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英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
王彪(1)王彪(1961—),男,浙江黃巖人,作家、編輯、國家一級編劇,現(xiàn)任《收獲》雜志副主編。1992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身體的聲音》《越跑越遠》《復眼》《你里頭的光》,小說集《致命的模仿》《隱秘沖動》,中篇小說《干凈》《錯誤》《病孩》《欲望》《莊園》《在屋頂飛翔》《死是容易的》,短篇小說《青絲》《手相》等。2000年之后,創(chuàng)作方向從小說轉(zhuǎn)向編劇,主要代表作有《紅日》《東方紅1949》《大明王朝1449》《明末風云》《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旗袍》《胭脂》等。自20世紀90年代起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伊始便以怪異的先鋒色彩和鮮明的個性特征引起人們的注意?!八砸环N異常敏感而又相當獨特的審美心理直接叩問人類精神存在的巨大困惑,感受著種種生命欲望在社會視域中所遭受的煎熬?!盵1]王彪的小說多著眼于男女兩性間的泛濫情欲,通過對性欲的書寫,表現(xiàn)出當代人內(nèi)心的傷痛與面對命運的無力,他的創(chuàng)作也漸漸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從先鋒走向現(xiàn)實,在帶有象征色彩的意象中,表現(xiàn)人生的困境,在內(nèi)心靈魂的追問下,探討救贖的可能。
王彪的四部長篇小說都涉及對情欲的描寫,在對這一原始欲望的書寫中,表現(xiàn)出身陷欲海的迷途者們的苦苦掙扎,他們都已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像迷路羔羊般受困于命運之網(wǎng)中。王彪曾坦言:“生、死、病、性,在一段時間里,它們是我作品里游蕩不去的幽靈?!盵2]在他的長篇小說中,情欲的沖動往往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就像是一對孿生姐妹,情欲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使人們從欲望走向毀滅。
王彪對情欲的描寫,多將其直接表現(xiàn)為性沖動、性本能,大多缺少風花雪月的浪漫情懷,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人物間的肉體關系,神圣的愛情只不過是在“力比多”的作用下產(chǎn)生的性欲?!渡眢w里的聲音》以帶有先鋒色彩的敘事手法,描寫了復雜混亂的人物關系,父親與母親、母親與木匠、父親與豆腐香香、鐵匠弟弟與豆腐香香、琴姐與牙醫(yī)、琴姐與傘匠、刻章師傅與新婚妻子、賣蛇人與妻子、何小軍與甘草,這些人物都陷入情欲的漩渦中,處在一個畸形的、失范的生活狀態(tài)下,在末日的狂歡中奏響著欲望的悲歌。
《復眼》以馬繹為中心,牽連出他與邢曼娜、妻子小蜂與女孩“小蝶”三個女人之間的故事。小說充滿著情欲、背叛、性交易以及犯罪等內(nèi)容,在欲望的煽動下,馬繹越過了道德的底線,一步步走向了墮落。王彪的長篇小說將人的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他所描寫的性不再具有活力與生機,只不過是人的一種原生狀態(tài),這些沒有精神深度的人,需要的也只有欲望而已。
王彪也描寫了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摯的情愛,但他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頌揚愛情,而是表現(xiàn)出在缺少理性的制約下,泛濫的欲望會一步一步地腐蝕掉最初的美好。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在現(xiàn)代世界,丑陋無所不在,它被習慣仁慈地遮掩,但卻在所有不幸的時刻突然出現(xiàn)?!盵3]131王彪的長篇小說,往往描寫出在情欲的外衣下,潛藏著欲望泛濫下人的丑陋面貌,非常態(tài)的性欲刺激,導致了人性的扭曲。泛濫的情欲掙脫了理性的制約與意志的束縛,如同黑洞般吞噬著人們,暴露了人性的空虛與靈魂的脆弱。《你里頭的光》中的陳米海、高紅梅與齊國耀,本擁有著自然美好的少年情愫,卻在時代背景的影響下,蒙上了詭計和背叛的陰影。陳米海喜歡高紅梅,但高紅梅卻迷戀著齊國耀,當陳米海在25年后終于如愿以償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卻是松弛的身體、虛幻的愛的假象,年少時的美麗綺夢在漫長的時間里早已消耗殆盡,“就像被蟲子蛀空了的果子”[4],只剩下肉欲的滿足和對性的索取。高紅梅的情意一直被齊國耀忽略,得不到回應,因愛生恨的她竟然寫信告發(fā)了齊國耀與他的“兄弟幫”,對齊國耀造成了沉重打擊。齊國耀一直追求阮霏,在他失意下得到了高紅梅的安慰,兩人便成為了夫妻。當齊國耀得知檢舉他的人竟是高紅梅后,原本是“公子落難小姐送情”而順理成章的婚姻,演變得水火不容。在愛與欲的糾葛中,他們喪失了善良,也都為此付出了代價?!对脚茉竭h》中的老張頭渴望擁有紅云,他迷戀著紅云,執(zhí)著地跟隨在紅云身邊,更強行與紅云發(fā)生性關系。他本以為把紅云的嗓子毒啞后,便能獨享她,沒想到這卻成了紅云自縊的導火索,嫉妒與自私最終釀成了一場悲劇。從潘多拉魔盒中溢出的仇恨、嫉妒與貪婪附著在王彪筆下的人物身上,無論是告密的高紅梅,還是偷偷下藥的老張頭,他們在欲望的教唆下,陷入了罪惡的淵藪中,內(nèi)心的貪念、嫉恨毀滅了原本美好的情愛。
在王彪的長篇小說中,男歡女愛總沒有好的結(jié)局,小說中的人物被欲望所控制,情欲就像野草一樣在他們心中瘋長,性作為一種本能,幾乎不再需要愛與情感為基礎,失去了理性與規(guī)范,失去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從人性變?yōu)楂F性。但他并沒有將這種欲望描寫得過于爛俗,他所描寫的情欲并不迎合商業(yè)化的獵奇心態(tài)與惡俗趣味,而是著力塑造這些千瘡百孔的人物內(nèi)心的無力與宿命感,他們以抵抗內(nèi)心的痛苦而走上欲望之路,但這條路卻沒有給他們以解脫。
《越跑越遠》所描寫的高中生與女戲子之間的畸戀故事,表現(xiàn)了靈與肉之間的掙扎、較量、糾纏與角逐。梓青與紅云之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兩人看似離得很近,但始終有一道隔膜。在梓青的潛意識里,總有一種逃離固有生活的渴望,他并不清楚目的地在哪里,他只想要“越跑越遠”。紅云的出現(xiàn)則是一個契機,這是一個能帶他逃離的女人,在一定程度上為他沉悶的生活增加了刺激感。梓青對紅云的迷戀,更多的是出于青春期性意識的萌動,是對生活的反叛,他既對性的誘惑感到渴望,同時又總被一種恐懼感所纏繞,一方面,他沉迷于紅云成熟的胴體,另一方面,他又對陷入情欲中的自己感到懷疑和自責。在紅云死后,梓青并沒有選擇去上大學,而是成了草臺班子里的名角,過著吉普賽人式的流浪生活,雖然梓青脫離了原有的生活軌道,但他依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沿著命運的既定軌道自在地走動。紅云作為情場老手,一個閱歷豐富的戲子,游走于各個男人之間,盡力施展著自己的魅力,如同女王般享受著被愛慕的感覺。她在梓青身上找到了尋求已久的、不同于成人世界的單純與真情,她把梓青看作是拯救她的希望,渴望在梓青那里得到真正的愛情。但同時,她也害怕傷害到梓青,在她看來,讓梓青沾染上情欲是不對的,這樣會害了梓青,可是她卻無法說服自己拒絕梓青的接近,甚至于自己主動引誘梓青,沉醉于這場感情游戲中。在她對男性失望后,梓青就是她的寄托,可是梓青的力量太弱小了,無法真正改變她的境況,希望的錯位和現(xiàn)實的阻礙最終使她走向了滅亡。
王彪小說中的欲望背后往往隱藏著痛苦,他以泛濫的情欲書寫來表現(xiàn)當代人生存的尷尬困境。在王彪看來,“沒有畏懼感的時代是非常可怕的,它消滅了精神,至少是消滅了精神的深度,人需要的只是欲”[5]。王彪以性來觀照當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否定這種缺少理性的動物本能,人一旦成為情欲的奴隸,在欲望的圓舞曲中肆意狂歡,便會脫離正軌,陷入痛苦的深淵。
王彪的長篇小說向來不會給讀者一種舒適感,相反,總能讓人感到痛苦。正如他所言,“小說要有傷痛感”,要表現(xiàn)出精神的深度,要有“靈魂的傷痛”和“生死的悲憫”[5]。讀者總能被他的小說所呈現(xiàn)的黑暗及苦難感染,與小說中的人物共同直面人生的困苦。王彪以帶有隱喻色彩的意象來展現(xiàn)人們內(nèi)心的痛苦,表現(xiàn)出小人物在庸常人生中所面臨的困境。
王彪將美與惡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光明與黑暗、理性與非理性的對比中,將惡的一面肆意放大,表現(xiàn)出美好破滅的人生傷痛。在《身體里的聲音》中,王彪以一個“傻子”的視角來敘述小鎮(zhèn)上各個人物的卑瑣生活。如同韓少功《爸爸爸》里的丙崽一樣,“我”也常被欺負,不被認可,既被同齡孩子所排斥,也游離于成人世界之外。傻子象征著與他人的格格不入,不被歸為同一群體,由一道無形的鴻溝將“我”與鎮(zhèn)上的其他人隔離開,盡管“我”知曉鎮(zhèn)上發(fā)生的一切,卻沒有傾聽者,也沒有人在意,“我”存在這個鎮(zhèn)上卻不屬于他們中的一員?!拔摇彪m是一個傻子,但內(nèi)心卻始終保持著孩童般的純凈,沒有同鎮(zhèn)上的人一樣充滿著色情與暴力??墒牵M管“我”存有心靈上的美好,卻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到幸福,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就連唯一的朋友最后也拋棄了“我”。小說以“傻子”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來表現(xiàn)在無理性的生活中,人所感受到的痛苦與生存權(quán)利的剝奪,真善美在惡的世界里毫無抵抗力。
王彪也大量采用帶有象征色彩的詞語作為小說標題,如小說《身體里的聲音》第二章“地板和酒甕”,以“地板”表示父親生存空間的被剝奪,在縣城械斗交火中失去雙腿的父親,也失去了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利,為了不被仇敵找到,藏身于地板之下,與老鼠蟲蟻為伍。身份的巨大落差使父親的性格變得古怪,權(quán)力的旁落與地位的喪失,使父親失去了存在價值?!熬飘Y”象征著醬酒店女老板琴姐的胸脯,鐵匠弟弟唱了一首帶有性暗示色彩的歌曲:“大酒甕,小酒甕,醬酒店的女人香噴噴;開開封,沒開封,開了封的老酒酸死人?!盵6]以開了封的酒甕暗指琴姐已并非清白之身,“酸死人”不單單是對酒的口感的評述,更是代表了傳統(tǒng)的男性思維對所謂不守貞潔的女人的批判,在固有觀念下,女性被隨意地貼上標簽,她們不僅會受到男性的騷擾,更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合理訴求。第六章“老公貓成仙了”,以何小軍家里那只被妖魔化的老公貓,象征著原始的生命力,而它卻遭到了閹割,表現(xiàn)了鎮(zhèn)上人們的愚昧和無知。
除了表現(xiàn)人生美好的破滅外,王彪還關注到現(xiàn)代人生存意義的焦慮與失去自我的傷痛。市場經(jīng)濟的畸形發(fā)展,道德倫理的失范,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社會普遍呈現(xiàn)出浮躁的狀態(tài),現(xiàn)代人很難再以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看待自己與他人。社會變化引發(fā)的不安全感以及人們心理上的失落感、壓迫感,諸多因素讓人感到迷惘,奔走于一地雞毛式的瑣碎生活中,失去了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和追問。王彪抓住了這一時代痛點,他的小說描寫出現(xiàn)代人在追尋自我途中的掙扎與痛苦以及失去自我的傷痛?!对脚茉竭h》中那條傳說中的大魚象征著人對自我價值的追求,海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那條大魚,并將其捕殺,不僅是向小汶證明自己的勇猛,更重要的是表明自己與外來人、所謂的城市人之間的區(qū)別,在孤注一擲的勇夫行動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種“最后一個漁佬”的形象,將城鄉(xiāng)兩種身份進行了區(qū)別,海根代表著原始的、古樸的漁民形象,他不像小汶那樣羨慕城市的生活,也瞧不上梓青這樣的城里人,固執(zhí)地堅守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即使偏居一隅,這座海島也無法避免地沾染城市的氣息,魚越捕越少,娛樂設施漸漸變多,島民也對城市有了渴望之心。在城市文明的蔓延下,鄉(xiāng)村也漸漸走向城市化,二者之間的差別也逐漸消失,這也意味著,古老和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明受到了沖擊,已很難再保持它原有的質(zhì)樸。海根憑自己之力,很難與大魚抗爭,最終他沒能打敗那條大魚,反而丟掉了性命,就像他無法挽留異變中的漁村一樣,他用行動捍衛(wèi)著自己的尊嚴,譜寫了一曲屬于自己的悲壯的、命運的挽歌?!稄脱邸愤@一書名本身就帶有象征意味,以昆蟲數(shù)以萬計的小眼組成的復眼表明人時刻處于緊張的、被窺探的生活狀態(tài)中,從不同的眼睛折射出來的個體也便擁有了不同的身份。無論是鑲滿鏡子的咖啡館,還是馬繹收藏的蝴蝶標本,它們都有無數(shù)的小眼在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每個人都處于窺視與被偷窺之中。在復眼的世界里,人們看到的會是上萬種不同的面龐,在這變幻莫測的視覺里,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也漸漸失去了自我。
在王彪的長篇小說中,常常表現(xiàn)出時代帶給人們的傷痛,小說中的人物好似被一雙無形的手推著,如同上帝的棋子一般被隨意擺弄,他們被命運的枷鎖束縛著,渴望沖破牢籠,卻苦于找不到出路,只剩下滿目的荒涼與無奈,這更加劇了命運帶給人的傷痛感。雖然已有官方話語對那場特殊的政治運動進行定論,但其中隱含的無理性、暴虐、人性的喪失等丑陋的一面通過血液在代際中得到傳遞?!赌憷镱^的光》以果子象征受父輩影響的后代,上代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加諸于三個無辜的年輕人身上,嚴杰、齊夢飛與陳小安不曾參與到那段歷史,但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續(xù)寫父輩的故事,背負著本不應該屬于他們的沉重負擔。齊夢飛與嚴杰雖然沒有親歷那種種人間慘劇,但仇恨的種子已在他們體內(nèi)生根發(fā)芽,小說以父輩的被“謀害”、母親的被侮辱來表現(xiàn)復仇的必要性,他們化身為復仇者,但其復仇行為卻充滿了反諷。齊夢飛的復仇之路,并不是一條自我拯救之路,而是一條毀滅之路,暴虐思想的種子在齊夢飛身上得到了生發(fā),他就像25年前的齊國耀一樣,熱衷于批斗,眼神里透露著冷峻的目光。他無法直接向陳米海討債,便將仇恨轉(zhuǎn)移到陳小安身上,并向她施加種種嚴酷的審訊手段,以對她的侮辱完成為父親的復仇,失去理性的復仇行為令人毛骨悚然。在齊夢飛身上表現(xiàn)出青年人所具有的狂熱,對生活的破壞性是極其強烈的。這也說明了青年人“在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的變動過程中并不只是被動的受教育者”[7],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對其進行挑戰(zhàn)甚至是顛覆。嚴杰在丁校長的步步引誘下得知了嚴英才自殺的真相,多年來一直隱忍不發(fā)潛伏在劉建東身邊,當他以為完成復仇時,卻陷入了俄狄浦斯式的結(jié)局,他設計害死的仇人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齊夢飛和嚴杰都自認為以“正義”的方式為父親報仇,但他們的復仇對象都發(fā)生了偏移,他們報復的都不是自己真正的仇人,在特殊歷史的影響下,他們既是迫害者,同時也是受害者。王彪的長篇小說以帶有象征色彩的意象來表現(xiàn)被命運掌控的人生傷痛,命運“就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到里面,怎樣呼號也難以逃脫這黑暗的坑”[8],他們看似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但在時代潮流中,每個人都難逃命運的牢籠。
王彪在小說中以獨具特色的私設象征,表現(xiàn)了人們面對生活的無力與內(nèi)心的痛苦。私設象征是具有作者“強烈個人意味的象征物,是作者神思飛動時一個偶發(fā)的靈感”[9],因而能夠很好地表達作者的意圖。王彪以地板、酒甕、公貓、復眼等這些帶有個人印記的私設象征隱喻出時代及命運對人的操控,表現(xiàn)了當代人的生存困境及人生傷痛。
王彪的寫作時間跨度很大,從1998年在《收獲》上刊載第一部長篇小說《身體里的聲音》,到2017年出版《你里頭的光》,創(chuàng)作間隔長達20年。王彪的寫作技巧在不斷成熟,敘事方式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從最開始的魔幻色彩越來越傾向?qū)憣嵉娘L格。
王彪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有后先鋒小說的色彩,既有著奇特、怪異的想象,又有著現(xiàn)實歷史的影子。小說的敘事者往往以一個“病孩”的視角呈現(xiàn),通過孩童的眼光反映這個光怪陸離的魔幻世界。小說《身體里的聲音》以奇異的想象,呈現(xiàn)出一幅末日神話圖景,小說沒有比較明顯的故事情節(jié),通過諸多人物的輪番上場,展現(xiàn)小鎮(zhèn)上奇異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以一個傻孩子的視角來進行敘述,雖然是第一人稱視角的口吻,但又不局限于此,“我”承擔著全知全能的敘述角色,鎮(zhèn)上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小說人物眾多,由不同人物的“聲音”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多聲部的組織形式拼接在一起構(gòu)成了小說主體。在“我”的敘述中,往往夾雜著人物之間的對話,將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發(fā)生的事情糅合在一起,模糊了時空的界限。這些對話以短對話為主,大多含混不清、意義不明,缺少完整的邏輯線索,陷入了集體獨白的局面中。小說充滿了超現(xiàn)實的色彩,在這座封閉的小鎮(zhèn)上發(fā)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死去的鐵匠的骨架竟然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就像被懸掛起來的標本一樣立在門板上。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背后暗含著對非正?;鐣碾[射,王彪將政治事件進行了意象化的處理,以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出社會運動給人造成的創(chuàng)傷。鐵匠弟弟家那只被妖魔化的老公貓也帶有魔幻色彩,在它身上有許多成仙的事例,甚至有傳言稱何小軍是老公貓的孩子,老公貓可以像人一樣做愛。這些帶有魔幻色彩的描寫展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小鎮(zhèn)圖景,而在這些奇幻色彩的背后反映了小鎮(zhèn)人的愚昧與殘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特點并不是去虛構(gòu)一系列的人物或者虛幻的世界,而是要發(fā)現(xiàn)存在于人與人、人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神秘關系?!盵10]王彪借鑒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給現(xiàn)實披上了一層荒誕怪異的外衣,以虛構(gòu)的小說世界來映射現(xiàn)實中人與人之間緊張壓迫的生存關系以及自身生存空間的逼仄。
王彪在其后的長篇小說中,采用了多樣的敘事手法,也越來越貼近現(xiàn)實生活?!对脚茉竭h》以場景的變換來推進小說的發(fā)展,小鎮(zhèn)、海島、城市、鄉(xiāng)村,以不同空間的轉(zhuǎn)移來表現(xiàn)梓青的心理變化?!稄脱邸芬粤愣葘懽鞯姆绞絹肀憩F(xiàn)誘惑與背叛,疑案與犯罪,帶有偵探小說的色彩。馬繹陷入對“復眼”般的世界的想象與探索,著迷于尋找隱藏的真相,而在現(xiàn)實中,一個個謎團相繼呈現(xiàn),神秘的少女、逃亡的搶劫犯、被殺的教授,真相逐漸顯露出來,過去的歷史被一頁頁揭開,在眼花繚亂的外表下,掩蓋的是失去自我的人生傷痛。
王彪在2000年左右暫停了小說寫作,轉(zhuǎn)入編劇創(chuàng)作,而在他的最新作品《你里頭的光》中,王彪越發(fā)地關注到當下生活,更多地涉及到對現(xiàn)實問題的描寫和表現(xiàn)。小說以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手法展開描寫,無論是發(fā)生在25年前的歷史往事,還是當下的熱點問題,王彪都力圖真實呈現(xiàn),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小說揭露了很多現(xiàn)實問題:學校圍墻因豆腐渣工程,質(zhì)量不過關,倒塌壓傷了幾位學生;醫(yī)院領導貪污受賄拿回扣,甚至賣假藥、假疫苗;齊國耀成立“寶塔會”,在巨額利潤的背后卻是精心的騙局與非法的交易;閔師父表面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內(nèi)心卻極度渴望能當選政協(xié)委員。小說所描寫的對金錢的崇拜、官商的利益勾結(jié),都真實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揭露了社會的不堪與黑暗,令人深思。
王彪長篇小說的敘事風格,從最開始的魔幻色彩,逐漸向現(xiàn)實主義靠攏,小說描寫的涵蓋面更廣,架構(gòu)更宏大,涉及到的內(nèi)容也較為多面,不再局限于男歡女愛的情欲書寫,由欲望描寫轉(zhuǎn)向?qū)θ诵院诎档慕衣?,表現(xiàn)出文學的社會功能和現(xiàn)實意義。
王彪的四部長篇小說描寫了陷入欲望泥沼里的人物,在這些情欲的背后則隱藏著痛苦與絕望,他們飽受著人生及命運帶來的苦難,時刻感受到靈魂的不安。王彪曾談到自己對人的生命與本性問題感到著迷,也期待能回答這些人類必須直面的問題。[2]因此,王彪從沒有放棄尋找解脫的出路,為他小說中的人物找到求生之路,探討救贖的可能。
王彪小說中的人物往往都沒有好的結(jié)局,他們被沉重的枷鎖束縛在痛苦中,苦于尋找自我拯救的方式?!稄脱邸防锏鸟R繹受過去的影響,在他的生活中總有劉斌的影子,劉斌死亡的景象時刻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像幽靈般一直圍繞在他身邊,而與邢曼娜發(fā)生的那一段曖昧之情,也令他始終難以擺脫舊日的陰影。他沉迷于研究“復眼”,對“復眼”所呈現(xiàn)的世界感到好奇,總感覺有人在偷窺他,生活在幻覺與疑懼中。他希望能得到解脫,從過去中走出來,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卻一直被迷霧所環(huán)繞,一步步走向犯罪,不僅受困于記憶陷阱,更受到法律的制裁。王彪還常以一種冷漠的筆調(diào)敘寫人物的死亡,以生命的結(jié)束借以擺脫苦難的人生?!渡眢w里的聲音》中的父親,在與鐵匠弟弟的械斗中失去了雙腿,藏匿于地板之下,不僅被剝奪了政治權(quán)利,失去了領導權(quán),在家庭中也失去了控制權(quán),對母親的占有受到了木匠的挑戰(zhàn),只能在對母親的暴力中顯示自己的權(quán)威。王彪沒有具體描寫父親的心理活動,但能從父親的言行中,感受到他精神的失常,身體的受創(chuàng),使父親變得暴力與猜忌,最終父親死在了水缸里,在他所去的世界中所有人都是沒有腿的,父親終于能夠獲得一個公平的結(jié)局?!对脚茉竭h》中癡迷于戲臺生活的紅云,最后卻不是為戲而死,而是在羞辱與憤恨中死去,死亡便是她對自己過去生活的懺悔與棄絕。紅云看似對什么都不在乎,其實內(nèi)心卻極度渴望真情與關愛,充滿著對新生活的渴望以及對情與欲結(jié)合的愛的企求。在她看來,“戲就是人,人就是戲”,她本來可以在戲曲中逃離現(xiàn)實的一切,從中得到慰藉,但當她“倒嗓”后,失去了最后這一立身之處,無法再繼續(xù)扮演她的角色,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從而也失去了她的救贖之路。
死亡并不能真正解決那些懸而未決的難題,反而使其增添了無法逃脫的宿命感,更讓人感到絕望。于是在《你里頭的光》中,王彪便將目光轉(zhuǎn)向宗教,以愛與寬容作為救贖的方式。在小說中,王彪以陳小安作為化解仇恨、掙脫時代陰影的希望,渴望借助她來點亮人們的內(nèi)心,驅(qū)趕黑暗。這不僅是陳小安的自我救贖、自我解脫,也是作者本人所尋找的出路,更是當代人所需要的。陳小安在遭受到齊夢飛等人的侮辱與侵害后,沒有像過去時代的人們那樣,互相告發(fā),顛倒黑白,她從贊美詩中獲得力量,選擇正視現(xiàn)實,用愛來化解兩代人之間的仇恨,在法庭上說出事實的真相。??思{曾提到:“人之所以不朽,不僅僅因為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他才能發(fā)出難以忍受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靈魂,富有同情心,自我犧牲和忍耐精神?!盵11]在陳小安身上,便具有基督徒式的寬容與博愛,表現(xiàn)出人所應有的特質(zhì)。盡管陳小安并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徹底原諒齊夢飛,但她心中充滿愛,她相信愛能解決問題,在愛里沒有懼怕,陳小安便是王彪內(nèi)心的那束光,也是他想要人們相信的希望所在。對于政治運動的重新審視,許多作家以回看的姿態(tài)呈現(xiàn)、控訴、反思當時人們的種種做法,如反思小說、傷痕文學等,重拾對理性的呼喚。王彪將目光轉(zhuǎn)向現(xiàn)在,過去的因結(jié)成了現(xiàn)在的果,思考對于歷史遺留問題,又該如何處理?!靶≌f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學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3]43小說家的任務并不是為種種社會現(xiàn)象提供良方妙藥,而是指出存在的問題,以期喚醒大眾的關注。王彪選擇從基督教中獲得解決方式,以愛與寬恕來跨越鴻溝,與歷史和解。宗教是否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夠擺脫歷史的枷鎖,尚不得而知,但正如王彪在小說后記中所言:只要不遺忘,也許我們還有希望。王彪筆下的救贖并沒有被現(xiàn)實摧毀,生存信念也沒有完全消失,沒有放棄在黑暗與痛苦的罅隙中對理性之光的追尋,留給人們希望與痛定思痛的思考。在愈發(fā)膨脹的社會,現(xiàn)代人缺少敬畏感,缺少“美的、宗教的純情感”[12],缺少向內(nèi)在的心靈探尋,缺少對人類的終極關懷。越來越多的作家關注到這一現(xiàn)象,他們選擇轉(zhuǎn)向宗教,如當代作家北村、史鐵生,以及海外華人作家施瑋、張翎等人,他們或者皈依宗教,成為教徒,或者受到教義的影響,在宗教中尋找依托與救贖,探討人類的新出路。誠然,宗教并不一定是唯一的救贖方式,但無論如何選擇,都應以積極的方式尋求心靈的安慰,獲得靈魂的救贖。
王彪的長篇小說在情欲書寫中表現(xiàn)出人生不可避免的傷痛,更探討了靈魂救贖的可能,他的這種努力需要得到大眾的呼應與關注,但同時不能忽略這一嘗試的不足,陳小安的原諒顯得稍微有些突兀,人物形象并不充實飽滿,從而讓人產(chǎn)生疑惑的是,一個16歲的中學生,在她受到如此大的屈辱后,是否真能如小說所言掙脫時代的陰影,原諒齊夢飛對她的傷害,信服力稍顯不足,小說所呈現(xiàn)的黑暗何等之大,這一人性之光則顯得既珍貴又微弱。王彪的小說也存在一些模式化的缺陷,《你里頭的光》中嚴英才與葉美麗的故事與《復眼》中劉斌和邢曼娜的遭遇如出一轍,同是妻子在丈夫被隔離檢查時被校長強暴,丈夫都因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而自殺;《越跑越遠》與中篇小說《欲望》的情節(jié)模式也很相似,都是高中生對女戲子的迷戀,女戲子也因遭到羞辱而自殺。因此,王彪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應更精細化,擺脫自我框架的限制,在人物描寫上更飽滿些,做到既有思想的深度,又有小說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