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強
丁帆在《知識分子的幽靈》一書的序言里如是說:“我們的百年之中,只有罕見的幾個思想的‘吶喊者在‘荷戟獨彷徨,而很多人在昏睡著,有的是被閹割了,更有的是自宮了,連能夠思想的個體知識分子都消隱了,何來的知識分子階層呢?”[7]這既是沉重的歷史總結,也是尖銳的社會批判。
一個世紀以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不斷讓人追念和祭奠。這一次次的象征性行為,無疑確證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是一個充滿悲劇感和無力感的群體,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在不無悲壯甚至充滿反諷地扮演著堂吉訶德的角色。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和消費文化的興起,中國知識分子分化日趨嚴重。要么成為社會的邊緣人(零余者),要么依附體制成為既得利益者并參與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這種一體兩面、相互鏡像的尷尬身份幾乎將中國當下知識者一網(wǎng)打盡。而具有獨立批判精神并能夠始終舉起長矛對準龐然大物和無物之陣的知識分子,幾乎是鳳毛麟角。
很顯然,由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淪落為世俗化的中國知識者,這種整體性的垮塌及其可能的限度構成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議題。但面對中國崛起的現(xiàn)場,作為失敗者的知識人又將如何抉心自食,正視內在的困境,繼而在國際勢變中更新乃至重建知識和價值體系,實現(xiàn)自我與群體的超越?這是必須正視的問題。
一、零余者的招魂術
20世紀以來,知識分子曾經(jīng)幾度居于社會價值與時代精神的中心地帶,他們登高而招順風而呼,起到了引領者與革命者的作用。但百年來的政治動蕩、激烈的意識形態(tài)交鋒以及政經(jīng)體制的數(shù)度變革,使知識分子丟掉了知識精英、思想領袖的王冕。特別是在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中,消費文化高歌狂歡,知識分子群體的整體性垮塌——身體的無能、知識的無力、道德的崩潰甚至尊嚴的喪失,是當下中國知識者的精神癥候。
回首百年之前,郁達夫塑造的零余者形象依然如幽靈般在我們眼前躍動;新世紀以來,被社會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裹挾的知識人再度為零余者注入了新的時代內涵。“時間已經(jīng)停止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端午竭盡全力地奮斗,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無用的人,一個失敗的人。”在《春盡江南》中,格非讓詩人端午陷入了世俗生活的漩渦之中,有價值的東西已經(jīng)不再產(chǎn)生,只剩下煩和無聊。盡管端午的內心世界始終存在著雙聲部的對抗與糾纏:對古典音樂與現(xiàn)代詩歌的沉溺和對世俗生活的冷漠、妥協(xié)甚至對背叛的茍且。但當美與丑、善與惡在精神世界和俗世生活中交戰(zhàn)拉鋸時,充滿無力感的零余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天天地爛掉”。精神放逐無疑是當代知識者一種無奈的選擇。但格非顯然故意加快了敘述節(jié)奏,讓俗世事件化、梗概化,這也使新的零余者變成一種形象類型。
而一貫秉持靈魂拷問姿態(tài)的陳希我則對失敗者進行窮追不舍的心靈追問。“王中國”是陳希我小說《大勢》中的男主人公。顧名思義,“王”+“中國”必然隱喻了希冀民族國家強盛乃至重回世界中心的心理癥候。但恰恰這個王中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在國內,他是一個無能的教書匠,無能到甚至無法使妻子達到性高潮。處在八九十年代市場和權力勾結狂歡的時代語境中,王中國利用學生家長的資源倒賣物資,但他無法在學生的蔑視中挽住“師道尊嚴”這塊遮羞布。學生的嘲諷無疑是一記摧枯拉朽的重拳:“你還不是靠我爺爺?對我爺爺都會搖尾巴?”“是啊,我是在對他爺爺乃至他母親搖尾乞憐。我為什么要那樣?我這還當什么老師?我是教師,有知識,知識是有尊嚴的,我這還有什么尊嚴?”知識與尊嚴的崩潰,意味著在權力尋租的畸形機制和不公平的市場競爭中,中國當代知識者不僅丟掉了精神的王冠,還淪為被人恥笑的品格低下的獻媚者和乞討者。這種誅心之論,如今已司空見慣。
在陳希我的小說中,性無能成了對當代中國知識者的隱喻,它是知識者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的形象表達。因此,與掌握特權的學生家長發(fā)生肢體沖突時,王中國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的無能,最后倉皇潰逃。但是,就是這個有著性無能病灶之人,卻要給女兒“全人類全部財富”。這種偏執(zhí)與自大,表面上是對女兒的溺愛,實際上是弱者對更弱勢者變態(tài)的控制與占有。然而,陳希我的意義不僅在于此。將弱者的變態(tài)心理和行為放諸新的中日國際形勢之下,彰顯正在走向強大的中華子民在日本的新境遇、新問題,這是陳希我的獨到之處。
二、性、恥辱與新生的可能
作為民族寓言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學中的性暴力往往把中日民族矛盾象征化為男性(強國)與女性(弱國)之間征服與被征服、侵犯與反抗的暴力關系;而偷窺、性幻想則被反向象征為男性(弱國)與女性(強國)之間的自卑與嘲弄、絕望與蔑視的不平等關系。這一體兩面的男女性關系及其隱喻,一直是小說敘述民族矛盾時主要的心理癥候,它們無疑承擔了太多的道德審判功能。
1921年,郁達夫的《沉淪》喊出了弱國子民的世紀哀歌:“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因中國的弱小而產(chǎn)生自卑感,弱國子民無法滿足甚至表達他對日本女性身體的正常欲望,極度扭曲的性心理使他憤而蹈海自殺。弱國子民的絕望感與復仇的聲音一直在小說中回蕩:“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睂で蟾粡娚踔翉统鸬男穆窔v程,一走就是一個世紀。
2009年,當陳希我再次將目光聚焦于偷渡日本的中國人的性觀念時,我們習以為常卻又不無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以王中國為首的中國偷渡客,不惜以暴力與變態(tài)的方式扼殺日本男人與中國女人之間愛情與性關系的發(fā)生,竟是一個世紀前蹈海自殺的弱國子民的還魂附體?!霸谖覀冇洃浝镉兄畹俟痰那?。我們曾經(jīng)被欺負了!我們曾經(jīng)被虧待了!我們現(xiàn)在還在被歧視!”“被歧視是不幸的,但有時候也是一種幸運……成了一種仇恨,我于是就有了復仇的資本……就好像一個戰(zhàn)士,戴上了堅硬的盔甲,在這盔甲里,私心甚至不被察覺。我們是為道義而戰(zhàn)的,是為驅逐侵略者而戰(zhàn)的,是為國家民族……”王中國的恥辱感和復仇辯白依然以民族國家的屈辱歷史為底色??梢?,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沉淀與積聚,屈辱感與復仇心理已如千年冰山壓得許多人喘不過氣來。
如果我們以2008年北京奧運為時間坐標,彼時中日兩國綜合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已經(jīng)形移勢變,此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和中國夢的追尋更是吹響向“盛世中國”邁進的雄壯號角。但是,國勢和經(jīng)濟格局的宏觀遞嬗并未冰釋百年來的民族之殤,小說的觸角更詭異地探及冰山之下的幽暗深淵。毋庸諱言,扭曲的性心理、復仇的欲望以及狹隘的民族主義,這些在失敗中產(chǎn)生的民族心理圖式與意識形態(tài),都需要在新的國際格局中被紓解。而解開這個困局的關鍵,不僅在于民族國家之間的諒解備忘,更在于個體之間如何理性地處理歷史記憶、現(xiàn)實矛盾與未來愿景等問題。正如陳希我在《大勢》封底所寫的:“任何人都生活在歷史中,我們都逃脫不了歷史。一個人、一個民族如何處理屈辱的歷史記憶?一個受過屈辱的民族如何走向新生?這對正在崛起的中國,是一個太重要的問題?!?/p>
這是個百年難題,這也是一次難逢的契機,但我們似乎束手無策。
三、崩潰的知識體系與重建的可能
是否能夠以專業(yè)知識、專業(yè)精神介入社會、批判社會,是衡量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主要指標。百年前,新文化人通過譯介新思想,傳播新知識,尖銳地批判社會以及創(chuàng)建現(xiàn)代大學,建構現(xiàn)代知識體系等啟蒙實踐,深刻改變了知識人的思想觀念和學術知識版圖。但那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已成未竟的事業(yè)。作為失敗者,啟蒙知識分子不僅受到庸眾社會的圍剿,他們曾經(jīng)熱烈鼓呼的新知識新思想更是遭到復古思潮的一次次圍剿。魯迅就在《在酒樓上》《孤獨者》中以慘淡之筆寫出了這雙重的失敗……時至今日,啟蒙精神似乎已成流風遺緒,但那現(xiàn)代的知識體系卻在體制中頑強生長,盡管它們已經(jīng)轉換了面目。
相較之下,在當下日益世俗化的社會情境中,知識人已然成為社會的邊緣群體,其日漸狹窄的專業(yè)領域和萎靡不振的批判能力更是失去了公信力,這不能不說是當代知識人思想—知識世界全面塌陷的具體體現(xiàn)。
因此,在當下小說中,我們看到知識人小丑般的存在。格非的《隱身衣》就通過一名音響師的視角,讓那些教授學者們似是而非卻又自以為是的言論變得可笑而無知,因為他們的奇談怪論違背了基本的道德倫理和常識底線,而且表現(xiàn)出附麗于體制中的知識人愚蠢的傲慢和偏見。李洱的《應物兄》也以反諷的手法寫出了被譽為當世儒學大師程濟世的高論:“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政治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都與18世紀啟蒙運動有著歷史淵源。而啟蒙運動則受到了16、17世紀‘東學西漸影響。直到18世紀,中國對歐洲的影響比歐洲對中國的影響要大得多。辯證唯物主義就源于中國,馬克思將之進行科學化之后,它又重返故鄉(xiāng)。意識不到儒學于馬克思主義之貢獻,便難以理解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為何會普遍接受馬克思主義?!背滔壬J為,馬克思是個儒家,有匡世情懷的人都是儒家。這看似學理化的知識考古,實際上,缺乏科學理性的邏輯論證和客觀全面的歷史分析。雷蒙·阿隆早就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中寫道:“隨著中國重回大國行列,儒家學說也許能夠復興;但這種復興并不能為中國重回大國做準備?!盵8]當然,李洱無意印證這種先見之明,但當下的知識人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實在讓人不齒。作為知識的生產(chǎn)者和傳播者,學者們本應證明知識內在理路的合理性、知識體系的科學性;但當知識者有意無意、半推半就地為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張目時,追求知識的真理性就變成了《皇帝的新裝》中的“童言無忌”。這不能不說是世俗社會的勝利,是知識群體整體的潰敗。
此外,那些被權力規(guī)訓的知識觀念,已然成為某種社會機制進行觀念復制和精神控制的知識范型。在封閉的社會體制中,它們固然可以穩(wěn)如磐石,但當它們遭到不同社會體制中異質文化觀念的狙擊時,又變得不堪一擊。在《大勢》中,日本人小澤如此質疑《小二黑結婚》:小二黑的婚姻自由,“只是符合了愿意執(zhí)行這《婚姻法》的領導干部的意愿?”“既然兩個年輕人的自由要保護,那么,那個三仙姑的自由怎么就不要保護了呢?反而要被剝奪。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她愛打扮,老來俏,也應當有她的權利?!鸵驗閰^(qū)長說不能?就因為圍觀的群眾會嘲笑?區(qū)長說的就是對的?群眾說錯就錯了?”[9]在日本人的質疑之下,自以為頗有懷疑精神的知識分子“感覺賴以生存的基礎被撕裂了”。這種撕裂不僅讓已經(jīng)僵化的知識成見土崩瓦解,也掀開了知識生產(chǎn)和復制的僵化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迷障。來自高度現(xiàn)代化國家的個體觀念,依然扮演了掀翻老大中國這座祖屋的力量。只不過,祖屋里供奉的神祗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
很顯然,在徹底潰敗中,重建知識者安身立命的道德、價值與知識的根基,撥開意識形態(tài)的迷霧,再度回到“立人”的命題,這是當務之急,卻也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