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乃宏
(邯鄲學(xué)院 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邯鄲 056005)
歷史上最早的“成安縣”,始置于漢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或更早。此外,還有一個“成安國”,始置于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元封六年(前105年),成安侯韓延年獲罪,成安國除。事載《史記》與《漢書》。《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成安國,以校尉韓千秋擊南越死事,子侯。元鼎五年三月壬子,侯延年元年。元封六年,侯延年有罪,國除?!盵1]《漢書·地理志》“潁川郡”:“秦置。高帝五年(前202年)為韓國,六年(前201年)復(fù)故?!h二十:陽翟,夏禹國?!砂玻顕??!盵2]又,《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成安侯韓延年,父千秋以校尉擊南越死事,子侯,……郟。”[2]653《漢書·地理志》“陳留郡”:“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置。屬兗州?!h十七:陳留,小黃,成安,寧陵,……濟(jì)陽,浚儀?!盵2]1558-1559是即《史記索隱》之“《表》在郟,《志》在陳留”也[1]。又,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潁川郡沿革》:“高帝十一年(前196年),潁川為淮陽國別郡?!莸墼辏ㄇ?94年),淮陽國除,潁川郡屬漢。據(jù)《漢表》,武帝元鼎間析郟縣置成安侯國以封韓延年。”[3]現(xiàn)在的問題是:潁川郡的“成安國”與陳留郡的“成安縣”是什么關(guān)系?較為明顯的區(qū)別是:成安國的設(shè)置(前112年)至少比成安縣(前122年)晚了十年。如果陳留郡的成安縣曾長期存在,就會出現(xiàn)一種可能:成安國在元封六年(前105年)廢除后,并未改設(shè)成安縣而是還給了郟縣。畢竟,兩縣重名,對漢武帝這樣雄才大略的帝王而言似乎有些“缺典”。如果這一推論成立,北魏設(shè)置之“城安縣”地近“考城”,亦即今河南蘭考,也就順理成章了。又,《史記·張耳陳余列傳》:“陳余者,亦大梁人也?!薄端麟[》:“臣瓚云:‘今陳留大梁城是也?!盵1]2571陳余之得封“成安君”,似即因其本為成安縣人也。如果這一推論成立,則成安縣之始置就到秦代甚至戰(zhàn)國了。
北魏與北齊均設(shè)有“城安縣”?!段簳さ匦沃尽罚骸氨绷嚎?,領(lǐng)縣二。城安,孝昌中(525-527年)置,郡治。有蛟龍城?!盵4]《隋書·地理志》:“梁郡,開皇十六年置宋州。統(tǒng)縣十三?!汲牵h),后魏曰考陽,置北梁郡。后齊郡縣并廢,為城安縣。開皇十八年以重名,改曰考城?!盵5]施和金《北齊地理志》:“北梁郡共領(lǐng)二縣,即城安和考陽,所謂‘郡縣并廢為城安縣’者,廢北梁郡及考陽縣而存城安縣也?!盵6]關(guān)于北魏、北齊“城安縣”所在,《讀史方輿紀(jì)要》謂在歸德府考城縣:“成安城,在(考城)縣東北。后魏孝昌中置成安縣,為北梁郡治。北齊廢郡,以考陽縣省入,屬濟(jì)陰郡。隋初廢郡,開皇十六年又?。ǔ砂玻┛h入考城縣?!盵7]對此,施和金表示認(rèn)同:“按成安即城安。此縣北齊廢北梁郡后改隸濟(jì)陰郡,蓋境相接也?!駨摹蹲x史方輿紀(jì)要》?!盵6]據(jù)之,則其時之“城安縣”地近今河南蘭考也。又,開皇十八年(598年),“城安”因重名而改稱“考城”,所重之名,應(yīng)即北齊新設(shè)之成安縣。換言之,在開皇十八年之前,作為縣名的“城安”與“成安”,曾并存過多年。順便可以指出的是,《隋書·地理志》之“開皇十八年更名考城”與《讀史方輿紀(jì)要》之“開皇十六年并入考城”應(yīng)該是一回事,“十八”與“十六”,其中有一個應(yīng)該是錯的。
今邯鄲所屬成安縣始置于北齊天保年間,史載甚明。《隋書·地理志》:“魏郡,統(tǒng)縣十一,……臨漳,東魏置。成安,后齊置?!盵5]847《元和郡縣志》卷十六:“成安縣,本漢斥丘縣地,屬魏郡。土地斥鹵,故曰斥丘。其地舊屬鄴縣,高齊文宣帝分鄴縣置成安縣,屬清都尹。”[8]《北齊書·路去病傳》:“路去病,陽平人也?!灶H嚴(yán)毅,人不敢欺,然至廉平,為吏民嘆服。擢為成安令。京城下有鄴、臨漳、成安三縣,輦轂之下,舊號難治,……自遷鄴以還,三縣令治術(shù),去病獨(dú)為稱首?!盵9]《北齊地理志》:“三縣皆在京城,同治鄴城也?!盵6]9又,新出《北齊宇文長墓志》可與史籍互證:“公諱長,字樹生,清都成安人?!旖y(tǒng)五年(569年)八月三日薨……武平元年(570年)正月廿五日遷窆鄴城西廿里?!盵10]需要指出的是,約成書于北宋元祐五年至六年(1090-1091)的《相臺志》,謂東魏天平元年(534年)已“于(鄴)城東置臨漳縣,城西置鄴縣,城東北置成安縣”。鑒于此材料晚出,又無其他證據(jù)可以形成證據(jù)鏈,故暫時只能存疑。
成安縣前身之“斥丘”本為西漢侯國,始置于漢高祖六年(前201年),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降為斥丘縣?!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罚骸俺馇穑h名,屬魏郡。(唐厲)以舍人從起豐,以左司馬入漢,以亞將攻籍,克敵,為東郡都尉,擊破籍武城,侯,為漢中尉,擊布,為斥丘侯?!ǜ咦妫┝臧嗽卤?,懿侯唐厲元年?!ξ迥?,侯尊坐酎金,國除。”《索隱》:“破籍武城,初為武城侯;后擊布,改封斥丘。”[1]923-924又,《魏書·地形志》:“臨漳,天平初分鄴并內(nèi)黃、斥丘、肥鄉(xiāng)置。有鼓山、肥鄉(xiāng)城、邯鄲城、斥丘城、列人城?!盵4]2456據(jù)之,《元和郡縣志》所載“高齊文宣帝分鄴縣置成安縣”或系“高齊文宣帝分臨漳置成安縣”之誤。
北周成安縣屬成安郡,疑《元和郡縣志》所載“周平齊,屬魏郡”或有誤。楊守敬《隋書地理志考證》卷五:“《楊素傳》:‘周武帝平齊以功封成安縣公。’又《達(dá)奚長孺?zhèn)鳌罚骸畯闹芪涞燮烬R,進(jìn)爵成安郡公?!帧对椭尽罚骸芪涞壑娩骊?,屬成安郡?!瘎t周有成安郡,當(dāng)是齊與縣同置,志失書?!盵11]據(jù)康世民兄告知:“《隋書·楊素傳》之‘成安縣公’有誤,據(jù)《楊素墓志》當(dāng)為‘安成公’,有拓片為證?!睋?jù)之,楊說雖有誤但無礙其“周有成安郡”之判斷。王仲犖《北周地理志》:“成安郡,治滏陽。北周置?!蹲x史方輿紀(jì)要》:周析臨水置滏陽縣,為成安郡治?!对涂たh志》謂成安縣屬魏郡,是成安郡不治成安,故從《讀史方輿紀(jì)要》謂滏陽為成安郡治也。領(lǐng)縣二:滏陽,今河北磁縣城關(guān),北周置?!R水,今河北涉縣西北二里,舊置?!盵12]問題在于,有證據(jù)表明“成安縣”屬于“成安郡”。新出《北周宇文斌墓志》:“君諱斌,字孝桀,成安郡成安縣人?!源蟪稍辏?79年)十二月廿九日遘疾終于江陵,即以大象二年(580年)四月六日歸葬于相州西南十五里?!盵10]386大象二年七月之前相州仍治鄴城。據(jù)之,則北周時期成安縣屬成安郡無疑。一縣不可能兩屬,要么屬魏郡,要么屬成安郡。兩相比較,墓志為“同時”材料,似當(dāng)從墓志。故成安郡所領(lǐng)當(dāng)為成安、滏陽、臨水三縣。成安郡郡治,亦當(dāng)為鄴城而非滏陽,因為成安縣仍治鄴城。順便可以指出的是,北周魏郡亦治鄴城,所領(lǐng)當(dāng)為鄴、臨漳、洹水、武安四縣,而非包括成安在內(nèi)的五縣。難以定論的是北周成安郡之存廢時間,畢竟,一城設(shè)兩郡(成安郡、魏郡)兩縣(成安、鄴縣)的確有些不妥。有一種可能是:大象二年七月,鄴城被焚毀,相州、魏郡與鄴縣南遷安陽,成安縣治東遷新址,成安郡治則西遷到了滏陽。須知,《元和郡縣志》謂成安郡在滏陽也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很可能成安郡在滏陽又繼續(xù)存在了一段時間。接下來,隋初之廢郡設(shè)州,或許正是對類似亂象進(jìn)行的整頓。
成安縣移治今址當(dāng)在大象二年(580年)七月或稍后?!端鍟じ咦婕o(jì)上》:“(大象二年)六月,……相州總管尉遲迥自以重臣宿將,志不能平,遂舉兵東夏?!咦婷现鶉⑧y國公韋孝寬討之?!咴拢f孝寬破尉遲迥于相州,傳首闕下,余黨悉平?!盵5]3-4《資治通鑒·陳紀(jì)八》:“韋孝寬分兵討關(guān)東叛者,悉平之。(楊)堅徙相州于安陽,毀鄴城及居邑。”胡三省注:“劉昫曰:楊堅令韋孝寬討尉遲迥,平之,焚燒鄴城,徙其居人,南遷四十五里,以安陽城為相州理所,仍為鄴縣。”[13]據(jù)之,鄴城毀于大象二年七月,相州與鄴縣隨即遷治安陽,成安亦當(dāng)于其時或稍后移治于“新治”,“新治”就是今址。何以知之?新出《唐張昚墓志》可以為證。《唐張昚墓志》刻于唐玄宗天寶十一年(752年),1986年11月出土于成安縣城內(nèi)南水坑北岸,現(xiàn)藏成安縣文化館。墓志謂:“(張昚)以天寶拾有壹載歲次壬辰八月乙亥朔廿有八日壬寅,合祔于邑城西北壹伯步之原?!盵14]據(jù)之,唐代之成安縣城與今址基本重合,只不過較目前位置要稍微偏東南一些。順便應(yīng)該指出的是,康世民兄據(jù)《元和郡縣志》建德六年(577年)“周武帝滅齊,臨漳縣治移出鄴城”之記載,推斷成安縣治亦當(dāng)于其時移出。其說與墓志所載成安縣屬于成安郡有矛盾,且除《元和郡縣志》外尚無其他材料支撐,故暫時似不宜采用。須知,存在另一種可能,這就是:建德六年之所以將臨漳縣治從鄴城遷出,正是為了給成安郡治騰地方。
與《讀史方輿紀(jì)要》所載“城安”寫作“成安”一樣,古代的“成安”有時也被寫作“城安”。成書于五代南唐中主保大十年(952年)的《祖堂集》,為禪宗現(xiàn)存最古的燈史,其中就有“時有辯和法師于鄴都管城安縣匡救寺講涅槃經(jīng)”的記載[15]。“匡救寺”在明代以后改稱“匡教寺”,今址即舊址,在成安縣城南,隋文帝開皇十三年(593年),禪宗二祖慧可就是在“匡救寺”講法被誣、受難圓寂的。又,王連龍《新見北朝墓志集釋》第三十九為《何思榮墓志》,其文曰:“大齊河清二年(563年)四月十九日,司州魏郡城安縣里正顏貴下故人,楊例將軍、員外奉朝請何思榮銘記。歲次癸未。”[16]這里的“司州魏郡城安縣”,應(yīng)該就是北齊分鄴縣而置之“成安縣”,文作“魏郡”而不作“清都”似乎只是一種民間習(xí)慣,《涉縣林旺響堂石窟摩崖碑記·北齊題記》之“都維那魏郡主簿張君植”[14]5,應(yīng)該與此類似。順便可以指出的是,王連龍謂此“城安縣”即北魏始置、位于今河南蘭考縣東北之“城安縣”,誤矣;據(jù)之推斷今蘭考縣一帶亦曾劃屬魏郡,則一誤再誤矣。又,由《何思榮墓志》與《祖堂集》均以“城安”名縣來看,北齊始置時或許正是“城安”而非“成安”。取名“城安”者,祈求“鄴城平安”也。須知,其時漳河自鄴北城北東流,河道已逼近城墻,鄴城確有遭受河水沖擊之虞也。
綜上所述,今邯鄲成安縣之歷史沿革,似可表述如下:成安縣之前身為西漢斥丘侯國,始置于漢高祖六年(前201年),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斥丘侯唐尊獲罪國除,改為斥丘縣,屬魏郡。東漢至北魏仍名斥丘,屬魏郡。東魏天平初(534年),斥丘并入臨漳。北齊天保年間,高洋分臨漳置成安縣,為邯鄲“成安”名縣之始,治鄴城,屬清都尹。北周割臨水置滏陽,設(shè)成安郡,成安縣屬之,仍治鄴城。大象二年(580年)七月,鄴城被毀,其時或稍后,成安移于今治。此后沿革,已無疑義:“隋屬魏郡。唐武德元年(618年)屬磁州,貞觀元年(627年)屬相州,天祐二年(905年)復(fù)曰斥丘,三年(906年)屬魏州。五代后唐復(fù)曰成安。宋屬大名府。金屬洺州。元至元二年(1265年)并入滏陽,后復(fù)置,屬磁州。明改屬廣平府。本朝(清)因之?!盵17]
注釋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48頁。
[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60頁。
[3]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47頁。
[4]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42頁。
[5]《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36頁。
[6]施和金:《北齊地理志》,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10頁。
[7]顧祖禹:《讀史方輿紀(jì)要》,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355頁。
[8]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3頁。
[9]《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46頁。
[10]賈振林編著:《文化安豐》,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317頁。
[11]楊守敬:《隋書地理志考證》卷五。
[12]王仲犖:《北周地理志》,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31頁。
[13]《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5426頁。
[14]任乃宏等:《邯鄲地區(qū)隋唐五代碑刻校釋》,中國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464-465頁。
[15]藍(lán)吉富主編:《禪宗全書·史傳部一》,臺灣:文殊出版社1988年版,第467頁。
[16]王連龍:《新見北朝墓志集釋》,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156頁。
[17]《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