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怡
(天津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天津 300387)
《射雕英雄傳》作為金庸武俠小說中廣受歡迎的代表作,首次被譯成英文出版,就受到眾多西方讀者的青睞。該小說以中國宋代歷史上“靖康之變”為故事背景,多次引用相關(guān)主題的宋代詩詞,以達(dá)到刻畫人物、傳達(dá)作者的思想感情等寫作意圖[1],故該小說中的詩詞翻譯對海外讀者理解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體會小說美感和內(nèi)涵至關(guān)重要。
該英譯本LegendsoftheCondorHeroes分四卷出版,譯者郝玉青(Anna Holmwood)出于對西方人閱讀習(xí)慣的考慮分別為其設(shè)計卷名[2]。第一卷《英雄誕生》(AHeroBorn)對應(yīng)原著前九回,其譯文中包含了三首宋代詩詞——戴復(fù)古的《淮村兵后》、林升的《題臨安邸》、辛棄疾的《瑞鶴仙·賦梅》。①在詩詞中,情和景是兩個相互依存的要素,景是情的載體,情是景的意義;但情的表達(dá)方式不一定要寓于景中,無景之表情也常出現(xiàn)在詩詞中。本文以情和景為關(guān)注點來探究《射雕英雄傳》英譯本第一卷中所含的這三首詩詞的翻譯,以期從中獲得一些指導(dǎo)小說文本中的詩詞英譯實踐的啟示。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Julia Kristeva首次提出的概念:任何文本都是由多條引語像馬賽克一樣拼接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消化和轉(zhuǎn)換[3]。Basil Hatim和Ian Mason將其分為主動互文性(active intertextuality)和被動互文性(passive intertextuality)。他們認(rèn)為,在激活遠(yuǎn)超文本本身的知識和觀念系統(tǒng)這一意義上,文本間的聯(lián)系很強;但互文功能不一定都是這樣主動的,被動形式的互文性無外乎指文本內(nèi)部連貫性(即易理解)這一基本要求[4]123。由此,從互文性視角看《射雕英雄傳》郝譯本中上述三首詩詞的翻譯便可分為以下三方面。
Basil Hatim & Ian Mason曾就主動互文性與翻譯的關(guān)聯(lián)指出:“我們或許該摒棄‘互文性就是文本的某種靜態(tài)屬性,翻譯中不過是指在譯入語文本中對源語文本的指涉一個詞一個詞的替換’這種觀念,正相反,最好要從符號學(xué)系統(tǒng)的角度看互文性。”[4]123
而中國詩歌文化體系便無處不體現(xiàn)著文本間的主動互文性。葉嘉瑩先生說過:“在一個國家的詩歌傳統(tǒng)中,蘊含多種信息,能引起人言外聯(lián)想的詞匯被稱為語碼(Code),按照西方的符號學(xué)(Semiotics)來說,當(dāng)某個語言符號在一個國家民族使用很久以后,這個語言符號就變成了一個語碼,因為它與文化有關(guān)系,所以又叫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5]這種語碼包括意象、隱喻、用典等。上述三首詩詞也不例外,均包含了不少前人重復(fù)使用的語碼,使得中國文化背景下的讀者閱讀起來回味無窮。
可正是這類互文性使海外讀者在讀中國作品時難免出現(xiàn)理解上的偏差。因此,翻譯時便要時時站在讀者的角度考慮,盡可能將富有中國特色的弦外之音傳達(dá)給讀者,讓西方讀者獲得更深層的閱讀體驗和審美感受。
金庸在小說中巧妙引用古詩詞,使這些詩詞與小說的故事敘述緊密結(jié)合,相輔相成,共同構(gòu)成一個具有完整連貫意義的文本,這是被動互文性的體現(xiàn)。Basil Hatim & Ian Mason借對一段文本的分析以闡釋被動互文性——從文本中提取出一組相關(guān)的詞,這些詞分散在上下文中,被作者寄予相同的寫作意圖;從而說明:文內(nèi)出現(xiàn)位置不連續(xù)但保證意義連續(xù)的詞串成一條互文之線。因此,譯者在目的語文本中要盡可能把視野放遠(yuǎn),考慮文本內(nèi)網(wǎng)絡(luò)式的運作[4]124。
因此,金庸擅長在自己的小說中恰到好處地引用古詩詞,從互文本的類型學(xué)(intertextual typology)來看,這種互文本屬于文學(xué)用典(literary allusion)[4]132。這種用典不僅激活了中國讀者縱跨千年的知識系統(tǒng),用短短幾行字傳達(dá)出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易引起讀者的共鳴;還與小說其他相關(guān)部分的功能一樣,為某個寫作目標(biāo)而服務(wù)[4]133。具體而言,除了傳承中國文化意蘊,還在渲染氛圍、介紹背景、刻畫人物、表達(dá)人物思想感情、揭示主題思想等方面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小說與詩詞的被動互文性豐富完整了小說創(chuàng)作。但西方讀者容易因主動互文性導(dǎo)致的不明詩詞深意,而走向被動互文性導(dǎo)致的小說理解中斷,不能深刻理解這些詩詞與小說其他部分有何關(guān)系,作者為什么要加上這些詩詞。簡言之,即讀小說遇到了攔路虎。故譯者要注重將詩詞在小說中的功能顯性化,以使讀者獲得更深刻順暢的閱讀體驗,讓跨歷史文化背景的讀者隨人物一起惋惜、憂慮、憤慨、感動,與小說中的人物產(chǎn)生共鳴,最大化發(fā)揮原作的精神力量。
劉軍平在探討詩歌翻譯中的互文時指出,文化意象能使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6]232。正如上文所述,這種聯(lián)想就是主動互文性造就的,故原本由中國讀者聯(lián)想所產(chǎn)生的豐富意蘊和美感則無法等價傳遞給西方讀者。他所主張的把“文本內(nèi)的互文性傳遞給目的語的讀者”[6]232,便為此提供了較為可行的方案。
他還曾提到:“錢鐘書在《談藝錄》的序中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xué)北學(xué),道術(shù)未裂?!@是從宏觀上敘說克里斯蒂娃所謂的互文性?!彼硎荆骸胺g詩歌的文本既可看作是同一文化源流中的契合(南北),也可以看作是不同文化的相似性(東西)?!盵6]232這也是他提出要為目的語讀者再現(xiàn)互文性的原因——“南北”是其必要性(引言中已探討過),“東西”為其提供了可能性。對于本文的討論而言,“南北”即指上文已探討過的中國詩詞間的互文性和金庸小說引用古詩詞?!澳媳薄眴栴}是不同文化源流的作者和讀者之間溝通的障礙。故在漢詩英譯時為了掃除這種溝通障礙,有時可將中國詩詞中的文化語碼轉(zhuǎn)化為英語詩歌中與之較相似的表現(xiàn)形式,即化用,這也就是尋求“東西”上的互文性。這樣不僅解決了溝通問題,還可使西方讀者從譯文中一定程度上像中國讀者從原作中一樣體驗到“南北”上的互文性,從而相對達(dá)到了共鳴效果。
下文將從上述的互文性前兩方面來探析這三首詩詞情與景的翻譯,并從第三方面試舉幾例作為詩句化用的翻譯嘗試。
原文及譯文如下(下同):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 向來一一是人家[7]5,[8]4。
Untended, the peach blossoms still open, / As fallow fields of tobacco draw the crows. /In times past, by the village well, / Families once gathered to vent their sorrows[9]1.
從第一方面看,第二句中“煙草”是中國詩詞中以“煙”為喻體,形容自然景物蒼茫朦朧之象的一個典例,表示霧氣氤氳的野草。類似的還有“煙柳”“煙雨”等詞。煙草從明代才傳入我國,這里顯然不能用tobacco。
從第二方面看,小說開端對牛家村的景物描寫,是一幅蕭瑟的秋日黃昏村落圖——野草變黃、斜陽映照、蕭索。在這般景象下,作者借說書人之口引用《淮村兵后》介紹故事背景,詩里描繪了一幅不該蕭瑟卻蕭瑟的春日黃昏村落圖,說書人隨后解釋了春日村落蕭瑟的原因——金兵入侵。至此可看出,金庸這樣安排是有意的。讀者不僅從這苦郁的基調(diào)中讀出當(dāng)時世人的生存和心理狀態(tài),還可從牛家村的蕭瑟景象與詩中景象的對照中預(yù)見牛家村的未來,事實上不久郭楊兩家也遭此劫難了。詩中小桃、茫茫煙草、晚鴉等景物表現(xiàn)出金兵掠奪后村中的破敗景象,渲染出荒涼氛圍[10],戴復(fù)古和說書人都以此表達(dá)了悲憤和惋惜的感情,故譯詩時也要凸顯蕭索感,以保證上下文的語意連貫(coherence)?!靶√覠o主自開花”一句有兩層潛在的含義:一是說小桃無人照管、無人玩賞,自生自滅,光景凄涼;二是有對物是人非的唏噓之意。對于后者,譯者把握得很好,still對應(yīng)“自”,體現(xiàn)出了這一意味,但“小桃”是初春即開花的一種桃樹,可在peach前添加earliest,更能從細(xì)節(jié)處還原對春天步伐依舊的“物是”和“人非”的對比;對于前者,為還原“無主”,除了untended,可再加一個underappreciated, 未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是因為人去村空,句末再添加alone,則感情更為明確。如此,小桃的表情作用能得以更好地發(fā)揮;fallow一詞多形容為保持土壤肥力而被休耕的田地,可詩中所描述的田地是因農(nóng)民家破人亡而荒廢,長滿野草,感情色彩顯然相差甚遠(yuǎn)。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7]10,[8]11。
Surrounded by mountains, dancing in halls,/The shores of West Lake echo in song./Southern fragrances entice and intoxicate/As drunkenly our noblemen mistake Lin’an for Kaifeng[9]6!
從第一方面看,中國古代社會隨著經(jīng)濟重心逐漸南移,江南西湖一帶的繁華圖景已頻繁出現(xiàn)在宋代詩詞中,江南、西湖也演變成了文化語碼,代表自然風(fēng)光和人文社會的雙重財富。詩的前兩句便是證明。譯者并未忽略這兩個語碼,而是在其第一卷譯本的序言里從氣候、地形地貌、植被、農(nóng)業(yè)、交通、經(jīng)濟地位、建筑、飲食等方面簡要介紹了中國南方和臨安(今杭州)兩個地理概念,從而為翻譯該詩提供了便利。且譯者翻譯“暖風(fēng)”時,southern對西方讀者也有了意義??梢钥闯?,郝玉青在翻譯時也關(guān)注了文本的主動互文性和被動互文性。
從第二方面看,該詩是在說書人與郭嘯天、楊鐵心三人談?wù)搰隆疾凰蓟謴?fù)河山、大宋前途渺茫時引出的,后面緊跟說書人的詩句解釋 “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dāng)作京師, 再也不想收復(fù)失地、 回汴梁舊京去了”,表達(dá)出書中人物的強烈憤慨。由此,后兩句mistake與詩人諷刺其忘記國恥的故意逃避不相匹配;且相較原文“游人”之暗諷,noblemen指涉太過直白,不合時代背景的要求,可改為guests,詞義保留了隱晦的諷刺效果,且冷靜地強調(diào)了無家可歸的統(tǒng)治者打算定居他鄉(xiāng)茍且的事實。Fragrances選詞很好,既包含實寫的江南風(fēng)中花草的芳香,又可暗指奢華宮室、歌舞廳堂內(nèi)處處可聞的香料之香,以影射歌舞升平的奢靡之風(fēng)[11],側(cè)面表現(xiàn)鞭撻者怒其不爭的悲痛。還值得一提的是,第四句因譯者早在Prologue和第一回前文已將宋與金的關(guān)系、北宋京城汴州和南宋京城杭州的關(guān)系做了簡單解釋,選擇了直譯,還特意用嘆號加強語氣,再現(xiàn)了詩人辛辣的諷刺效果,憤慨憂國之情也更淋漓盡致,而這是以有小說文本環(huán)境作為前后參照為前提的。若無小說文本語境之便利,則有必要交代清楚杭州和汴州的歷史政治含義及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如許淵沖先生的譯本 “They’d seek in the new capital for their lost pleasure”[12],不得不摒棄原作風(fēng)格,將語意明確放在首位。照此來看,第二句若也采取直譯,保留原文問句的形式,則感情也能更好地保留了。
雁霜寒透幕。正護月云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艷妝難學(xué)。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fēng)、一笑嫣然,轉(zhuǎn)盼萬花羞落。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幊嘏f約,麟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桃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落黃昏,數(shù)聲畫角[13]848—849。
Wild goose weather, / Winter frost seeps through window screen. / Veiled in protective clouds is the moon, / Tender is the ice unweaned. / The stream her mirror, she combs her hair, / Perfume and powder/ all brushed away. / Jade complexion / layered silk outweighs. / Leaning against the east wind, / One moment of her smile/ Turns ten thousand blossoms away, / Blushed and beguiled. / Oh, loneliness! / Where is home? / A garden after snow? / A lakeside pagoda? / To Jade Lake, a ne’er forgotten beau. / But which messenger can she trust? / Butterflies only know to search for peach and willow, / Of southern blossom they do not care. / And so with sorrow she sheds her petals / Into sunsets / Accompanied by bugle blare[9]330.
從第一方面看,有以下幾點:
一是梅花。梅花突破形色,真正被賦予品格,上升為民族的文化符號恰是從宋朝開始的。其色白、氣香、枝遒勁挺拔,花疏淡零落,這些特征都是其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依據(jù)。用美人和高士擬喻梅花成了趨勢[14]50,282—286,290—296,312—317。該詞正是以高雅的幽谷美人和高節(jié)忠國的文人志士兩者擬喻梅花,詞人又以其自比,傾訴自己空有美好才志而報國無門的愁腸。
“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一句寫梅花如披紗美人的素潔和瘦峭,引發(fā)了豐富的聯(lián)想——“更重重”或指花瓣,或指“龍綃”;“龍綃”是隱喻,本體既可指月光,也可指霜雪,其作用有不同種解讀:或為梅花制造朦朧美[13]850;或作為衣物側(cè)面突出美人清瘦,雖已披衣仍難敵寒意[15];或直接隱喻霜雪[16]。后兩者突出的是梅花難御寒冷的瘦弱及沖寒發(fā)于早春的風(fēng)骨,令人心生憐愛和敬意。Outweigh可解為隱喻梅花不勝那“龍綃”的寒氣,以呼應(yīng)“瘦弱”,于此則氣節(jié)風(fēng)骨自然流出。達(dá)意上傾向于上述對“龍綃”作用解讀的第三種,也暗含第一種,已算盡力保留了中國詞“要眇”之特質(zhì)[17]。②基于“瘦弱”一詞,“肌”字含義便應(yīng)大于complexion,更多指身姿figure。至于梅花的素潔,則在于原文的“玉”字和“龍綃襯著”的作用,譯文只有jade較多體現(xiàn),西方讀者通過晶瑩的玉石想到梅的潔白,倒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譯文無可尋“更重重”。
二是梅與桃柳的對比呈現(xiàn)。入宋以來就有揚梅花抑桃柳之流的傳統(tǒng)——“楊柳的嬌美之姿被視作阿諛無骨之相,那漫飛的柳絮被貶損如小人得志的張狂”“楊柳所屬是風(fēng)塵之地、‘水性楊花’”;桃杏之流以其色艷、枝繁、不比梅花凌寒、無爭之性而與梅花形成凡俗與高雅之別[14]303—305。辛棄疾在此處明顯是要將自己與朝堂上安于偏安、巧言弄權(quán)的無骨小人做對比,表達(dá)自己不受重用的郁悶??晌鞣阶x者未必讀得懂plum blossom同peach, willow之間的對比關(guān)系,故此處字對字的翻譯行不通,在peach和willow前分別用showy和bowing 修飾效果則更好?!澳现Α苯柚该坊ǎ谩皊outhern blossom”易產(chǎn)生歧義?!伴_遍”需譯出來方能充分再現(xiàn)粉蝶對梅視若無睹、英雄無人問的無奈。
三是玉肌。在中國文學(xué)中,玉以其潔凈剔透的本質(zhì)常被用以形容女子的身體,有“潔白”之義,如“玉面”“玉容”等。此處梅花被比作美人,自然是“玉肌”了。但這類詞匯使用頻率甚高,“玉”只解為漢語的表達(dá)習(xí)慣即可,翻譯時可忽略。中國人自古為玉賦予了美德之意。如王昌齡在《芙蓉樓送辛漸》中用“一片冰心在玉壺”以示自己清白的操守,比喻為官廉潔。此處也有詞人以玉的美德之義自喻的可能。西方雖無此文化傳統(tǒng),但當(dāng)今全球化的時代,尤其2008年奧運會時奧運獎牌設(shè)計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玉元素,中國關(guān)于君子美德的玉文化傳遞到世界各地,其純潔高尚的內(nèi)涵也漸被西方所了解和接納[18]。故用jade恰是合適的。
四是以男女關(guān)系寓君臣關(guān)系。在中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這是從《離騷》就存在了的③[19]。“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一句就有這層可能性[13]850—851。但作者的主體性和詞曲折婉轉(zhuǎn)的特質(zhì),決定了我們不能斷言也不能泯滅這種可能性。重要的是,結(jié)合作者生平背景和整首詞的主旨,中國文化背景的讀者確實能夠產(chǎn)生這種聯(lián)想,從而更深切地體會到詞的美感和內(nèi)涵。故譯者可在注釋中注明,以輔助西方讀者得到更深層次的閱讀體驗。
五是黃昏。中國詩詞中常用黃昏意象來預(yù)示生命、朝廷的衰亡,從而表達(dá)作者對自己進(jìn)入遲暮之年,乃至對自己或國家命運的嘆惋。 “但傷心,冷落黃昏,數(shù)聲畫角”中將黃昏與梅花、戰(zhàn)場上用的畫角相聯(lián)系,可見,表達(dá)對自己進(jìn)入暮年、報國無門的悵惘,對國家政局不穩(wěn)定、危在旦夕的憂慮均是作者潛在的寫作意圖。用sunsets則減了幾分中國詞人心中那種無法挽回的、絕望的哀愁。
從第二方面看,該詞是黃蓉剛出場后為郭靖所唱,唱畢她又向郭靖介紹了作者辛棄疾,亮明了自己對辛棄疾的態(tài)度。金庸之所以這樣安排,有兩種可能的原因:一是以梅花比黃蓉。黃蓉“全身白衣”“方當(dāng)韶齡”“肌膚勝雪”“容色絕麗”[7]274,[8]308,而上半闋的梅花是早春初開也是“玉肌”襯“龍綃”、美過萬花;黃蓉靠近時,郭靖分不清那陣甜香是梅香還是黃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7]277,[8]311;這些似乎是在有意預(yù)示黃蓉最終的價值選擇。二是側(cè)面刻畫黃藥師這一人物。黃蓉所學(xué)、所信皆為其父黃藥師所教,故黃藥師的人物特點又可窺一斑,黃蓉起到了同曲靈風(fēng)、陸乘風(fēng)等人一樣為尚未出場的黃藥師造聲勢的作用。
基于這首詞對小說的這些復(fù)雜意義,翻譯時需要通過關(guān)注像桃柳、“玉”“瑤池舊約”等的文化語符,從字里行間再現(xiàn)梅的美感和氣節(jié)及詞人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否則,讀者則難以從詞中讀出辛棄疾和黃藥師是怎樣的人,只能從后文黃蓉簡短的介紹中抽象地得出二人愛國的結(jié)論,詩詞對小說的作用便被打了折扣。
Thomas Gray的ElegyWritteninaCountryChurchyard(《墓畔哀歌》)中的“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晚鐘響起來一陣陣給白晝報喪,卞之琳譯)[20]38,46與辛詞“但傷心,冷落黃昏,數(shù)聲畫角”一句雖主題不同,卻營造了較為相似的意境——靜謐悲戚。故譯者可借來只言片語——改為“And so with sorrow she sheds her petals/ Into the parting day/ Accompanied by curfew’s knell.”黃昏意象的翻譯改為parting day后就有了走向終結(jié)的傷感,雖難以表達(dá)對生命或國家走向盡頭的絕望,卻可以把黃昏意象的內(nèi)涵豐富性轉(zhuǎn)移到對畫角這一景物的翻譯上來,knell能夠帶來絕望感,且畫角和curfew同樣具備聲音上的哀戚之感,又同樣有戰(zhàn)爭期間黃昏報時的作用。而同是描寫蒼涼朦朧的暮色,“Now fades the glimmering landscape on the sight”(蒼茫的景色逐漸從眼前消退,卞譯)[20]38,47,后文還寫到了鴟梟陰郁的叫聲[20]39,47,與戴詩中“煙草茫茫帶晚鴉”一句意境相近,可經(jīng)化用改譯為 “Glimmering lands overgrown with weeds draw evening crows”,以糾正對“煙草”和田野廢耕的誤讀(為盡力保留原譯文中的音韻美,故將fields改為lands)。
辛詞的“瑤池舊約”一句,可化用莎士比亞的第66首十四行詩中的“And purest faith unhappily forsworn.”(純潔的誓約令人遺憾地被人破壞。)[21]改為“Her purest forsworn faith to Jade Lake, a ne’er forgotten beau,/But which messenger can she trust?”這樣,為讀者更清楚地解釋了男女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之間的紐帶——約定,主要意指詞人對國對君的一片忠心(faith),forsworn還照應(yīng)了“舊約”的“舊”字,有了上文所分析的《離騷》中的深意,使得中國古典詩詞文本間的互文性得以再現(xiàn),表達(dá)出詞人忠心被辜負(fù)、報國無門的憂思;且purest正是詞人要強調(diào)的,化用后的譯文與原文的意圖更接近了。
綜上所述,筆者從主、被動互文性的視角出發(fā),從中國傳統(tǒng)詩詞文本間、小說與詩詞間的互文性兩方面分析了《射雕英雄傳》郝譯本卷一A Hero Born中三首宋代詩詞情和景的翻譯;又從互文性的“南北”與“東西”看到漢詩英譯時化用古代英詩的意義——再現(xiàn)詩歌互文性、引起英語讀者共鳴,并在郝譯本的基礎(chǔ)上試著實踐一二,以期為該小說的詩詞翻譯工作補充更多思路。經(jīng)討論,本文得出了一些對中國小說中引用的古詩詞中情和景的英譯實踐的策略:一是從文化語碼方面關(guān)注漢詩間的互文性,盡力保留原文寫景抒情中的風(fēng)格、思想感情和語碼的豐富內(nèi)涵,對于詞體要盡量保留其“‘要眇’之特質(zhì)”;二是關(guān)注小說與所引詩詞之間的互文性,第一點決定了譯者需要多關(guān)注其在寫景表情中與小說的前后參照和對小說的作用,以保證英語讀者不會在閱讀時無奈地將詩與文自主剝離;三是關(guān)注英語讀者的閱讀消化過程,異中求同,讓西方讀者在異國文化之旅中感受到家的氣息,這種聯(lián)想能夠使異國讀者獲得更多的認(rèn)同感。
致謝:感謝天津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郭紅老師和副教授于杰老師對本文的指導(dǎo)和幫助。
注釋:
①該小說原著有多個版本。經(jīng)筆者對比,郝譯本所參照的原文是綜合了不同版本的。如參見:金庸著2002年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金庸作品集 射雕英雄傳壹》第9頁“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jì),可是……倒像是個老頭子模樣。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金庸著,2005年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金庸作品集5射雕英雄傳壹》第9頁“這曲三瞧他容貌還只四十上下年紀(jì),可是……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只聽得門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那雄雞飛撲著逃了出門。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對此,郝譯本將兩版本結(jié)合并進(jìn)行了適當(dāng)?shù)脑鲎g:見第5—6頁“Qu San has a young face for his forty years...he looks like an old man, much aged since losing his wife. He moved to Ox Village only a year or so ago with his daughter, fleeing painful memories. The three men look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until presently the storyteller speaks. ‘Yes, you are right...’”而對于后一版本中描寫女孩的段落,譯文處理成了一句話作為概括,置于上文曲三看日落處。
而原文所引的《瑞鶴仙·賦梅》在兩種版本中個別字和標(biāo)點有出入(參見金庸著2002年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金庸作品集—射雕英雄傳壹》第276頁和2005年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金庸作品集5—射雕英雄傳壹》第310頁),也與其他記載該詞的文獻(xiàn)有所不同,但這些出入對翻譯影響無幾,只有一處:小說引用的是“尋花覓柳”,不同于其他文獻(xiàn)中的“尋桃覓柳”,而郝玉青在此處翻譯用的是peach,則可能是參考了其他文獻(xiàn),故下文提及該詞時為方便均引用葉嘉瑩先生等人的《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下》中的版本。
②清代詞學(xué)家和王國維先生都曾用“要眇”來形容詞體區(qū)別于詩的特質(zhì)。葉嘉瑩先生對其解讀為一種能夠表達(dá)人類心靈中深隱、精微、細(xì)致的品質(zhì),并能觸發(fā)讀者深隱幽微的感發(fā)和聯(lián)想的特殊美感;這種特質(zhì)到了蘇軾、辛棄疾等人有言志抒情之用心的詩化之詞中,便因作者的性格、志意、遭遇等因素具有一種曲折深蘊的意味。
③潘嘯龍先生結(jié)合王逸解先生對《離騷》的注解得出了這一結(jié)論,《離騷》中將作為臣子的自我化為女子,將君主化為男子;以男女婚娶喻君臣相契,以男子迎親中的突然改道比況楚王對詩人未始終信任,以朝中佞臣比況嫉妒中傷詩人的“眾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