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夫
(西安航空學院 外國語學院,西安 710077)
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幽默”一直是關注者研究的熱點。國內學者對幽默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上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中期,主要集中在文藝理論或修辭學層面,從語義學角度關注幽默語言的修辭風格等特點。第二個階段是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受西方哲學研究語言學轉向的影響,國內學者對幽默的研究也進入了哲學層面,關注的焦點也從語言內部的特點,如語義、文體,修辭等因素,轉移到了語言的外部,如語境、語用等因素對幽默產(chǎn)生的影響??导噎囍赋觯坝哪皇且环N修辭格而是一種語用效果。人能創(chuàng)造語言幽默與語言預設的利用有關”[1]。此后,學者對幽默研究的中心轉移到語用學層面,主要從語用預設和虛假語用預設對幽默進行分析。
從日珍、仇偉在研究幽默語言的語用預設策略機制時認為,“言語幽默通過預設策略使小品達到最重要的幽默效應”[2]。比如,在研究虛假預設產(chǎn)生的幽默效果時有人認為,可以通過設置“預設陷阱”(也就是所謂的虛假預設)誘使聽眾墜入陷阱后又恍然大悟,從而達到幽默的效果[3]。這種研究方法偏重使用語用預設作為分析手段來解釋幽默產(chǎn)生的原因,忽視了話語雙方交際時合作原則所起的作用。此外,對于幽默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尤其是精神認知層面,未進行針對性的探討。事實上,將語料放在語用預設和合作原則相結合的框架下分析發(fā)現(xiàn),幽默的產(chǎn)生不僅依賴于發(fā)話者所設定的語用預設,而且還取決于聽話者違反了發(fā)話者所設定的語用預設,且同時違背了雙方所應遵守的“合作原則”[4]。此外,由于雙方的言語具有互動性,隨著角色和話語的交換,幽默會呈現(xiàn)出雙向、交互性的特點。聽話者雖然背離了發(fā)話者的語用預設和雙方的“合作原則”,但是,由此產(chǎn)生的幽默卻有很強的語境互文性。如果以語用預設和合作原則的交互架構作為參照系來分析語言幽默,似乎越是偏離該架構,產(chǎn)生的幽默效果就越強。本文將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期望對幽默的生成路徑提供新的啟示。
預設概念起源于邏輯學,最早提出該概念的是德國著名的邏輯學家弗雷格[5]。萊文森在總結語用預設時提出了兩個關鍵概念:恰當性和雙方共有的知識(appropriateness and mutual knowledge)[6]。據(jù)此,可以得出三個結論:首先,只有當語用預設得到了滿足,話語雙方才能夠講出合乎社交場合的話。其次,語用預設是“一系列言語自身所攜帶的,但卻沒有用言語表達出的信息,可以稱其為背景信息,有的時候也可稱其為共有知識或共同點”[7]。最后,語境是語用預設的一個核心要素,因為話語雙方必須根據(jù)語境才能做出相關的預設?;诖?,研究幽默的基本思路是:幽默是依賴語言以外的語境并且借助語用預設而產(chǎn)生的。
在使用語用預設理論研究幽默的同時,有學者亦用虛假語用預設來解釋幽默,認為當發(fā)話者把“非交際雙方共知的信息作為預設信息”[8],或“發(fā)話者和聽話者雙方的既定預設和假想預設出現(xiàn)沖突”[9],便會出現(xiàn)虛假語用預設。目前國內學者對于幽默的研究集中在這兩個方面,重點討論言語雙方的預設及其所涉及的背景信息,不足點在于忽視了合作原則在分析語言幽默時的作用。
合作原則是英國哲學家格萊斯提出的,該原則由四個小準則組成,分別為量的準則(The Maxim of Quantity)、質的準則(The Maxim of Quality)、關系準則(The Maxim of Relation)和方式準則(The Maximum of Manner)。格萊斯提出合作原則是為了保證言語雙方能夠進行有效溝通,觸及到了語用層面的問題。后來的西方學者如拉斯金討論了“非真誠交流性”[10],里奇提出了“禮貌原則”[11]對格萊斯的質的準則進行了補充說明。斯皮伯和威爾遜的關聯(lián)理論(Relevance Theory)[12]對格萊斯的關系準則進行了修正。在語言實際應用過程中,幽默的產(chǎn)生不僅依賴于語用預設,而且與違反合作原則有著很大的關系。
與傳統(tǒng)的理論分析框架相比,語用預設和合作原則的交互架構一方面關注了發(fā)話者在發(fā)話時通過雙方共有的背景知識所做出的語用預設;另一方面分析了聽話者是如何違反合作原則而對該預設做出回應。具體地說,該架構下的幽默分析首先以發(fā)話者的話語分析為起點,將雙方所處的語境以及彼此共有的背景知識作為話語意義的參照系(reference),通過分析發(fā)話者話語的語用預設、言外之意及其目的來解釋話語是如何傳遞給聽話者的。再以聽話者反饋為研究對象,通過合作原則理論下的四個準則的違反程度來分析其對發(fā)話者的語用預設是如何回應的,以及發(fā)話者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語用預設。目前大多從事語用幽默研究的學者采用的分析語料基本上都是單向的、問答式語料,即發(fā)話者的言語和聽話者的反應。然而,這并不符合語言使用的實際情況,在現(xiàn)實中發(fā)話者很可能會對聽話者的言語反應及其預設做出進一步的反饋,如此循環(huán)往復。所以,隨著發(fā)話者和聽話者角色不斷的轉換,需要對發(fā)話者的話語和聽話者的反饋進行雙向、互動性分析。
此外,讀者也應納入分析范疇。盡管讀者是幽默的主要對象和重要參與者,然而目前的語言分析理論鮮有涉及讀者在幽默生成時的作用。因此,通過比較讀者做出的預設與對話雙方預設的吻合度,可對幽默的生成及效果做進一步的討論。
綜上所述,合作原則和語用預設交互框架的優(yōu)勢有以下三點:第一,關注發(fā)話者在發(fā)話時利用雙方共有的背景知識做出語用預設的同時,注意會話參與方是如何通過違反合作原則對發(fā)話者的語用預設做出回應的。第二,注意到幽默言語具有互動性的特征,而不僅僅是從發(fā)話者的言語到聽話者的反饋這種單向性行為。第三,重視“第三方”即幽默言語閱讀者的存在,并分析其在幽默產(chǎn)生時的作用。
筆者從陜西交通廣播電臺的綜藝節(jié)目《西游記》中選取了一則語料,該節(jié)目對原著內容做了很大改編,以對話形式呈現(xiàn),產(chǎn)生了獨特的幽默效果。選擇的片段是孫悟空和豬八戒去解救那些即將被吃的孩子,碰到了金魚精。這是一則雙向互動語料,滿足了會話雙方言語不斷交換,以及發(fā)話者和聽話者角色不斷轉換的特征。
金魚精帶著山東口音生氣地說:本來想吃兩個孩兒哩,沒想到一來就看到兩個比我還丑的妖怪!
孫悟空尖聲尖氣地回答:管你什么事呀!
金魚精: 咦!你都要被吃咧,你還這么大的口氣,你弄啥咧你么?你看你這口氣比腳氣還大!
孫悟空說: 莫非你就是傳說中的靈感大王?
金魚精說: 你當開玩笑咧,就是俺。
豬八戒突然帶著一口湖南口音的普通話插話道:哦,你就是靈感大王呀!
金魚精: 唉、唉、唉,就是俺,就是俺。
豬八戒:我問你個事情啊,聽說你每年都要吃兩個陳家村的小孩,你內心的感受會不會很矛盾吶?
金魚精: 唉……這地球人都知道啦,哎呀,這也沒啥,差不多年年都是這樣。
孫悟空諷刺地說: 聽說你這樣是為了保佑陳家村不受風雨摧殘?
金魚精: 嘿、嘿、嘿……哎呀,這給你說,這做點好事兒是不想留名吶,其實這都是我這個電臺的朋友啊,他給我說的啦,其實我也沒有做啥啊,沒有做啥好事兒。這為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做點好事兒我覺得也是應該的嘛。
就人物的言語內容來講,幽默產(chǎn)生的過程其實是合作原則被不斷違反以及話語參與者的預設不斷消失和建構的過程。金魚精做出了一個虛假預設,將孫悟空和豬八戒當成了妖精,孫悟空的回應預設了他們確實是妖精,所以違反了合作原則中量的準則以外的其它準則。金魚精接下來的話預設了孫悟空和豬八戒即將被吃,他們應該感到害怕,然而孫悟空的反應于此無關,關系準則被進一步違反。當豬八戒說“我問你個事情啊,聽說你每年都要吃陳家村的兩個小孩,你內心的感受會不會很矛盾吶?”時,他的預設是這種行為應該被譴責,金魚精應覺得內疚,但是金魚精并沒有回應他的預設意義,而是從言內意義出發(fā)做出了謙虛地回應,這便又一次地違反了合作原則和發(fā)話者的語用預設。這一點在孫悟空進一步指責時得到了強化,一個本應斥責金魚精無恥、虛偽行徑的預設卻被金魚精以言內意義當成了贊美,做出了與合作原則不相符合的回應。因此,可以看出:在合作原則被不斷違反以及話語參與者的預設不斷消失和建構的過程中,產(chǎn)生幽默的一個關鍵性的因素就是聽話者巧妙地利用了言內意義和語用意義(或言外意義)對發(fā)話者言語的語用預設進行了回應。
當聽話者只對言語的字面意義進行回應時,那么發(fā)話者言語的語用預設便會消除(defeasibility of pragmatic presuppositions),合作原則也會隨即背離,回應的言語便會產(chǎn)生語用歧義,進而產(chǎn)生出幽默的效果?!斑`背了預設合適性的特點,從而使得言語不能平穩(wěn)有效地進行下去”[13],預設消失,幽默產(chǎn)生。
原著文本的語境知識會使讀者預設的幽默與原著所描寫的故事情節(jié)相關。其次,關系準則也會令讀者的思維限制在原著人物的對話內容之中,也就是說人物的對話應該和原著的語境相關。然而,盡管是以古典名著為背景,但這則幽默中當代的語言行為徹底違背了讀者的預設,產(chǎn)生了出其不意的幽默效果。仔細聽來不僅是人物的口音發(fā)生了變化,對話的詞語是當今的一些流行語,而且所涉及的語境也與文本原有的語境沒有任何關聯(lián)。這從另一個方面解釋了讀者對言語幽默的體驗應為:讀者對原著文本的語境知識是他們產(chǎn)生預設的動因和結果,但是與幽默相沖突的言語卻又消除了他們的預設。因此,無論是就讀者的預設機制還是由此而產(chǎn)生的幽默效果都是動態(tài)的,必須放到一個動態(tài)的維度來考察。一方面是讀者依賴原著語境不斷地產(chǎn)生模式化的預設(stereotyped presuppositions)。就本則幽默的出處《西游記》而言,原著的人物、語境,場景等因素在讀者頭腦中會“預設”出一種固有的古典形象。另一方面出現(xiàn)的與之相沖突的實際言語卻一直在顛覆著讀者的預設,如對話中出現(xiàn)的各種與讀者預設相沖突的言語,包括口音,語調等因素。這種此消彼長的加劇過程使該對話的幽默效果達到頂峰。
萊文森曾經(jīng)指出,預設的一個奇怪之處是它們在某些語境中是會蒸發(fā)的,要么是在一些直接的語言語境中,要么是在一些不太直接的對話語境中,或是在一些作出了相反假設的情況之中[6]。究其深層原因,之所以能出現(xiàn)與幽默言語內容相反的假設是因為互文因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朱莉婭·克里斯蒂娃2012年在復旦大學講學期間表示,“將語言及所有‘類型’意義的實踐,包括文學、藝術與影像都納入到文本的歷史。這樣做的同時,也就是把它們納入到社會、政治、宗教的歷史”[14]。
換言之,發(fā)話者發(fā)出的言語和被閱讀者所理解的言語從表面上來看只是一個中介系統(tǒng),在形式上沒有什么差異,但是它更像是一個雙向的互文系統(tǒng):發(fā)話者的言語話語不僅與其它話語存在著互文性(比如本則幽默就與原著存在著互文特征),在深層次上更與發(fā)話者這個言語主體的經(jīng)驗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在這里發(fā)話者的言語被嵌入到了一個新的語境,無論是在語言風格還是人物價值取向都指向當下社會的情況。另一方面,當讀者閱讀幽默言語時,幽默也不是靜態(tài)地被讀者所理解,而是動態(tài)地被投射于言語以外的語境,主要是一種被讀者所感知的語境。當幽默的言語語境與讀者的感知語境相碰撞且存在互文性時,幽默效果便會產(chǎn)生,互文關聯(lián)性越強,幽默效應也就會越強。因此,從互文角度來看,幽默言語是一個雙軸的動態(tài)系統(tǒng)。在水平軸上,發(fā)話者的言語與其它言語內容存在著互文性,這種互文性架起了發(fā)話者和聽話者溝通理解的橋梁。在垂直軸上,言語又與發(fā)話者和讀者的感知經(jīng)驗語境存在著關聯(lián)性,當通過言語中介使發(fā)話者和聽話者語境存在關聯(lián)且關聯(lián)變大時,幽默便會產(chǎn)生且效果變強。
經(jīng)過對比得出,合作原則和語用預設理論的交互框架具有比較全面的理論分析優(yōu)勢。通過語料分析得出三個主要結論:第一,當發(fā)話者的預設被聽話者違反且回應背離合作原則時,語用幽默便會產(chǎn)生,其深層生成機制可描述為聽話方僅回應發(fā)話方言語的言內意義,而有意無意忽略其語用預設。第二,當讀者的模式化預設與實際言語之間的沖突不斷加劇時,幽默效果達到峰值。第三,當言語與發(fā)話者和讀者語境存在互文特征且關聯(lián)變強時,幽默效果就會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