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雨 徐玉婷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510420)
抽象概念往往以隱喻的方式展開(Lakoff,Johnson 1999)。 經濟學是由“增長”“通脹”“就業(yè)”“市場”等一系列抽象概念組合而成的學科體系,其理論建構往往離不開相關的隱喻。 早在18世紀,Adam Smith 就在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1965)中把MARKET 喻為invisible hand,強調“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能有效地實現(xiàn)資源的自動配置,進而達到國富民強的治國目標。 鑒于這一隱喻在創(chuàng)建經濟學理論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George Stigler 把“看不見的手”之喻視作《國富論》一書的“皇冠之珠”(Stigler 1976:1201)。
在當代經濟話語體系中,市場也是一個不斷被認識、再認識的核心概念,而且這種再認識往往以隱喻為基礎(Mitchell 2016)。 此外,概念隱喻并不總具普適性(Lakoff 1987:295),不同文化對同一經濟現(xiàn)象可進行不同的概念化并形成不同的語言表達。 本文擬以自建百萬詞漢英經濟媒體可比語料庫為依托,調查中英兩個民族如何對市場進行概念化,各自選擇的概念隱喻與語言隱喻,及其背后的認知文化機制。
Lakoff 和Johnson (1980)創(chuàng)立的“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簡稱CMT),把隱喻看作由“源域”(source domain)向“靶域”(target domain)的概念映射,通常以較為具體的源域來構建和理解較為抽象的靶域(Lakoff 1993)。 這種映射并非隨意產生, 而是根植于人們的身體經驗, 基于跨域的認知相關(Lakoff,Johnson 1999)。
CMT 主要聚焦隱喻的普遍性,未側重研究隱喻在不同語言文化中的變異性。 K?vecses(2005)提出的“認知文化理論”(Cognitive?Culture Theory, 簡稱CCT)承繼CMT 的內核概念“具身性”(embodiment),但又強調:在關注人類基于具身體驗而形成的普遍隱喻的同時,還須關注隱喻在形成、理解和創(chuàng)新應用過程中的多樣性和變異性。 K?vecses 指出,不同民族賴以生存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差異,會使其形成各自獨特的思維方式,以及對外界事物不同的感知傾向,而這種經驗差異和認知偏好(或認知風格差異)是導致隱喻使用差異性的動因(K?vecses 2005:231, 2015)。 他將跨文化隱喻變異的研究分為4 個維度:(1)一致性(congruent)指不同文化在一般類屬上共享同一概念隱喻;(2)可選擇性(alternative)內含隱喻系列(range,即關注同一靶域下源域類型的廣度)和隱喻范圍(scope,即關注同一源域所能投射的靶域范圍);(3)優(yōu)先性(preferential)指相同靶域下各源域的使用偏好或凸顯程度;(4)唯一性(u?nique)指未與其他文化共享的獨特隱喻(同上2005:68-78)。
近年來,跨語言隱喻對比研究逐漸成為熱點。其中,經濟隱喻的跨語言對比研究多采用基于語料庫的研究方法①。 Stefanowitsch(2006)指出,對于沒有標注的語料庫而言,常見的隱喻檢索方法有以下5 類:(1)手工識別,全庫檢索;(2)從源域詞語切入識別隱喻;(3)從靶域詞語切入識別隱喻;(4)檢索同時包含源域和靶域詞語的句子;(5) 檢索隱喻話語標記語。 本研究采用Ste?fanowitsch(2006)提出的“隱喻模式分析”(Meta?phor Pattern Analysis,簡稱MPA),即第三類研究方法。 其操作步驟包括:(1)選定某一靶域(如ECONOMY);(2)選擇能代表該域的詞項(如e?conomy/economic)并在語料庫中提取被選詞的索引行;(3)手工分析識別索引行的隱喻表達實例(如Chinese economy is flourishing),由此推導出概念隱喻模式(如ECONOMY IS PLANT);(4)將靶域詞周邊有關植物類詞共現(xiàn)的索引行檢索出來。 MPA 因其簡單及可操作性強,而在跨語言經濟隱喻對比研究中備受歡迎(Fukuda 2009;López, Llopis 2010;胡春雨 李旭妍2018)。
本研究僅關注“市場”的隱喻義(如“市場飽和”),力圖探討該隱喻在不同語言中使用的普遍性和差異性。 具體研究問題如下:(1)漢英“市場隱喻”在使用頻率上有何異同;(2)漢英“市場隱喻”在源域類別上有何異同;(3)漢英“市場隱喻”在語言表達上有何異同;(4)哪些因素影響漢英“市場隱喻”使用。
鑒于語料的選取范圍決定研究結果的使用范圍,本研究在選材上特別注意漢英語料在類別、規(guī)模、文體及目標等方面的一致性。 本研究的語料分別來自2014 年出版的《經濟學人》和《中國經濟周刊》。 《經濟學人》中的Business 板塊主要介紹世界范圍內企業(yè)運營和產業(yè)變革的宏觀經濟,F(xiàn)inance & Economy 板塊內容主要是金融資本類的微觀經濟現(xiàn)象的闡述,這兩部分與《中國經濟周刊》的“產業(yè)·公司”和“金融·資本”板塊在話題與內容上較為接近。 將兩份雜志中以上4 個板塊分別摘取下來,經過校對后存為文本文件。 其中,英語語料庫的規(guī)模約為59.4 萬詞,漢語約為36.5 萬字。 力求保證漢英語料在類別、規(guī)模和文體等方面的一致性和可比性。
鑒于隱喻的投射具有“繼承分層”(inheri?tance hierarchies)的結構特征(Lakoff 1993:222)②以及K?vecses (2005:68)指出的“從一般性概念隱喻(generic?level metaphor)衍生出來的具體概念隱喻(specific?level metaphor)層面往往具有文化獨特性和變異性”,本文既對所有源域詞做整體的、一般性語義范疇分類;又對部分源域類詞做更為具體的語義范疇分類,以求揭示雙方市場隱喻的概念層面系統(tǒng)特征和語言層面的使用偏好。具體步驟包括:(1)先用WordSmith Tools 5. 0 分別計算“市場”和“MARKET”③在上述兩個語料庫的出現(xiàn)次數(shù)以及在詞頻表中實義名詞的排行位;(2)提取這兩個檢索項的全部索引行并按照Steen 等(2010)的隱喻識別步驟識別市場隱喻;(3)對市場隱喻進行上述的MPA 歸類,同時參考Deignan(2001)和K?vecses(2010:18-23)的源域語義范疇歸類、Lakoff (1987)的基礎源域范疇(如“實體”和“旅途”)歸類、以及Charteris?Black 和Ennis(2001)、Skorczynska 和Deignan (2006)、Skorczynska (2010)等針對經濟隱喻的源域分類;(4)對分類后的全部隱喻作一般層面和具體層面的源域類別及頻數(shù)對比;(5)對部分源域類作更細化的詞匯分類對比,參考Deignan 等(1997)的跨語言隱喻四層對比框架(詳見4.3)。
表1顯示,“市場”和MARKET 在漢英兩種語料中都為高頻名詞(均排行前4),其中漢語的萬字率高于英語(53 >38)。 經人工逐行識別后得出的“市場隱喻”在漢語中有1,301 例,占其全部索引行(1939)的67%;在英語中有1,345 例,占全部索引行(2189)的61%。 可見,漢英兩種語言中有關“市場”的表達基本是隱喻為主(占2/3 或更多),其中漢語的隱喻頻率還略高于英語。
表1 “市場”頻數(shù)及其隱喻使用頻率
首先對表1中漢英共2,646 例“市場隱喻”的源域詞語進行較抽象層面的語義范疇歸類。 表2顯示,漢英源域詞在詞型數(shù)和詞符數(shù)差距并不大(352:353,1301:1345,見該表底部的合計),而且雙方共享17 類較抽象的語義范疇。 其中“人喻”“移動/方向喻”和“容器喻”這排行前三的大類合計均占漢英各自隱喻總數(shù)的一半及以上(漢55.6%、英48.9%),表現(xiàn)出漢英“市場隱喻”在首選類別的一致性。 但是在其余類別的使用頻率上卻存在不少差距。 例如,漢語的“土地喻”和“烹飪/食物喻”使用率明顯高于英語(見表2序號12 和14);英語的“機械/工具喻”“水喻”和“動物喻”則明顯高于漢語(見表2序號6、7 和11)。 其中某些類別的形符數(shù)差異也同時表現(xiàn)為其詞型數(shù)的明顯差異(如表2的序號6、7、11、12 和14),更顯示雙方隱喻在選擇上的優(yōu)先性。
進一步對源域類別中漢英頻數(shù)最為趨同以及差異較大的4 類,即“人喻”“土地喻”“水喻”和“動物喻”作具體層面的源域語義細化分類和頻數(shù)統(tǒng)計,結果見表3。 在使用詞型和形符數(shù)最接近且最多的“人喻”中, 漢英共享人的行為、情緒、健康、體格、器官和品質等7 種語義類別,而且前3類的形符數(shù)均沒有成倍數(shù)量的差別。 表明雙方都使用最常見的“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的投射手段,即通過“人類的動機、特征和活動來理解各種非人類的經驗”(Lakoff, Johnson 1980: 34)。但是,在“土地喻”中,雙方雖然都可分為“耕作”“開拓”“分割”和“開墾”4 種語義類別,但漢語在前3 類的形符數(shù)都數(shù)倍地多于其英語的對應類。而在“水喻”中,英語則比漢語多擁有3 種語義類,即“涌現(xiàn)類”(emerging)“跳水類”(plunge)和“航道類”(mainstream);而且“波動”和“流通”兩類的形符數(shù)遠高于漢語。 同樣,英語在“動物喻”每個類別的形符數(shù)也明顯高于漢語。 這些都表明,漢英隱喻在具體層面的概念分類上,具有不同的選擇性和優(yōu)先性。
K?vecses (2005:151)曾指出,“不同語言中相同的概念隱喻,在各自語言隱喻使用上也存在差異”。 表4列舉上述4 類漢英源域在選詞方面的部分對應詞和獨特詞。 借鑒Deignan 等(1997:354-55)提出的跨語言隱喻對比的4 個層面:(1)概念隱喻相同而且語言表達互為對應詞;(2)概念隱喻相同但語言表達不同;(3)不同語言使用不同的概念隱喻;(4)雙方詞語字面意義相同但隱喻義不同。 可發(fā)現(xiàn),表4突顯的是第一和第二層面的語言特點,從整體看雙方的對應詞比例遠低于獨特詞,前者為11%至40%不等,后者則高 達66%至89%(詳細討論見5.3)。
表2 漢英“市場隱喻”的源域詞語義分類
表1顯示,“市場”在漢英同類話題經濟媒體語料中有很高比例的隱喻使用率(2/3 或更強),這首先與“市場”作為一個文化關鍵詞有關。 作為配置經濟資源的一種基本方式,“市場”(MAR?KET)在人類文明演繹進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并逐漸成為一個內涵豐富的“文化關鍵詞”(Bennett et al. 2005:205)。
另外,“市場”的高頻隱喻使用率,也與其在本研究語料中的高頻出現(xiàn)率有關(漢英中均排行前四)。 高頻實義詞往往是語篇內容的關鍵詞,能揭示語篇的關鍵性內容(Scott, Tribble 2006:55-56)或核心命題(徐曼菲 何安平2016:88);本語料庫用大量隱喻析解“市場”這一經濟學核心概念,再一次印證“隱喻在公共媒體話語中通過常規(guī)模式演繹抽象而復雜概念的核心作用”(Char?teris?Black, Musolff 2003:153)。
表3 部分漢英源域類型的概念細化分類及形符數(shù)
表4 部分漢英源域的選詞對比
以上表2顯示的漢英市場隱喻共享17 類源域一般層面的語義范疇,而且都高比例地使用前3類源域,由此彰顯不同文化隱喻的“一致性”(K?vecses 2005:68)。 這種普遍性和相似性似有深刻的體驗哲學動因。 因為漢英共享的17 種源域類別并非零散隨意的選擇,而是共處于“存在巨鏈”(the Great Chain of Being)這一“人類共享的、潛意識地理解自身、世界和語言的文化認知模式”之中(Lakoff, Turner 1989:167)。 “巨鏈”指整個自然界依循萬物從高級到低級的特征和行為來排列,即“人→動物→植物→復雜物體→無機物”,故人類的概念也是按照這種存在模式有組織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本研究中則體現(xiàn)為“人(人/戰(zhàn)爭/游戲/旅途)→動物→植物→復雜物體(建筑/機器/食物/舞臺/實體)→無機物(水/火/天氣/土地)”。 其中高層級和低層級概念隱喻存在承繼性且可互為映射(Lakoff 1993)。 具體到“市場”這一產生于人類生產生活的抽象概念,它首選的是反映人類自身特征行為的“人喻”;而后逐級下延至多層源域范疇。 當今漢英話語者共同面對著全球化的市場經濟環(huán)境,尤其在日常的生活、工作和學習中反復體驗到市場的作用,故此在一般層面上構建相類似的市場隱喻概念。
表2所展示的漢英在17 類源域概念使用頻數(shù)上的差異,尤其是表3顯示部分源域類別在具體概念語義分類及使用頻數(shù)上的差異,凸顯漢英隱喻各自的“選擇性”和“優(yōu)先性”;同時也證實隱喻的跨文化特色和認知偏好的確較多地體現(xiàn)在具體層面的概念隱喻和語言表述上(K?vecses 2005:68)。 其中漢語高比例使用“土地喻”(見表2序號12)和表3細化的土地喻概念分類及頻數(shù),可折射中國地理自然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色彩:世代的歷史記憶強化人們對土地的認知和情感,故有豐富的關于“開墾拓荒”“精耕細作”和農田渠道建設等隱喻。 而英語高比例地使用“水喻”(見表2序號7)及表3的更多種類的喻詞語義范疇和豐富選詞,則可能與英國地處歐洲西部、大西洋東岸和溫帶海洋性氣候、以及由此形成的海洋文化有關。
通過表4對漢英“市場隱喻”在語言層面的對比,首先看到在“人喻”“土地喻”和“水喻”這3 類的選詞上,雙方都有30%及以上的對應詞,反映出在相似的概念隱喻在語言表述上也有相當?shù)慕菩浴?對應性還反映在漢英隱喻在語言上相互借鑒,例如,英語中有源自漢語音譯的dim sum bond market(點心債券市場);漢語中也有出自《圣經》諾亞方舟故事的“向中國市場拋橄欖枝”。 可見,漢英兩種語言在共同面對以市場經濟為主導的全球大環(huán)境時,各自所代表的文化不僅有認知的凸顯性和偏好性,也有相互吸收和融合性。
然而表4更多反映的是:在具體概念層面各有偏好的種類,落實到語言層面上也各有偏好。 其中,漢英雙方的“土地”喻既有大致對應的選詞如“開拓市場、細分市場和市場耕耘”, 但漢語卻獨有更多耕作類的詞,如“耕耘/開墾/挖掘/深耕/細作市場、市場渠道建設、市場做深做精”。 在“水喻”詞中,英語比漢語具有更多獨特詞,如buoyed,surging,frothy,volatile,churn,roiling 等波動類和航道類的詞。 這種差異折射出雙方文化語境差異帶來的認知和語言使用偏好及一定程度的“文化固守”(cultural entrenchment)⑤。
本文以“認知文化理論”為依托,在K?vecses(2005)4 維跨文化隱喻對比研究的基礎上吸納Deignan 等(1997)的四層跨語言隱喻對比理念,對兩千六百余例漢英“市場隱喻”從概念層面和語言層面進行分層歸類及頻數(shù)分析,展示漢英隱喻在一般概念層面大致趨同,但在具體層面的語義類別、詞語選擇和使用頻數(shù)各有差異和特點。進一步分析表明,人類認知的共同體驗建構性、文化融合及語言借鑒,是漢英“市場隱喻”趨同的動因;而各自獨特的地理自然環(huán)境、文化淵源、歷史集體記憶所形成的認知偏好和語言使用習慣,則導致該隱喻的使用差異。 研究結果驗證心智的體驗性和思維的隱喻性(Lakoff, Johnson 1999:3),也印證“概念隱喻的兩個方面——具身性和文化固守,是分析任何形式修辭性思維(figurative thought)的重要基礎”(Eubanks 2011:8)。 此外,本研究所揭示的全球化時代認知的共享性、中國國際化過程中對西方文化的借鑒以及對本土文化的承繼,對中西跨文化研究以及經濟語言學研究均有啟示意義。
注釋
①胡春雨和徐玉婷(2017)對跨語言經濟隱喻對比研究的成果已有較為詳盡的綜述,在此不再贅述。
②即高層的、較為抽象的喻體往往可延伸出低層的、較為具體的喻體,如economy is an organic unit 下含economy is a patient (Lakoff 1993:222)。
③本文將MARKET 作為一個詞蔟,其檢索項為?market?, 結果會包括market, markets, marketplace 等。
④表中的“其他”類指未能明顯進入之前分類的少量詞。
⑤“文化固守”(Eubanks 2011:8)這一術語,源于Eubanks(2000:91)所用的“社會認知固守”(sociocognitive en?trenchment),而“固守”(entrenchment)一詞來自Lan?gacker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