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偉國
書院是中國古代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機構。它萌芽、肇始于唐代,定型、興盛于宋、元,普及于明、清,最終在清朝末年改制為學堂。歷史上,全國的書院總數(shù)達到7000多所,遍及城鄉(xiāng)各地,可以說,從通都大邑到窮鄉(xiāng)僻壤、荒陬邊陲,都有規(guī)?;虼蠡蛐 ⑸交蚨嗷蛏?、師資或強或弱的書院存在。
常熟歷史上最早的書院,是元朝后期創(chuàng)建的文學書院。元至順二年(1331),世居福山陸莊,“以漁鹽之利起家,貲產(chǎn)甲吳下”“一生慷慨好義,靡善不為”①中共常熟市紀律檢查委員會等編:《琴川家風:常熟歷史上的家規(guī)家訓》,第221、222頁,揚州:廣陵書社,2018。的曹善誠斥資建造文學書院,開啟了常熟民間興辦書院的先河。此后,進士錢仁夫于明正德二年(1507)建辦的東湖書院,明末清初著名學者、思想家顧炎武在移居唐市期間②1644年起,為避兵亂,顧炎武侍母流寓常熟唐市語濂涇,大約居留了十年時間。創(chuàng)立的亭林書院,海防同知魯超于清康熙四年(1665)集資創(chuàng)建的養(yǎng)賢書院,糧儲道遲日震于清康熙十六年(1677)集資購地創(chuàng)建的思文書院,知縣康基田分別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乾隆二十九年(1764)、乾隆三十一年(1766)在支塘、梅李、徐市、碧溪、城區(qū)修建、改建的正修書院、梅里書院、智林書屋、清水書屋、海東書屋、琴川課院,糧儲道楊本植于清雍正三年(1725)始創(chuàng)的游文書院,靠務農(nóng)經(jīng)商致富的孫文倬、孫克勛父子于清同治十一年(1873)建成的虞西書院,鄉(xiāng)紳徐芾堂等于清光緒十九年(1893)創(chuàng)辦的桂村書院等在常熟各地應運而生,加上在鹿苑、王市等地所建規(guī)模較小的書院,常熟歷史上的書院總數(shù)有近20所。這些書院中不包括建在東岳行宮之左、祀言子的西城書院,建于慧日寺之西、祀清知縣于宗堯的永思書院,建于縣治右、祀清知縣林象祖的清風書院等徒有其名、名不副實的“書院”①彭尚炯:《言子書院補考》,《常熟史志》2018年第2期。。
書院被中國古代不少文人學士、地方官吏當成傳承道統(tǒng)、作育人才、創(chuàng)新學術、積累文化的基地,從其萌芽之日起,就同他們個人的精神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書院的創(chuàng)建者大多從院址的選擇、院落的布局、院名的題取等方面入手,為書院環(huán)境注入“天人合一”“禮樂相承”“厚德載物”等儒家傳統(tǒng)理念,使生徒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熏染中正心、修身、立德。
書院通常是一個地方的文化教育要地,擔負著教育士民和示范風化的作用。人們相信“地靈”與“人杰”是相輔相成的,因而在書院環(huán)境的選擇上,把“興地脈”看作是“煥人文”的象征。常熟各地的書院,無論地處城鎮(zhèn)郊外,還是鄉(xiāng)野山村,或選擇山清水秀、風景綺麗的地方營造,或選取具有文化意蘊、飽含人文素養(yǎng)的處所建設。
游文書院,建造“在江南諸山中最秀”的虞山南麓。這里毗鄰“古木參差,嵐光樹色,互相映帶”的昭明太子讀書臺,與常熟文化始祖仲雍、言偃的墓地僅有數(shù)百米距離,周邊還有弦歌樓、辛峰亭、虞山東麓石刻等名勝古跡?!耙刂屑澥俊背鲇凇按说卦得E,應為士子會文之所”的考慮,“眾襄義舉”,捐資公建②蘇凌阿:《重修石梅游書院碑記》、《公建及重修游文書院原議》,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40、237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彭尚炯:《言子書院補考》,《常熟史志》2018年第2期。。曹善誠斥資營建的文學書院,最初建造于縣治東北文學橋東的行春坊內(nèi),到元朝末年毀于兵燹。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知縣王叔杲選中并買下“虞山之麓,御史臺之西,去吳公墓二百步”③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處的一處廢圃,改建為書院,仍名之為文學書院。異地同名的書院,雖然建于同一縣城的兩個不同區(qū)域,但一處在言子舊宅附近,另一處緊鄰言子墓,都與孔子在文學門類造詣最深的弟子言偃密不可分,所以書院也要以其不同凡響的業(yè)績命名。虞西書院,是常熟西北鄉(xiāng)的第一所書院。它建辦在塘橋東街觀音堂廟弄,“筑室三丈浦上,延名師教族弟子,多所成就。蓋雖以農(nóng)商起家,其心固未嘗一日忘讀書也”④朱新華:《虞西書院辦學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書院選取郊野僻壤而建,有其清靜、不易受外界干擾的考慮,但主事者藉此教書育人的宗旨,自始就是明白無誤的。
書院既不同于地方上作為統(tǒng)治象征的官方教育的學宮, 也有別于一般的民間建筑。它映襯自然,構成一個獨立的整體,成為地方文化風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虞山書院是常熟歷史上創(chuàng)建時間最早、辦學歷程最長的書院。它的前身是曹善誠的文學書院。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耿橘重建該書院后,占地面積超過15畝,建造或修復各類用房總計160間(楹),主體建筑大致可以分為學道堂、言子祠、弦歌樓、射圃、講武廳等5個院落。顧憲成贊其“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不減洙泗當年矣”⑤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虞山書院的多種建筑,嚴謹規(guī)整,既重視地形的利用,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又加以庭院綠化,林木掩映,構成生動景象,與自然景色形成有機融合。書院中體量最大的學道堂院落,有學道堂、體圣堂、有本室3座建筑,是書院舉行課業(yè)和講學的主要場所。在學道堂建筑的中軸線兩側,分列15間精舍,依次供奉顏回、曾參、孔伋、孟軻、董仲舒、周敦頤、邵雍、程顥、 程頤、張載、朱熹、陸九淵、薛瑄、陳獻章、胡居仁、王守仁的刻像,以示不忘他們傳承和弘揚儒家學說的貢獻,時時要對他們表示敬意。這種通過建筑表現(xiàn)出的社會群體意識,反映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禮樂相成”的思想,使書院師生一入其中,就置身于一種濃厚的政治倫常的觀念和秩序之中。此外,書院內(nèi)還有分布合理、因地制宜的糧倉、廚房、寢室、浴房、廁所等眾多配套用房,以滿足生徒居學讀書的需要。同時,書院內(nèi)外,甬道兩旁,房舍前后,種植了松、柏、槐、檜等各色樹木1600多株。僅在體圣堂與有本室之間相通的庭院內(nèi),就種植了桂花樹44株①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常熟書院的建筑總體較為封閉,但內(nèi)部環(huán)境的機巧則相當考究,兩者相互映襯,構成有機聯(lián)系,反映出常熟書院教育的特點,成為溝通天人關系的一種顯現(xiàn)。游文書院內(nèi)外圍墻的修筑、不同功能建筑的安排,體現(xiàn)得甚為明顯。據(jù)保存至今的清朝碑刻記載,乾隆四十二年(1777),書院的四址分別為:“東至城隍廟圍墻并徐姓墳,西至彌羅閣,南至聽松堂、三官殿并山塘王氏墳,北至山頂外圍墻”;書院的東面,“有梁昭明太子讀書臺,臺下植老梅數(shù)十本;又西偏有堂,堂前古桂數(shù)株,盤郁可愛;后則緣坡北上,松篁掩靄,蒙泉出焉。向為名勝地,游者趾相錯。今則另辟一徑,自讀書臺之右繞出院后,而達于西堂。其南復構三楹,祀商相巫賢父子,名其園曰學山,俾諸生頌讀之暇,得以蔭茂樹、俯流泉,天機自來,會心不遠,以息游為藏修之助”②《公建及重修游文書院原議》、蘇凌阿:《重修石梅游文書院碑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39、240、241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
書院創(chuàng)建者選取山水清幽之地、文化名跡之處作為辦學理想處所的價值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書院的命名??梢哉f,常熟一些書院的名字,蘊含了其創(chuàng)建者孜孜以求的初衷。
文學書院從元朝末年初創(chuàng),到清咸豐十年(1860)毀于戰(zhàn)火,斷斷續(xù)續(xù)延續(xù)了500多年。期間,書院屢有興廢,名稱也多次更改。但不管如何定名,其所折射出的尊崇言子、傳承言子文化精神的意蘊是一脈相承的。常熟是言偃的出生地。他對儒家學說的執(zhí)著追求、一心堅守、奔走傳播、發(fā)揚光大,得到了其家鄉(xiāng)后生學子的推崇、膜拜。據(jù)時人記載,曹善誠在元至順初年于常熟縣治東北文學橋東“購地作祠宇,開講堂,列齋廬”③陳三恪撰、陳其弟校注:《海虞別乘》,第50頁,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8。,本意是以此祭祀言子的。在地方官將此事向上呈報,同意其招收生徒,并委任曹善誠為山長主持院務后,原初的功能得到了拓展,切磋學問、修身進德成了主業(yè)。廣東宣慰使王都中曾專門為此題寫“文學書院”匾額④中共常熟市紀律檢查委員會等編《:琴川家風:常熟歷史上的家規(guī)家訓》,第224頁,揚州:廣陵書社,2018。。元朝文學書院被毀后,沉寂了半個多世紀。明宣德九年(1434),知縣郭南把縣學之西的都憲行臺琴川驛改建成“為堂為寢,為廡為庖,層門深窈,不近市喧”⑤張洪《:學道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55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的書院,由巡撫周忱取名為學道書院。周巡撫為何放棄明白曉暢的名稱,把“文學舊名改為學道”呢?當時應請撰寫碑記的張洪,作了這樣的解釋:“書院一也,昔謂之文學,今謂之學道,何也?以子游為邑人,北學于中國,圣師目其所長,故曰文學。及為武城宰,施其所學于民,故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形莞爾之笑,有牛刀之戲。而子游以學道為對,言君子學道,必推己以及人,故能愛人;小人聞道,知識分之當為,故亦易使。然則弦歌者,學道之具,非以道為弦歌也。古者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弦歌者,樂之屬,舉樂以該四教。四教者,詩以理性情,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jié)文,樂則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查滓。忽不知入于圣賢之域,于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交,各致其道矣。詩以興起于前,樂以涵養(yǎng)于后,故以弦歌為學道。但子游之學道,本末兼該,重在小人,故以之為教于邑中。周公之學道,先用力于根本,重在君子,故以之標名于書院”⑥張洪《:學道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55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學道書院之名叫開了百余年,在知縣王叔杲將書院改建到虞山之麓時,恢復了文學書院之名。也許,“文學”在人們心中的潛在影響力,要高于文縐縐的“學道”吧。
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早知“有文學之選,而懷向往之私”的耿橘來到常熟任知縣。他感到,“書院者,尤當首先議復,而不容一日緩者也”,“以供多士之講習,以振文學之遺化,庶幾盛典既復,先靈亦妥,而人心競勸,士行可興,民風可美矣”。在他的大力爭取、積極倡導、親自擘畫下,“足以報吳公之德,而慰吾人景行之思”的虞山書院大功告成?!按藭翰晃┰谟萆街?,而且當虞山之首。因地著名,從古有之,奚俟他求哉?”①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除了史籍記載的正式冠名的文學書院、學道書院、虞山書院外,這所著稱于江南的書院還有著言子書院、子游書院、言公書院等其他名目。不管名稱如何變化,其開宗明義以言子為尊的做法,是一以貫之的。
游文書院名稱的取義,同樣顯得不同尋常。蘇凌阿在書院碑記中寫道,“前人命名之義所由來”,“蓋取《漢書》所謂‘游文六經(jīng)之中’,而又合于邑先賢子游子之文學”。其目的是要使入院生徒“顧名思義,績學砥行,緬言子流風則思前賢弦歌之化,撫昭明遺跡則思古人讀書之勤,緬巫相乂王家則思人臣康濟之略”,形成“人材輩興,蔚為世用”的局面②蘇凌阿:《重修石梅游文書院碑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40、241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正修書院改建于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于是四遠之士,率多就學者”。主其事的康基田“為之擇師以教之,日有課,月有考,規(guī)橅制度,視昔有加焉”。他對書院的命名,在對生徒的訓導中,有著開宗明義的說明:“大學以修身為本,修身以正心為先。誠意所以去不正而歸于正,格物致知,又以剖正不正之界,研正不正之幾,而乃能去不正以歸于正也。即修即正,一以貫之,人心天命之本,近在于斯,教豈多術哉?若乃莊于色,矜于名,馳騁于文辭,糾棼于訓詁,援文牽義,循末遺本,非吾所謂正也。其有奮于才,憍于氣,鹵莽于當機,侈張于聲望,求旦夕之榮,忘遠大之務,非吾所謂修也。士人讀書論古,澄觀內(nèi)照,而天地萬物之理,修身心自得其樂,在我知此。而取聲譽、釣名位者,固不屑已。此余所聞于父兄,而夙未有能者,愿以是為諸生勖,并以質(zhì)之為師者”③康基田《:正修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31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
書院是中國古代以民間力量為主從事文化教育的專門機構,主要承擔包括講學、祭祀、藏書等方面的功能。中國古代,書院設立的用意,大都在厚風俗,明人倫,傳授儒家經(jīng)典,培養(yǎng)家族意識,凝聚地方合力。因此,書院在當?shù)爻3撈鸾袒环降穆氊?,并通過獨特的招徒講學方式,對民眾養(yǎng)成做人行事規(guī)范施加一定的影響。
長期以來,常熟西北鄉(xiāng)的文風,遠沒有縣城、東鄉(xiāng)之盛。在當?shù)乜縿辙r(nóng)經(jīng)商積累家財?shù)膶O文倬自己未能讀書有成,但人生的歷練使他深感書院“有師友圖籍以供探討,有膏獎以惠寒孺,唐宋以來名臣碩彥多出其中,不僅為科第嚆矢也”,最能培植人才,因此決定捐田建造書院,延師課讀,惠及里中士子。他手訂《虞西書院規(guī)條》,繪就了書院藍圖。其子孫克勛繼承乃父遺志,“聘名宿主講席,嚴訂課程,人材蔚起,數(shù)十里內(nèi)掇巍科、登(此處為“月、無”兩字之拼字)仕者,皆門下士也”④朱新華:《虞西書院辦學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
在常熟各處的書院中,虞山書院是最負盛名的,以至于城區(qū)現(xiàn)在還有以書院命名的街道存在。前人在縣志中記載,“海虞故有文學書院,祀子游,宋元以來,屢興屢廢”。耿橘來常熟任縣令后,“飾吏以儒,弦歌講誦不輟,間乃修復言子之祠,辟書院于左,前者為堂,后者為室,而加以重樓邃宇,臚列其次……射有圃,浴有房……自邑之薦紳先生與子弟之好學者,四方之愿從者,相與講學、校藝、習禮其中”⑤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4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虞山書院的講學傳習,以生徒自我研究為主,師友相互砥礪為輔,以利于發(fā)揮從學者的主觀能動性,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能力。通常,書院每月有3次集中教學時間,即初三日諸生(秀才)會文、初六日孝廉(舉人)會文、初九日講會,其余時日,生徒大都身居精舍經(jīng)房,青燈黃卷,究古窮經(jīng)。
書院祭祀肇端于中國古代的學校祭祀。它是依據(jù)原始的學校釋奠和釋菜的意義,從宋代開始的。此后,書院祭祀成為中國古代龐大的祭祀體系與獨特的祭祀文化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從本質(zhì)上說,書院祭祀是一種獨特的教育方式,它作為環(huán)境熏陶教育、直觀感性教育、榜樣激勵教育的組合體,與對生徒所開展的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通識教育融為一體,成為書院教育的另一有效途徑。
在常熟,書院祭祀的對象,既有類同于古代官學拜祭孔子和四圣的,又有在歷史演變中逐漸形成自己特色的。簡言之,書院所祀并非泛泛之輩,而是有德有功、成己化人之人,也就是地方士紳中立功、立德的先師先祖。東湖書院的前身是一所“中設道家神像,有道流居之”的三官堂。明正德年間(1506-1521),朝廷下令拆毀鄉(xiāng)間道觀廟宇,縣令楊子器聽從錢仁夫的建議,責成其將三官堂保留下來改成學校。錢仁夫“撤去其中像設土偶,易以夫子燕居小像,一圣四賢,宛若洙泗講道之日聚生徒,左右夾室,青衿數(shù)十,晨集暮歸,弦誦之聲,洋洋盈耳,庶幾三代鄉(xiāng)學之遺制”①錢仁夫《:東湖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由此看來,東湖書院所祭祀的,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圣賢。
常熟書院祭祀的對象,與傳統(tǒng)官學存在同中有異的情況。證諸歷史,它們主要祭祀的,是北上問學于孔子的唯一南方人言偃。王叔杲修建的文學書院,“選地于虞麓之陽,延袤幾若干丈”,是對作為“吳產(chǎn)”的“先賢言公”表示敬意的產(chǎn)物?!坝枇畛J熘?,肅謁文廟。廟之左偏有吳公子游祠附焉。予入而禮之,出而問贊者曰:‘是邑也,子游之鄉(xiāng)也,豈無所謂專祠、書院者乎?’”。于是,他在嘉靖年間“庀材鳩工,飭制諏良”,持續(xù)建設,形成了“為門為沼,為坊為堂,為寢為樓,為周廬,凡為楹若干,中妥先賢像,以瞻禮之”的建筑格局。所以,嚴訥的記述中有“書院專祠,則自永嘉王公始也”的說法②嚴訥:《文學書院記》、王叔杲:《重建文學書院碑》,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131、298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文學書院依照傳統(tǒng)習俗在院內(nèi)舉行言子祀典,分釋奠和釋菜兩種禮儀。釋奠禮在每年春秋兩季仲月(二月、八月)上丁之次日進行;釋菜禮則于每年孟春(正月)擇吉進行。祀典活動的禮俗隆重而繁瑣,《虞山書院志·祀典志》中有詳盡記載??祷镌谇迩。?736-1795)中期出任昭文縣③1726年,析常熟縣東境置昭文縣,兩縣同城而治;1912年1月,昭文縣重新并入常熟縣。知縣后,“仰追昔賢學道之訓”,“遐思先賢言子道行于茲,余韻流風,至今未艾,重以我朝表彰文物,尊右?guī)熑濉?,在“城鄉(xiāng)創(chuàng)立書院,以輔學校之所未及”④康基田:《梅里書院記》、李蒙泉:《重修梅里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38、239、240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于是,常熟境內(nèi)建起了梅里、清水、正修等多所書院。這些書院所尊崇的,都是鄉(xiāng)先賢的杰出代表言子。
書院最初在唐代出現(xiàn)的時候,指的是官方藏書、校書或私人讀書治學的地方。進入宋代,書院逐漸沖破作為藏書機構的限制,以所藏圖籍為后盾,擔負起知識教育和學術傳播的責任,成為作育、培養(yǎng)人才的基地⑤徐美君:《論中國古代書院的學術功能》,《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從這種意義上說,藏書同書院存在著與生俱來的直接聯(lián)系。其后,書院的藏書主要用于生徒平時進德修業(yè)、明經(jīng)守禮,以擴大知識面、提高思辨能力和解決問題的水平?;赝J鞎簲?shù)百年演進的歷史,這種功能不僅得到了較好實現(xiàn),同時還發(fā)揮了傳承文化和積累知識等多方面的作用。
虞山書院藏書的主要場所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房”和弦歌樓。據(jù)《虞山書院志》卷六《書籍志》記載,到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前后,書院共收藏圖書257部(套)。這些藏書,按照圣制、典故、經(jīng)部、子部、史部、理學部、文部、詩部、經(jīng)濟部、雜部、類書部等11個門類歸并分類,與傳統(tǒng)藏書經(jīng)、史、子、集的四部分類法大異其趣,反映出了書院的學術取向,以及書院藏書課士致用的特點,具有鮮明的獨特個性。虞山書院藏書的個性化色彩,也許是常熟書院中絕無僅有的。但是,書院中多多少少有些藏書供生徒日常使用,則是它們的共性。錢仁夫把古里湖口的三官堂改建成東湖書院后,捐出了家藏的全部圖書給書院,并在院中刊刻書籍,為生徒學習進修提供方便。書院的藏書數(shù)量,令人贊嘆。李詡在《戒庵老人漫筆》中寫道:“予目睹藏書之家,若常熟錢水部東湖先生、楊憲副五川先生,真今之鄴架也”。王應奎則在《柳南隨筆》中,將其與楊儀的萬卷樓相提并論:“吾邑藏書之富,自昔所推,成、弘時有錢員外仁夫者,其藏書處曰東湖書院;嘉靖時有楊副使儀者,其藏書處曰萬卷樓”。然而,錢的孫子夢圭為人不肖,“鼓眾盡掠其藏,而東湖書院之圖書,狼藉委擲,為之一空矣”①李燁:《明代常熟藏書家族(下)》,《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明末文人楊彝曾在唐市集鎮(zhèn)創(chuàng)建鳳基園,以此結社吟詩,講說辯難,一時遠近稱門下弟子者不下數(shù)百人。園中辟設的鳳基樓,是與毛晉汲古閣、錢謙益絳云樓齊名的藏書樓,可見其收藏圖書之富之精。
書院制度是書院在知識傳授、經(jīng)典解析、行為規(guī)儀、實現(xiàn)途徑等方面的一系列制度設計與安排,大致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概括:書院自主聘任名師宿儒擔任山長和教師的選聘制度;學生擇師而從、自由流動的生徒管理制度;以求道明理為導向、以經(jīng)史之學為主業(yè)的日常功課制度;師生朝夕相處、切磋砥礪、質(zhì)疑問難、教學相長的教學制度;邀請不同學派、不同思想觀點學者同堂講學、互相論辯的會講制度;面向社會公眾開放的講會制度,以及保障書院有序運轉(zhuǎn)的學田制度等。
常熟各書院的內(nèi)在活力和外在影響,與其長期不懈延聘多位國學根基深而又熱心公眾事務的鄉(xiāng)紳耆舊密不可分。言如泗是先賢言子的七十五世孫,曾擔任過垣曲知縣、保德知州、襄陽知府等地方官?!胺俣?,以愛民教士為先務,垣曲、芮城、平陸書院,均所創(chuàng)建;并葺東雍、解梁、條山諸書院,延師主講。公余親與諸生講解,隨時資給之”。以繼母年事高為由回常熟后,他參與游文書院的創(chuàng)建修繕,出了很多力。他的兒子言朝標也主持過游文書院講席。除言如泗父子外,擔任游文書院教席的,尚有“愛才若渴,于寒素尤多獎拔”的陶貴鑒,“教授里門,從其游者多知名”的邵廣融,出任過咸豐帝、恭親王奕?師傅并入弘德殿為同治帝授讀的翁心存,歷任多所“書院講席,教士多所成就”的孫原湘,“歸里后,掌教游文書院”的姚???,“居邑之游文,學愛講席,提倡實學,士多致力于經(jīng)史”的陸懋宗等②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1069、1070、1071、1078、1079、1083、1088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虞山書院在耿橘主事常熟時聲名鵲起,憑藉的不只是規(guī)模宏闊、設施齊全的硬件,更重要的是有一批飽學的名士任教,有一套完善的教學規(guī)約。當時,耿橘親擬了一份《虞山書院會約》,作為書院的制度規(guī)范。會約共有29款條文,從會文會講的教學安排、有教無類的育人模式、百家爭鳴的學術氛圍、求真務實的修業(yè)指導等方面加以明確,成為書院推展各類活動的依據(jù)。耿橘執(zhí)掌虞山書院最得意的一著,是延聘了一批有造詣有閱歷的碩儒名士。據(jù)記載,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初,耿橘專程赴東林書院,禮請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出山擔當虞山書院的教主。當年五月、九月,在虞山書院舉行盛況空前的講學大會時,顧憲成親自赴會,先是作著名的《虞山商語》,后來又帶著眾多東林先生前來捧場——“東林諸先生畢集于虞……起莘錢先生一本、少白劉先生世學至自晉陵,涇陽顧先生憲成、景逸高先生攀龍、我素安先生希范、玉弦成先生心學、本孺劉先生元珍至自梁溪,徹如吳先生正志、文石張先生納陛至自荊溪”③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除東林書院的各位講席外,耿橘還聘請政府官員、本縣負責儒學教育的相關官吏擔任書院教習。《虞山書院志》卷五《官師志》中,收錄一份37人的教員名單。他們中,有進士23名,舉人6名,其他人員8名,陣容相當強大④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相比虞山書院較為完善的辦學制度,《虞西書院規(guī)條》略顯分量不足。不過,8款條文,文字不多,考慮卻頗為周全,舉凡師資、課程、獎勵制度、伙食、財務、后勤管理、辦學經(jīng)費保障等均有所涉及。書院的經(jīng)費保障,事關書院的興衰成敗,也影響到其能否持續(xù)不斷培養(yǎng)人才。因此,書院的創(chuàng)建者在擘畫之時,就把院舍修繕、書籍添置、講席薪金、生徒伙食等所需費用的日常保障,提前進行籌劃安排。游文書院由本地鄉(xiāng)紳言德堅、陶貞一等“醵金購址,請于前觀察朗山楊公(名本植),爰創(chuàng)規(guī)模”。當時,“朗山捐俸伍百兩,逐一修理,復集肄業(yè)”,其他捐款的士紳多則數(shù)百兩少則數(shù)兩,總數(shù)超過100人。此后“數(shù)十年來,鴻儒碩彥,多出其中,是虞山固毓材地,而書院又儲材藪也”①《公建及重修游文書院原議》、蘇凌阿:《重修石梅游文書院碑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38、239、240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常熟其他書院的創(chuàng)設、修葺、改建,大都依托士紳捐資樂輸。正修書院重新修葺時,共有12人為之捐輸。其中,二百二十兩“當即貯典生息”,六十兩“改設書院用”,三十兩“買磚瓦松板,收拾讀書房間并鋪地用”。梅里書院“經(jīng)營圖度、出貲助建及捐田備膏火者”,共有70余人,他們在書院“葺而新之,復拓其地二畝,門堂齋舍,規(guī)制咸具”過程中,起到了積極的支撐作用。思文書院在清道光十一年(1831)由知縣周岱齡等捐銀二千余元,黃朝卿捐田二十畝,“以半作修理費,并增建書廳;其半及田租、學租等,為師生修膳之資……”②康基田:《正修書院記》《梅里書院記》,陳穎主編《:常熟儒學碑刻集》,第231、225頁,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7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如果說士紳的捐款,主要用于書院的硬件設施建設的話,那么,他們所捐的田產(chǎn),則更多的用于書院的后續(xù)發(fā)展了。書院設學田以贍學的制度,起始于宋朝,并一直延續(xù)到清朝。學田的來源,主要是當?shù)厣剖炕騽?chuàng)辦者自己的捐贈。曹善誠出資創(chuàng)建文學書院時,“贍以田一千六百畝有奇”,后來,在州官勸說下,“曹君益之,畀以二千六百畝有奇”,“自是其田有苗稅而無力役,春秋之事,得不匱乏,為士者亦有所蒙賴,而優(yōu)游于誦弦俎豆間”。曹善誠之后,捐贈私人田產(chǎn)給書院的還有生員周景星。周景星姐姐、姐夫膝下無子,雙雙亡故后留下良田319畝。為避免家族內(nèi)部爭奪,他征得大多數(shù)眷屬同意,將其中的300畝捐獻書院③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3、306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虞西書院于清同治九年(1870)“相度基地,具稟興工”后,“當即鳩工庀材,創(chuàng)建頭門五楹、講堂五楹、左右?guī)績砷?、東首書房三楹。至十一年春始獲告竣,計用制錢三千二百余緡”。隨后,創(chuàng)辦人孫克勛按照《虞西書院規(guī)條》,捐田一百畝六分五厘五毫,報請縣衙備案④朱新華:《虞西書院辦學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常熟其他的書院,或多或少均有地方人士捐田助學。梅里書院在清乾?。?736-1795)年間,得到所捐田產(chǎn)一頃四十二畝六分五厘;清同治八年(1869),又募得田產(chǎn)20多畝。正修書院初創(chuàng)之時,得到所捐田產(chǎn)一頃二十四畝二分五厘⑤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3、306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接受各界的土地捐贈成為學田后,書院并不派人直接經(jīng)營,而是采用租佃制,通過丈量學田、招徠佃農(nóng)、確定租額,以佃租的方式收取租金。周景星捐給虞山書院的300畝田產(chǎn),每年可收租米320.4石,按當時通例,實際收租290.16石,作為書院部分日常開支的費用。同時,也有把學田典給當鋪生息作為收入來源的。游文書院到清朝末年在常熟、昭文共有學田三頃九畝九分八厘四毫;在沙洲“存正田二十三頃三十二畝六分一厘二毫,塌田四頃六十二畝五分七厘九毫零”,并“存各典生息錢六千七百三十二千四百七十九文”⑥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標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7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書院制度與書院精神是書院的一體兩翼,前者是后者的外在表現(xiàn)。從不同時代的不同書院中,可以看到制度對書院精神的指引和塑造。書院精神是中國古代書院在長期的發(fā)展演變歷程中,所形成的思想觀念、價值追求、文化傳統(tǒng)、教育理念、辦學風格等,逐漸積淀、凝練而成的一種獨特的精神價值。常熟的書院精神,與其他地方的有同有異,總體而言,表現(xiàn)為:以人為本、立德為先、重視人格養(yǎng)成的人文精神;擔當天下、傳道濟民、教化社會的經(jīng)世精神;窮本探源、上下求索、實事求是的探索精神;不囿成說、與時偕行、引領學術思潮的創(chuàng)新精神;有教無類、自由講學、兼容并包的開放精神;鼓勵學生自主學習、師生之間質(zhì)疑問難的自主精神。
常熟各處坊間集資捐款建辦的書院,作為私學的主體,主要承擔著啟蒙教育或初等教育的責任。他們?yōu)榻鉀Q子弟受教育的終生大事,在本鄉(xiāng)本土建立家族書院或鄉(xiāng)村書院,聚集藏書,擇聘名師,招收本族、本鄉(xiāng)子弟讀書其中,從而使文風日盛、學子日多。孫克勛在常熟西北鄉(xiāng)篳路藍縷,建成虞西書院后,“厚幣聘耆宿,主閱文任。立獎格,按月課士。虞西文風之盛,實基于此”①朱新華:《虞西書院辦學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從一定意義上說,虞西書院發(fā)揮了在偏遠地區(qū)普及文化知識的作用,滿足了廣大中下層民眾對讀書求知的需求。
在中國古代,官學是專為科舉考試而設的、供人獲取利祿的捷徑,而非實實在在研究學問的所在,當時真正研究學問的,倒是書院。虞山書院的教學活動允許不同學派、不同觀點開展辯論,沒有門戶之見。師生圍繞主題探討之時,“不掣簽,不命書,不拘生童,隨有志又見者講論三五章以法其端”,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而后“隨時聘請教主闡發(fā)精義”。這種循循善誘,或由主講教師對經(jīng)典成說進行質(zhì)證,或同一教師逐一回答多名生徒不同疑問,或幾位教師圍繞同一議題相互詰難并闡述各自觀點的教學模式,對于書院的眾多生徒,無論是學業(yè)還是做人,都受用終身②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常熟的書院,素來重視社會教化功能的發(fā)揮,他們通過定期不定期舉行的公開講學、祭祀等,促進儒學價值觀念在社會各階層的傳播。名師云集的虞山書院,講會講學多,議題層次高,每有活動,均會吸引入學生徒以外的人心向善、有志聽講者前來,產(chǎn)生一定的集聚效應。當其時,“每期赴會無論本縣之鄉(xiāng)紳士童,即四方賢達聞風來者,亦莫能屈指計也”,“舉邑之內(nèi),自衿紳以至黔黎,無不欣欣色喜;自城邑以至四境,無不日日往觀。至于會講之期,白叟黃童,環(huán)橋觀聽。若城北無過民人陶經(jīng)者,年九十三歲,生有五子,長男陶侯年七十一歲,次男陶仁年六十八歲,父子俱龐眉皓發(fā),相與扶曳而至,叩頭先圣先賢之前,儼然畫圖中人……一時會者無不贊嘆,尊老慈幼之心,無不油然興起”③彭尚炯:《耿橘與虞山書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書院精神是書院的靈魂,是古代書院制度留給后人最為寶貴的財富。我們對常熟書院從內(nèi)外環(huán)境布局到硬件配套設施、從設立初衷到具體謀劃、從師資安排到教學對象確定、從制度設計到實際操作等進行梳理分析,是想借助這種探頤索隱,從廣博的書院精神中找到書院教育有益于當代素質(zhì)教育的成分,以古人的智慧提供給今人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