰(zhàn)爭
讓兄弟姐妹立于疾風暴雨,見證了希望
也看見了眼淚,肉體和心靈承擔天石的重負
你的赤腳熟悉荊棘,但火焰的傷痛誰又知曉
無論混亂的星座怎樣移動于不可解的詞語之間
對事物的解釋和棄絕,都證明你從來就是彝人。
這種對于民族身份的宣示和強調(diào)在吉狄馬加的詩中是一以貫之的。這里所寫其實也是他的早期代表作、發(fā)表于1985年的《自畫像》的延續(xù)和回響:“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凸顯了吉狄馬加作為彝族詩人、民族詩人的一面。當然,如前所述,他的詩在民族性之外,同時有著明顯的中國性、世界性,這些品質的多位一體已然成為詩人吉狄馬加的招牌式特征。在《遲到的挽歌》中,許多的場景不僅是具體、寫實的,而同時也是抽象、自古皆然的人類學場景,比如詩中所寫頗為神圣、莊嚴、具有儀式感的葬禮:
哦,英雄!你已經(jīng)被抬上了火葬地九層的松柴之上
最接近天堂的神山姆且勒赫是祖靈永久供奉的地方
這是即將跨入不朽的廣場,只有火焰和太陽能為你咆哮
全身覆蓋純色潔凈的披氈,這是人與死亡最后的契約
你聽見了吧,眾人的呼喊從山谷一直傳到了湛藍的高處
這是人類和萬物的合唱,所有的蜂巢都傾瀉出水晶的音符
那是母語的力量和秘密,唯有它的聲音能讓一個種族哭泣
那是人類父親的傳統(tǒng),它應該穿過了黑暗簡樸的空間
剛剛來到了這里,是你給我耳語說永生的計時已經(jīng)開始
哦,我們的父親!你是我們所能命名的全部意義的英雄
你呼吸過,你存在過,你悲傷過,你戰(zhàn)斗過,你熱愛過
你看見了吧,在那光明涌入的門口,是你穿著盛裝的先輩
而我們給你的這場盛典已接近尾聲,從此你在另一個世界。
這里面所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這一個”的、“我的父親”的火葬,而更是一個英雄、一種文化、一種傳統(tǒng),其中包含了種族、母語、人類等等的多重因素,體現(xiàn)著“人類父親的傳統(tǒng)”。而全詩的尾句“哦,英雄!不是別人,是你的兒子為你點燃了最后的火焰?!绷钊藙尤?,也具有文化的象征意味、震撼力量和豐富的詩性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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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詩《遲到的挽歌》是對“父親”人生的一次回望,也是對生命的一次禮贊,它是主情的、感性的,包含了世間至為深摯、濃烈的感情,它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沉積、醞釀、發(fā)酵才噴薄而出。它又是思辨的、理性的,包含了生存史、民族志、人類學等的多重視野和巨量內(nèi)容。由此,這首詩具有了一定的史詩性質,它是一個人的史詩,而同時也是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史詩,甚至也是關乎全人類的一首史詩。它是具象、個別的,同時又是高度概括、普遍的,吉狄馬加似乎同時具有兩副筆墨、兩種視角,其一是行走在大地上、體貼入微、具體生動,其二則是飛翔于高空,俯瞰世間,跨越時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兩者之間幾乎是無縫對接、渾然天成的。這樣的能力是與詩人超乎尋常的感受力、洞察力、闡釋力密不可分的,也構成了吉狄馬加詩歌獨一無二、招牌式的風格特點。
吉狄馬加具有將極微小與極宏大、極特殊與極普遍直接連接的能力,他的創(chuàng)作鮮明體現(xiàn)了“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的道理。早在1990年的創(chuàng)作談《我與詩》中,吉狄馬加便曾有過這樣的自述:“我在創(chuàng)作上追求鮮明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統(tǒng)一。我相信任何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他首先應該屬于他的民族,屬于他所生長的土地,當然同樣也屬于這個世界。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存在不包含個性和民族性的所謂世界性、人類性,我們所說的人類性是以某個具體民族的存在為前提的?!盵1]2009年,他在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的演講中對“民族”與“世界”有著如此的闡述:“我認為,傳承和延續(xù)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傳承,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和詩人,如果你離開了你的民族的心靈和靈魂,你就不可能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從而真正表現(xiàn)出你的民族的偉大精神世界。我們閱讀歷史上這些大師的作品,每一部作品都具有自身的民族的色彩,同時又具有超越時空和單一民族的人類意識,他們的作品是個性和人類普世價值高度統(tǒng)一的光輝典范。”“我們應該充分地認識到,作為一個民族的作家,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正在發(fā)生劇烈變革的時代,我們不能作為這個時代的旁觀者,我們必須是參與者和行動者。我們只能洞察我們民族的歷史,我們民族的文化,洞察這個時代發(fā)生的一切,我們才有可能描述和呈現(xiàn)這個時代。我們每一個作家都是人類文明的兒子,吸收所有人類文明的偉大的成果來武裝自己,來豐富和強大自己,是我們的必然選擇,我們真正站在了世界文化的高地上,才可能具備高遠的眼光,才可能書寫出我們民族的新的壯麗史詩,才可能用文字描述出我們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盵2]他2017年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徐志摩詩歌藝術節(jié)論壇上的演講也以“個人身份·群體聲音·人類意識”[3]為題。顯然,吉狄馬加對個體性、民族性與世界性等的相關問題一直有著深入而辯證的思考,而他自己長期以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正是對于上述觀念、立場的生動實踐。
所以,《遲到的挽歌》是寫給“一個人”的,卻也是寫給“所有人”、寫給世界的,它面對的是全人類,是人類文明。它既是挽歌,也是贊歌,悼挽親人、長者的逝去,同時也頌贊生命的不屈、文化的不滅。詩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溝通和連接,讓全世界的人有了某種“共情”,找到了共通、共同的東西,從而具有了交流、對話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詩歌的確是具有重要作用的。人們常說詩歌是“無用”的,又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詩歌之“用”當然不能僅僅從現(xiàn)實的、功利的角度來理解和看待,但是,如果從人類打破區(qū)隔、共享價值、減少分歧、增進理解、慰藉心靈等的角度,詩歌是的確可以發(fā)揮作用的,而且很多作用是非常重要、不可替代的,一定程度上這或許正是詩之“大用”。吉狄馬加顯然是明了詩歌的這種“大用”并對之抱有熱切期待,且一直為之而努力踐行的:“在我們這個危機和希望并存的時代,詩人不應該只沉湎在自己的內(nèi)心中,他應該成為,或者必須成為這個時代的良心和所有生命的代言人。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對詩人作為個體生命的獨立寫作,必須給予充分的尊重,而詩人如何去表達其內(nèi)心的感受并克服其自身的危機,都將是詩人個人的自由。但是無論如何,特別是在當下這個物質主義盛行的世界,詩歌依舊是人類心靈的庇護所這一基本事實并未改變,而詩歌應該在提高和增進人類精神重構方面有所作為。詩人是人類偉大文明最忠實的兒子,我相信,今天仍然生活在這個地球上不同地域的詩人,為了促進世界的和平、加強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與對話,都將發(fā)揮出永遠不可被替代的重要作用?!盵4]詩人之為“時代的良心”“所有生命的代言人”“人類偉大文明最忠實的兒子”,自然,詩歌是有大用的,甚至是至高無上的。吉狄馬加還曾將詩歌與“人的全面解放”聯(lián)系起來,他論述道:“詩歌的神話和烏托邦,將把物質生產(chǎn)的最后目的與人的全面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物質生產(chǎn)的勞動,不再是對地球資源無節(jié)制的消耗,更不是對人的積極的生命意義的消減。詩歌不會死亡,特別是在一個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詩歌必然會閃現(xiàn)出更為燦爛的精神光芒。只要詩歌存在一天,它就會鼓舞人類為不斷創(chuàng)造不朽的精神和神話,為我們致力于建設一個更加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尊重平等、尊重人權、尊重信仰的明天而共同奮斗!”[5]其中所描繪的或許可以說是一種遠景和理想,有著崇高而迷人的光彩,而同時,卻又可以作用于每一個人的生活,構成日常努力的依據(jù)、目標和方向,一定意義上實現(xiàn)著“詩”與“遠方”的兩相結合。
回到《遲到的挽歌》,其所寫是“一個人”,卻同時包含了“所有人”、全人類,或者說,它寫了關于“所有人”的某種處境,卻又是以“一個人”為基礎和前提的。詩本“無用”,亦有“大用”,于此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優(yōu)秀的詩歌,無不是向詩之“大用”的趨近和聚攏。
[注釋]
[1]吉狄馬加:《我與詩》,原載《中國文學》(外文版),1990年第3期,轉引自吉狄馬加詩集《吉狄馬加的詩》(中英對照),四川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
[2]吉狄馬加:《多元民族特質文化與文學的人類意識——在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班上的演講》,《為土地和生命而寫作——吉狄馬加演講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頁、第122頁。
[3]吉狄馬加:《個人身份·群體聲音·人類意識——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徐志摩詩歌藝術節(jié)論壇上的演講》,《星星·詩歌理論》,2017年第8期。
[4]吉狄馬加:《詩人的個體寫作與人類今天所面臨的共同責任——寄往第二十一屆麥德林詩歌節(jié)暨首屆全球國際詩歌節(jié)主席會議的書面演講》,《吉狄馬加演講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51-252頁。
[5]吉狄馬加:《詩歌:通往神話與烏托邦的途徑》,《青海日報》,2013年8月9日。
作者單位: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