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純,李玉平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漢文寫本工作坊,天津 300387)
清末學者俞樾也主張“仞”當為“剙”的誤字,“剙”義為創(chuàng)造,并將“墾草仞邑”譯為“墾耕田地,創(chuàng)造城邑?!?6)俞樾:《諸子平議》,中華書局,1954年,第159頁。其根據也主要是《戰(zhàn)國策·秦策三》“大夫種為越王墾草邑”在《史記·范雎蔡澤列傳》中記為“大夫種為越王深謀遠計……墾草入邑”。
“剏邑”較早見于《戰(zhàn)國策·秦策》“大夫種為越王墾草剙邑”和西漢劉向《新序》事關寧戚的“墾草剏邑”,二例皆來源于劉向,(9)《戰(zhàn)國策原序》云:“劉向所定著《戰(zhàn)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者,闕。”見《戰(zhàn)國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0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41頁。我們認為“剏邑”并不表示“創(chuàng)造城邑”之義。因為:
(一)據考,自宋代始,“剏(創(chuàng))邑”才多用以表示“創(chuàng)造城邑”(不計重復引用,共出現26次,其中“創(chuàng)邑”21次,“剏邑”5次),先秦兩漢時期是否有“創(chuàng)邑”觀念和表述尚存疑,只是《詩經·大雅·文王有聲》中曾有文王“作邑于豐”的較早記載。
(二)假設先秦兩漢有創(chuàng)造城邑觀念,且有專門官員來管理,也未必如陳奇猷所言是由《韓非子》中提到的“太田”來管理。因為:
1.《韓非子》中管仲為寧戚推薦的官職是大(太)田,該官職為農官,相當于漢代大司農一類的官職,(10)[日]太田方:《韓非子翼毳》“太田”注云:“太田,大司農?;蛟唬骸铩?,古‘農’字?!敝形鲿郑?014年,第488頁。主管農事,創(chuàng)造城邑之事當非其職。(1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9頁??疾礻P于先秦農官研究的文獻,(12)董曌華:《先秦農官研究》,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39頁;魏永康:《秦及漢初的農田管理制度——以簡牘材料為中心的研究》,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10頁。管仲薦舉寧戚的官職與后稷之官相似,后稷之官是指導百姓耕種,使百姓得以豐衣足食?!渡袝涡獭罚骸梆⒔挡シN,農殖嘉谷?!薄痘茨哮櫫摇と碎g訓》:“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墾草,糞土種谷,令百姓家給人足?!眲t寧戚之職與創(chuàng)造城邑無關。
2.文獻中墾草或墾田的記述常與糧食、耕作相關,而與創(chuàng)造城邑無關。如《春秋繁露·立元神》:“墾草殖谷,開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蓖瑫段逍邢嗌罚骸坝H入南畝之中,觀民墾草發(fā)淄,耕種五谷,積蓄有余,家給人足,倉庫充實?!薄豆茏印ぶ亓睢罚骸靶箝L樹藝,務時殖谷,力農墾草?!薄豆茏印ぶ螄罚骸懊袷罗r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p>
3.與《韓非子》同為法家文獻的《商君書》重視墾草,提出“為國之數,務在墾草”?!渡叹龝睢分性敿毥榻B了墾田令的實行方法,使得“民無所于食則必農,農則草必墾矣?!薄吧逃r,則草必墾矣?!薄澳媛弥駸o所于食,則必農,農則草必墾?!鄙眺钡拇胧?,大都是通過使人民無所食,從而積極參與農業(yè)勞動,開墾荒地,以求得自家糧食充足。
綜上可知,《韓非子》“墾草仞邑”當指開墾土地,使都邑的糧食充足,而非創(chuàng)造城邑。
元何犿最早提出“仞”義為“入”說,釋“墾草仞邑”為“所食之邑能入其租稅也”(13)何犿:《韓非子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16頁。。后清王先謙《韓非子集解》、梁啟雄《韓非子淺解》等從其說。此說實質上是將“仞”理解為“入”,釋為“繳納租稅”,又處理為使動用法,即“使所食之邑能繳納其租稅”。釋“仞”為“入”是可以的。因《韓非子》中寧戚“墾草仞邑”事,在《管子·小匡》中記為“墾草入邑,辟土聚粟多眾,盡地之利”,“仞”“入”相對,二字同義?!皦ú荨睂氨偻痢保叭胍亍睂熬鬯诙啾姟?,故僅“使所食之邑能繳納其租稅”似乎并不足以表達“仞”為“入”之義。反倒是唐司馬貞釋“入”為“充”更準確一些。《史記·范雎蔡澤列傳》“(大夫種)墾草入邑,辟地殖谷”唐司馬貞索隱:“劉氏云:‘入猶充也,謂招攜離散,充滿城邑也?!薄叭搿庇小俺錆M”義,與“仞”義相當。又如《史記·平準書》:“而令民得畜牧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以除告緡,用充仞新秦中”之“用充仞新秦中”在《漢書·食貨志》中寫作“用充入新秦中”,唐顏師古《漢書注》稱“官得母馬之息,以給用度,得充實秦中人”,則是以“充實”釋“充入”,“入”即“實”也。清沈欽韓《漢書疏證》則在引用宋裴骃《史記集解》的釋語時將“充仞”改為“充牣”,意謂“仞”即“牣”,與顏師古注意實同?!叭搿豹q“充”的用例,還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漢書·元帝紀》“惟德淺薄,不足以充入舊貫之居”,《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至四月草生,發(fā)郡騎及屬國胡騎伉健各千,倅馬什二,就草,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積畜,省大費”等。與“充”連用之“入”,當為同義連文修辭,義皆當為“充滿”“充實”之義,與“仞”義相當。文獻中“入”同“仞”的用法眾多,故裘錫圭先生(1980)謂“入”當為“人”之誤的說法似難為定論。
“仞”通“牣”,義為“滿”。日本學者太田方說:“仞、牣通,滿也。《管子》《史記》并作‘入’,舊說因訓入也?!?14)[日]太田方:《韓非子翼毳》,中西書局,2014年,第488頁。文獻中“仞”與“牣”表示充牣、充滿義用法相通,用例非常普遍?!柏稹北沓錆M義,例句如:
(1)若乃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萃,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司馬相如《子虛賦》)
(2)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3)又造萬金堂于西園,引司農金錢繒帛,仞積其中。(《后漢書·張讓傳》,句下唐李賢注:“仞,滿也?!?
(4)虛宮觀而勿仞。(《文選·司馬相如〈上林賦〉》,唐李善注引郭璞曰:“仞,滿也?!?
(5)四時無旱,百物常豐,寶產金銅,充仞諸邑。(蘇軾《東坡全集·忭之素寫述難》)
例(1)(2)中“充仞”一語,“充”與“仞”均為“充滿”之義。例(5)中“充仞諸邑”與“仞邑”結構相似,可見,此處“仞”當為“充滿”義。
“牣”表充滿義,例如:
(6)王在靈沼,于牣魚躍。(《詩經·大雅·靈臺》,句下毛傳:“牣,滿也?!?
(7)輿馬、錢帛、帷帳、珍寶、玩好充牣其第。(《后漢書·章帝八王列傳》)
(8)青紫貂蟬,充牣幄內,魚鱗左右。(荀悅《前漢紀·孝成四》)
(9)杜、實、充、牣,塞也。實、牣,滿也。(《小爾雅·廣詁》)
(10)尚方珍玩,充牣其家。(《三國志·魏志·曹爽傳》)
(11)收其貨物以實庫藏,又于歲時取鳥獸之登于俎用者以牣膳府。(《魏書·食貨志》)
清代學者王念孫《讀書雜志》引上述例(2)、例(6)、例(7)以證“牣”“仞”并同聲而通用。(15)王念孫:《讀書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30頁。在贊同“仞”通“牣”、義為“滿”的基礎上,后來學者對“仞邑”的解釋進行了不斷的完善。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1978)釋“仞邑”為“使城邑人口充實”,(16)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85-286頁。裘錫圭(1980)譯“仞邑”為“使城邑充實”,(17)裘錫圭:《考古發(fā)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于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5期,第22-23頁。高華平等(2010)將“仞邑”譯為“充實糧倉”。(18)高華平、王齊洲、張三夕:《韓非子》,中華書局,2010年,第452-454頁。
結合以上分析,“仞”當為使動用法,“仞邑”即“使城邑充實”,具體而言可譯為“使城邑人口充實”或“使都邑糧食充實”。
在傳世文獻中很容易找到“剙”“剏”與“仞”混訛的用例,如:
(12)每歲沉檀來遠裔,累朝珠玉實皇居。今辰內府初開處,充剙尤宜史筆書。(宋真宗《內香藥庫詩贊》)
(13)自祖宗以來,所藏祭服充剏不毀,凡數屋。(宋沈作喆《寓簡》卷六)
例(12)(13)中的“剙”“剏”二字皆當為“仞”之誤字,表示“充滿”義。由此完全有理由認為,《戰(zhàn)國策·秦策》中“墾草剙邑”中的“剙”字亦當為“仞”字之混訛。
據裘錫圭(1980)研究,“仞邑”之“仞”在出土文獻中還有被寫作“人”或“仁”的情況。如睡虎地秦墓簡《為吏之道》“根田人邑”中的“人”,秦簡整理小組訓為“仞”。又如銀雀山竹書《王法》篇“豤(墾)草仁邑”之“仁”被訓為“仞”;《兵令》篇“前唯有千仁之溪”,在《群書治要》中被改為“千刃之溪”,即“千仞之溪”;《王兵》篇“得地而不能仁”,在《管子·七法》中寫作“得地而不能實”,則《王兵》篇之“不能仁”亦即“不能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