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仁洪,應艷花
1.井岡山大學附屬醫(yī)院,江西 吉安 343000;2.萍鄉(xiāng)市中醫(yī)院,江西 萍鄉(xiāng) 337000
升降散出自清代楊璿《傷寒瘟疫條辨》[1],系楊璿以古方陪賑散為原型裁制而成[2]。方中用藥共六味,以僵蠶為君藥,蟬蛻為臣藥,廣姜黃為佐藥,生大黃為使藥,蜂蜜、黃酒分別為導藥、引藥。該方用藥受特定的時代背景影響,與楊璿的學術淵源及其對溫病的認識有關。
楊璿所處的年代溫病盛行。在他之前,由于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和“尊經(jīng)崇古”[3]思想的影響,“伏寒化溫論”[4]長期占據(jù)溫病病因的主流。溫病被認為是寒邪郁久化熱引起,以致一般都以傷寒之法治療溫病。即使有對溫病略知一二者,也往往“病寒病溫兩者之辨不明”,“故而處方多誤,以至殺人”。面對“寒溫不分”的社會流弊和“溫病橫行”“枉死不可勝計”的殘酷現(xiàn)實,楊璿對傷寒溫病進行了細致研究,極大地吸收張仲景、劉完素、王安道、吳又可等先賢思想,結合自身臨證經(jīng)驗和心得體會,力證傷寒溫病“劃然兩途”,“各有脈證,各有治法”,并積極選藥制方治療溫病。楊璿認為,溫病之所由來,是“因雜氣從口鼻入三焦,怫郁內熾”,“若用辛溫解表,是抱薪救火,輕者必重,重者必死”,故用藥宜選辛涼苦寒。需要注意的是,楊璿口中的溫病含義與目前“十三五”規(guī)劃版《溫病學》[5]教材所定義的“溫病是指一切外感熱病的總稱”是有差異的。楊璿認為,“溫”“瘟”等同,“溫病”“瘟疫”“溫疫”不過是同一疾病的不同說法,言“疫”者,蓋因溫病可以發(fā)生傳染和流行,有如“徭役之役,延門合戶,眾人均等也”。而其他屬當今溫病范疇的風溫、濕溫等,楊璿則將其歸入為六淫,“皆四序不節(jié),所謂非其時而有其氣,乃風、火、暑、濕、燥、寒之邪,乃天地之常氣為病也”。結合《傷寒瘟疫條辨》來看,楊璿所言的溫病傾向于指如今溫疫當中的濕熱疫。升降散正是在此背景下裁制而來,現(xiàn)對其用藥淺識如下。
僵蠶、蟬蛻均屬蟲類藥,皆可升清陽,故列為一組。蟲類藥在臨床上的應用有悠久的歷史[6]。葉天士謂蟲類藥“飛者升,走者降,血無凝滯,氣液宣通”,其作用不是一般草木之藥所能比擬。升降散用藥共六味:僵蠶、蟬蛻、姜黃、大黃、米酒、蜂蜜,光蟲類就占三分之一,且蟲藥還分別作君藥、臣藥,這很有特點。楊璿制升降散所以用僵蠶、蟬蛻,受吳又可“雜氣”說影響較大。
吳又可在《溫疫論》[7]中創(chuàng)立溫病病因——雜氣說。雜氣是一類廣泛存在于自然界、有別于六氣、無形無臭的特異性致病物質。吳氏總結出雜氣有多種特點:①雜氣毒力有強弱,所致疾病有輕重,流行有大小之異,其中“甚于他氣,為病頗重”“最能傳染者”又叫做疫氣、癘氣;②雜氣種類多樣,“一氣自成一病”,不僅可引起疫病,也可引起疔瘡、丹毒、瘧、痢等多種疾?。虎壑虏‰[秘,“其來無形,其著無方”;④致病有定位,好發(fā)于某一臟腑或部位,“適逢某氣專入某臟腑某經(jīng)絡,專發(fā)為某病”。吳又可治療溫病時主張追求針對性藥物[8],提倡“專病用專藥”,希冀實現(xiàn)“一病只有一藥之到則病已”。楊璿繼承吳又可的雜氣說,以雜氣為溫病病因,并明確了雜氣火毒之性及兼夾穢濁的特點[9]。在他看來,雜氣怫郁內熾為溫病之總病機,而僵蠶、蟬蛻之特性,恰恰可以克制溫病。升降散用僵蠶、蟬蛻,其理由有以下幾點:①辟疫氣,散郁結,雜氣從口鼻而入,“先注中焦,分布上下”,以致“中焦受邪,清濁相干,氣滯血凝而不流”。僵蠶、蟬蛻“得天地清化之氣”,用以“滌疵癘旱潦之氣”“散濁逆結滯”“辟一切怫郁”;②開達氣機,升清降濁,雜氣怫郁于內,上干清陽,下塞濁陰,氣機壅閉,不能自然升降,則變證百出。僵蠶、蟬蛻質輕浮,均具上升之性,可引清氣上朝于肺,二者味辛涼而開腠理,可防表氣郁閉,有利于氣機透達。蟬蛻還可利小便,“瀉膀胱相火”以助升清陽;③祛風除濕,清熱化痰,“濕生熱,熱生痰,痰生風,風火彌甚”,僵蠶能散風痰、風熱,祛風勝濕;蟬蛻甘寒,清熱解痙;④作引經(jīng)藥,直達病所。王瑋[10]通過研究認為,溫病怫郁,以肝經(jīng)郁熱為常見。肝郁化火,木火刑金,肺亦容易受擾,僵蠶、蟬蛻同歸肝經(jīng)、肺經(jīng),功可直搗黃龍。
另外,“五運六氣”說對楊璿選用僵蠶、蟬蛻也有一定影響。楊璿在《傷寒瘟疫條辨》中開篇即云:“治病須知大運”。他認為,小運每年一變,大運則六十年一轉;寒水運則陰證多,相火運則陽證旺;陰證多用溫補,陽證重用清瀉。據(jù)其推算,“寒水大運”于乾隆九年甲子(公元1744年)已近尾聲,漸漸向“火運”轉變。至甲戌(公元1754年)、乙亥(公元1755年),“火運”已著,再至甲申(公元1784年),則“大運轉于相火矣”,用藥當以“清瀉”“極清極解”“蕩滌”為主。楊璿在乙亥(公元1755年)、丙子(公元1756年)、丁丑(公元1757年)接連遭遇三次瘟疫,自言用升降散治之。由此可推斷,其裁制升降散的時間大概在公元1744—1757年。此時段已轉至火運,因此選用清解作用強的僵蠶、蟬蛻,并佐以蕩滌作用強的大黃、姜黃。
姜黃、大黃均為血分藥[11],且可降濁陰,故而合為一組。楊璿認為姜黃辛苦、大寒,以廣產為佳,性味與郁金相似但烈于郁金,下氣最捷,破血立通,可調月信、消瘴腫??寂c楊璿生于同一時代的吳儀洛(楊璿生于1705年,吳儀洛生于1706年)所著《本草從新》[12]一書,姜黃出川、廣,味苦辛溫,性烈于郁金,破血下氣,除風消腫,通月經(jīng),療撲損。吳氏除主張姜黃性溫之外,其他論述可謂與楊璿高度一致。另據(jù)《中國藥典》2015版載,姜黃辛、苦、溫,歸肝脾經(jīng),善破血瘀氣結,活血化瘀、行氣止痛。此外,吳宏偉[13]通過實驗證實,姜黃的主要成分姜黃素性溫,故升降散中“姜黃大寒”一說有待商榷。
楊璿用姜黃、大黃清解郁熱、滌蕩腸胃,同樣受到上文“運氣說”“治當清解”觀點的影響,也受吳又可“祛邪為第一要義”思想和喻嘉言“逐邪解毒”思想的啟發(fā),但更多的是結合了溫病病機。楊璿認為,“邪熱內郁”乃溫病的總病機。邪氣內伏,郁而化火,徒用苦寒無益,必佐以疏利氣機,待陽氣通行,郁熱自消。蓋氣為火之舟楫,火郁根于氣,火不能自運,賴氣為之運。遂以姜黃行氣散郁,協(xié)同大黃與僵蠶、蟬蛻形成一降一升之勢,通達周身氣機,郁熱亦隨氣之轉運而消。
楊璿還認為:“傷寒得天地之常氣,風寒外干,自氣分傳入血分;溫病得天地之雜氣,邪毒入內,由血分發(fā)出氣分”,“雜氣伏郁血分為溫病所出之源,變證之總”,溫病“一發(fā)則邪氣充斥奔迫,上行極而下,下行極而上,即脈閉體厥,從無陰證,皆火毒也”。故而溫病治法當“急以逐穢為第一要義”,“非瀉則清,非清則瀉”,“病在上焦者,升而逐之,兼以解毒;病在中焦者,疏而逐之,兼以解毒;病在下焦者,決而逐之,兼以解毒”。雖然溫病亦可見表證,但溫病表證“皆里熱郁結浮越于外也”,“雖有表證,實無表邪”,“斷無正發(fā)汗之理”,治療“但以清里為主”,“里熱一清,表亦當自解”。方中姜黃、大黃皆入血分,合用可引血分郁熱盡出氣分。大黃重用四錢,意在瀉火解毒,導其里熱,生用則瀉下逐穢之力更雄。然姜黃用量極小,一則可使僵蠶二錢、蟬蛻一錢所形成的上升之勢與姜黃三分、大黃四錢所形成的下降之勢趨向平衡,有仿四逆散將柴胡、枳實等分的升降之意,另則慮其“損真氣”也。
蜂蜜作為藥物,治病肇端甚古?!渡褶r本草經(jīng)》將其列為上品,用以“安五臟,益氣補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藥”。楊璿在《傷寒瘟疫條辨》中對蜂蜜有類似的記載,認為其性大涼,有補益,潤燥,解毒,清熱之功。
升降散用蜜,一是借它的潤下之性與酒的上行之性運藥于周身,即書中“酒引之使上行,蜜潤之使下導,引導協(xié)力,遠近通焉”。二則其清熱潤燥、涼血解毒之功可直接消散溫毒。重要的一點,它可以從側面反映出楊璿治溫病用補法的獨到之處。
楊璿亦反對濫用人參、黃芪、白術等溫補之藥,恐其助長內伏之邪。但他并不完全排斥溫病用補法,而認為應當靈活看待,要“知邪氣之虛實,汗下之不瘥,清補之適當”,這樣才可以收得全功。況溫病郁久不發(fā),一發(fā)則炎熱熾盛,表里枯涸,陰氣不榮。又雜氣多疵癘,邪從口鼻而入,流布三焦,若中氣虛餒,不堪與邪氣交爭,則生氣立絕。再者,溫病治法非清即瀉、非瀉即清,升降散含姜黃、大黃等攻下導滯之藥,若數(shù)下之或遇“素多火而陰虧”者,仍有亡津液之虞。所以,溫病用補法很有必要。楊璿深諳于此,升降散用蜜寓補于攻,既可養(yǎng)陰增液,又可匡扶中氣,無壅塞邪氣之弊,可謂周全至極。
另外,蜂蜜生用清熱之力勝,熟用則補中之力強。據(jù)楊璿“欲其清熱潤燥,而自散溫毒”之說,升降散中所用蜂蜜當是生蜜。
中醫(yī)學史上,酒很早就被納入藥用。酒的種類有很多,種類不同,其藥用功效也各異。升降散中的酒可以是米酒、黃酒、清酒,但萬不可用蒸酒,且酒需冷服有其深意。
米酒是用稻米或黍米釀造的酒,其味甘、辛、苦,性熱,少用養(yǎng)氣和血,大用補益,過則傷人,可行藥勢于周身上下,能引諸涼藥至熱所,驅逐邪氣外散。黃酒屬米酒的一種,釀造后需要密封存放較長的一段時間,因其色澤黃亮,故名。黃酒功效與米酒相似,但性味更為醇厚,溫陽活血之力更勝。清酒的命名亦與其色澤度有關,它是將新釀的酒再進行過濾或沉淀,得到的一種顏色比較清亮的酒,與濁酒相對,有宣通百脈、活血行氣之功。清酒的釀造原料可以是米,也可以是大麥。因其在釀造時用曲較少,所以酒精度比較低,“性雖溫而不烈”[14]。黃酒、清酒因在性味功效上與米酒較為相近,故可作為替代品。蒸酒則是蒸餾酒的簡稱,即相當于我們今天的白酒。其酒精度比較高,甚至點火就可以燃燒,又被稱作燒酒或火酒。蒸酒“與火同性”[15]“其氣燥熱”“祛風寒,消積滯”[16]。若治溫病用之,猶抱薪救火,非但無功,反可能招致禍患。故楊璿強調,蒸酒萬不可用。
楊璿用冷米酒,意圖有四。一是用藥反佐。凡瀉火之藥,未有不大寒者。溫病雜氣怫郁,陽熱內熾盛極,但純用苦寒治熱,則格格不入,必得辛熱為之向導。是以于僵蠶、大黃等大隊寒涼藥中,佐入甘熱之米酒,既可防其格拒吐藥,又能引諸涼藥至熱所。二是助邪外散。溫病從血分至氣分,邪氣自內以達外,“遽用大寒大苦之劑,恐火轉閉塞而不達,是為害也”,以酒佐之,則可消減此弊。三則為緩其行藥之勢。酒畢竟屬溫熱之物,若再溫用之,其走竄之力增,恐有辛竄助火之虞,所以楊璿選擇用冷酒,“欲其行遲,傳化以漸”。四是欲以酒調氣調血。溫病郁久而發(fā),邪伏血分,損及氣血。酒乃水谷之精所化,有溫通補益之功,用之能養(yǎng)氣和血,與病機甚符。
升降散用藥簡單,不過蟬蛻、僵蠶、姜黃、大黃、蜂蜜、黃酒六味,但組方卻極其嚴謹。不但君、臣、佐、使、導、引六法具備,更寓升降、雙解、清瀉、攻補于一體。如蟬蛻、僵蠶輕清升浮,大黃、姜黃質重沉降,黃酒偏走于上,蜂蜜潤下,合方使周身氣機有一升一降之妙;大黃滌蕩清里,蟬蛻、黃酒開達腠理散表熱,共奏表里雙解之功。方中藥物還可以相輔增效,相制防弊。如僵蠶、蟬蛻升清陽的同時,有助于大黃、姜黃降濁陰;大隊寒涼藥物清里時,配以溫性的姜黃、米酒,寒溫并用,既可“引涼藥至熱所”,又可防熱病驟服涼藥出現(xiàn)格拒。另外,升降散在劑量、服法方面都有嚴格要求,如對老人則強調“寧可固護元氣,不可貿然用下法”。該方用藥還體現(xiàn)了楊璿的務實與靈活變通,楊璿雖認為溫病當以祛邪為第一要義,反對濫用溫補,但升降散制方選藥并沒有排斥補益藥的選用,如大黃、黃酒、蜂蜜都有補益之功,寓補于攻當中。因此,后人盛贊此方“既無偏盛之弊,又得和中之宜”。
氣機升降出入,關乎臟腑、經(jīng)絡、氣血等各方面的功能活動。氣機升降出入一旦失常,臟腑間的協(xié)調關系即被打破,由此產生各種病變[17]。楊璿認識到,溫病熱邪怫郁三焦,表里阻隔,陰陽不通,氣機不得升降,于是病證百出,生氣立絕,因此要重升降,調氣機。命名該方為升降散,足可見楊璿重視氣機升降之用意。人之一身,氣與血爾。氣行則血行,血郁則氣郁。溫病乃“雜氣怫郁血分”,由內而外發(fā)病,其病變常常同時波及到氣分和血分,故在治療時應氣血并治。楊璿選姜黃、大黃入血分,涼血活血;僵蠶、蟬蛻入氣分,辛涼透熱,調理一身氣血。在透熱、涼血化瘀的同時,又兼清熱解毒,苦寒攻下,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葉天士血分證“涼血散血”的用藥規(guī)范,彌補了溫病血分證治少用清解、攻下的不足[18]。
羅太無曰:“用方者,不貴明其所當然,要貴明其所以然”。升降散是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物,其用藥受特定時代背景和前人觀點的影響,也結合了楊璿在溫病實踐中得出的認識。升降散用藥不僅能反映楊璿制方的務實與嚴謹,也體現(xiàn)出楊璿治疫著眼全局、變通靈活,重視氣機升降、調理氣血的學術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