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偉先,陳芳園
(1.西北民族大學(xué)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院 ,甘肅 蘭州 730030;2. 西北民族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30)
習(xí)近平總書記2019年9月27日在全國民族團結(jié)進步表彰大會上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fā)展、鞏固統(tǒng)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盵1]清乾隆時期成書的《皇清職貢圖》中記載的維吾爾族在甘青地區(qū)的活動,很好地佐證了中華各民族自古以來就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聯(lián)系。古代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動力。
《皇清職貢圖》是描繪向清王朝朝貢的“藩屬”政權(quán)、民族的人物畫傳,內(nèi)有少量相關(guān)民族基本狀況的文字介紹,內(nèi)容涉及民族的族源、分布、土司制度、生計方式、服飾、向清政府貢賦數(shù)額等。在《皇清職貢圖》中,維吾爾族被稱為“纏頭民”“回人”“回民”,其中《卷二》描繪的有“伊犁塔勒奇、察罕烏蘇等處回人”“烏什、庫車、阿克蘇等城回人”“肅州金塔寺魯古慶等族回民”“安西廳哈密回民”等 ,《卷五》描繪了“西寧縣纏頭民”。學(xué)術(shù)界對活動于清代西寧縣的這部分維吾爾人的活動未曾涉及。本文結(jié)合《西寧府新志》《清高宗實錄》《秦邊紀略》《西域圖志》《塞外雜識》等文獻,對《皇清職貢圖》中描繪的“西寧縣纏頭民”的來源、生計方式、居所及飲食風(fēng)俗進行探討,并對其融入當?shù)孛褡宓那闆r進行研究。
清代西寧縣維吾爾族在《皇清職貢圖》中被稱為“西寧縣纏頭民”,其《卷五》載:“西寧縣纏頭民:纏頭本西域人,明洪武初至西寧貿(mào)易,遂家焉。居縣屬新增堡,距城四十里[2]291”。
此“纏頭民”在清代典籍中又常被稱為“纏頭”“纏頭回”“纏回”“回部”[3],即今維吾爾族。西寧縣,即今湟中縣。很顯然,“西寧縣纏頭民”[2]291是從西域遷徙而來,具體來說,是在明洪武初年因貿(mào)易活動遷到西寧定居的,其居所位于距離西寧縣城40里的新增堡。
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成書的《西域圖志》載:
西域在古為西戎……其地在肅州嘉峪關(guān)外,東南接肅州,東北直喀爾喀,西接蔥嶺,北抵俄羅斯,南界番藏,輪廣二萬余里?!焐揭阅?,回部居之,風(fēng)氣柔弱,有城郭,土田良沃,人習(xí)耕種。利矢猛炮,其力足以戰(zhàn)。重岡疊嶂,其險足以守,此天地之奧區(qū)。累代以來,番夷迭居。[4]61
清代馮一鵬撰《塞外雜識》載:
纏頭回子國……郭以銅磚疊之,城以玻璃砌之,郭外行四十八日,而始一周,其宮闕之巍峨,衣冠之美麗,珍寶玩器之多,與馬、仆從之盛,實為西南第一區(qū)……其買賣交易至西寧多壩口而止。[5]15
“好賈趨利”[6]是維吾爾族的傳統(tǒng)。在《清高宗實錄》里也記載了從西域來西寧等地進行貿(mào)易活動的維吾爾人。
西寧等處住居之喀什噶爾各處回民,于康熙五十四年以前陸續(xù)來西寧貿(mào)易者,共有百十余人。自五十四年大兵駐扎阻住,不能各回本處,俱留居內(nèi)地。數(shù)十年來,除病故,并往西藏貿(mào)易未回外,現(xiàn)在尚有三十人。臣在陜時,見其流離失所,竟有沿途求乞者,曾奏請每人給土房二間、耕具一副,并籽種口糧,共需銀五十兩,統(tǒng)計三十戶,需銀一千五百兩,于公項內(nèi)動給,嗣臣離任,未竟其事等語。此系鄂彌達任內(nèi)之事,今已隔數(shù)年,不知該督撫如何安插辦理,現(xiàn)在所存者尚有幾戶,爾等可傳諭詢問慶復(fù),令其查明具奏。[7]
這里所說的西寧維吾爾人是在康熙五十四年前陸續(xù)來西寧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的??滴跷迨哪?1715),康熙帝命富寧安前往西陲,參加平定策妄阿拉布坦之亂,清兵駐扎在巴里坤,阻隔了這批維吾爾人返回西域,因此他們滯留在了西寧一帶。《清史稿》載:
鄂彌達,鄂濟氏,滿洲正白旗人。初授戶部筆帖式。雍正元年,授吏部主事。累遷郎中……乾隆元年,高宗命近鹽場貧民販鹽毋禁。四年,調(diào)川陜總督五年,兩廣總督馬爾泰劾知府袁安煜放債病民,并及鄂彌達縱仆占煤山事。上解鄂彌達任,召詣京師。尋授兵部侍郎……十一年,上以鄂彌達不稱封疆,召詣京師。[8]
鄂彌達于乾隆四年調(diào)任川陜總督,乾隆五年調(diào)離。因此可以推斷《清高宗實錄》中記載的“西寧等處住居的回民”流離失所是乾隆四年之前發(fā)生的,當時這部分維吾爾人生活貧困、流離失所,鄂彌達奏請給予土房、耕具、口糧,以便幫助他們在西寧縣安居生活,但由于鄂彌達被調(diào)離,給予土房、耕具、口糧的計劃并未完成?!痘是迓氊晥D》成書時間為乾隆十六年至乾隆二十六年(1751—1761年),所記載的“西寧縣纏頭民”的社會生活應(yīng)該也是這一時期。
至于這部分“纏頭民”前往西藏貿(mào)易活動的情況,在清代文獻《西藏紀游》中也有記載:
纏頭即回回種類,由辟展一路遠涉萬里至藏地。其俗不戴帽,用白布一匹纏頭,故稱纏頭。凹面虬須,猙獰可畏。人多饒于貲珠貝錯,陳列肆間……[9]5
考慮清代新疆維吾爾人到西藏輾轉(zhuǎn)貿(mào)易者絕大多數(shù)走的是從西寧往拉薩的道路[10],這里提到的從辟展(在今鄯善縣)“遠涉萬里至藏地”[9]5的維吾爾人,與前述《清高宗實錄》里記載的“并往西藏貿(mào)易”者應(yīng)該是同一些人。前往西藏貿(mào)易的“纏頭民”從事的商貿(mào)活動可能同“西寧縣纏頭民”一樣,也以販賣珠寶為生?!段鲗幐轮尽芬噍d:“西藏:商有本地及西洋、纏頭、鄂羅厄勒素、回回各色目人。貨物輻輳,交易街市,婦人充牙儈經(jīng)紀其間?!盵11]371
綜上所述,“西寧縣纏頭民”原是聚居在辟展、喀什噶爾一帶的西域人,他們于明洪武初期開始直到康熙五十四年,陸續(xù)前往西寧縣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往返于兩地,有的維吾爾人還在西寧一帶娶妻生子。清兵于1715年因參加平定策妄阿拉布坦之亂屯兵于巴里坤,阻隔了“纏頭民”返回西域,從而也結(jié)束了他們往返兩地的狀況,逐漸定居。
《皇清職貢圖》載:“西寧縣纏頭民:以販賣珠寶、藏香、氆氌等物為生”[2]291?!段鞑丶o游》記載的“纏頭”從事的貿(mào)易物品是“貲珠貝錯”[9]5。《皇清職貢圖》中所繪制的“西寧縣纏頭民”畫像中,男子身上斜挎繪有黃花紋的紅色扁盒子,手拿“干”形的兩排竹竿貨架,貨架上掛滿了紅、黃、藍、白等多種顏色的串珠,可以看出這些維吾爾人是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的。扁盒子的蓋子是合上的,而且文字記載中也沒有直接描述扁盒子中有什么物品,根據(jù)“販賣珠寶、藏香”[2]291可以推知,男子隨身斜挎的扁盒子里可能裝有藏香、珠寶等物。男子手持的貨架上掛的各色串珠可能就是藏族、土族人喜歡的各種珠寶飾品,藍色的串珠可能是綠松石、紅色是紅瑪瑙、黃色是蜜蠟、白色是硨磲,其貿(mào)易對象主要是居住在西寧縣的“番民”“土民”,也就是今天的藏族和土族,其貿(mào)易物品應(yīng)該是珠寶首飾、藏香等。
清初在青海興起兩個商業(yè)城鎮(zhèn),一為多巴,一為白塔兒[12]?!段鲗幐轮尽份d:“新增堡,城西五十里,舊名多巴?!盵11]191也就是說,西寧縣維吾爾人居住地和從事貿(mào)易活動的地點是在多巴,即新增堡。根據(jù)《皇清職貢圖》《西寧府新志》的成書時間可以知道,新增堡是在乾隆年間由多巴改名而來。《塞外雜識》載:“西寧之西五十里曰多壩,有大市焉。細而東珠瑪瑙,粗而氆氌藏香,中外商賈咸集。一種纏頭回子,萬里西來,獨富于諸國,又能精鑒寶物,年年交易,以千百萬計。”[5]3在白塔兒,“四方之夷,往來如織,以舊市于北川,今近于多巴,惟白塔兒為東道也”[13]98。
《秦邊紀略》中也記載了多巴和白塔兒:
多巴,或作多壩,今之夷廠也。在湟河之西,其地名不著于昔,蓋新創(chuàng)也。居然大市,土屋比連,其廛居逐末,則黑番也。出而貿(mào)易,則西寧習(xí)番語之人也。馱載往來,則極西之回與夷也。居貨為賈,則大通河、西海之部落也。司市持平則宰僧也,至于那顏獨無之。多巴豈非內(nèi)地,而顧為夷之壟斷哉![13]84
多巴,在西寧西五十里,今互市地也。黑番、回回筑土室成衢,為逆旅主人。凡九曲、青海、大通河之夷,為居壟斷。遠而西域回夷,為行賈者,皆于是乎在。世以西寧市口在鎮(zhèn)海北川,惡知所謂多巴耶。[13]97
白塔兒,在西寧西北,北川營之口外也。山環(huán)地衍,其土沃潤,其道西夷錯雜。厥革:貂鼠、白狼、艾葉豹、猞猁猻、元狐、沙狐、牛皮、鹿、糜、羊羔。厥貨:鑌鐵、金鋼鉆、球琳、瑯玕、瑣幅、五花毯、撒黑剌、阿魏、哈剌、苦術(shù)、綠葡萄、瑣瑣葡萄。厥牧:馬、駱駝、犏牛、牦牛、羊、羊。厥居:土屋、平房、木幾榻。厥人:則漢、回錯雜,各為村落,弓矢佩刀,未嘗去身。厥貢:則輸之于夷,夷亦蒞以宰僧,董麥、粟、力役之征,如民牧焉。四方之夷,往來如織。以舊市于北川,今近于多巴。惟白塔兒為道主也。[13]98
多巴這一地名也是清朝初期新增的?!笆浪鶄魑鲗幨锌?,皆謂鎮(zhèn)海北川,即律例亦不載及多巴,豈為市口未久乎?”[13]97當時很多人只知道西寧市口在鎮(zhèn)海北川,不知道多巴,說明市口從鎮(zhèn)海北川移至多巴不久。在多巴這個貿(mào)易集中地,不僅有“纏頭民”,還有“番民”“回民”等進行貿(mào)易活動?!敖窠苑⒒鼐幼?。主市者,夷人達賴下宰僧一,麥力干部宰僧一,中國反不設(shè)官焉?!盵13]97“達賴所部宰僧一,麥力干之所部宰僧一,皆居多巴。主事者那顏,番人稱漢之長官也。”[13]84在多巴設(shè)置維護市場的長官都不是漢人,說明在多巴“回回”與“西番”的貿(mào)易較為頻繁,“纏頭民”的貿(mào)易對象多數(shù)是“西番”。多巴同白塔兒一樣,作為“番夷”的商業(yè)貿(mào)易重要之地,從事貿(mào)易的維吾爾人有的甚至因為貿(mào)易而在當?shù)厝⑵奚印?/p>
多巴貿(mào)易物品與白塔兒相似,既有當?shù)匚锂a(chǎn),也有西域物品。這部分西域物品應(yīng)該是“纏頭民”從西域運輸而來,“其地之皮及貨,皆至自西域,非白塔兒所產(chǎn),但聚于斯耳,多巴亦然”[13]98。其皮貨頗多,有貂鼠、白狼、艾葉豹、猞猁猻、元狐、沙狐、鹿、糜等,其中西域而來的皮貨質(zhì)地相對較好,“銀鼠白如雪,其毛似貂,但微短淺而細膩過之。狼皮以白為貴。艾葉豹其毛青而白,其斑微黑,不似金錢豹之甚。猞猁猻即土豹。沙狐之皮,聚而分之,可為四種:其腹天馬,其頷烏云豹,其腋金邊,其背則沙狐皮也。狐皮以玄色為最貴”[13]98。而且種類較多,“塞外產(chǎn)獸頗多,不能盡載”[13]98。在銷售的貨物中有西域的服飾材料,“瑣幅、撒黑剌、五花毯皆羊線織成,產(chǎn)于失剌思安、各魯、撒馬兒罕諸國”[13]98,中藥“阿魏物之最臭者,西域諸國皆產(chǎn)”[13]98,也有本地的香牛皮?!芭Fぜ聪闩Fひ?,本牛皮,夷以香物制之,加紫紅色茜之,夷以為靴,則蛇虺不敢近;以為褥,可避諸蟲,其香雖久不散?!盵13]98這些物品被“纏頭民”帶至西寧,促進“纏頭民”與“西番”貿(mào)易的進一步發(fā)展。
《皇清職貢圖》所載西寧縣維吾爾族“居縣屬新增堡,距城四十里……所居皆瓦屋。”[2]291然而,在《西寧府新志》記載的距城四十里的堡寨中,并沒有找到類似的新增堡寨,但有“新增堡,城西五十里,舊名多巴”[11]191的記載,說明多巴應(yīng)該就是新增堡。“多巴,或作多壩,今之夷廠也?!盵13]84“多巴……黑番、回回筑土室成衢,為逆旅主人?!盵13]97“多巴西二十里,始出柞內(nèi)為草地,今夷廠在內(nèi)二十里。東南至鎮(zhèn)海五里,東至西寧五十里?!盵13]84多巴在湟水、黃河的西邊。多巴鎮(zhèn)作為“夷廠”,是“番”“夷”進行貿(mào)易所新創(chuàng)制的名稱,是少數(shù)民族陳肆、沽販及住宿所設(shè)場所[13]84。多巴在鎮(zhèn)海西北五里,在西寧縣西五十里,曾經(jīng)的多巴鎮(zhèn)已改名為新增堡,也就是今天西寧市湟中縣多巴鎮(zhèn)。
“西寧縣纏頭民”居住的新增堡,還居住著“黑番”“回回”“夷人”等。《清高宗實錄》記載,乾隆五十四年“纏頭民”尚余30戶。在西寧縣居住的還有“土指揮祁憲邦等所轄東溝等八族番民”[2]288,“土指揮同知李承唐、僉事納彩、吉應(yīng)魁所管癿迭等十二族番民”[2]294,“西寧縣哆吧番民”[2]293和“西寧縣土指揮僉事汪于昆所轄土民”[2]295等?!肚剡吋o略》載:“今皆番、回居住?!盵13]97“回漢兩族居城關(guān)及一二三四各區(qū),番族居二三四各區(qū),土族居一二六各區(qū)?!盵14]
《秦邊紀略》載:“多巴及此地之屋,皆高堂大廈,且有倉廒?!盵13]98可知,其居所應(yīng)該是高大的瓦頂土屋,且配有存儲糧食的倉庫。這樣的房子在清朝通常是土木結(jié)構(gòu),分上下兩層,既要滿足“纏頭民”商業(yè)活動的需求,又要滿足其日常生活的居住需求。今天在湟源縣的“丹噶爾古城”還有這種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屋,樓下作為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的場所,樓上為日?;顒訄鏊?。
《皇清職貢圖》所載西寧縣維吾爾族飲食風(fēng)俗與“西番”相同。由于西寧縣“纏頭民”來自西域喀什噶爾一帶,明初喀什噶爾一帶“纏頭回”已經(jīng)信仰伊斯蘭教。在這種情況下,其飲食與“西番”同,可能是“纏頭民”與“西番”共同生活在多巴,在長期的貿(mào)易往來中逐漸融入當?shù)亍拔鞣鄙鐣?。李克郁先生曾研究《明實錄》《甘肅新通志》中的相關(guān)記載得出結(jié)論,“現(xiàn)今的土族是一個以達勒達為主體,融合有西域纏頭族(色目人)、撒里畏兀兒(西拉裕固)、漢、藏等民族成分的多民族共同體”[15],是很有道理的。
《西藏紀游》記載:“唐古忒之女亦有與纏頭作媵婢者”[9]5,這是維吾爾族與藏族之間通婚的典型案例。不僅如此,這些維吾爾人在與“西番”的長期貿(mào)易往來中,還學(xué)習(xí)番語(藏語)、飲番食,長此以往這些維吾爾族融入當?shù)厝丝谡冀^大多數(shù)的藏族中是必然的。
《皇清職貢圖》載“西寧縣纏頭民”的服飾為:“男子戴青緞小帽,纏以白布,故名纏頭。衣綾絹山繭,長領(lǐng)齊袖衣,靴用香牛皮。婦人披發(fā),戴紅緞銳頂帽,綴以珊瑚、瑪瑙。衣長襖,外披紅敞衣?!盵2]291服飾如圖1所繪。
圖1 西寧縣纏頭民/婦 圖2 伊犁塔勒奇、察罕烏蘇等處回人/婦
從文字記載看,服飾材質(zhì)有布、綾、絹、皮等,款式有長領(lǐng)齊袖衣、長襖等,服裝顏色有紅、青、白等。
表1 《皇清職貢圖》中“西寧縣纏頭民”服飾
研究發(fā)現(xiàn),《西域圖志》中所記載的西域維吾爾人的服飾與《皇清職貢圖》中描述的西寧縣維吾爾人的服飾有差別?!段饔驁D志》載:
特勒帕克,即暖帽也。頂高五寸,以氈罽屬為之,邊寬,前后獨銳,各五寸。飾以海龍水獺,帽頂紅色,織花繡紋,均不綴纓。婦人帽頂尖圓,中腰稍細。形若蘆葫之半,辮發(fā)雙垂,名薩特巴額,束以紅帛,上下兩匝,不用珠綴?!?/p>
托恩,即袍也。制略同于內(nèi)地,領(lǐng)無扣,袖平不鑲,四圍連紉。貴者用錦繡,冬用貂,余服緞,罽、綢褐不等。冬用羊皮。又一種,旁無衽,當胸扣五行,行必以二,常時服之。若見尊長則以托恩為重。[4]539
如圖1和表1所示,《皇清職貢圖》描繪和記載的西寧維吾爾人服裝可分為首服、上衣、下裝、足飾、配飾等[16]114。男子首服包括小帽、白布,女子首服為銳頂帽。男子上衣有袍、衣、衫,女子上衣則是長襖、敞衣等。男子下裝為褲,女子下裝為裙。男女足飾均為靴。
男子頭纏底邊紅白相間的布條,戴頂為青色緞面的小帽,穿右開襟藍色長領(lǐng)牛皮袍、白色里衣,腰系藍色腰巾,腳穿香牛皮靴。女子戴紅色頭頂黃色邊沿的銳頂帽,且在帽子上鑲嵌珊瑚、瑪瑙等珠寶點綴。穿白色高領(lǐng)襯衣,綠色長襖,外披紅色至腳踝的敞衣,腳穿香牛皮靴。
如圖2所示,《皇清職貢圖》卷二有“伊犁塔爾奇、查汗烏蘇等處回人婦”[2]104,記載“回婦辮發(fā)雙垂,約以紅帛,綴珠為飾,其冠服則與男子同”[2]105,“男戴紅頂貂帽”[2]105,可知西域維吾爾族婦女將珠寶作為發(fā)飾,而用貂來裝飾帽子?!拔鲗幙h纏頭民”的婦人帽子不以貂等為裝飾,而是鑲嵌珊瑚、瑪瑙,這與西域完全不同,但與西寧縣“汪于昆所轄土民”“東溝等族番民”一樣,都在帽子上鑲嵌珠寶,這種變化顯然是吸納了當?shù)孛褡逦幕蛩厮隆?/p>
圖1所繪的男、女都身穿袍子和里衣,這種里衣也就是今天的襯衣。男子里穿低領(lǐng)襯衣,外穿藍色長邊領(lǐng)黃色右襟牛皮長袍。女子穿白色高領(lǐng)襯衣和綠色長襖,外披紅色敞衣。女子里衣的長度過膝,在這種襯衣外面則穿寬松的連衣裙,連衣裙都是上部短、下部長且寬大,面料多用絲綢[16]502,在裙子里面還穿印花布做的長褲。這種服飾在西域維吾爾族中也較為常見,但其名稱不同,在西域稱為尼木察(內(nèi)袍)和托恩(外袍)。這種外袍也就是今天維吾爾族的袷袢。袷袢是一種交領(lǐng)、右衽、無紐扣、衣長及膝[17]200的服飾,也是維吾爾族的代表服飾。從圖1可知,女子穿紅敞衣并沒有腰巾,應(yīng)該是胸前有扣子。維吾爾人的內(nèi)袍為左衽或右衽,衽旁邊留有小孔,是用來放置荷包的,這種荷包也稱“克特齊”,但《皇清職貢圖》中描繪的女子服裝中并沒有繪制荷包,可能被外披的紅敞衣遮蓋了。
維吾爾族男子在穿袷袢的時候要系一條腰巾,圖1圖2中男子腰上也系有腰巾,這種腰帶被稱為“普塔”“庫爾”[4]539。腰巾是男子冬季必備服飾,維吾爾族男子喜歡穿袷袢,而袷袢無扣,必須系腰巾?!叭I綾,或布為之”[4]539,腰巾大多用布、綢、棉等制作[17]200。
《皇清職貢圖》中并沒有文字記載“西寧縣纏頭民”穿著的下裝,根據(jù)彩圖所繪制的男子和女子小腿上的黑色可能是靴子,推斷他們是將褲子塞在靴子里。在西域的維吾爾族人有穿褲子的習(xí)慣,這種褲子稱為“伊實坦”[4]539。維吾爾族的褲子通常為大襠褲,樣式比較簡單,分單褲、夾褲、棉褲三種,主要用各種布料做成,也有用羊皮、狗皮的。男褲通常比女褲短,褲腳窄一點[18]43,這種窄腳褲方便穿靴子,因此推斷“西寧縣纏頭民”的下裝為大褲襠的窄腳褲。
足飾包括鞋子、靴子和襪子,也稱“克辟實”“烏圖克”“派伊帕克”[4]539。維吾爾族先民從事游牧活動,這種游牧生活直接影響了他們足飾的選擇,因而維吾爾族穿靴子的歷史悠久。皮靴既適合他們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又滿足其打獵的需求。維吾爾族的鞋、靴多用牛、羊皮革做成[18]49?!痘是迓氊晥D》記載的足飾是靴子,根據(jù)圖中所繪,靴子的足部是牛皮色,而腿部則是黑牛皮,“香牛皮為之,或紅或黑,制同內(nèi)地。頭稍尖,上嵌花繡,底亦皮為之?!盵4]539從“西寧縣纏頭民”的牛皮衣、牛皮靴可知,圖中所繪的服飾應(yīng)該是秋冬季節(jié)的,在春夏季節(jié)這些維吾爾人也會穿鞋子,而鞋“形與靴同,其旁稍仄,亦皮為之”[4]539。在文字描述和彩圖繪制中都沒有襪子,可能是被靴子或長袍所遮蓋。維吾爾族的“派伊帕克”“制同內(nèi)地”[4]539,其款式和材質(zhì)與內(nèi)地相同,應(yīng)該都是布。
維吾爾族婦女非常喜歡戴耳環(huán)、戒指、項鏈、胸針、手鐲等,這些配飾應(yīng)該是“西寧縣纏頭婦”[2]290日常使用的,但圖片中沒有顯示。
綜上,《皇清職貢圖》所載的“西寧縣纏頭民”著裝款式與《西域圖志》所載的西域維吾爾族服飾是有差別的,這種差別是維吾爾族文化適應(yīng)的外在表現(xiàn)。
《皇清職貢圖》記載的“西寧縣纏頭民”服飾材料有緞、布、綾、絹、香牛皮?!段饔驁D志》記載的西域維吾爾族服飾材質(zhì)有氈、緞、布帛、罽、綢、褐、羊皮、綢綾、綢布、錦繡等。
緞是緞紋質(zhì)地類織物,也稱“段”,古稱“織絲”“纻絲”“注絲”。緞織物的質(zhì)地較為厚實,有光澤,具有平滑、細膩、光亮、柔軟的特點,能表現(xiàn)出高貴的外觀效果[16]241?!痘是迓氊晥D》記載的婦人所戴帽子的材質(zhì)就是紅緞,喀勒帕克(秋帽)[4]539則是倭緞做成,托恩有的也用緞。
綾是一種斜紋底暗花織物,紋理細凈,但工藝較為復(fù)雜,也容易產(chǎn)生紕裂,彈性較差,一般用于服飾的里料或者頭巾[16]235-236。“西寧縣纏頭民”的服飾材質(zhì)就有綾,推斷這可能是長襖或紅敞衣的里料,西域維吾爾族服飾中腰帶也是這種材質(zhì),只是為了增加腰帶的柔軟度在綾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綢,因此推斷“西寧縣纏頭民”男子腰帶的材質(zhì)也是綾。
絹是一種平紋類織物,生絲織成,白色質(zhì)地輕盈,織成后才加以煉染。絹類綢面縝密平挺,光澤度柔和[16]227?!拔鲗幙h纏頭民”的衣服也用這種材質(zhì),和綾一起在服飾上使用,推斷可能是長襖、敞衣的外用料。而西域的維吾爾人主要用帛來纏頭。
皮革是由動物皮經(jīng)過物理加工處理的光面或絨面皮板,不易腐爛,柔韌、透氣性好,是人類較早使用的服裝面料[16]263,被廣泛用在秋冬服飾上?!肚剡吋o略》載:“牛皮即香牛皮也,本牛皮,夷以香物制之,加紫紅色茜之,夷以為靴,則蛇虺不敢近;以為褥,可避諸蟲,其香雖久不散?!盵13]98香牛皮是西寧當?shù)嘏Fそ?jīng)維吾爾人加工而成的一種皮革類服飾原料,這說明維吾爾人從西域來到西寧縣,將之前衣服原料的制作方法應(yīng)用到當?shù)氐牟牧仙??!拔鲗幙h纏頭民”用牛皮制成的衣服和靴子,既可避免蟲害又香味持久,因此西寧縣的“土民”也紛紛穿著,“汪于昆所轄土民”中男子腳上穿的就是香牛皮靴。“香牛皮靴”就是維吾爾族與當?shù)孛褡褰煌涣鞯漠a(chǎn)物。
錦是彩色絲織物,可縱橫交錯織成各種圖案。色彩豐富、圖案精美是錦類織物的特點,但其工藝復(fù)雜。錦在服飾中應(yīng)用較廣,主要用在女性的棉襖、夾襖以及長袍上,這些衣服稱“錦衣”[16]237-238。錦在西域維吾爾族頭目、首領(lǐng)的服飾中被廣泛應(yīng)用,而在“西寧縣纏頭民”服飾中卻少見。
褐是用粗毛或粗麻織成之衣。褐衣在古代一般是貧賤者所穿,因此“褐衣”也泛指貧苦人。褐這種材質(zhì)在“西寧縣纏頭民”中應(yīng)用不多,這與其生計方式有關(guān),“西寧縣纏頭民”因進行商業(yè)貿(mào)易經(jīng)濟條件相對較好,有能力購買價格昂貴的綾、絹、錦等。另外,“西寧縣纏頭民”穿著褐衣就無法展示他們要銷售的珠寶首飾,因此“西寧縣纏頭民”在服飾材質(zhì)的選擇上一般不考慮褐。但在西域的維吾爾人中,褐被廣泛應(yīng)用在托恩上。
布是一種棉類織物,廣泛用于衣、褲、裙、巾、被,具有保暖、吸濕、柔軟、透氣、價廉等優(yōu)點?!拔鲗幙h纏頭民”的頭巾就是用布做的,用白布纏頭保暖、吸汗、透氣。
由此可知,“西寧縣纏頭民”與西域維吾爾族人的服飾在材質(zhì)、樣式等方面都有一定差異,這種差別反映了維吾爾族在與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因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改變了原有的審美觀和生活習(xí)俗。
從《皇清職貢圖》所繪維吾爾人的衣、裙、襖、頭巾、帽子等的色彩,可以看出維吾爾人對顏色的偏好。維吾爾人喜歡紅色、藍色、綠色、黃色、白色、黑色,這些顏色的選擇與維吾爾族的生活環(huán)境密不可分。“西寧縣纏頭民”偏愛紅色,服飾中紅色較多,如紅色銳頂帽、紅色敞衣等,這應(yīng)該與其先祖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維吾爾族在歷史上曾信仰過薩滿教、拜火教等,認為火神不僅會賜給人民幸福和財富,還可以鎮(zhèn)壓邪惡[19]180,所以火的紅色受到“西寧縣纏頭民”的喜愛?!拔鲗幙h纏頭民”對藍色的喜愛表現(xiàn)在服飾上有青緞小帽、藍色長領(lǐng)衣、藍色腰巾等,這種喜愛也來源于自然崇拜,他們對天空的藍色甚為喜愛,且代代相傳成為一種民族心理[19]181?!拔鲗幙h纏頭婦”穿綠色長襖,綠色是樹木、生命和希望的象征。黃色在維吾爾人眼中不僅代表黃土地,還代表大漠的顏色[19]183,男子的衣服和牛皮靴就是很好的印證?!拔鲗幙h纏頭民”服飾材質(zhì)發(fā)生的變化,既是維吾爾人順應(yīng)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結(jié)果,也是維吾爾人吸收其他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表現(xiàn)。
《皇清職貢圖》所繪的西寧縣維吾爾人來自西域,因從事貿(mào)易活動,自明洪武初期陸續(xù)來西寧,直到清康熙五十四年不再返回西域?!拔鲗幙h纏頭民”在長期的貿(mào)易活動中,與周邊其他民族交往交流,飲食、居住、服飾等習(xí)俗也發(fā)生了改變,這些改變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直接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