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燕 黃 偉 郝景東
(宿州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宿州 234000)
目前,《水滸傳》英譯本共有四個:美國作家賽珍珠的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1933),英國學(xué)者杰克遜的 Water Margin(《水邊》,1937),華籍美國人沙博理的 Outlaws of the Marsh(《沼澤里的逃犯》,1980),英國學(xué)者登特楊父子的 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梁山水泊》,1994—2000)。人物名稱是水滸回目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本文以賽譯《水滸傳》回目中的人物名稱作為切入點,找出賽譯本回目中人物名稱翻譯規(guī)律與特點,總結(jié)賽譯人物名稱翻譯方法和策略。對人物名稱翻譯的關(guān)注,有利于翻譯策略的探索,也有利于更好地向世界展示中國姓名文化。
賽珍珠(1892—1973,Pearl Sydenstricker Buck),美國著名女作家,因其作品“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史詩般的描述”獲得193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端疂G傳》的翻譯和介紹是賽珍珠試圖溝通中西文化的一次嘗試,也突出體現(xiàn)了賽珍珠匯通中西的文化觀。賽珍珠不是將《水滸傳》視為普通小說,而是一部中國民間百科全書。賽珍珠認(rèn)為西方讀者從這部書中可以吸取到其他中國經(jīng)典無法比擬的營養(yǎng)。賽珍珠整個翻譯過程也是本著這一原則的,在翻譯時多采用語義翻譯,即翻譯時比原文更加具體,傾向于無一遺漏地傳遞出原文的信息。當(dāng)然,也是由于這種“直譯”,使其譯本也留下了一些遺憾,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賽珍珠的譯本遭到了中國翻譯界的激烈批評。賽珍珠對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的理解,首先得益于其對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譯介,在翻譯中體會中國小說的巧妙技巧。賽珍珠于1920年代后期開始翻譯《水滸傳》,前后歷時5年多,才于1933年分兩卷在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同時出版,后來多次再版。目前世界上多數(shù)圖書館都有賽珍珠翻譯的英文版《水滸傳》,很多其他語言的版本也是轉(zhuǎn)譯自賽珍珠的英譯本。賽氏的《水滸傳》譯本是最早的英語全譯本(七十回本),也可以說是所有英譯本中翻譯得最有特點,也最有影響的譯本[1]。
賽珍珠之所以選定《水滸傳》來翻譯,一方面是出于個人文化和藝術(shù)觀念的考慮?!端疂G傳》的口語化文字、生動的人物刻畫,對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具有深遠(yuǎn)的影響,而這正是賽珍珠對中國白話小說最為贊賞的一點,與其在獲獎演說《中國小說》中所闡明的觀點不謀而合。然而更重要的也許是小說的政治內(nèi)容以及對普通人的精神認(rèn)同吸引了賽珍珠的注意力。賽珍珠決定翻譯《水滸傳》的時候,南京市面上有多個版本。之所以選擇了七十回本,是因為覺得這個版本自始至終貫穿著與官府反抗到底的精神,而一百二十回本的結(jié)尾中好漢們被朝廷招安了,不符合賽珍珠一貫的民主思想。在賽珍珠所寫的小說中,只要是具有一定斗爭精神的角色,肯定讀《水滸傳》,例如,《兒子們》的王虎、《龍子》中的玉兒等,他們從好漢們的英雄行為中獲取智慧和勇氣。在賽珍珠眼里,梁山一百單八將類似于英國中世紀(jì)追隨羅賓漢的綠林英豪,他們并非存心造反,只是受生存環(huán)境所逼,萬般無奈之下才揭竿而起的,所反抗的是邪惡的勢力和無道的社會[2]。在賽珍珠心目中,《水滸傳》既是一部古代經(jīng)典作品,又何嘗不是一部折射著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象征性作品呢?賽珍珠不愿選擇《水滸傳》一百二十回版本的那個讓人窒息的悲劇性結(jié)尾,而欣賞金圣嘆七十回本那個“大團圓”結(jié)局,是否也寄托著其對中國農(nóng)民革命的美好希望呢?
本名(出生時父母所取名)在回目中共出現(xiàn)41個(筆者統(tǒng)計),在41個本名的翻譯中,完全音譯的有36個(包括宋公明轉(zhuǎn)譯成宋江的音譯名),如宋江/Sung Chiang、林沖/Ling Ch’ung、柴進/Ch’ ai Chin,晁蓋/Ch’ ao Kai,吳用/Wu Yung,武松/Wu Sung,等等;意譯+音譯有4個:解珍解寶/The two brothers Hsieh、孫立孫新/The two brothers Sheng;完全意譯有1個:潘巧云/his wife。由此可知,在本名的英譯上,賽珍珠主要采取的是音譯方法,就像她自己所說:“Proper names I have given in English letters.”[3]從聲音意義上看,賽珍珠幾乎做到了奈達(dá)等所倡導(dǎo)的“等值翻譯”[3],這是因為本名是人的代表符號,這一符號最顯著的特征是其聲音形式,只要把人物名稱的發(fā)音傳譯了,也就最大限度地表達(dá)了原文(聲音)意義。雖然作為象形文字的漢字,既表達(dá)聲音,也有其意義。如武松,除聲音意義外,對于原語讀者還有其字面意義:威武挺拔如松,等等。不過,作為人物名稱這樣的字面聯(lián)想意義(文化意義)已退居其次。因此,音譯是本名翻譯最常見的、為譯界認(rèn)可的方法,能最大限度地讓讀者感受原語姓名文化的發(fā)音特點。
那么,為什么賽珍珠在處理回目中本名的英澤時會有個別例外呢?對于四十八回中“解珍解寶”“孫立孫新”四個本名,賽珍珠采用了意譯加音譯的方法,而對于四十四回“楊雄醉罵潘巧云”中的“潘巧云”,干脆丟棄一貫的音譯方法,而使用純粹的意譯手段呢?如果了解了賽珍珠翻譯《水滸傳》的目的,這樣的偶爾“違規(guī)翻譯”就可以理解了。在譯者序中,賽珍珠明白無誤地告知讀者:“我所做的努力,只是盡我所能使譯本近似中文原本,因為我想讓不懂漢語的讀者在讀譯本時會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認(rèn)為自己在讀中文原著。”[4]可見,賽珍珠是想把原汁原味的中國語言文化通過自己的翻譯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而這樣的“原汁原味”,顯然不只是語言形式的忠實,還有語用層面(讀者的理解)和其他文化層面的忠實。如果說回目中其他本名所表達(dá)的語音意義大于文化意義,所以,賽珍珠選擇了完全音譯的方式,那么,當(dāng)原語本名表達(dá)的語音意義和語用意義同樣重要時,賽的譯文就力圖把兩種意義都盡可能傳遞給譯語讀者,對“解珍解寶”“孫立孫新”這兩對(四個)人名的翻譯即是如此:解珍解寶/The two brothers Hsieh、孫立孫新/The two brothers Sheng。這樣的處理,除為讀者傳譯了本名的發(fā)音形式外,還告知人們這是“解家兩兄弟”和“孫家兩兄弟”。若直接采用字對字的音譯,就必然丟掉另一個重要的文化信息,所以,賽珍珠暫時放棄了她一直遵循的本名音譯原則,運用了意譯與音譯相結(jié)合的方法,最大限度地向譯文讀者傳遞了原文信息。當(dāng)然,要把絕對等值的各種意義傳遞到譯文中去是無法做到的,在此,譯文中只保留了姓氏 “Shieh”和 “Sheng”的音譯,而放棄了名:“珍”“寶”“立”“新”,雖然失落了一些語音語義,在回目這樣的“方寸之間”,能盡量多地把主要意義傳遞給讀者,已是不易了。
賽珍珠所遵循的“忠實”傳遞原則,筆者認(rèn)為,也是其在回目的本名翻譯中唯一一次放棄音譯而代之以完全的意譯的依據(jù)。第四十四回“楊雄醉罵潘巧云”,賽珍珠的譯文是:Yang Hsiung in drunkenness cures his wife[5],譯文中找不到“潘巧云”的名字,字面上找不到語音意義的對等,取而代之的是“潘巧云”這個名字的語用意義之一:楊雄的妻子。顯然,譯者并非因粗心而丟失了“潘巧云”,根據(jù)賽珍珠的翻譯目的可推斷,是有意選擇了本名的語用意義呈現(xiàn)給讀者,因為對于賽珍珠來說,潘巧云的語用意義大于其語音意義,更有傳遞給譯語讀者的必要,另外,對于讀者來說,“his wife”比一個突兀出現(xiàn)、不辯身份的“潘巧云”更易于理解,更便于了解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按照慣例選擇音譯:Yang Hsiung in drunkenness cures P’ang Ch’iaoyun,這樣雖符合了全書本名音譯原則,但得不償失:讀者不知P’ang Ch’iaoyun與Yang Shiung的關(guān)系,未能傳遞中文回目提綱挈領(lǐng)講述本回內(nèi)容的特點,也未能讓讀者立即抓住醉漢罵妻的情節(jié)。當(dāng)然,筆者認(rèn)為若在“his wife”后面加上P’ang Ch’iaoyun,采取意譯加音譯的方法不失為更好的選擇:其一,譯成Yang Hsiung in drunkenness cures his wife P’ang Ch’iaoyun,與下句 “Shih Hsiuby his guile kills P’ei Ju Hai”在字?jǐn)?shù)上相當(dāng),在同性對仗上更為嚴(yán)格(P’ang Ch’iaoyun對P’ei Ju Hai);其二,這樣的翻譯方法也與賽一貫遵循的音譯原則相近。
在賽譯水滸回目本名的翻譯中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地方,那就是對宋江本名和表字的處理。宋江首次出現(xiàn)在金圣嘆本水滸回目中,是在第十七回,且以表字宋公明出現(xiàn)。據(jù)筆者統(tǒng)計,金圣嘆七十回本《水滸傳》回目中,宋江以本名和表字出現(xiàn)共19次,其中本名宋江出現(xiàn)9次,表字宋公明出現(xiàn)10次。也就是說,在金圣嘆本回目中,宋江的表字“宋公明”與他的本名同樣重要或稍顯重要。然而,在譯文回目中找不到音譯或意譯的宋江的表字“宋公明”,而回目中所有的“宋公明”都轉(zhuǎn)換翻譯成了本名宋江,即Sung Chiang。賽珍珠這樣處理宋江本名和表字的理由何在?其答案可以在賽珍珠的譯者序中直接找到:“……對于西方讀者,中國人名看上去總是那么難于理解,因此,在全書中我只給每個人物使用了一個名字,雖然按照中國習(xí)俗,每個人都有幾個名字?!盵6]所以,賽珍珠這樣的翻譯絕非偶然,她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否則,她不會把回目中所有宋公明都譯成宋江。以賽珍珠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她顯然懂得中國姓名文化的復(fù)雜性,知道名和字的區(qū)別。出生時父母所取的名,盡管也隱含著其他的語用意義(比如,父母的期望、祝福),但其主要功用是語音稱呼;而中國傳統(tǒng)人名文化中的字或表字,是男子成人(20歲)、女子許嫁(15歲)時取的,富含更多的文化意義,顯然,表字宋公明的語用意義大于或至少等于其語音意義,要在回目譯文中保持宋公明的語音形式同時又要盡可能表達(dá)出宋公明的多層文化含義(如公正廉明等),無疑對于譯者是很難做到的;再者,若音譯成Sung Kungming,很容易讓西方讀者誤讀,以為宋江和宋公明是兩個人物,這樣就更不能實現(xiàn)譯者的初衷:盡量忠實地傳遞原文了。所以,筆者認(rèn)為,雖然譯文回目用宋江取代了宋公明,雖然譯文失落了一些文化意義,但已是一個譯者能做出的較好選擇,因為,這樣的譯文,較好地協(xié)調(diào)了原文、譯文和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
另外,從譯文中最能反映賽珍珠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深度的標(biāo)志,是其將《水滸傳》的書名譯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s)。從賽珍珠選擇“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書名來看,其是崇拜英雄主義精神的。賽珍珠把《水滸傳》理解為:官府的不義不公,激發(fā)了個人的英雄主義的反抗,而這種個人主義又是以眾好漢結(jié)成的群體而體現(xiàn)的。因此書中的一些由于為了復(fù)仇而采取的殺戮行為,在賽珍珠看來并沒有消弱個人的英雄氣概,倒成了她眼中的行幫道德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世界主義理想是賽珍珠的畢生追求,她對此一直情有獨鐘[7]。在《青年革命者》《兒子們》《群芳亭》《同胞》甚至《戰(zhàn)斗的天使》中,都提及這一儒家名言。1925年,賽珍珠在康奈爾大學(xué)完成的碩士論文《中國和西方》(China and the West,1925)也用這句名言作卷首語。彼得·康認(rèn)為賽珍珠翻譯《水滸傳》可能是出于反抗父親的教條。賽兆祥把《圣經(jīng)》譯成通俗易懂的中文以教化中國異教徒,賽珍珠反過來把充滿“異教思想”的地道的中國作品作為經(jīng)典介紹給西方[8]。
賽珍珠對中英兩種語言中的文化差異很敏感,賽氏譯本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原著的表達(dá)方式和語言結(jié)構(gòu)。賽珍珠在《水滸傳》回目人物名稱翻譯中,主要選擇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對人物不同的名稱區(qū)別對待,采用了不同的翻譯方法和策略,或異化加歸化,或直譯(音澤)加意譯。從賽珍珠所譯介與傳遞的歷史觀來說,其在西方的閱讀界幾乎進行了一次革命。在《水滸傳》譯介之前,漢學(xué)家們所描述的中國史是典型的宏大敘事,是帝王將相的名錄薈萃,是這些個別人的權(quán)謀與奮斗史,普通民眾似乎被隱形了,中國歷史似乎就是這些奪取了話語權(quán)的人的歷史。然而,《水滸傳》卻讓西方讀者看到了漢學(xué)家們的正史所掩蓋的中國民間史,一部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民間史,是與宮廷傾軋、士人風(fēng)雅對立的草根小民的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