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磊 張光芒
“國民性”書寫是現(xiàn)代以來歷久不衰的創(chuàng)作母題,形成了魯迅式的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為基本態(tài)度、以“國民劣根性”為核心敘事話語的經典寫作范式。后世作家盡管從不同角度豐富著國民形象系列,但大多不脫這種文化視域和價值判斷標準。到了趙本夫這里,國民性書寫則為之一變,其在國民性格塑造、國民文化心理嬗變和國民價值追求等諸多層面呈現(xiàn)出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貌。本文從趙本夫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出發(fā),從“人與歷史”“人與文化”“人與土地”等三個維度來探討其小說中的國民性話語,并從中辨析其傳承、更新和變異之處。
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趙本夫創(chuàng)造了不少具有鮮明時代感的人物形象,其對國民性問題的思考是通過書寫歷史變遷中個體的生活變化和精神遷移表現(xiàn)出來的。1981年發(fā)表的處女作《賣驢》即是通過對孫三老漢從賣驢到不賣驢的過程中所產生的由思想惶惑到自我解脫的心理轉變的描寫,反映改革開放初期農民思想的轉變。隨后的《‘狐仙’擇偶記》則由黑嫂命運轉折的敘事體現(xiàn)了新時代條件下農村婦女對自身愛情、婚姻、生活的自覺和自主意識,寫出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轉折。
趙本夫具有深厚的歷史意識,由于長期深切的生活體驗和深沉思索,他對農民群體身上的傳統(tǒng)精神重負有著深刻的體認和理解。他很快擺脫了呼應時代新潮的單一創(chuàng)作模式,著重展示個體在歷史鏈條中的生存困境,尤其是致力于探究個體在歷史轉折期的悲劇性命運?!惰F筆》寫了灰色小知識分子老呂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人生浮沉,他在由階級構成的密網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遺棄在新社會的角落。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老呂在可悲的生活困境之外,在不為人知的時空里,頑強地保留著個人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追求,以此試圖保持自我的獨立意識以及心靈的安慰與解脫,追求個人精神世界的圓滿。這種自足的性格和心理的人物設置顯示出作者的匠心獨運,它一方面具有傳統(tǒng)性的精神勝利的意味,另一方面具有鮮明的個人主義色彩,是對保守國民性格的變異表達。然而,小說在第一次峰回路轉之后,又出現(xiàn)了第二次轉折。在一個極偶然的吃香蕉的場合,老呂無意間觸犯了單位領導的權威和自尊,在權力的秘密運作下毫無預警地被開除公職,成為失魂落魄的街頭小販,人物原本自成一體的心靈世界徹底崩坍。作者寫出了歷史的復雜性和吊詭之處,“解放”這一時代話語在人物命運的沉淪中頓失光彩,而個體的掙扎在新歷史語境下顯得尤為可惜可嘆。
趙本夫在創(chuàng)作初期就嘗試擺脫時代與政治的限制,批判性地呈現(xiàn)歷史上因襲下來的鄉(xiāng)民封閉麻木的精神圖景,《絕藥》《寨堡》等可為代表?!督^藥》寫民間醫(yī)生“崔老道”以一味“絕藥”制成神秘的“白雞膏”行走于黃河故道,獲得了鄉(xiāng)民的狂熱崇拜。保守、愚昧的農民群體對其怪誕行跡的神化想象無疑摻雜著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的神明信仰與依附心理,顯示了前現(xiàn)代的民族集體無意識的悲劇性存在?!墩ぁ芬韵笳魇址ê蛻騽⌒缘那楣?jié)設置表現(xiàn)村寨首領“甄山泰”與民眾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及其運行法則,揭示了制約農民僵化的精神心態(tài)的歷史因素,從而承續(xù)了“五四”時期的國民性批判敘事。
趙本夫善于寫人物的性格變化及其背后的歷史負重,表現(xiàn)個體“新”與“舊”相互交織的精神狀態(tài)。如《多得了五元錢》寫出了一輩子固守傳統(tǒng)義利倫理的老農江古利在金錢意識影響下的道德失守和靈魂折磨?!哆h行》寫出了農村女性豌豆生活的積極變化反而引起的情感的畸變和心理的悲劇性。《雪夜》寫受自由婚戀觀念影響的玉子被村民視為異端、遭遇殘酷背叛而絕望自殺的故事。玉子成為封建婚姻觀念的犧牲品,而加害者竟然是她的曾經扮演啟蒙者的高中生戀人,這顯示了傳統(tǒng)力量的強大與自主意識確立的艱難。由此可見,趙本夫不僅描寫農村新圖景和農民新生存狀態(tài),傳達時代的主題,而且深入思考歷史與個體的復雜關系,對隱藏在歷史脈絡中的國民性格做出了發(fā)人深省地剖析。
趙本夫對國民性問題的思考不只是歷史性的,而且是文化性的。在他那里,除了國民性格,國民性還被理解為積淀在個體身上的文化心理結構和集體無意識。他在描寫農村生活的基礎上,更多地關注特定群體的精神狀態(tài),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之于民眾的多元影響,并以逆向性的思維,對以往的“國民性話語”展開反思和改寫。
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趙本夫更加注重從文化層面思索黃河故道的歷史興衰、農民群體的命運沉浮,“他毅然放棄了從事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的優(yōu)勢,將自己的作品中注入了更加豐富的文化內涵。他不再注重摘取時代潮流中那些令人激動的浪花,而是頑強、執(zhí)著地到文化潛流深處去打撈那些隔世經年的沉淀物,去尋求黃河故道乃至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人類生存的歷史文化底蘊?!雹俸喾澹骸对谖幕瘽摿髦写驌啤w本夫近作論》,《徐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而他對民眾文化意識和心理結構的新探索使得其國民性話語表達豐富起來。在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刀客與女人》中,黑虎被政府捕獲押往刑場的路上,縣城居民以窺視的眼神渴望看到傳統(tǒng)戲曲中綠林大盜的就義場面,“已經走了一段路了,他并不唱戲文;已經過了兩家酒店了他也不要酒喝。有人不滿意起來,大聲叫道:‘咋不唱?唱一段呀——!’‘死犯,唱呀!別裝孬種喲——’”這與《阿Q正傳》中阿Q刑場赴死時人們嗜血的病態(tài)與麻木的心靈何其相似。
但是,作者沒有簡單地停留在“五四”式的批判和暴露之中,就在同一個“示眾”場景中,他隨后以主體介入的姿態(tài)將圍觀民眾的精神位置進行了置換,對民眾心態(tài)進行了徹底地反轉:
“一街兩巷的人,隨著行刑的隊伍緩緩移動,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吵鬧,沒有人喝彩。整個西關大街,就像一條寂靜肅穆的林中小道。整個人群就像一支默默送葬的隊伍。從來的殺人場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令人動情過。如果說,以往人們從目睹死囚臨刑前變態(tài)的狂亂表演中,可以尋求某種刺激和精神滿足,那么此刻看到這個娃娃一樣的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場面,卻足以敲碎一切正常人心靈的窗扉。讓那固有的善良和憐憫的情愫,從麻木和愚昧的浸泡中分離出來,完全投給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這異乎尋常的氣氛的出現(xiàn),僅僅是憑黑虎那張無邪的孩子氣的面孔,憑他那雙焦急而專注尋找著什么的眼睛?!y道還不夠嗎?夠了!”
這一段描寫是《刀客與女人》的最精彩之處,它改寫了現(xiàn)代文學經典的“國民劣根性”敘事模式。出于美好人性的自然反應和對生命的感同身受,曾經麻木與殘酷的人群終于沖破文化潛意識的束縛,找回內心的善良與憐憫,實現(xiàn)了道德感情的自由釋放。這種人性復歸和精神更新的書寫源于作者對國人精神殘缺的憤懣和渴望擺脫傳統(tǒng)文化心理重負的努力,從而在承續(xù)“五四”啟蒙敘事的基礎上,完成了對魯迅式的“示眾”場面和“看客”意象的轉換,實現(xiàn)了國民性話語書寫的突破。
在國民性話語的多元化建構過程中,《混沌世界》是一個特異的存在。鄉(xiāng)下人地龍長期遭受生活和命運的捉弄,養(yǎng)成了敏感、內斂、倔強與陰沉的性格,他努力實現(xiàn)人生的轉折,渴望獲得柳鎮(zhèn)居民的身份認同。然而,可悲的是,地龍向上掙扎的渴望與柳鎮(zhèn)人對他的排斥、攻擊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傳統(tǒng)文化的尊卑觀念、權力倫理、地域歧視在柳鎮(zhèn)人對地龍的書鋪群起攻之的荒唐行為中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在小說末尾,地龍終于戰(zhàn)勝鎮(zhèn)上的敵人黃毛獸,獲得應有的正義之后,卻沒有得到柳鎮(zhèn)居民的認可與接納:
“從廣西回來之后,他沒有去街上炫耀自己的勝利。街上也沒有人向他歡呼。只有二錘夫妻打了個招呼,很淡。丁字街口靜悄悄的。居民們都在沉默之中。他看到的都是一張張冰冷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寒氣正向骨髓里浸透。他不知道自己僅剩的熱力,是否能抵擋得住。也只有現(xiàn)在,他才切切實實地感到,質樸的土地和父親,黃金般的少年時代,都已經離他而去。自己正走向一個未知的人生里程。那將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路。很長,很長……”
“柳鎮(zhèn)”成為主宰人物心理與命運的話語場,“柳鎮(zhèn)人”則是作者用于審視國民精神疾病的透視鏡,地龍最終無法獲得柳鎮(zhèn)人的內心認同。作者深入地探析人物的倫理觀念和話語的內在機理,揭示了扭曲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形態(tài)及其無處不在的控制性。與此相對照的是,“地龍”形象則是新的農民性格建構的載體,他一心想擺脫屈辱的境遇,沖破灰暗的人生,散發(fā)著向上的生命狂熱,和柳鎮(zhèn)人的集體無意識進行了無聲地斗爭,在性格、心理和思想層面上被作者賦予了孤獨和自由的“戰(zhàn)士”與“狂人”氣質。這使他既不同于之前的魯迅《故鄉(xiāng)》中的保守、萎靡的閏土形象以及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開朗、單純的小二黑形象,也不同于之后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積極、樂觀的孫少安、孫少平形象??梢哉f,這種形象和性格設置在當代小說中是極為少見的,從而拓展了“五四”以來的國民性書寫格局。
《涸轍》是趙本夫重塑國民性格和文化心理的另一個典型文本。為了改變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和延續(xù)群體生命,魚王莊村支書老扁年復一年地帶領村民瘋狂地植樹,歷經了自然環(huán)境侵蝕、戰(zhàn)爭破壞、政治運動摧殘、饑餓折磨等各種打擊,全村人的栽樹行動從未停止。這里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貧苦農民對宿命的麻木與臣服,沒有人們對時代政治的趨附。村民們始終保持著自身精神的獨立性,個體生命的卑微與渺小、前景的灰暗殘酷與無望都抵消不了人們反抗自身不幸命運的激情與信仰,堅韌、倔強、執(zhí)著的文化性格在“栽樹—毀樹—栽樹……”的歷史循環(huán)過程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逗赞H》反映了一個村莊的悲慘命運和慘烈圖景,呈現(xiàn)了村民不甘心命運擺布的反抗意識和無與倫比的生存激情,“推而論之,求生保種的精神不僅僅是魚王莊,也不僅僅是你腳下那塊土地上的文化精神,它凝聚了中國人民一個多世紀來的艱苦卓絕的斗爭精神。”①陳思和:《蛻變期的印痕》,《趙本夫文集·隱士》,第346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皬倪@個意義上看,《涸轍》超出了地域性文化的局限,創(chuàng)造了一個民族的悲劇故事。它可以說是一個寓言,一個民族文化變裂期的痛苦與犧牲的縮影?!雹陉愃己停骸锻懽兤诘挠『邸罚囤w本夫文集·隱士》,第346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作者挖掘了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正向的一面和積極性的因素,沖破了否定性和封閉式的國民性話語舊框架,這是難能可貴的。
一方面,趙本夫創(chuàng)作了一些批判性文本,如《仇恨的魅力》中原先淳樸的村民在政治動員之下,以精神侮辱和肉體摧殘的方式冷酷地對待原來人緣頗好的地主郝大胖的兒子狼,性格和心理都發(fā)生了畸變;《無門城》以象征的方式批判了保守、封閉的民族文化心理,“無門城”的意象頗似魯迅“鐵屋子”的隱喻特色。這類描寫與早期的《寨堡》《絕藥》等一起接續(xù)了“五四”時代的啟蒙敘事,構成了國民“劣根性”批判的時代線索。另一方面,他又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多元國民性格與心理的小說如《刀客與女人》《混沌世界》《涸轍》等,構建了一個重塑國人生命存在形態(tài)和價值體系的文學世界,從而在新時期為國民性敘事提供了新路徑。
除了直接對國民性格和心理進行建構的文本以外,趙本夫在這一時期還集中創(chuàng)作了極具哲理意味的中篇小說系列,作為對國民文化形態(tài)變遷的隱喻性表達。他曾在一篇序言中寫道:“ 《蝙蝠》是一種滄桑,《涸轍》是一種象征,《陸地的圍困》寫一種追尋,《走出藍水河》則是一種跋涉。這四部作品都很飽滿,且有形而上的意味,可能會成為我中篇小說中最優(yōu)秀的。時間與空間、生命和死亡、白天和黑暗、此岸和彼岸、男人和女人,都是永恒的存在,其間包含著多少世事和滄桑?!雹圳w本夫:《趙本夫文集·仇恨的魅力》,第2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以《蝙蝠》為例,“蝙蝠”出沒于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間,象征著未生未死的生命存在,破敗的老城與后起的新城街道,構成新舊碰撞的文化場域。各色人物的生死境遇,預示著歷史的滄桑巨變和人生的虛無,生命的孤獨與寂寞感彌漫在小城上空。小城作為新舊轉換之際的空間載體,是處于明暗之際的文化嬗變的象征意象。與《涸轍》《碎瓦》對農民命運的感喟不同,《那——原始的音符》《陸地的圍困》《走出藍水河》等小說轉換視角,對現(xiàn)代文明投以冷峻的審視目光,通過對野性生命和自然生態(tài)的重塑表達作者對國民性格和文化心理更新的呼喚,從而開辟了下一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道路。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面對新的時代語境,趙本夫深入思考城市文明的缺失、消費社會的畸形與精神的虛空等現(xiàn)代性問題,不斷審視國人的生命狀態(tài),對國民性的當代變異問題進行反思。與之前不同的是,他以鄉(xiāng)村和城市為載體繪制眾生圖,以人與土地的關系重構為主要著力點,思考人性的多元存在,其文化視點也發(fā)生重大變化。魯迅在思考國民性問題時,曾將“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④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許壽裳回憶魯迅全編》,第24頁,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作為首要問題來看待,趙本夫接續(xù)魯迅聚焦這一核心命題,在城鄉(xiāng)裂變的新的生存背景下,將國民性話語從以往質疑性的、批判式的語言桎梏中解脫出來,著眼于以悲憫情懷和質樸情感探究理想的人性,從生命更新的角度表達自己對國人精神特質、文化氣質與價值追求變革的渴望。
在題材及人物塑造方面,趙本夫不斷拓展文學視域,對城市生活多所著墨,在充滿灰暗色調的城市環(huán)境中,發(fā)掘隱藏在個體內心深處的希望之光,探尋人的身心安頓之所。如《安崗之夢》中的流浪漢“毛眼”雖身處城市邊緣,也以城市主人自居。在《帶蜥蜴的鑰匙》中,“毛眼”沒有被命運擊垮,他渴望回歸城市,做著被城市接納的美夢,其中既有對自身不幸遭遇的體認,又有改變命運的不甘和倔強?!堵迮分械摹奥迮北凰^文明的城市人鄙棄,內心卻堅守自我的獨立意識。尤為特別的是,《鞋匠與市長》中的“鞋匠”身處街巷,卻神游萬仞,保持了內心的平靜和精神的自足,在與市長的交往中,扮演著引導者和守護者的角色。這種角色設置是極為新穎的,作者打破了權力、等級等因素構成的話語敘事模式,體現(xiàn)了對獨立的個體生存形態(tài)和平等的精神世界的追求。
《天下無賊》是趙本夫探求理想人性的轉折性文本,在其作品系列中占據重要地位。小說寫盜賊王薄、王麗在農民工“傻根”的純潔人格感召下打消偷竊念頭,轉而護送“傻根”回家,并在火車上與其他竊賊斗智斗勇。“傻根”是一個極為純樸、率真的人物形象,他對世界有著天然的善良認知,內心純粹圓滿,沒有一絲雜質。他的“傻”表現(xiàn)在其對世界沒有成人的世故理解,對人心沒有看似深刻的懷疑,對社會投以清澈的目光。在他身上,看不到社會文化體系和精神結構的束縛,心靈具有無可比擬的開放性。他是世俗世界中的一束光,照亮了竊賊的灰暗靈魂,激發(fā)了人性深處的道德意識。這種性格和心理的設置看似不可思議,內在卻蘊含著人類精神的終極指向,即對至純至真至正的人性的執(zhí)著和靈魂自由的渴望。小說表面上是寫實性的,本質上卻是寫意性的,一直到結尾,“傻根”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竊賊的存在。兩個改邪歸正的竊賊和一個“刀疤臉”警察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的精神世界的純粹性,延續(xù)了“天下無賊”“人心太平”的美夢。小說以一個極普通的偷竊故事表達了一種渴望人性完善的道德感情,而“天下無賊”的絕妙意象則散發(fā)著迷人的生命光輝,是對理想人世的象征,體現(xiàn)了作者悲憫人生的博大情懷。
趙本夫改變了以往沉重、保守的人物形象設置,賦予各色人物開放的意識和自由的精神,這在“地母”三部曲(《黑螞蟻藍眼睛》《天地月亮地》《無土時代》)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傮w上說,“ 《地母》通過一個母系家族興衰嬗替的寓言故事,成功演繹了我們民族歷史發(fā)展的軌跡,它也可讀作一部關于民族的生存寓言?!雹俪虂嘂悺叮好褡迳娴脑⒀浴庾x趙本夫〈地母〉的隱喻敘事》,《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钴S于黃河荒野中的各色人物構成大地復蘇、民族復生的主體,無論是自由、狂放的“柴姑”“小迷娘”,倔強、堅韌的“老大”“天易娘”,還是超脫、自信的“柴門”“石陀”等人物,他們都擺脫了文明社會的道德秩序、倫理觀念和價值標準的束縛,被塑造成與傳統(tǒng)農民、女性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白骷铱坍嫷倪@些人物都以各自的方式進行著突圍,他們如同一條條懷著遠古記憶的洄游生物一樣,雖然路途漫漫,險阻重重,都一往無前地在尋找曾經棲息著他們祖先、生命與精神的土地,去重建人類的精神家園?!雹趨茄由叮簡拘褜ν恋厣袷サ挠洃洝w本夫小說〈無土時代〉人物解讀》,《名作欣賞》2008年第12期。作者通過獨特的人物形象塑造為我們建構了另一種“道德”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沖破文明和內心的羈絆,以直面人生的方式追求生命的自由。
趙本夫將黃河故道上的土地以及現(xiàn)代化的城市作為國民性書寫的特殊載體,探索不同時空背景下的生命形態(tài),并建立起相互關聯(lián)的意義線索。在《黑螞蟻藍眼睛》中,一場黃河決口使先民回到蠻荒時代,人與土地的粘連成為一切生命存在的根本。神秘出現(xiàn)的奇女子“柴姑”來到已成廢墟的平原,在一群劫后余生的難民支持下,以難以想象的狂熱從事土地的開墾與種植,生命力的釋放與對土地的虔誠交相輝映,歷史的斷裂激發(fā)的卻是個體對自由生命狀態(tài)的找尋?!短斓卦铝恋亍穼⒁曇袄氐轿拿髦刃驎r代,“柴姑”艱苦創(chuàng)立的“大瓦屋家族”終究抵擋不了歷史的侵蝕徹底破敗,“土地”已從生命的信仰和依托,變?yōu)樨敻坏南笳?、政治的符碼,土地的神圣性消失殆盡。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不再是共生性的,而是對抗性的,人與土地的分離使生命處于無根的漂浮狀態(tài)?!稛o土時代》則聚焦當代,講述了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變遷過程,不同個體的無根性導致的是虛無與孤獨的生命體驗?!捌础迸c“尋找”成為作者面對失序的精神世界的反抗姿態(tài),小說中“ ‘尋找柴門’就是一個人對于自身另一種可能性的焦渴,就是城里人對于失落了的天空、大地以及大地上生生不已的生命的懷鄉(xiāng)病,就是分裂癥患者對于原初的圓融的追思?!雹鄣詷I(yè)軍:《分裂癥患者的懷想——趙本夫〈無土時代〉讀札》,《揚子江評論》2008年第2期。作者以理想主義的大地情懷,偏要在無土時代建構生命的自然家園。因此,他突發(fā)奇想地讓木城綠化隊長天柱違反規(guī)定在城市土地上種植小麥,木城成為自然生靈生存的空間。作者縱橫古今,寫盡歷史變遷、政治變幻,聚焦的始終是人的生命狀態(tài),“地母”三部曲中人與自然、土地的關系呈現(xiàn)出“正—反—合”的轉變過程,生命與自然最終走向和諧,人類終將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
在哲學層面上,這種理想性的國民性書寫跨越了時空界限,它是古典的“天人合一”哲學觀念的現(xiàn)代轉換和文學演繹。趙本夫在《無土時代》中讓天柱在木城種植了361塊麥田,契合了以古代圍棋為代表的哲學思想。這個細節(jié)設置暗示了作者變革國民性的哲學基礎。人與天地、自然的關系是“天人合一”哲學觀的核心命題,生命的真正歸宿不是人對物的占有或臣服,也不是人與物的分裂或疏離,而是經由內心的充分解放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融,是合規(guī)律性的生命的自由狀態(tài)。作者關注人性的自由與完善,是與“天人合一”的觀念是一脈相承的,與此同時,它又不是簡單的回歸鄉(xiāng)土或自然,而在建立在現(xiàn)代文明基礎之上的再創(chuàng)造。在《無土時代》中,作者并沒有將鄉(xiāng)土理想化(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一副破敗、凋零景象,留守村民的壓抑、掙扎與逃離等),也沒有讓天柱返回鄉(xiāng)村實現(xiàn)根植大地的夢想,而是站在道德和精神的高處,通過改造城市的土地將生命融入大地。這個情節(jié)設置沒有引起研究者的充分重視,但這恰恰反映了趙本夫的現(xiàn)代意識,改造國民性、更新國民文化心理與價值體系,不是簡單地呼喚返歸傳統(tǒng)或自然,而是以悲憫的眼光關注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呼喚理想的生命存在。它不僅回應了當前中國社會的靈魂沉淪與價值混亂問題,更是在本源意義上回應了民族群體的安身立命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既是古典的又是現(xiàn)代的,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
與《無土時代》現(xiàn)實向未來伸展的敘事方式不同,趙本夫在《天漏邑》中將敘述視角從現(xiàn)實返回到過去,以一個村莊的前世今生隱喻歷史的滄桑巨變,探索民族的生存之道和價值依歸?!疤炻┮亍逼惨挥纾c世無爭,以仁義構建生命共同體,以守靜無為之法綿延數千年。村民表面保守消極、隨遇而安,內在卻是堅韌倔強,執(zhí)著守護著九龍洞里數千年連綿不絕的竹簡。作者將挖掘“天漏邑”文明秘密的使命放在不同時代的柳先生、禰五常等學者身上,通過眾多學者的奇遇和研究構成縱貫古今的文明鏈條,從而賦予這個自成一體的村莊以神秘色彩和文化的厚重感?,F(xiàn)實性的生存圖景與虛幻性的田野調查、學術研究交錯混雜,抗日戰(zhàn)爭與神話傳說互相映襯,造成奇崛迷離的效果,使得宋源、千張子等人的現(xiàn)代遭遇具有了濃重的歷史感。作者采取現(xiàn)實主義與荒誕主義相結合的手法,精心勾勒“天漏邑”的歷史脈絡和文化線索,最終象征性地展現(xiàn)國民的存在狀態(tài),表達對國家、民族現(xiàn)實處境的反思和文明的重塑意愿。與地母三部曲相比,《天漏邑》人物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從流浪、漂泊轉為固定、堅守,生存姿態(tài)從動變?yōu)殪o,精神姿態(tài)從展望式的轉為回望式的。作者試圖從文化、神話、傳說、歷史中闡釋“自然守正、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并對其進行生發(fā)改造,以重新確立理想國民性的價值坐標。
總之,趙本夫在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從不同角度探索國民性問題,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面貌。無論是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還是對重構國民性格和文化心理的努力,無論是以孤獨的思緒反抗時代的喧囂、注視殘缺的人生,還是以熾熱的情感探求理想的人性,都滲透著作者對人世的深情,對生命存在的悲憫,對美好世界的渴望。形態(tài)各異的國民性書寫經歷了由破到立、由個體到整體的轉換過程,建構起了新的話語體系,從而使得趙本夫小說獨樹一幟地存在于當代文學的版圖之中,并極大豐富了當代文學的價值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