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逸聃 卓光平
推 介 語
為了讓以陽明文化為代表的紹興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資源“活起來”,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計劃在今天劇社基礎上成立陽明劇社(陽明文化研究社),并以此為平臺帶動全校的大學生開展陽明文化研究與陽明文化傳播實踐。本期欄目,我們重點推出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同學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開展學習和研究“陽明戲”和王陽明題材小說的論文三篇。
(卓光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摘 要: 明末通俗小說家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是一部敘寫王陽明傳奇人生經(jīng)歷的傳記小說,也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有關王陽明生平事跡的歷史小說。馮夢龍以錢德洪編纂的《陽明先生年譜》為依據(jù),用通俗的語言和生動的筆法描述了王陽明明圣學、悟良知、講知行的三段人生經(jīng)歷,不僅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神異色彩的“三不朽者”形象,同時也對后世的王陽明形象傳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關鍵詞:馮夢龍 《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 王陽明 形象塑造
王陽明是明朝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和軍事家,被譽為“真三不朽”者。在去世后,王陽明的人生傳奇成為許多文人筆下戲曲和小說的創(chuàng)作素材。明末通俗小說家馮夢龍所作的《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以下簡稱《靖亂錄》)就是一部敘寫王陽明傳奇人生經(jīng)歷的傳記小說,也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有關王陽明生平事跡的歷史小說。《靖亂錄》以錢德洪編纂的《陽明先生年譜》為依據(jù),用通俗的語言和生動的筆法描述了王陽明明圣學、悟良知、講知行的三段人生經(jīng)歷,不僅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神異色彩的“三不朽者”形象,同時也對后世的王陽明形象傳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一、神奇圣人:王陽明身上的神異色彩
王陽明被他的許多弟子稱為“全人”“完人”,明代小說和戲曲中的王陽明形象也出現(xiàn)被神異化和“三教化”的傾向,小說《靖亂錄》可謂其中的代表。馮夢龍曾把《靖亂錄》與自己所著佛教人物道濟的小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和道教人物許遜的小說《許真君旌陽宮斬蛟傳》合編為《三教偶拈》。這不僅是因為馮夢龍本人傾心于三教合一,還因為他把王陽明也看成三教合一論的主要倡導者。顯然,將王陽明、道濟和許遜這三位奇人合體,馮夢龍有意彰顯了王陽明身上的神異色彩。在《靖亂錄》中,馮夢龍對王陽明形象的神異性刻畫可謂是處處可見,幾乎貫穿于王陽明一生的經(jīng)歷之中。
作為神奇圣人,王陽明的出生成長乃至許多人生經(jīng)歷都被附會了一些神異色彩。在小說中,王陽明因祖母岑夫人夢見神人于云中送子而生,故祖父為其取名為“云”,鄉(xiāng)人也指其所生樓為“瑞云樓”。又如小說載:“云五歲,尚不能言?!盿后有神僧路過,點明取名“王云”道破了仙人云中送子的出生秘密,于是王陽明的祖父為其更名為“守仁”后,王陽明立即開口說話了,并且能作精妙之詩。王陽明十二歲出游于市上,偶遇一相士,相士認為王陽明一生可分為胡須長到衣領、丹臺上方、丹田下方三個階段,分別對應初入圣境、結(jié)成圣胎和證成圣果三境界。此后,此預測被一一驗證:“須拂領”約略三十七歲“龍場悟道”,“須至上丹臺”則是五十歲提出“致良知”,為平宸濠之亂后,而“須至下丹田”即五十七歲征思田逝世之時。又如,王陽明遭劉瑾陷害被貶至龍場途中,曾宿于一野廟卻未入虎腹,僧大驚曰:“公非常人也!”b僧邀其至寺,王陽明遇到了曾經(jīng)在鐵柱宮認識的道士,道士示詩:“二十年前已識君,今來消息我先聞”,可見道士早就預知到了此次相見。
在《靖亂錄》中,馮夢龍還描繪了許多神奇的夢境,更神奇的是這些夢境在王陽明后來的人生中都被逐一驗證。如王陽明十五歲曾夢見伏波將軍,當其五十七歲征思南時,“一日謁伏波廟,廟在梧州。拜其像,嘆曰:吾十五歲夢謁馬伏波,今日所見,宛如夢中。人生出處,豈偶然哉?”c并且,他還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四十年前夢里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兩句。又如,王陽明二十一歲時舉浙江鄉(xiāng)試,《靖亂錄》載:“夜半,巡場者見二巨人:一衣緋,一衣綠,東西相向立,大聲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訖,忽不見。及發(fā)榜,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后,寧王宸濠之變,胡發(fā)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其亂,人以為‘三人好做事,此其驗也?!眃王陽明與孫燧、胡世寧三人同年中舉,又共同經(jīng)歷了朱宸濠的叛亂,恰好驗證了當年考場的仙人托夢。再如《靖亂錄》記載,在王陽明二十六歲時,“一夕,夢威寧伯王越,解所佩寶劍為贈”e。后來,王陽明獲得一個督造威寧伯王越之墓的機會,果然又得其家人所贈王越的佩劍,這顯然又成為王陽明人生中的一件神奇之事。
除了描繪王陽明神奇夢境的應驗,《靖亂錄》還敘寫了王陽明深得道家預知未來的導引之術。在小說中,王陽明曾筑室于陽明洞:“思鐵柱宮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導引之術。月余,覺陽神自能出入,未來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靜坐,謂童子曰:‘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汝可往五云門迎之。”f也就是說,他擁有足不出戶便可預先知曉外面即將發(fā)生之事的非凡能力。此外,更神奇的當屬在遭遇朱宸濠叛亂時王陽明版的“借東風”了。《靖亂錄》載:“先生命取瓣香,親至船頭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憫生靈,許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風。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言與淚下,從者俱感動。祝罷,南風漸息。須臾,檣竿上小旗飄揚,已轉(zhuǎn)北風?!眊顯然,小說《靖亂錄》對王陽明的描寫已神似《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作法借東風了,這顯然是將王陽明形象進行神異化的虛構(gòu)。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有關王陽明的神異之事很多并非是馮夢龍杜撰出來的,而是其依據(jù)相關史傳和年譜的記載改寫而來。王陽明弟子錢德洪在編輯《陽明全書》時聲明“取其少年未定之論,盡刪而去之”h,故保留下來的都是王門弟子公認的有價值的材料。其中,《陽明先生年譜》更是由其門人集數(shù)年之功多人分工合作而成,王門上下對《陽明先生年譜》真實性的認可度極高,故而《靖亂錄》對這些材料直接拿來采用。當然,小說《靖亂錄》中馮夢龍對王陽明諸種神異之事的描繪也離不開“三教合一”的時代背景。自南宋起“三教合一”的影響已略有規(guī)模,明代“三教合一”思想的社會影響更勝往昔,成為當時思想的主流。高度發(fā)達的通俗小說、通俗戲曲等民間文藝更是將“三教合一”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形式傳播開來。如佛教題材的小說《西游記》、道教題材的小說《封神榜》就大力宣揚因果報應和神通法力等,以至于一些傳統(tǒng)儒家題材的小說,如描寫上層精英的《三國演義》和描寫下層草莽的《水滸傳》也都深受影響,并將許多人物都描述成具有神仙法力的道教式人物,甚至到了“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i的程度。在此時代背景下,宋代那種激烈排斥佛道二教的風氣已不復存在,三教合一成為明季思想發(fā)展的主流,因而小說戲曲中的儒士文人受到仙釋的影響就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二、“三不朽者”:王陽明的文學形象塑造
馮夢龍創(chuàng)作《靖亂錄》的過程雖然以相關史傳和年譜為依據(jù),但當時畢竟距王陽明去世已有百年,因而其對王陽明形象的塑造,自然會與真實的歷史形象有著一定的出入。在小說中,馮夢龍通過藝術想象和小說筆法對王陽明進行了多面向的刻畫。唐代經(jīng)學家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說道:“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卑创藰藴?,王陽明是毫無爭議的“三不朽者”。在馮夢龍筆下,王陽明作為“三不朽者”的文學形象也正表現(xiàn)在“立德”“立功”“立言”三個方面。
首先,在立德方面,王陽明從小立志成為有德之圣人,入仕后在多處為官的過程中一直注重考察民情,重振綱紀,移風易俗,興建學堂,使天下學子拜服。
生而不凡的王陽明在幼年便顯現(xiàn)出特殊氣質(zhì)和才智。十二歲的王陽明在京城就讀私塾時,就提出了“惟為圣賢方是第一”的人生見解。在《靖亂錄》中,馮夢龍將《陽明先生年譜》的記載加以改編,將史筆語言轉(zhuǎn)化為文學語言,塑造了少年王陽明不服規(guī)矩,無心讀經(jīng),樂做“孩兒王”的形象。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馮夢龍還刻意突出了王陽明性格的發(fā)展變化,使其形象更加飽滿豐富。如《靖亂錄》增加了王陽明少時讀書的經(jīng)歷,“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幟,付群兒持立四面,自己為大將,居中調(diào)度,左旋右轉(zhuǎn),略如戰(zhàn)陣之勢”j,充分展現(xiàn)了少年王陽明聰明好動的性格。王陽明十五歲時就屢次上書皇帝,獻策平定農(nóng)民起義,年紀輕輕就開始縱觀塞外,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這也昭示著王陽明后來令人嘆服的軍事才華和治理才干。
在入仕之后,王陽明每到一處任職,他都會為當?shù)氐纳鐣卫砗兔癖娚畹母纳贫鴼椌邞]。在尚未開化的貴州龍場,王陽明根據(jù)當?shù)氐默F(xiàn)實情狀,興建書院以培植后進,開化教導當?shù)匕傩?,激發(fā)百姓身上本來就有的“善”,用尊重百姓的方式進行治理,受到百姓的愛戴。在貴州時期,王陽明不只是悟道、講學,他與這里各民族和各階層的人物相處,播撒中國文化之種,以仁德感化四方。在回鄉(xiāng)守制期間,王陽明還受邀到稽山書院講學。在嘉靖四年(1525),他又在紹興創(chuàng)建陽明書院,同弟子們一同講學論道,身體力行地傳播“圣學”。對王陽明而言,他十分推崇孔子“為政以德”的思想,認為任何事業(yè)需靠有德之人去積極推行,他以至誠之心立德,扶植愛護良善。正因如此,在創(chuàng)作《靖亂錄》的過程中,馮夢龍非常重視王陽明成長過程中“立德”這一主線,注重對他精神人格與道德境界的刻畫描繪。
其次,在立功方面,王陽明自幼喜歡排兵布陣,非凡的軍事才能使他輕而易舉就平定了多場叛亂,拯朝廷之困厄,除地方之苦難,建立了巨大功業(yè)。
就王陽明的一生而言,他有三次重大的靖亂軍事行動:第一次是正德十三年(1518)平江西“匪患之亂”;第二次是正德十四年(1519)平南昌“宸濠之亂”;第三次是嘉靖七年(1528)平廣西“土著之亂”。相比于錢德洪的《陽明先生年譜》,馮夢龍《靖亂錄》的關注點側(cè)重于展現(xiàn)王陽明的軍事才能,而不是沒有輕重之分地敘述一生經(jīng)歷,故在《靖亂錄》中對王陽明平亂事功做了重點描繪,包括與不同奸黨集團作斗爭時所運用的各種政治謀略。其中,關于“宸濠之亂”的描繪最為精彩,馮夢龍用了占全書近四分之一的篇幅來描述這段傳奇經(jīng)歷,王陽明率臨時拼湊的地方軍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僅以三十五天就平息了寧王朱宸濠蓄謀多年的軍事叛亂。對于平亂后的治理以及百姓的安撫工作,王陽明也十分重視,他認為平亂本身不是目的,平亂的目的就是為使百姓安居樂業(yè)。
為了突出王陽明的軍事家形象,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馮夢龍也多次用王陽明屬下人物的言行作襯托,凸顯王陽明的足智多謀、舉重若輕。在《靖亂錄》中,馮夢龍還非常傳神地描述了王陽明與奸黨張忠、許泰之流“校場比箭”的場景。作家采用先抑后揚的手法,一方面用大量文字描寫張忠、許泰等奸黨目空一切、氣焰囂張的神態(tài);另一方面則凸顯王陽明神閑氣定、后發(fā)制人的計策,“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等細節(jié)描繪為王陽明的“帥才”形象增色不少。馮夢龍還著重表現(xiàn)了王陽明在應對張忠、許泰等奸黨刁難的政治智慧,王陽明對北軍將士以情動人,以禮相待的細節(jié)中,他用真情感染了北軍士兵,挫敗了張忠、許泰奸黨等的陰謀。
作為杰出的軍事家,王陽明不管處于何種險境,都能憑借自己的超群之智,運籌帷幄,力挫群奸,立于不敗之地。究其根源,是其憂國憂民,良知本性的道德自覺。馮夢龍之所以能鮮明地刻畫出王陽明的大智大勇與大仁大義,是因為他敏銳地把握了王陽明一生追求圣賢的精神內(nèi)質(zhì),其形象特征被細膩巧妙地反映在點滴之處,達到了無須用過多藝術手法便能使人物形象達到深入人心的境地。
再次,在立言方面,王陽明構(gòu)建了自己的心學思想體系,明言“心外無理”,力行“知行合一”,昭明“致良知”,并致力于將心學思想傳于后世。
在《靖亂錄》中,馮夢龍采用了雙線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明線主要表現(xiàn)王陽明的出身與靖亂事功,暗線則是展現(xiàn)王陽明一生投身于思想探索,創(chuàng)設心學,傳道論學,努力成為圣人的精神歷程。這種復合式的雙線表現(xiàn)手法,很好地刻畫了王陽明一代心學宗師的形象。就王陽明的心學思想內(nèi)涵而言,其主要體現(xiàn)在“心外無理”“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三個命題上。王陽明繼承了陸九淵“宇宙即是吾心”的思想,認為心是宇宙之主宰與本源?!靶耐鉄o理”是建立在“惟為圣賢方是第一”這一人生追求的基點上的,“理”是規(guī)范行為的道德意識與原則,所以他認為有怎樣的心就會生發(fā)怎樣的理。由此可見,王陽明強化了“理”的道德力量,“心者,身之主宰”此句可見他將心的強大統(tǒng)攝力進一步凸顯?!爸泻弦弧笔峭蹶柮鼾垐鑫虻篮筇岢龅闹匾},對主體的能動作用加以肯定。他認為真正的“知行合一”是去除心中不善的雜念,在自律自省后進行實踐。在之后的講學論道中,王陽明不斷完善了此觀點,實現(xiàn)了與其整個哲學系統(tǒng)的互相印證乃至融合,尤其是與“致良知”的觀點進行了統(tǒng)一。良知即是不分老幼與賢愚的是非之心,其具有道德判斷的功能,王陽明指出為了去惡存善,在理欲得糾葛中存理去欲,就需要自發(fā)善念,這是順應良知本體的自然發(fā)因。王陽明留給后世的四句教更是對其心學的精辟總結(jié),即在心中建立“無善無惡心之體”的世界觀、“有善有惡意之動”的人生觀、“知善知惡是良知”的價值觀,并用“為善去惡是格物”的方法論一以貫之。
在《靖亂錄》中,馮夢龍以史實為基,進行了諸多的渲染,運用“文所本無,事所必有”的虛實相間的藝術筆調(diào),將《陽明先生年譜》中不少平鋪直敘的敘述性文字改為對話,并在其中增加了懸念和曲折的情節(jié),對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語言等描寫使原本單一枯燥的史實年譜更具有可讀性。馮夢龍對王陽明作為“三不朽者”文學形象的塑造,可以說是對明代通俗小說乃至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大貢獻。
三、“實干家”:王陽明的價值體認
由于馮夢龍在寫作需求、審美標準和價值取向等方面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征,所以小說《靖亂錄》不可能完全根據(jù)《陽明先生年譜》編撰者的意圖進行鋪敘。實際上,小說《靖亂錄》是馮夢龍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想法在年譜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中蘊含著馮夢龍主觀性很強的創(chuàng)作意圖。結(jié)合馮夢龍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社會現(xiàn)實可知,馮夢龍對王陽明形象的塑造飽含著鮮明的價值體認的?!毒竵y錄》中的王陽明被塑造為一位有濟世情懷,能夠為百姓做事的“實干家”在當時無疑是有著特殊的時代價值與社會意義的。
首先,《靖亂錄》中的王陽明形象寄托了馮夢龍改變世風的內(nèi)心訴求。馮夢龍主要活動于晚明時期,此時的大明王朝正面臨嚴重的內(nèi)憂外患,內(nèi)有宦官擾政,加之各地農(nóng)民起義不斷,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外則有滿洲鐵騎侵境,而朝廷無安邦定國之良將,社稷在風雨中飄搖。馮夢龍一生為考科舉耗盡心血,抱負高遠卻不得志,目睹國家危亡卻無能為力,故將人生理想與政治抱負寄托于筆下神勇無比的王陽明形象上,在他身上傾注自己對救世英雄的渴求,借此排解郁結(jié)之情,反映出當時士人積極拯救國計民生的真切期盼。《靖亂錄》文末有一首馮夢龍署名自作的詩,其中“平蠻定亂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兩句,鮮明地概括了馮夢龍對王陽明的景仰之情。在明代作家中,馮夢龍應該說獨具慧眼,緊緊地把握了時代的脈搏,注意到王陽明精神思想的救世意義。
其次,《靖亂錄》中的王陽明形象寄托了馮夢龍凈化朝政的責任擔當。在《靖亂錄》中,馮夢龍對明代朝政的腐敗與黑暗有相當深刻的揭露。面對朝綱紊亂,吏制崩塌,他認為朝廷執(zhí)政者還不如“盜賊”。當王陽明叛亂平定之后,一些朝廷佞臣要將平叛據(jù)為己功,鼓動“好玩?!钡恼禄实邸坝{親征”,趁機南行取樂,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把筆鋒直指當時的皇帝了。關于農(nóng)民暴動的描寫,實際上揭示了官逼民反的事實。如《靖亂錄》揭露了浰頭的賊首池仲容行惡的根源就是“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而“落草”……聯(lián)系明末政治的種種弊病,馮夢龍對王陽明的崇敬與贊頌也就不難理解了。像王陽明這樣有濟世情懷,能夠為百姓做事的能臣干將,何嘗不是馮夢龍在國家危難時強烈呼喚的忠臣能將呢?馮夢龍通過塑造王陽明展現(xiàn)孝忠等儒家核心價值,從而勸善止惡。在儒家的角度看,求忠臣于孝子之門,孝親很容易轉(zhuǎn)化成愛國愛君,這種愛是一種積極而深刻的責任擔當。王陽明的思孝之心既不會因為劉瑾等奸佞的迫害而屈服,反而經(jīng)過死里逃生的磨煉而在龍場悟道,同時也不會因為妒賢嫉功的江彬、許泰等小人的猜忌而減損,反而使學問修養(yǎng)更加純熟。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之所以施政有效并受到愛戴,全在于其明德親民的為政之道,在于忠于內(nèi)心的責任擔當,在于不因外界風云變化而忘卻“致良知”的信條。馮夢龍通過塑造王陽明的形象希望政治者同樣能夠在把握人心、權衡利弊的條件下,用靈活機動的策略應對不同情況,以知行合一的思想意識將安定民心與治理國家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
再次,馮夢龍筆下的王陽明形象寄托了他教化世人的精神追求。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馮夢龍重視“小說作品的教化作用,以警世、勸誡為主要創(chuàng)作宗旨,以小說作為挽救世風、教化人心的工具”k。馮夢龍對王陽明形象的塑造,基于很強的社會現(xiàn)實性,即以下層社會生活場景為依托,表述了平民化的倫理道德,實質(zhì)上是為了通過提升百姓的精神素質(zhì)和道德水平來協(xié)調(diào)社會人際關系,傳播良知之學以教化世人,從而促使實現(xiàn)社會的良性發(fā)展。在《靖亂錄》有限的表現(xiàn)空間中,馮夢龍盡可能地選取了最能體現(xiàn)王陽明形象特性的生平事跡,并將這些生平事跡放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加以刻畫表現(xiàn),讓各個階層的讀者都能輕而易舉地感知到王陽明的精神思想,從中汲取抗擊濁世的力量。可以說,在匡正時弊方面,馮夢龍的寫作意圖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是一脈相承的。
明中后期興起的關于人性覺醒的思潮對于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禁錮形成了巨大沖擊,在思想界出現(xiàn)了各種思想多元并存的局面。馮夢龍在《靖亂錄》中通過對王陽明的形象塑造,將道德倫?;⑷粘;瑢⑿奚睚R家的理念放到了世俗語境中,昭明了通過道德的修養(yǎng)可以構(gòu)筑個體幸福,將現(xiàn)實利益提升為日常的自覺理念,從而將倫理規(guī)范與心理欲求融為一體,扭轉(zhuǎn)了僵硬的理教和縱情的時代風氣所帶來的流弊,實現(xiàn)了將教化寓于日常生活的初衷,因而具有較強的社會感染力,可以引導人們在迷失沉淪時找到自己內(nèi)心的光明,破開生命的桎梏,從而獲得行動的智慧,在不斷進步的良性循環(huán)中到達一個既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又可以內(nèi)心“不動如山”的境界。事實上,在馮夢龍“情教”理論的影響下,以“教化”為中心的小說創(chuàng)作價值觀念,在明末小說界及小說理論界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對“新儒學”的接受與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積極呼應,體現(xiàn)了馮夢龍等作為儒士文人的社會責任感。
abcdefgj〔明〕馮夢龍、鄒守益原著,張昭煒編注:《王陽明圖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第54頁,第204頁,第16頁,第18頁,第21頁,第143頁,第12頁。
h 吳光、錢明、董平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3頁。
i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
k 李忠明:《17世紀中國通俗小說編年史》,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
作 者: 馬逸聃,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本科生;卓光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