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榮,吳長庚
(1.武夷學(xué)院 人文與教師教育學(xué)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2.上饒師范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西 上饒 334001)
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有漢、宋之爭,而《詩經(jīng)》學(xué)漢、宋之爭的焦點在于:存《序》還是廢《序》?朱熹作為宋學(xué)的集大成者,也是廢《序》的代表人物,其由廢《序》而來的對《詩經(jīng)》的開創(chuàng)性闡釋,澤被后世,以至于今。朱熹的《詩集傳》自元代列入科舉考試必讀書目之后,便受到了時人的廣泛關(guān)注與研究。既有對其進行褒揚的,也有對其進行貶抑的,尤其是書中有關(guān)《詩序》之辨和《國風》“淫詩論”的主張,引起了后人極大爭議。諸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馬端臨《文獻通考》。馬端臨(約1254-1323),宋元之際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所著《文獻通考》348卷,所考上起三代,下終南宋寧宗嘉定五年(1212)的典章制度。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中,發(fā)表了“《詩序》不可廢”、朱熹“淫詩”說多可疑等觀點,對朱熹的《詩序》說進行了批判,并認為鄭、衛(wèi)之風非“淫者自作”。
朱熹的《詩集傳》以大膽懷疑的批判精神,對傳統(tǒng)的《詩序》之辨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并明確表明了自己對《詩序》和《國風》的有關(guān)看法。然而在這部著作中,朱熹有多個觀點和主張引起了后世極大的爭議和辯論。其一是《詩序》的作者是否衛(wèi)宏的問題,其二是主張廢《序》言《詩》、提倡以純文本的方式來解讀《詩經(jīng)》問題,其三是《國風》中部分詩作是否為“淫詩”《鄭》《衛(wèi)》之詩能否在宗廟祭祀和朝廷宴饗上演奏的問題。針對朱熹的論斷,馬端臨在著作《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五》中,采用史實和例子進行有針對性的反駁和批判,同時,也表明了自己對《詩序》和《國風》的相關(guān)看法。
下面我們就馬端臨如何對朱熹《詩集傳》以上三個論點展開批評與反駁,并闡明自身觀點這一過程,進行較詳細的論述。
《詩序》的作者歷來眾說紛紜,成為“說經(jīng)之家第一爭詬之端”[1]。在南宋以前,有關(guān)《詩序》的作者問題,已經(jīng)有過多種看法。有人認為是孔子,有人認為是子夏,有人認為是師摯,有人認為是毛公,也有人認為是歷代史官采錄而來。[2]諸種說法,皆為朱子否定,以為“皆無明文可考”,并提出自己的研究觀點。他說:“《詩序》之辨,說者不同,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唯《后漢·儒林傳》以為衛(wèi)宏作《毛詩序》,今傳于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盵3]朱熹以《后漢·儒林傳》記載衛(wèi)宏作《毛詩序》并流傳后世這一史實為出發(fā)點,認為衛(wèi)宏是《詩序》的作者。
對于朱熹認為衛(wèi)宏《詩序》作者的論斷,馬端臨從《詩序》的起源、《詩序》的整理這兩個角度進行了反駁。從《詩序》起源來看,馬端臨說道:“吾謂古者凡有是詩,則有是序?!盵4]他認為《詩序》與詩歌是相伴而生的,有了詩歌就有了《詩序》。從《詩序》的整理來看,馬端臨說道:“孔子刪《詩》,既取其辭,因以其序,命子夏之徒為之,則于理為近矣。”[4]他認為孔子刪減《詩經(jīng)》的篇目與章句,子夏對《詩序》進行整理,從歷史記載來看,是比較合乎情理的。在反駁的基礎(chǔ)上,馬端臨提出了自己對《詩序》作者的看法。馬端臨寫道:“《序》非一人之言?;虺鲇趪分射?,或出于講師之傳授?!盵4]他認為《詩序》的作者并不是孔子、子夏、毛公、衛(wèi)宏中的某一個人,而是源于國史采錄或講師傳授。
作為中國最古老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在經(jīng)過孔子的刪削整理之后,于春秋時期正式定本成冊,并受到廣泛的研究與關(guān)注。隨著時間的推移,到西漢時期,研究《詩經(jīng)》成為了一股潮流,出現(xiàn)了《齊詩》《魯詩》《韓詩》《毛詩》四家并存的局面。其中齊、魯、韓三詩被朝廷推崇而立于學(xué)官,而《毛詩》則流傳民間。在王莽主政時期,《毛詩》因政治需要曾一度被大力推崇,地位得到大大提升。東漢時期,衛(wèi)宏對《毛詩》進行研究與整理,并著有《毛詩序》。鄭玄對《毛詩》研究之后,著有《毛詩箋》。東漢以后,隨著齊、魯、韓三詩的逐漸沒落,《毛詩》最終取而代之并定于一尊,其以《序》言《詩》的主張成為解析《詩經(jīng)》本義的權(quán)威理論。至唐代,孔穎達著《毛詩正義》對《詩經(jīng)》學(xué)的研究成果進行總結(jié),以《序》言《詩》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依然居于主導(dǎo)地位。到了北宋時期,以《序》言《詩》的傳統(tǒng)被打破。開始是歐陽修的《詩本義》對《毛詩序》提出懷疑,并指出序與詩文本的抵牾之處。接著蘇轍的《詩集傳》對《毛詩序》進行刪除,只保留各詩《小序》首句,其余則加以批駁。發(fā)展到南宋時期,鄭樵的《詩辨妄》對《小序》進行極力的詆毀與斥責,自作序說,著有《詩傳》。王質(zhì)的《詩總聞》對《詩序》則采取“廢《序》去傳注”的方法,主張按照自己的理解來解讀《詩經(jīng)》本義。
隨著疑序、反序思潮的深入發(fā)展,深受影響的朱熹在研究《詩經(jīng)》學(xué)的過程中,對《詩序》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他說道:“熹向作《詩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處,亦曲為之說。后來覺得不安。第二次解者,雖存《小序》,間為辨破,然終是不見詩人本意。后來方知,只盡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盡滌蕩舊說,詩意方活?!盵5]由此可見,朱熹對《詩序》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一個由信從到懷疑,最后廢除的過程。
對于自己為何廢除《詩序》,朱熹主要進行了兩個方面的說明。一方面,他解釋道:“故此《序》者,雖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因《序》而作,于是讀者轉(zhuǎn)相尊信,無敢擬議。至于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會之。寧使經(jīng)之本義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以《小序》出于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盵3]朱熹認為,前人通過《詩序》來解讀《詩經(jīng)》,使《詩經(jīng)》本義穿鑿附和《詩序》旨意的做法,導(dǎo)致《詩經(jīng)》中詩作內(nèi)容的面目全非,不利于讀者對《詩經(jīng)》的正確解讀。另一方面,他解釋道:“又其為說,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于情性之自然,而又拘于時世之先后,其或書傳所載,當此一時,偶無賢君美謚,則雖有辭之美者,亦例以為陳古而刺今。是使讀者疑于當時之人絕無‘善則稱君,過則稱已’之意,而一不得志,則扼腕切齒,嘻笑冷語,以懟其上者,所在而成群,是其輕躁險薄,尤有害于溫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辯?!盵3]朱熹認為,《詩序》把《詩經(jīng)》中的每一篇詩作都用來陳古刺今,這種做法不符合《詩經(jīng)》中作者情性的自然流露,是一種輕躁險薄的行為,對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尤其有害。
在指出以《序》言《詩》存在背離《詩經(jīng)》本義、有害溫柔敦厚的詩教之旨等錯誤后,朱熹對《詩序》進行了極力的批評。為了更好的解讀《詩經(jīng)》,朱熹在廢《序》言《詩》的同時,提出了另外一種解讀《詩經(jīng)》的方式,即:通過詩作本身來理解其本義,即以《詩》言《詩》。這種新的《詩經(jīng)》解讀方式,使《國風》中許多詩作從以往的“美刺之詩”變?yōu)榱思兇獾摹澳信嗯c詠歌,各言其情”[6](《詩集傳·序》)的民歌,在一定程度上恢復(fù)了《詩經(jīng)》的原貌。
然而,馬端臨卻不認同這種看法,他認為朱熹廢《序》言《詩》的觀點存在不合理之處,并從文體的角度、文本的角度、文獻學(xué)的角度等多個方面進行了反駁。
首先,針對朱熹對《詩序》的批評指責并加以廢除的行為提出不同看法。馬端臨從文體的角度指出《詩序》的不可或缺。他說道:“至于讀《國風》諸篇,而后知《詩》之不可無序,而序之有功于詩歌也。蓋風之為體,比、興之辭,多于敘述;風諭之意,浮于指斥。蓋有反復(fù)詠嘆,聯(lián)章累句,而無一言敘作之之意者。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為某事也’,茍非其傳授之有源,探索之無舛,則孰能臆料當時指意之所歸,以示千載乎。”[4]馬端臨認為,《國風》作為一種文體,其中許多詩篇的言辭運用了比、興手法來進行諷刺,僅僅通過詩作本身的吟詠,無法得知作詩之人所要表達的內(nèi)在意蘊。而《詩序》則在詩作之首就一語道破了作詩之人詩作旨意的指歸,因而有利于對《國風》詩作的解讀,不能廢除。
其次,針對朱熹拋開《詩序》,按照詩作本身去理解作品涵義的做法,馬端臨指出這種以文本解讀的方式,對于理解意蘊深遠的詩作是多有困難的。他舉例說道:“夫《芣苢》之序,以‘婦人樂有子’為‘后妃之美也’,而其詩語不過形容采掇蓿苜之情狀而已?!妒螂x》之序,以為閔周室宮廟之顛覆也,而其詩語不過慨嘆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詩之不言所作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其所以采掇者為何事,而慨嘆者為何說乎?”[4]
離開《詩序》的說明,從文本的角度來看,《芣苢》這首詩只是描寫采集蓿苜的情形,《黍離》這首詩只是表達對黍苗生長情況的慨嘆,并沒有表達政治諷喻之意。但是,對于《詩經(jīng)》中的作品,自《毛詩》大行其道后,便被賦予了美刺國君政事的使命。馬端臨從“詩緣政”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芣苢》《黍離》這兩首詩必定蘊含深意,但是作者在詩作中沒有說明。這時,只有借助于《詩序》的說明來解讀。馬端臨通過這樣的舉例,說明了以《序》言《詩》的做法優(yōu)于以《詩》言《詩》的做法,從而從文本的角度反駁了朱熹廢《序》言《詩》的主張。
馬端臨在列舉《詩經(jīng)》中部分《詩序》對于理解意蘊深遠的詩作的重要性后,為更有力地論證《詩序》存在的必要性,在《詩經(jīng)》作品之外,又列舉了劉克莊所著《詩話》為陸游《沈園》和楊萬里《無題》這兩首詩歌作序的例子,進一步說明《詩序》對于理解詩作旨意的不可或缺性。
最后,馬端臨根據(jù)某些詩作的《詩序》在其他史料出現(xiàn)的記載,對《詩序》的不可廢除作了另外一番的說明。他說道:“《鴟鸮》之序,見於《尚書》;《碩人》《載馳》《清人》之序,見於《左傳》,所紀皆與作詩者同時,非后人之臆說也。”[4]馬端臨在編著《文獻通考》的過程中,于先秦時期的史料里發(fā)現(xiàn)了《尚書》存在《鴟鸮》的詩序,《左傳》存在《碩人》《載馳》《清人》的詩序。并且,這些《詩序》的產(chǎn)生與作詩之人詩作的出現(xiàn)在時間上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馬端臨認為這些《詩序》并不是后人臆斷而形成的,《詩序》所言之事是可信的[7],從而再次說明了《詩序》的不可廢除。
通過對朱熹廢《序》言《詩》主張所進行的多角度的反駁與批評,馬端臨對《詩序》態(tài)度也逐漸明朗清晰。在批評朱熹廢《序》言《詩》的過程中,馬端臨極力論證了《詩序》的存在對于解讀《詩經(jīng)》本義的意義,其以《序》言《詩》的主張可見一斑,這與漢代毛公對于《詩序》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
在《詩集傳》中,朱熹以廢《序》言《詩》的方式,將《詩經(jīng)》中《國風》的許多詩作,從“美刺之作”的思想樊籠中解放了出來。然而,作為一名理學(xué)大師,受“存天理,滅人欲”等理學(xué)觀念的束縛,朱熹在還原《國風》中描寫男女戀情詩作面貌的同時,出于維護封建論理道德的需要,又將該類詩作一舉歸為“淫詩”,從而引起了后人極大的詬病。
在朱熹提出《國風》詩作多為“淫詩”的論述后,馬端臨重點討論《國風》中的《鄭風》和《衛(wèi)風》,他說道:“《鄭》《衛(wèi)》《?!贰跺А罚锵铼M邪之所歌也。夫子于《鄭》《衛(wèi)》,蓋深絕其聲于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詞于《詩》,以為戒。今乃欲為之諱其《鄭》《衛(wèi)》《桑》《濮》之實,而文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薦之于何等之鬼神,用之于何等賓客乎?”[4]
朱熹從孔子“放鄭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將出自里巷狹邪之手的《鄭》《衛(wèi)》之詩在宗廟和朝廷上演奏,是不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因而,朱熹強烈反對在宗廟和朝廷上演奏《鄭風》和《衛(wèi)風》。對于朱熹的“淫詩”之說,馬端臨極力反駁和批判。首先,他經(jīng)過考證,列出了朱熹所謂的二十四首“淫詩”,包括《桑中》《東門之墠》《溱洧》《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靜女》《木瓜》《采葛》《丘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萚兮》《狡童》《褰裳》《豐》《風雨》《子衿》《揚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其次,馬端臨對朱熹《國風》“淫詩”說產(chǎn)生的原因,進行了探究。他說道:“夫子曰:‘思無邪。’如序者之說,則雖詩辭之邪者,亦必以正視之。如《桑中》之刺奔,《溱洧》之刺亂之類是也。如文公之說,則雖詩辭之正者,亦必以邪視之,如不以《木瓜》為美齊桓公,不以《采葛》為懼讒,不以《遵大路》《風雨》為思君子,不以《褰裳》為思見正,不以《子衿》為刺學(xué)校廢,不以《揚之水》為閔無臣,而俱指為淫奔謔浪,要約贈答之辭是也?!盵4]馬端臨認為孔子解讀《詩經(jīng)》是從美刺的角度出發(fā)的,對于淫邪的詩辭,他也本著“思無邪”的態(tài)度來看待。相反,朱熹解讀《詩經(jīng)》是從理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的,對于純正的詩辭,卻用邪惡的眼光來看待,這才導(dǎo)致“淫詩”的出現(xiàn)。
接著,馬端臨指出朱熹的“淫詩說”不符合孔子刪《詩》之旨意。他寫道:“夫以夫子之圣,猶不肯雜取諸逸《詩》之可傳者,與三百五篇之有序者并行,而后之君子乃欲盡廢《序》以言《詩》,此愚所以未敢深以為然。故復(fù)摭述而不作多聞闕疑之言,以明孔子刪《詩》之意,且見古序之尤不可廢也?!盵4]馬端臨從孔子在刪《詩》過程中,并沒有刪除被朱熹界定為“淫詩”的詩作的《詩序》為依據(jù),認為朱熹的“淫詩說”是不符合孔子的刪《詩》之意的。
在此基礎(chǔ)上,馬端臨從人性論的角度否定了朱熹有關(guān)《國風》是“男女淫奔者自作之詩”的觀點。他說道:“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而況淫奔之行,所謂不可對人言者。市井之人,至不才也,今有與之語者,能道其宣淫之狀,指其行淫之地,則未有不面頸發(fā)赤。未聞其揚言于人曰‘我能奸,我善淫也?!盵4]馬端臨認為,每個人都有羞愧之心與罪惡之感,對于有關(guān)男女私事方面的事情,人們是恥于將其公布于世,并大肆宣揚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朱熹所謂的“淫奔者自作淫詩”的情形。
最后馬端臨在反駁朱熹過程中,對《國風》詩作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寫道:“愚謂古者庶人謗,商旅議,亦王政之所許,況變風、變雅之世,實無可美者,而禮義消亡,淫風大行,亦不可謂非其君之過??v使譏訕之辭太過,如《狡童》諸篇之刺忽,亦不害其愛君愛國,不能自已之意。”[4]馬端臨認為,王政時代尚且允許庶人商旅謗議,而朱熹卻把變風、變雅的詩歌,如《狡童》歸為“淫詩”,這是非常錯誤的。實質(zhì)上,所謂的《國風》“淫詩”是變風與變雅的刺上之作。
在論證《國風》中的詩作是變風、變雅的刺上之作后,馬端臨也對朱熹“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不能用于宗廟祭祀和朝廷宴饗的觀點進行了反駁,他寫到:“然鄭伯如晉,子展賦《將仲子》;鄭伯享趙孟,子太叔賦《野有蔓草》;鄭六卿餞韓宣子,齹齒賦《野有蔓草》,子太叔賦《褰裳》,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萚兮》。此六詩,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賦皆見善于叔向、趙武、韓起,不聞被譏。乃知《鄭》《衛(wèi)》之詩,未嘗不施之于燕享,而此六詩之旨意訓(xùn)詁,當如序者之說,不當如文公之說也?!盵4]馬端臨通過列舉被朱熹斥之為“淫詩”的《將仲子》《野有蔓草》《褰裳》《風雨》《有女同車》《萚兮》等6首詩作,分別在朝廷宴饗的時刻被人吟詠,以此來說明鄭衛(wèi)之風能用于朝廷宴饗。馬端臨又說道:“《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候歌之。”[4]他列舉《采蘋》《采蘩》等所謂“淫詩”在宗廟祭祀之時被演奏,說明鄭衛(wèi)之聲能用于宗廟祭祀。
在舉例論證了鄭衛(wèi)之聲能用于朝廷宴饗和宗廟祭祀后,馬端臨也表達了自己對音樂和詩歌的看法,他說:“然愚之所論,不過求其文意之指歸,而知其得于情性之正耳。至于被之管弦,合之音樂,則《儀禮》《左傳》所載古人歌詩合樂之意,蓋有不可曉者。”馬端臨認為,討論詩歌是為了探求詩作中文意的指歸,獲得情性的享受和陶冶,不能單純地憑借詩歌所搭配的音樂來判定詩歌的旨意,因為詩作的旨意與所搭配的音樂,二者并不是完全相合的。[8]
總而言之,從對朱熹《國風》“淫詩論”的批評與反駁中,馬端臨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所謂的“淫詩”實則是變風、變雅的刺上之作,并且《鄭》《衛(wèi)》之詩能用于宗廟祭祀和朝廷宴饗,而非“淫聲”。
對于《詩序》中的《大序》,朱熹表現(xiàn)出了一種批判性的信從態(tài)度。例如朱熹在《詩集傳》中對《周南》的《小序》寫道:“關(guān)雎、麟趾言‘化’者,化之所自出也,鵲巢、騶虞言‘德’者,被化而成德也。以其被化而后成德,故又曰:‘先王之所以教’?!盵6]這是肯定《毛詩序》關(guān)于詩歌教化的觀點。
朱熹贊同《大序》是建立在合乎禮義的基礎(chǔ)上的,對于不符合禮義的《大序》他還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例如《大序》云:“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朱熹反駁道:“《大序》亦有未盡,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又只是說正詩。變風何嘗止乎禮義?”[5]朱熹認為只有正詩才是符合禮義的,變風則不然,因而變風的《大序》要廢除。
對于《詩序》中的《小序》,朱熹也是采取批判性的態(tài)度進行保留與廢除的。他在《詩序辨說》中寫道:“故凡小序,唯詩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屬;若證驗的切,見于書史,如《載馳》《碩人》《清人》《黃鳥》之類,決為可無疑者。其次,則詞旨大概可知必為某事,而不可知其的為某時某人,尚有多之。若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尋探索,依約而言,則雖有所不知,亦不害其為不自欺,雖有不當,人亦當怒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強以為某王某公之時;不知其人者,必強以為某甲某乙之事。于是傅會書史,依托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后人。其所以然者,特以恥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見信而已?!盵3]
在這里,朱熹首先把《小序》劃分為三大類并表明其態(tài)度。第一類是完全相信,第二類是姑且信從,第三類是完全不可信。對于前兩類《小序》,朱熹沒有多大異議,而第三類《小序》,由于附會書史,依托名謚,是完全不可信的,這是朱熹在具體實踐中極力貶斥并力主廢除的。
從朱熹的具體廢《序》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出,朱熹對于《詩序》的態(tài)度是有取有舍的,并不是完全廢除。這樣的取舍態(tài)度,體現(xiàn)了朱熹嚴謹?shù)闹螌W(xué)之風。然而,正如馬端臨所說的:“此愚所以疑文公惡序之意太過,而引援指摘,似為未當,此類是也?!盵4]馬端臨指出,朱熹在廢除《詩序》的過程中,為了論證自己主張的合理性,引用的史料存在不當之處。因而,馬端臨認為朱熹對《詩序》的攻訐和廢除是有失公允的。應(yīng)該說,馬端臨的這種看法對于我們閱讀《詩集傳》是有所幫助的,可以讓我們看到朱熹在《詩集傳》中引用史料存在的不足。
其次,朱熹在廢《序》言《詩》的過程中,主張從文本本身來解讀詩作本義的方法,是一種具有革新意義的創(chuàng)舉,為我們研究《詩經(jīng)》提供了新的路徑,有利于促進《詩經(jīng)》學(xué)研究的發(fā)展。漢唐以來,《詩經(jīng)》被官方奉為政治教科書來宣傳,這在很大程度上曲解了《詩經(jīng)》的真實面貌。朱熹一反古人解讀《詩經(jīng)》常態(tài),以文本為依托來解讀《詩經(jīng)》,這是值得肯定的做法。而馬端臨仍然站在經(jīng)學(xué)家的角度,主張以《序》言《詩》,這在《詩經(jīng)》學(xué)研究上不得不說是一種倒退。
再則,朱熹通過純文本閱讀的方式來解讀《詩經(jīng)》,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復(fù)了作品中愛情詩的面目,但是,朱熹畢竟是一位理學(xué)家,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他以理學(xué)家的眼光又將此類愛情詩作全部歸為“淫詩”,這又不免落入了與經(jīng)學(xué)家們相似的窠臼中。馬端臨對朱熹“淫詩說”的反駁,雖有維護《詩序》的成分,但是對于修正被朱熹曲解為“淫詩”詩作的再解讀卻是有一番的意義。
最后,馬端臨《序》言《詩》的主張是較為中正平和的,而不是一味盲目地尊崇《詩序》。他寫道:“諸小序之說,固有舛馳鄙淺而不可考者,盡信之可乎?……則其舛馳固有之,擇善而從之可矣?!盵4]可以看出,馬端臨的《詩序》觀是豁然開放的。這種開放的《詩序》觀,相較于朱熹的“盡廢小序”的《詩序》觀,顯得更加開明而寬容的。與此同時,在當時學(xué)界大力尊崇朱熹廢《序》言《詩》主張的潮流下,馬端臨對《詩序》存在必要性所做的探討,可謂是獨樹一幟,引人關(guān)注。它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詩經(jīng)》,應(yīng)該說是大有裨益的。
通過論述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對朱熹《詩集傳》中帶有爭議性的觀點的批評,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朱熹有關(guān)《詩序》之辨和《國風》“淫詩說”的觀點確實存在不妥之處,馬端臨對其有關(guān)觀點進行反駁是有理有據(jù)和恰如其分的。而且,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盡管《詩集傳》中的觀點不盡全面、不盡合理,卻也是破中有立的大膽之舉,它對于促進《詩經(jīng)》學(xué)研究的發(fā)展是具有重要作用的。另外,我們從中不僅可以感受到馬端臨深厚的史學(xué)功底和鏗鏘有力的論辯才能,站在漢學(xué)派的立場上看,馬端臨的批駁是有理有據(jù)的。馬端臨實際上是把《詩經(jīng)》看作歷史文本,但由此恰恰比較出朱熹“廢《序》論”的實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回歸《詩經(jīng)》的文學(xué)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