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婧
摘? 要:《說文解字》中明母與日母互諧例很少,屬于特殊諧聲關(guān)系,這一特殊諧聲現(xiàn)象不必用復(fù)輔音解釋。如果用單輔音系統(tǒng)來加以解釋,則需要考慮語音演變的時間、地域和條件。明母與疑母、泥母、娘母的諧聲例,都是由于形訛、音訛造成的。因此,明母與日母有較少的諧聲關(guān)系,與疑母、泥母、娘母基本不諧聲。這說明在諧聲原則中,明母與其他鼻音較少諧聲。
關(guān)鍵詞:《說文解字》;明母;鼻音;特殊諧聲
一、引言
在上古漢語時期,明母是一個獨立的唇鼻音,它較少與同部位的唇塞音相諧。這一點,李方桂先生在《上古音研究》的諧聲原則中就已經(jīng)歸納出來 [1](P10)。就此而言,明母與其他聲母的諧聲均可看作是特殊諧聲,學(xué)界對這一問題也進(jìn)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其中,對明曉諧聲及明母與日母的特殊諧聲的關(guān)注較多,而對明母與其他鼻音的特殊諧聲的研究則略顯薄弱。有鑒于此,本文主要對《說文解字》[2]中明母與其他鼻音的特殊諧聲予以考辨。據(jù)程少峰統(tǒng)計,在《說文解字》諧聲系統(tǒng)中,明母自諧299次,明曉諧聲39例,明母與幫滂並諧聲21例,明母與來母諧聲15例,明母與其他鼻音諧聲7例(明泥、明疑各一例,明日5例),明以諧聲2例,明母與牙喉音諧聲4例,明母與舌塞音諧聲4例,明母與心母諧聲4例,明母與書母諧聲3例 [3](附錄一)。不過,對于這個問題能否在單輔音框架內(nèi)解決,還是需要構(gòu)擬為*mn-類的復(fù)輔音,仍有分歧。下面,我們就對明日、明泥、明疑諧聲分別展開討論,力圖廓清迷霧,還原語言事實。
二、明母與日母的諧聲
(一)明母、日母諧聲例
在《說文解字》中,明母與日母的諧聲主要有如下3例:
矛3:柔3(明:日);
耳3①:弭3-(日:明);
爾3:濔3-镾3-(日:明)。
需要指出的是,汨、?、閏三字均不在其列。下面,我們就對其分別予以闡述。
首先,對汨、?兩字進(jìn)行分析?!墩f文解字·水部》:“汨,長沙汨羅淵,屈原所沉之水。從水,冥省聲?!薄墩f文解字·虎部》:“?,白虎也。從虎,昔省聲。讀若鼏?!笨梢?,在《說文解字》中,兩字均不作日聲。段玉裁在“?”字下注云:“昔當(dāng)作冥,字之誤也。水部曰:汨,從水,冥省聲……又按《漢書》金日磾,說者謂密低二音,然則日聲可同密……禮古文鼏皆為密,則鼏密音同也。今音?莫狄切?!盵4](P839)段注包含兩層意思:第一,汨、?從日聲,非省聲;第二,以“金日磾”為例,說明“日”有明母讀法。史佩信認(rèn)為,“金日磾”中的“日”為“冃”之訛變,《九經(jīng)字樣》云:“汨,又從冃者,音覓”,可以作為證據(jù);同時,“冃”古有莫狄切之讀音,與“冖”通 [5]。其說大致可從。不過,這只能證明汨、?不從“日”聲,而從“冃(莫狄切)”聲。至于“金日磾”何以讀mì,程羽黑指出,“日”讀“密”不見于古注與韻書,宋時才逐漸流傳,“金日磾”之“日”應(yīng)讀如字,讀“密”是后起音 [6]。相比之下,程羽黑的說法更令人信服。綜合二文的觀點可知,在先秦兩漢時期,“日”并無明母的讀法,而且日為質(zhì)部,汨、?為錫部,韻部有隔。因此,我們認(rèn)為,汨、?二字非日聲,它們不屬于明母與日母的特殊諧聲例。
其次,對閏字進(jìn)行分析?!墩f文解字·門部》:“閏,余分之月,五歲再閏,告朔之禮,天子居宗廟,閏月居門中。從王在門中?!笨梢?,許慎是將“閏”視作會意字的。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一認(rèn)為,“閏”應(yīng)從玉門聲,他還指出,閏法起源很早,當(dāng)時可能還沒有“王”的稱呼,也沒有“王居門中”的禮儀[7](P222)。我們認(rèn)為,字的產(chǎn)生有可能會晚于概念?!伴c”字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簡帛材料中,這時正與“閏月詔王居門終月”(《周禮·春官·大史》)的制度相契合,故造字如是。由于“閏”是會意字,所以它也不屬于明母與日母的特殊諧聲例。
再次,“弭”字是否屬于明母與日母的諧聲尚有爭議?!墩f文解字·弓部》:“弭,弓無緣,可以解轡紛者。從弓耳聲?!笨梢?,許慎是將“弭”視作形聲字的。不過,有學(xué)者對此提出了不同看法。孫桂恩指出,師湯父鼎銘文中的“”字,弓在下,耳在弓頭上,“弭”是弓頭上的飾件。這是將“弭”視為合體象形字 [8]。值得注意的是,“弭”有或體“”,而兒聲屬于日母,故從聲母上看,“耳”有可能是聲符。但是“耳”屬之部,“弭”屬支部,韻部有隔。因此,我們暫時還難以定奪,這里姑且依據(jù)《說文解字》。
崔金明曾對《說文解字》中明母與日母的諧聲關(guān)系進(jìn)行了統(tǒng)計,認(rèn)為它們的實際相逢數(shù)為15,大于幾遇相逢數(shù)13.8,顯示出二者的關(guān)系較為密切。作者還指出,在明母與日母的諧聲系列中,從日母“耳”得聲的字,均讀日母;從“弭”得聲的字,均念明母[9]。程少峰則對諧聲層級進(jìn)行了嚴(yán)格區(qū)分,認(rèn)為明母與日母諧聲有5例,其中亦包括“閏”字。我們認(rèn)為,《說文》中明、日互諧實際只有4例,其中“弭”字仍存疑問。這樣看來,明、日諧聲并不是特殊諧聲中的大宗,而是特殊中的特殊。
(二)明日互諧的解釋
胡海瓊指出,學(xué)界對明、日諧聲通假的解釋大致有三種意見:(1)明日同屬鼻音,可自由通轉(zhuǎn);(2)mn-型復(fù)輔音的分化;(3)鼻音加流音的演化[10]。潘悟云的《漢語歷史音韻學(xué)》則包含后兩種思路。他將與明母諧聲的日母擬定為以下來源:*malj->*m-lj>*m-nj>*M.?,并以“猱”為例加以證明。他認(rèn)為,“猱”與猴的別名“馬流”來源于同一個同源形式ma-lǔ,其中ma是詞頭,是次要音節(jié),后來弱化為mlu,變作nu[11](P317)。這一構(gòu)擬并不能令人信服:首先,其推論的前提是假定的,“猱”與“馬流”是否同源僅僅是一個假設(shè);其次,由一個例子就推演出一個復(fù)輔音演化公式,不具有說服力;第三,書中所舉汨、?等是不是明日母諧聲例還存有爭議;第四,《說文解字》中明母沒有和泥母的諧聲例,m-lj或m-nj的構(gòu)擬不符合語音的系統(tǒng)性與經(jīng)濟(jì)性原則。
由于明母與日母極少有特殊諧聲例,因此,沒有必要用復(fù)輔音來解釋,胡海瓊[10]、崔金明[9]均持此觀點。胡海瓊指出,明、日互諧,是明母腭化成了日母,與三等介音或高元音的韻部有關(guān)[10]。這一觀點是符合當(dāng)時的語言事實的,但論文中并未指明,究竟是耳、柔、爾日母一方原讀明母,后腭化成為日母,還是弭、濔、镾明母一方有腭化為日母的情況。就此而言,諸多細(xì)節(jié)仍有待于深入探討。
我們認(rèn)為,從單輔音系統(tǒng)出發(fā),明母與日母互諧應(yīng)有兩種可能:一是在一定條件下,m和n可以諧聲,這種情況可稱之為“通”;二是在一定條件下,明母變成日母,或日母變成明母,這種情況可稱之為“轉(zhuǎn)”。結(jié)合時間和地域因素,明母與日母互諧可有五種假設(shè)模型,具體如表1所示(見下頁):
林語堂在《前漢方音區(qū)域考》中說道:“素來中國研究古音的人使我們最不滿意的大概有三件:(1)沒有精確的時代觀;(2)沒有地理觀念;(3)不講發(fā)音學(xué)。”[12](P14)這五種假設(shè)模型均考慮到了時代、地域與音變機制等因素,同時,每種假設(shè)還需要接受文獻(xiàn)材料的檢驗。
假設(shè)1:胡海瓊認(rèn)為,唇鼻音與舌鼻音發(fā)音部位隔絕,二者不能自由通轉(zhuǎn) [10]。我們對此基本贊成。如前所述,明母與其他鼻音諧聲很少。除了與日母有寥寥數(shù)例外,與其他鼻音都沒有諧聲例。不過,如果二者都帶了同樣的腭化音色,則有可能跨部位諧聲。中古三等韻應(yīng)分為兩類:一類是腭化類;另一類是非腭化類。重紐三等應(yīng)是非腭化類,重紐四等則是腭化類。上古音也有這樣的差別,舌鼻音的腭化為日母,唇鼻音的腭化則是明母重紐四等,因此,二者有可能諧聲,但這種諧聲是有條件的。明、日母4例諧聲中,有3例都與重紐四等韻有關(guān);疑母與日母的通假、諧聲也多與重紐四等韻有關(guān),如袂(明母)和褹(疑母)為異體關(guān)系。不過,“矛”這一例,與重紐四等無關(guān),它是普通三等,本來是不具有腭化音色的,但有可能在某些地域有腭化音色。
假設(shè)2: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有少數(shù)n或?轉(zhuǎn)變?yōu)閙的情況。如“泥巴”,合肥話讀“m?pa”;“日頭”,建甌話讀“mite”。從上古到中古的音韻演變來看,章組、日母都是腭音,不是原生性的,由日母轉(zhuǎn)變?yōu)槊髂覆环弦糇冓厔荨4送?,在楚地出土文獻(xiàn)中,“矛”可讀為“柔”,如郭店楚簡《五行》第41—42簡:“不強不梂,不剛不矛?!盵13](P202)還可讀為“敄”,如上博楚竹書《從政》甲簡一〇:“從正所矛三……”[13](P153)“矛”讀日母,可解釋讀為“柔”之例,而不能解釋讀為“敄”之例。因此,假設(shè)2的可能性較小。
假設(shè)4:明母腭化為日母,符合音變趨勢。不過,從柔聲的字,煣、輮、?、蝚、腬、鞣、等均讀日母;從耳聲的字,除弭、恥之外,珥、刵、佴、毦、?等均讀日母;從爾聲的字,除濔、镾之外,禰、薾、邇、籋、檷、均是泥娘日母字,另有璽字為心母。如果柔、耳、爾是明母字,則無法解釋上古時期大多數(shù)的諧聲關(guān)系。因此,假設(shè)4的可能性也不大。
由此看來,無論是日母變明母,還是明母變?nèi)漳?,從單一的、串?lián)的方式,是沒有辦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因此,必須考慮地域因素,并采用并聯(lián)的角度觀照,或許才能接近于語言事實的真相。
假設(shè)3:諧聲時雙方都是日母。如前所述,在上古漢語時期,耳、爾、柔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讀日母。重要的是,矛、弭、镾、濔在某些地域也可能讀日母嗎?經(jīng)過文獻(xiàn)調(diào)查,“矛”在楚地可讀為“柔”,但它不可能讀日母。弭、镾、濔則有可能讀日母。
弭:張儒、劉毓慶分析說:“古、弭通用。《說文》‘,弭或作,段玉裁注:‘兒聲也。古麑、麛通用,《禮記·王制》‘不麛不卵,《經(jīng)典釋文》‘麛,本又作麑”;《左傳·宣公二年》‘使鉏麑賊之,《漢書·古今人表》作‘鉏麛;《國語·魯語上》‘獸長麑?,韋昭注:‘鹿子曰麑,《說文》‘麛,鹿子也。《論語·鄉(xiāng)黨》‘素衣麑裘。‘麑,《儀禮·聘禮》鄭玄注引作‘麛?!盵14](P498)以上用例皆表明,“弭”與“兒”相通。需要指出的是,只有“弭”讀日母的情況下,才能與“兒”聲相通。
镾:古通作彌。據(jù)張儒、劉毓慶的觀點,“彌”又與“婗”通用?!墩f文解字·女部》:“嫛,嫛婗也。從女殹聲?!倍斡癫米ⅲ骸案鞅緤錾蟿h嫛字,今補。此三字句,嫛婗合二字為名,不容分裂?!夺屆罚骸耸忌粙雰??;蛟粙?。嫛,是也,言是人也;婗,其啼聲也?!峨s記》曰:‘中路嬰兒失其母焉。注:‘嬰,猶鷖彌也。按鷖彌即嫛婗,語同而字異耳?!薄稄V韻·齊韻》:“婗,五稽切?!币簿褪钦f,只有在婗為疑母、彌為日母的條件下,“彌”與“婗”才能通用。
濔:《廣韻·紙韻》綿婢切,大徐奴禮切,可見,該字有明母、泥母的異讀。泥母的讀音可能是由日元音轉(zhuǎn)變而來的。因此,明母不和泥母發(fā)生關(guān)系。
那么,矛、弭、镾、濔在哪些地域可能讀日母呢?在楚地的材料中,“矛”可讀為“柔”,“爾”可讀為“彌”。就此而言,腭化有可能是發(fā)生在楚地。但“矛”若是腭化,則不能解釋讀“敄”的情況??傮w而言,假設(shè)3符合腭化音變的趨勢,且有一定的文獻(xiàn)材料作為證明,同時,還能解釋后代韻書中矛、弭、镾、濔讀明母為主的現(xiàn)象,因此,具有極大的可能性?!懊钡膯栴}或許有別的解釋,如崔金明就將“矛”“柔”的關(guān)系看作是意義的關(guān)聯(lián) [15]。
假設(shè)5認(rèn)為,爾、柔、耳在部分地區(qū)有明母讀法。明、日通假往往發(fā)生在楚文獻(xiàn)中,那么,爾、柔、耳在楚地有沒有可能讀為明母呢?民族語支持了這一假設(shè)。根據(jù)吳安其的《漢藏語同源研究》,“耳朵”,原始苗瑤語擬為*mble[16](P287);第二人稱,原始苗瑤語構(gòu)擬為*me-?、*mel[16](P290)?!叭彳洝痹诿绗幷Z中也多讀m,如標(biāo)敏語讀mi42,炯奈語讀mo33 [17](P345)。楚語是漢語系統(tǒng),但與苗瑤語有接觸,耳、爾、柔是常用詞,有可能受苗蠻語影響,變讀明母。如果“柔”在楚地讀明母,那么以矛作聲符也就很自然了,并且也能解釋讀“敄”的例子?!叭帷弊肿钤缫渤霈F(xiàn)在戰(zhàn)國楚文獻(xiàn)中[18]。如果“耳”在楚地讀明母,“耳強”就可釋讀為“彌強”,如湖北江陵張家山漢簡《脈書》中鉅陽脈所生之病有“灊強”,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鉅陽脈》寫作“耳強”[13](P26)。如果“爾”在楚地讀明母,“爾”讀為“彌”也沒有問題,如郭店楚簡本《老子》甲簡三〇:“夫天多期韋(忌諱),其民爾畔(叛)?!蓖蹂霰咀鳌皬洝盵13](P65)。楚國國姓在出土文獻(xiàn)中作“嬭”“妳”,在傳世文獻(xiàn)中作“羋”。姓氏通常是名從主人的,音更存古,地域性也比較突出。因為后代羋讀明母,所以“爾”讀明母能更好地解釋這一現(xiàn)象。
除民族語的證據(jù)外,漢語本證材料較少?!墩f文解字·?部》:“爾,麗爾,猶靡麗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履部》“濔”字下注云:“《蕪城賦》:‘濔迤平原。注:‘相連漸平之貌也。按猶迤靡也?!盵18]“濔迤”為“迤靡”之倒,“麗爾”為“靡麗”之倒,故“爾”與“靡”通。
在以上五種假設(shè)中,假設(shè)2和假設(shè)4的可能性比較小;假設(shè)1、假設(shè)3和5都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各有其優(yōu)劣。無論如何,在單輔音系統(tǒng)里,如果充分考慮時間、地域的維度及音變的可能性,完全可以解釋一些特殊諧聲現(xiàn)象,而不必歸于復(fù)輔音。
三、明母與泥母、疑母的特殊諧聲
(一)明母與泥母無特殊諧聲
依據(jù)《說文解字》,明母與泥母互諧,只有1例。如下:
尼3:3(泥:明)。
《說文解字·米部》:“,潰米也。從米尼聲。交阯有泠縣?!盵1](P282)《廣韻·青韻》莫經(jīng)切,大徐音武夷切,均為明母。依此,則為明母和泥母的諧聲,但我們對此有所懷疑。
在《漢書·地理志》中,“泠”作“麊泠”。段玉裁在“”字下注云:“麊者,之訛”[4](1327)。我們認(rèn)為,“麊”不訛,反倒是“”應(yīng)為“麊”之省訛。“麊”與“麋”同,只是兩個部件位置調(diào)換?!镑纭庇殖<俳铻椤?”(?有碎米之義),正與“潰米”義通。如《素問·氣厥論》:“膀麋移熱于小腸。”王冰注:“麋,謂爛也?!盵20](P2615)麋、麊以米為聲符,后“鹿”訛為“尼”,“麊”也隨之訛變?yōu)椤啊?。因此,“”?yīng)作米聲,而不是尼聲。大徐音武夷切,是其本音,莫經(jīng)切則是由于“泠”經(jīng)常連用,“泠”屬于青韻,在其同化作用下,“”也變讀為青韻。因此,該例不是明母、泥母的諧聲。
(二)明母與疑母無特殊諧聲
依據(jù)《說文解字》,明母與疑母互諧,只有1例。如下:
門1:訚3(明:疑)。
《說文解字·言部》:“訚,和說而諍也。從言門聲?!盵1](P91)大徐音語巾切。依此,則為明母和疑母的特殊諧聲。我們同樣對此有所懷疑。
段玉裁在“訚”字下注云:“語巾切。按此字自來反語皆恐誤。凡龂龂為辨爭,狺狺為犬吠,皆于斤聲、言聲得語巾之音。若門聲字當(dāng)讀莫奔切,或讀如瞞、如蠻,斷不當(dāng)反從言之雙聲切語巾也。《楊子》:‘何后世之訔訔也。司馬曰:‘爭辨貌。是訔訔同《漢書》之龂龂。自來字書韻書與門聲之訚同,又恐誤也。訚訚與穆穆、慔慔、勉勉、亹亹等為雙聲?!盵4](P363)段玉裁認(rèn)為,從斤聲、言聲才能得到語巾切,讀門聲只能是莫奔切;語巾切對應(yīng)的意義是“爭辨貌”,莫奔切與“穆穆、慔慔、勉勉、亹亹”為雙聲,這些疊詞多為恭敬勤勉貌?!墩f文》“和說而諍”的解釋確實有模棱兩可之處,既要爭辯,又怎能和悅?《論語·鄉(xiāng)黨》:“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笨装矅⒃疲骸坝澯?,中正之貌。”侯氏注云:“訚訚,中正而敬也?!焙侮獭⒒寿┑纫舱J(rèn)同這種釋義,可見,“訚訚”并無爭辯義。從“中正”義的角度來看,“訚訚”與“穆穆、慔慔、勉勉、亹亹”或為一聲之轉(zhuǎn),就此而言,它讀作明母是有一定道理的。
盡管段玉裁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明母的讀法的確是沒有來由的,而疑母的讀法卻其來有自。對此,王念孫又有不同的解釋。王氏《廣雅疏證》云:“訚訚,中正之貌?;寿┦柙疲骸l(xiāng)貴不敢和樂接之,宜以謹(jǐn)正相對,故訚訚如也?!队裨濉罚骸舳匝运?。鄭注云:‘言言,和敬貌?!稘h書·石奮傳》:‘僮仆欣欣如也。顏師古注云:‘欣欣,謹(jǐn)敬之貌?!辈⒆之惗x同。”[21](P176)王念孫認(rèn)為,“訚訚”“言言”“欣欣”可通,均為“和敬”義,它們是字異而義同的關(guān)系。這樣的話,“言”就成為了聲符。
總的來看,段玉裁認(rèn)為,“訚”讀明母,因此不是特殊諧聲;王念孫認(rèn)為,“訚”的聲符是“言”,也不是特殊諧聲。段玉裁、王念孫對語言的觀察都是敏銳的,他們雖然對這一問題存有分歧,但均不認(rèn)同這一特殊諧聲。
四、結(jié)語
經(jīng)過考察,《說文解字》中明母與其他鼻音諧聲的例子只有4例,其中【耳:弭】這一例尚有爭議,可確定的只有3例,且均是明、日母諧聲例,明母與泥母、疑母并無諧聲例。這充分證明了在諧聲原則中,明母與其他部位的鼻音較少諧聲。而僅有的幾例明母、日母諧聲例,也不需要視為復(fù)輔音。如果擬音為復(fù)輔音,既不系統(tǒng),也不經(jīng)濟(jì)。同時,《說文解字》中的諧聲材料,并非共時材料,而是具有地域性、層次性的,因此,在單輔音系統(tǒng)中如果考慮地域性、時代性、條件性,很多特殊諧聲問題都可以得到解釋。此外,《說文解字》的諧聲材料還存在一些問題,如版本差異、音訛字訛、分析失當(dāng)?shù)?,需要我們?nèi)フ鐒e與考辨。有些諧聲關(guān)系可能就是因為訛誤而造成的,與音系無關(guān)。
參考文獻(xiàn):
[1]李方桂.上古音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2][漢]許慎.說文解字[M].[宋]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2004.
[3]程少峰.《說文解字》諧聲系統(tǒng)研究[D].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3.
[4][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史佩信.再說“金日磾”的“日”字為什么讀mì[J].古漢語研究,2008,(1).
[6]程羽黑.“日”字讀“密”新論[J].中國語文,2018,(5).
[7]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古文字詁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2005.
[8]孫桂恩.試說煙墩山出土的“銅角狀器”和“銅鐏”的名稱與用途[J].文物,1958,(1).
[9]崔金明.與鼻音諧聲的上古擬音問題初探[J].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4).
[10]胡海瓊.也說“柔字”——兼論泥母與明母在上古的交替[J].語言研究,2010,(1).
[11]潘悟云.漢語歷史音韻學(xué)[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0.
[12]林語堂.語言學(xué)論叢[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1994.
[13]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
[14]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15]崔金明.試析上古與鼻音結(jié)合的復(fù)輔音的擬音問題——兼釋“柔”的讀音[J].語言科學(xué),2015,(2).
[16]吳安其.漢藏語同源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2.
[17]丁邦新,孫宏開主編.漢藏語同源詞研究(二)——漢藏、苗瑤同源詞專題研究[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 2001.
[18]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
[19][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M].北京:中華書局, 1984.
[20]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xùn)匯纂[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21][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