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政

(南昌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2)

引言

語序問題一直受到漢語語法學界的關注，但迄今為止相關研究多集中在某種結構上，涉及到復句層面的則不多，比較重要的有易匠翹[1]、賀陽[2]、朱斌[3]、郝靜芳[4]、郭中[5]、李晉霞及劉云[6]等人的論著。這些論著的研究對象都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復句，研究內(nèi)容雖然各不相同，但都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不同類型的復句分別存在哪些句序；就同一種句序而言，優(yōu)勢句序有哪些，弱勢句序有哪些；不同句序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什么；不同句序在語義上(如焦點分布)有什么不同；不同句序在句法上(如關聯(lián)標記)有什么不同。復句句序是語序研究中十分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作為復句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的因果句的句序，在現(xiàn)代漢語領域中已出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成果，但在古代漢語領域中，類似成果還是比較少的，有待更深一步的研究。有鑒于此，本文以近代漢語的因果句句序為研究對象(1)根據(jù)蔣紹愚的看法，綜合考慮語音和語法，近代漢語的上限應定在晚唐五代，下限應定在清初(18世紀中期)。但清初已不是很純粹的近代漢語，因為這個時期的《儒林外史》《紅樓夢》等作品的語言已基本上同現(xiàn)代漢語一樣了，[7]所以近代漢語主干部分應是前四個斷代，進行全面調(diào)查的語料也是從這四個斷代選出的?！吨熳诱Z類》在使用時只取前29卷和后44卷，《三朝北盟會編》在使用時只取其中的《燕云奉使錄》《茅齋自敘》《靖康城下奉使錄》《靖康大金山西軍前和議錄》《紹興甲寅通和錄》《采石戰(zhàn)勝錄》等六篇。文中例句一律標明出處，沒有標明的均選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以晚唐五代《祖堂集》《敦煌變文校注》、宋代《朱子語類》《三朝北盟會編》、元代《新刊大宋宣和遺事》《新編五代史平話》以及明代《水滸傳》《金瓶梅詞話》為主要語料，從因果句句序產(chǎn)生的原因、句法語義特點和由果溯因句的發(fā)展等三方面來窺豹一斑，得出一些有意義的結論。

一、兩種句序產(chǎn)生的原因

近代漢語因果句的句序可分為由因及果和由果溯因兩種。顧名思義，由因及果是原因句在前，結果句在后；而由果溯因是結果句在前，原因句在后。由因及果句的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由果溯因句，但由果溯因句因其特殊的句序受到了研究者更多的注意。在八部文獻中，由果溯因句句式有“q，為p”“q，緣p”“q，因p”“q，由p”“q，以p”“q，緣是p”“q，為是p”“q，緣為p”“q，為緣p”“q，因為p”“q，為因p”“所以2q，p”“之所以q，p”“爭q，緣p”“亦q，為因p”“所以2q，緣p”“所以2q，為p”“所以2q，以p”“所以2q，緣是p”“之所以q，緣p”“之所以q，以p”等21種之多。(2)本文的“所以1”是通常說的“所以”，用于由因及果句中；“所以2”則相當于“之所以”，用于由果溯因句中。另外這里只統(tǒng)計了一個原因句和一個結果句的情形，少數(shù)有兩個原因句或兩個結果句的未算在內(nèi)，如“賢人所以異于圣人，眾人所以異于賢人，亦只爭這些子境界，存與不存而已”(《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七)以及“直為罪根深重，都緣不孝二親。從此撲入坑中，常有鐵輪在頂。動經(jīng)千劫萬劫，晝夜常受苦辛?！?《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

由果溯因句和由因及果句最大的區(qū)別自然是原因在前還是結果在前，這里的原因和結果均是哲學上的原因和結果。哲學中認為，客觀世界里充斥著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這種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就是因果關系，引起別的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是原因，被某種現(xiàn)象引起的現(xiàn)象是結果，因此原因在前結果在后是絕對的。戴浩一指出，兩個句法單位的相對次序決定于它們所表示的概念領域里狀態(tài)的時間順序，[8]所以上述時序性體現(xiàn)在語言中就形成了由因及果句，是對先因后果的一種陳述和推斷，因而由因及果句序是一種自然句序。

然而原因和結果在人們的認知中不是處于一個平等的地位，原因往往更受關注，這是因為結果往往是顯而易見的，而原因往往是不易察覺的，需要根據(jù)結果去進一步地探求，并且一旦知道了原因，就可以舉一反三，對結果理解得更加透徹。因此在語言表達上，原因句要更受重視，因而也更多地成為表達的焦點。原因句作為焦點被表達出來可以使用兩種比較明顯的手法：一是焦點標記，一是句序。近代漢語可以像現(xiàn)代漢語一樣，用焦點標記“是”來標記充當焦點的原因：

(1)是他看得忒重，故他有“心小性大”之說。(《朱子語類》卷九十九)

(2)所以圣人說“敬以直內(nèi)”，又說“義以方外”，是見得世上有這般人。(《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

(1)是用“是”來標記原因“他看得忒重”，(2)是用“是”來標記原因“見得世上有這般人”。在近代漢語中，上述焦點標記的使用并不多見，更為常見的是使用由果溯因句這種突顯句序。正如張煉強所說，突顯語序就是根據(jù)說話人的興趣、態(tài)度、目的而采取的違反自然語序的語序，自然語序一旦改變?yōu)橥伙@語序，就會突出表明語序所負載的信息中心的轉(zhuǎn)移、說話人興趣中心的所在以及他希望達到的交際目的。[9]可見由果溯因句序作為突顯句序，目的是為了突顯原因——這個句子內(nèi)部信息強度最大的部分，使之成為信息焦點，同時也使聽話人把注意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在原因上。由于原因句處于句子后半部，因而符合“舊信息—新信息”這一漢語話語信息的排列規(guī)則：

(3)心之所以會做許多，蓋具得許多道理。(《朱子語類》卷六)

(4)衙內(nèi)隨令伴當，即時叫將媒人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便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金瓶梅詞話》第九十一回)

(5)剛才吃罷，忽門上人來報：“四宅老爹到了?！蔽鏖T慶慌整衣冠出二門迎接，因是知縣李達天，并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二回)

(6)學者須是求放心，然后識得此性之善。人性無不善，只緣自放其心，遂流于惡?！疤烀^性”，即天命在人，便無不善處。發(fā)而中節(jié)，亦是善；不中節(jié)，便是惡。人之一性，完然具足，二氣五行之所稟賦，何嘗有不善。人自不向善上去，茲其所以為惡爾。韓愈論《孟子》之后不得其傳，只為后世學者不去心上理會。(《朱子語類》卷十二)

語義上突顯焦點的由果溯因句包括以下兩類：一類是“所以2/之所以”句，其中的原因句可以添加焦點標記“是”，如(2)，也可以不加，如(3)；一類是非“所以2/之所以”句，特點是無表果連詞而有表因連詞，且結果句與上文不緊密銜接，如(4)(5)(6)。(4)的結果句是“蚊蟲遭扇打”，是評論性文字，與上文情節(jié)“衙內(nèi)隨令伴當……不在話下”之間沒有緊密的銜接，將全句變?yōu)椤爸粸樽靷?，蚊蟲遭扇打”，也是可以說得通的。(5)(6)亦是如此，分別變成由因及果句“因是知縣李達天……典史夏恭基，西門慶慌整衣冠出二門迎接”和“只為后世學者不去心上理會，韓愈論《孟子》之后不得其傳”，依然可以說得通。語義上的突顯焦點是由果溯因句序產(chǎn)生的第一個來源。

趙元任[10]提到過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有一種追補語，也就是把臨時想起的話加在一個已經(jīng)完結的句子后，但不要這個追補語仍然是一個完整的句子。這種“句子+追補語”的形式可以是一個由果溯因句，趙元任舉的例子是：

(7)我今兒不去看戲了——因為天兒太熱。

但趙元任同時強調(diào)，這種“句子+追補語”僅限于口語中，不包括在書面中出現(xiàn)的從句后置現(xiàn)象，因為書面中的從句后置是有意的，而“句子+追補語”只是一種無意之舉。[10]趙元任的觀點有一定道理，但忽略了書面上的并非都是書面語，也包含對口語的記錄和仿擬，因此也會存在追補這個事實?！把芯繚h語史最基本的材料是歷代的書面語”[11]，所以我們要做的是力圖弄清書面語中由果溯因句哪些是追補，哪些不是。

文獻中追補的部分正如賀陽[12]所說，是由于交談時說話不完善而需要追補：

(8)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一回)

(9)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煩惱？”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伙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么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zhuǎn)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干辦來，立等要拿這一伙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復道：‘未見次第，不曾獲的?！鼘⑽夷樕洗滔隆洹荨謽?，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后知我性命如何！”(《水滸傳》第十七回)

(8)中結果句是“學生賤號四泉”，是緊對“敢問尊號”的回答，其后的原因句“小莊有四眼井之說”顯然是追補，不是刻意而為；(9)中結果句是“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是緊對“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煩惱”的回答，其后的原因句“黃泥岡上一伙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正不知是甚么樣人打劫了去”更像是一個插入語，是一種追加性的解釋，而結果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與“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在后知我性命如何”則更像是一段完整的有時間先后順序的敘述。

但在非會話語境中，由于結果句需要與上文銜接，而原因句不需要與上文銜接，所以會出現(xiàn)由果溯因句，這在本質(zhì)上也是說話人對說話不完善而采取的追補：

(10)鄭簡公作書與燕照王，夜中作，娛作“舉燭”字書內(nèi)，送燕王，燕王得此書解之曰：“舉者高也，燭者明也，欲使寡人高明而治道乎？”遂即退讒佞，進賢者，其國大治，由錯于“舉燭”之字也。(《敦煌變文·前漢劉家太子傳》)

(11)便是它說“中”字不著。中之名義不如此。它說“偏”字卻是一偏，一偏便不周遍，卻不妨。但定夫記此語不親切，不似程先生每常說話，緣它夾雜王氏學。(《朱子語類》卷九十七)

(10)中的結果句“遂即退讒佞……其國大治”通過“遂即”與上文緊密銜接，構成承接關系；(11)中的結果句“定夫記此語不親切，不似程先生每常說話”通過“但”與上文緊密銜接，構成轉(zhuǎn)折關系，二者的原因句只能后置，不能前置。語用上的追補是由果溯因句序產(chǎn)生的第二個來源。

由果溯因句的第三個來源是韻律方面的。由于押韻、文體方面的要求，在某些韻文語境中只能使用由果溯因句而不能使用由因及果句：

(12)辭君莫怪歸山早，為憶松蘿對月宮。臺殿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云封。(《祖堂集·大顛和尚》)

(13)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九回)

(12)是“宮”與“封”押韻，所以必須使用由果溯因句；(13)是四六文體，前四后六，所以必須使用由果溯因句。

總之三個來源中，第一個來源形成的由果溯因句最多，第二個次之，第三個最少。正因為由因及果句是一種自然句序，而由果溯因句是一種變異句序，所以前者的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后者。

二、兩種句序的句法語義特點

(一)倒裝與非倒裝

由果溯因句在句法上的一個特點是原因句的主語不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前，只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后，即有“q，表因連詞SVP”，而無“q，S表因連詞VP”，這是因為表因連詞前的S是話題，而話題只能出現(xiàn)在句首，不能出現(xiàn)在句中。另外，近代漢語由果溯因句可分為可倒裝句式和非倒裝句式兩種，前者的特點是原因句和結果句的位置可以互換，相應的倒裝句式就是由因及果句，非倒裝句式的特點是原因句和結果句的位置只能有果前因后一種，不可以互換。(3)可倒裝句式、非倒裝句式與可倒裝句、非倒裝句不同，前者是就句式而言的，后者是就具體的某個句子而言的。非倒裝句式只包含非倒裝句，但可倒裝句式包含可倒裝句和非倒裝句兩種，有的可倒裝句式包含著非倒裝句。如“漢常用策，緣他近古”(《朱子語類》卷八十六)一句，從句式上看是“q，緣p”，顯然是可倒裝句式，但此句本身是非倒裝句，無法變?yōu)椤熬壦?，漢常用策”，因為一旦這么變了，本來在后續(xù)句中回指先行句“漢”的“他”就會位于先行句，而被回指的“漢”則會位于后續(xù)句，這樣“他”就無法指代“漢”了。據(jù)此，在前面提到的21種句式中，非倒裝句式有“所以2q，p”“之所以q，p”“所以2q，緣p”“所以2q，為p”“所以2q，以p”“所以2q，緣是p”“之所以q，緣p”“之所以q，以p”等8種。剩下的13種均是可倒裝句式，包括“q，為p”“q，緣p”“q，因p”“q，由p”“q，以p”“q，緣是p”“q，為是p”“q，緣為p”“q，為緣p”“q，因為p”“q，為因p”“爭q，緣p”“亦q，為因p”，它們有相應的“為p，q”“緣p，q”“因p，q”“由p，q”“以p，q”“緣是p，q”“為是p，q”“緣為p，q”“為緣p，q”“因為p，q”“為因p，q”“緣p，爭q”“為因p，亦q”。由此可見非倒裝句式是“所以2”“之所以”式因果句，也就是說這兩種句式是專用于由果溯因，而不能用于由因及果的。如果出現(xiàn)了“p，所以2q”以及“p，之所以q”，那么前者就容易與“p，所以1q”混淆，后者就容易與判斷句“p，之所以q”混淆。(4)判斷句“p，之所以q”指的是“‘顯諸仁’，德之所以盛”(《朱子語類》卷七十四)這樣的句子。其中的“之所以”不是表果連詞，而是一個非短語結構，意思是“……的原因”。

由因及果句也可分為可倒裝句式和非倒裝句式兩類，其中非倒裝句式是“既”“既然”式因果句、表果連詞獨用句式以及其他絕大多數(shù)搭配句式，可倒裝句式是除此之外的表因連詞獨用句式以及極少的搭配句式。表因連詞獨用句式如“為p，q”，由于與它們相應的由果溯因句沒有現(xiàn)成的句式，因此需要存在相應的倒裝用法以表達由果溯因；表果連詞獨用句式如“p，所以1q”等，由于與它們相應的由果溯因句有現(xiàn)成的句式，即“所以2”“之所以”式因果句，因此不需要存在相應的倒裝用法以表達由果溯因。其他搭配句式絕大多數(shù)是由因及果句，只有極少例外是由果溯因句，這是由各句式的特點決定的：如果結果句的果標是時間副詞以及承接連詞如“為p，便q”和“緣p，于是q”，那么就沒有由果溯因句，因為二者都是表示兩種現(xiàn)象在時間上前后相接，所以只能用于由因及果句；(5)例外很少，整個近代漢語中僅發(fā)現(xiàn)一例，即“汝即貪于歡晏，染著色聲，蓋緣煩惱種深，卻為無明業(yè)重?！?《敦煌變文·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如果結果句的果標是累加副詞或類同副詞，那么就沒有由果溯因句，因為這類副詞在語義指向上是前指原因句或原因句的一部分，如果原因句移到了后面，就無法完成其前指的功能：

(14)又緣彼佛壽命稍長，修行亦遠。(《敦煌變文·妙法蓮華經(jīng)講經(jīng)文》)

(15)因請他來這里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水滸傳》第三十二回)

(14)中類同副詞“亦”前指“稍長”，同時后指“遠”；(15)中累加副詞“又”前指“請他來這里墳上觀看地理”，同時后指“留他住了幾日”。如果把原因句移到了后面，類同副詞“亦”和累加副詞“又”就無法完成其前指“稍長”和“請他來這里墳上觀看地理”的功能。除了以上三種情形外的搭配句式，均有倒裝用法。

“既”“既然”式因果句在近代漢語中沒有出現(xiàn)倒裝句式，其原因之一在于二者表達的是推斷因果，而推斷因果的句序比說明因果要固定。具體地說，推斷因果本質(zhì)就是邏輯推理，注重的是推斷的過程，是因果關系的形成過程，其原因是推斷的依據(jù)，結果是推斷的結論，既然是邏輯推理，那么自然是依據(jù)在前結論在后，嚴格地遵守先因后果的時序性，受語用因素的影響較小。原因之二是與整個句子的信息結構有關。郭繼懋[13]提出，由于“既然”所接的總是舊信息，且這些信息通常與上文中的某些語義有緊密聯(lián)系，所以適合前置。這無疑是正確的。進一步說，推斷結果就是被突顯的部分，是焦點，且位于句子后半部分，符合“舊信息—新信息”這一漢語話語信息的排列規(guī)則的。

(二)單向與雙向

因果句有單向和雙向之分。邢福義[14]發(fā)現(xiàn)，雖然“既然”句的前一分句都表示理由，后一分句都表示結論，但理由不一定就是原因，結論也不一定就是結果。從前后分句跟原因、結果的關系看，又可分為兩類：一是“既然”斷果句，是以原因為根據(jù)，推斷結果，理由和原因、結論和結果相一致；一是“既然”斷因句，是以結果為根據(jù)，推斷原因，理由指結果，而不是原因，結論指原因，而不是結果。近代漢語同現(xiàn)代漢語一樣，也有這兩種句子：

(16)今張濬既已出師，則臣固難束手待盡，已集蕃漢軍五十萬，欲直抵蒲、潼，與濬格斗。(《五代史平話·唐史平話》)

(17)孔子既不保他，必是也有病痛。(《朱子語類》卷二十八)

(16)中原因句是“張濬已出師”，結果句是“臣固難束手待盡……與濬格斗”，很顯然是原因句描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前，結果句描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后，理由和原因、結論和結果相一致；(17)中原因句是“孔子不保他”，結果句是“必是也有病痛”，即說話人依據(jù)“孔子不保他”這一事實作出了“必是也有病痛”這樣一種推斷，很顯然“依據(jù)‘孔子不保他’這一事實”出現(xiàn)在前，“作出了‘必是也有病痛’這樣一種推斷”出現(xiàn)在后，是由因及果，但在說話人的推斷中卻包含了依據(jù)形成的原因，是對依據(jù)形成的原因的一種推斷，即正因為“有病痛”，所以“孔子不保他”，“有病痛”出現(xiàn)在前，“孔子不保他”出現(xiàn)在后，是由果溯因。可見存在兩種不同的因果關系，兩種不同的因果句序。我們把這種因果句叫做雙向因果句，產(chǎn)生的機制在于結果句點明了原因句所描述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就推斷因果而言，原因句是推斷的依據(jù)，當然要出現(xiàn)在前；結果句本身就是推斷的結論，當然要出現(xiàn)在后，句序是由因及果，符合時間順序原則，屬知域，是主觀世界中的因果關系。但這個結論的主要內(nèi)容則是推斷依據(jù)形成的原因，從這個角度看，句序又是由果溯因，不符合時間順序原則，屬行域，是客觀世界中的因果關系。實際上就是“原因句(結果)，結果句(原因)”，是由結果推原因，在主觀因果關系中包孕著一個客觀因果關系。與之相對，若結果句未點明原因句所描述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也就是說沒有由結果推原因這一層含義，則是單向因果句，如(16)。雙向因果句在近代漢語中不多見，基本上是推斷因果句，說明因果句則很少見，正是因為說明因果句很少用來表達由結果推原因這一層含義：

(18)既能來至道場中，定是愿聞微妙法。(《敦煌變文·三身押座文》)

(19)既然有此靈驗之夢，莫非此處坊隅廟宇，有靈顯之神，故來護佑兄長？(《水滸傳》第九十七回)

(20)自家既有此身，必有主宰。(《朱子語類》卷九十七)

(21)惟其憂以天下，疑以天下，故無一己之憂疑。(《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6)見相關的另一句“惟其無一己之憂疑，故能憂疑以天下?！?《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在客觀世界中，先“無一己之憂疑”才能“憂以天下，疑以天下”，顯然(21)是以“憂以天下，疑以天下”為根據(jù)，推測“無一己之憂疑”。

因果句中仍以單向因果句最為常見。正因為雙向因果句基本上是推斷因果句，說明因果句很少見，所以推斷因果句不需要有由果溯因句，因為由因及果句就已經(jīng)可以表達由果溯因的用法；而說明因果句需要有由果溯因句，因為由因及果句只能表達由因及果，表達不了由果溯因。這是“既”“既然”式因果句在近代漢語中沒有出現(xiàn)倒裝句式的第三個原因。

三、由果溯因句的發(fā)展

近代漢語后期還出現(xiàn)了以往不曾有的由果溯因句式，如在清初出現(xiàn)了“q，是因為p”：

(22)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q，是因為p”中的“因為”是表因連詞，前面的“是”為焦點標記，標記原因句是焦點，如(22)是標記原因句“昨兒氣著了”為焦點。前面曾提到在現(xiàn)代漢語初期形成的“之所以q，是因為p”也是如此：

(23)美國勞動界之所以能爭得享受天然土地的權利，是因為美國的民治主義發(fā)展得最早。(張慰慈《美國勞動運動及組織》)

“之所以q，是因為p”中的“因為”是表因連詞，前面的“是”為焦點標記，標記原因句是焦點。如(23)是標記原因句“美國的民治主義發(fā)展得最早”為焦點。現(xiàn)代漢語中還出現(xiàn)了“q，既然p”，盡管并不常見：

(24)他想得出更熱鬧的辦法，既然喪事是要熱鬧的。

(25)天賜以為老師必定打扮打扮，既然是“發(fā)了財”。至少應整理整理東西，既然是要走。

近代漢語中已有“之所以q，p”“之所以q，緣p”“之所以q，以p”，到了后期又出現(xiàn)了“q，是因為p”，只要將前者的果標“之所以”添加到后者的q前，或?qū)⒑笳叩囊驑恕笆且驗椤碧砑拥角罢叩膒前，或取代已有的因標“緣”“以”，就會形成“之所以q，是因為p”。當然，此句式之所以能在現(xiàn)代漢語中形成，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起到了一定作用，英語中的相似句式很普遍：

(26)Thereasonbusiness people are interested in component technologyisthatyou can get your products to market much more quickly and that puts money on the bottom line.

(27)Thereasonmany mistakes were made in the pastisthatsome comrades attached no importance to study and they got so bogged down in routine matters that they seldom had time to absorb new ideas.

“the reason q is that p”譯成漢語即“之所以q，是因為p”?！皅，既然p”也是如此。近代漢語中已有大量由果溯因句，但都是說明因果句，而非推斷因果句，“q，既然p”的出現(xiàn)很顯然是把說明因果句的由果溯因類歸到了推斷因果句上。當然，此句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形成過程中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起到了一定作用，英語中的此類似句式較為多見：

(28)I offered to take another job within the company at a lower salary,since(the owner) said the money he was paying me was causing the company to take a loss.

(29)Why am I not running,nowthatI've been released in the field?

“since”“now that”均有“既然”之義?！皅，是因為p”“之所以q，是因為p”算不上真正句序的變化，因為在近代漢語中，“q，表因連詞p”以及“所以2/之所以”這兩類由果溯因句早已存在。而“q，既然p”是真正句序的變化，因為在近代漢語中，從未出現(xiàn)過推斷表因連詞用于由果溯因句中的情形。

近代漢語中的由果溯因句在數(shù)量上遠低于由因及果句，具體情形見表1：

表1 近代漢語中由果溯因句的數(shù)量

這一是因為由果溯因句在表達上雖有優(yōu)于由因及果句的地方，但畢竟是一種語用上的變體，因果句的本體仍是由因及果句，原因在前結果在后仍比原因在后結果在前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7)張金橋、莫雷曾用實驗的方式對漢語因果復句的心理表征項目互換效應進行了探討，結果證明了對漢語因果復句的理解是一個按照由因及果方向進行系列加工的認知過程。[15]盡管現(xiàn)代漢語中有大量的由果及因句，但這并不能改變?nèi)藗冊诶斫庖蚬P系時按照由因及果方向認知的特點。近代漢語中的由果及因句占因果句總量的比例遠不及現(xiàn)代漢語，可見近代漢語中人們在理解因果關系時更是按照由因及果方向來進行認知。二是因為突顯原因、為了追補以及順應韻律要求都會形成由果溯因句，但這些場合畢竟是比較少的。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由果溯因句的比重大大增加，在某些時候甚至超過了由因及果句，這里歐化影響起了一定的作用。賀陽[12]通過對明清語料和現(xiàn)代漢語語料的比較，發(fā)現(xiàn)進入現(xiàn)代漢語中，主從復句的“主句+從句”模式明顯上升，并認為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的因果句多是由果溯因句：

(30)Zickrick ruled out FDDI as a backbone technologybecauseit is still too expensive.

(31)Two are better than one,becausethey have a good reward for their work.

(30)(31)均是英語由果溯因句，使用的表因連詞是because。當然，現(xiàn)代漢語中由果溯因句的比重之所以會大大增加，更重要的是因為漢語中原本就有由果溯因句，而且從數(shù)量上看還不算少，受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也可以說是符合了漢語自身的習慣。也就是說，現(xiàn)代漢語中由果溯因句使用頻率的增加和新句式的出現(xiàn)，漢語自身的發(fā)展是主要原因，是第一位的；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是次要原因，是第二位的。

四、結論

近代漢語因果句的句序可分為由因及果和由果溯因兩種，二者不同之處有五：一是出現(xiàn)頻率不同，由因及果句的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由果溯因句。二是句序不同。因果關系具有時序性，在客觀世界中，總是先有原因，后有結果，因此在語言中存在由因及果句是很自然的。然而原因和結果在人們的認知中不是處于一個平等的地位，原因往往更受關注，在某些場合，說話人需要刻意強調(diào)原因的重要性，最佳方法就是使用由果溯因句，這是由果溯因句的一個來源，而對前一句話進行追補以及為適應韻律的需要而調(diào)整句序是它的另兩個來源。三是原因句主語位置不同。由果溯因句原因句的主語不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前，只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后，而由因及果句原因句的主語既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前，又能出現(xiàn)在表因連詞后。四是倒裝與非倒裝句式不同。由果溯因句的非倒裝句式是“所以2”“之所以”式因果句，其余均為可倒裝句式；由因及果句的非倒裝句式是“既”“既然”式因果句、表果連詞獨用句式以及其他絕大多數(shù)搭配句式，可倒裝句式是除此之外的表因連詞獨用句式以及極少的搭配句式。五是出現(xiàn)雙向因果句的頻率不同。由果溯因句中出現(xiàn)雙向因果句的頻率要遠高于由因及果句。在現(xiàn)代漢語中，由果溯因句的使用頻率較之近代漢語有了很大的提高，并且有了新句式的出現(xiàn)，這雖有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漢語自身發(fā)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