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城市,除居住16年之久的杭州,我最熟悉的莫過于金華。
接到金華采風的邀請,我想即便不去也有兩三篇散文好寫。且不要說金華,就是其下邊的市縣,如義烏、武義、東陽、蘭溪都去過十幾次,葉圣陶筆下的雙龍洞也游過至少五六次。
采風不僅深入生活,搜集素材,也是文友相會的好機會。社會猶如高鐵,一日千里,人人都像趕火車似的,即便同城的文友一年也見不上一次,何況這次有北京的,河北的,新疆的,陜西的。孔夫子曰:“有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為這“不亦樂乎”也得參加。
金華古稱婺州,其中心城區(qū)為婺城,我們采風的重點也在婺城。沒想到的是這次采風改變了我對金華的印象,還顛覆了我的自信。采風所到之處,除雙龍洞之外我以前都沒去過,所以每到一處不是感到震撼,就是感慨萬千??磥韺σ怀且坏刂私猓辉谟谌ミ^多少次,而在于是否深入,往往自以為熟知,其實不過知之一二,僅知幾街幾巷,幾店幾棧,幾種小吃而已,像盲人摸象知之的不過如箕如石,如甕如繩罷了。
采風總要寫點兒什么,寫什么呢?婺城建埠已一千八百多年,東漢設(shè)縣,三國分郡,隋代建州,歷為州、路、府治和專屬駐地,有“歷史文化之邦、名人薈萃之地、文風鼎盛之城、山清水秀之鄉(xiāng)”之美譽,還是中國火腿之鄉(xiāng)、中國盆景之鄉(xiāng)、中國茶花之鄉(xiāng)、中國桂花之鄉(xiāng),以及中國茶文化之鄉(xiāng)。大詩人黃亞洲每到一處賦詩一首,我等徒有沖動也生不出半句詩句,只有對詩人,對亞洲兄欽佩和嫉妒不已。寫報告文學的真不該跟詩人一起采風,這就像猶如騎三輪的跟開寶馬的搭伴,被詩人搞得焦慮不已,連跳井的心都有。
說實話,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一位作家就是窮其一生也寫不完半座婺城,婺劇、婺窯、婺菜、八詠樓、侍王府、寺平古村、“白沙溪畔”瑯琊鎮(zhèn)隨便哪個不能洋洋灑酒地寫上二三十萬字?可是,我思來想去,選擇了寫琴壇村。
琴壇村不在這次采風之列。婺城“六山一水三分田”,琴壇是位于婺城與武義交接處的偏遠山村。沒有琴壇,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進金華。2010年的2月,李炳銀老師推給我一個鏈接,《文匯報》報道“浙江金華市婺城區(qū)箬陽鄉(xiāng)琴壇村村民日前專門成立罷免委員會,罷免了該村村委會主任鄧士明的職務(wù)”。李老師建議我采寫一篇反映農(nóng)村基層民主建設(shè)的報告文學。
第一次到琴壇村采訪,車在山路繞來繞去,不時“山窮水盡疑無路”,一個急轉(zhuǎn)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從婺城區(qū)政府到琴壇村46公里,我記不得過了多少“又一村”,突然眼前放亮,我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
司機說:“到了,這就是琴壇。”
我下車,小心翼翼挪幾步,面對幽美景色就該如此,不要說高聲喧嘩,就是腳步重了都是不敬與褻瀆。琴壇村坐落于山谷之中,兩側(cè)山峰各自聳立一塊山石,一個像頭盤發(fā)髻的女人;一個像陶醉的男子。進山之前,我做過功課,傳說唐代的茶圣陸羽攜妻訪茶,路過琴壇,感到口渴,叩開一戶農(nóng)家。在琴壇,上門即是客,哪有慢待之理?老婦人急忙泡碗茶敬之。陸羽端至鼻下,閉上眼睛啜一口,搖了搖頭,嘴角翹起,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好茶嗎?陸羽和夫人在琴壇村住下了,再沒有離去,變成兩尊石人。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村莊,沒有之一?!吧角逅悖L景旖旎”學生筆下的文字在我心底浮起。龍?zhí)断袂傧覐奶於?,在山石彈撥下而歡歌。溪南是山,一座連一座,無窮無盡矣;溪北有堤,山石砌就,堤面是路,一道臺階猶如從路上扯下的線頭延至溪里。溪水清澈,下邊的卵石比路邊的清晰質(zhì)美,讓我生莫名憐愛,有種下水撫摸之沖動。
幾位像隆冬樹枝失卻柔媚與婀娜的老婦人在溪邊從容地洗著衣服。二三十米的對岸臥一巨石,有八九只白鴨,體態(tài)完全不同于北京鴨,每只頭頂有一黑色斑點,有點兒像點子鴿。它們似乎剛爬上岸,已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地梳理著潔白的羽毛。
堤面之道不寬,可以過車。三五條黃毛柴狗懶洋洋地臥在道中,見我不叫不咬。我走近時,它們既不怯生也不惱怒;將碰到時,它抬頭看了看,慢騰騰爬起,搖搖腦袋,抖了抖毛,避讓開了。道邊的菜園子有幾只蘆花雞,鮮紅的冠子一伸一縮,漫不經(jīng)心地左啄一下,右啄一下,似乎吃完正餐,再來點甜點。道邊的房屋土墻紅瓦,側(cè)面看去像頂著斗笠的農(nóng)夫。平地很窄,房子一幢幢順坡爬了上去,錯落有致,有的像是在一幢的頂上又建一幢,有點兒布達拉宮的味道,難怪被稱為江南“小西藏”,看來名不虛傳。
溪邊的凳上坐著一排老人,有男有女,好像有人喊聲“向右看齊”似的,他們齊刷刷地轉(zhuǎn)過頭來,目光柔若月光,沒有驚奇,沒有疏遠,也沒有嫌棄,像我呼吸的負氧離子超過城市幾十倍的空氣充滿著慈祥與友善……我端起相機,他們既不像城里男人露出厭惡表情,也不像城里女人擺個做作的pose,而是坦然自如,該咋樣還咋樣。
琴壇的海拔1000多米,風景幽絕。幽絕則偏僻,偏僻則貧窮,則落后。2000年前,琴壇不通公路。一位副市長下來視察,從早晨走到掌燈才進了琴壇村,不僅疲憊不堪,還有幾分狼狽,一雙好端端的鞋子竟走爛了。副市長對村民很同情,撥十五萬元修筑公路,于是車才能開進琴壇村。琴壇村隸屬于箬陽鄉(xiāng),村與鄉(xiāng)政府之間的公路還沒開通,村民要去鄉(xiāng)政府辦事,或沿山間小道步行四公里,或乘車繞行20多公里。
在經(jīng)濟發(fā)達的浙江,許多鄉(xiāng)村建得像城里的富人區(qū)、郊外的豪華別墅群,應(yīng)有盡有。琴壇村多數(shù)人家住在上世紀建的泥土房里。村里山多地少,一百三十二戶農(nóng)家、三百八十九口人,僅有耕地三十四畝,主要經(jīng)濟作物是茶葉、箬葉和毛竹??窟@些哪里富得起來?年輕力壯的、精明強干的村民紛紛去了婺城、義烏,或經(jīng)商,或打工,有的已在婺城或義烏置房,舉家遷去,留下的搬不走的老宅。我在村里轉(zhuǎn)一圈兒,許多房門吊著掛鎖,鎖梁銹跡斑斑,似乎三四年沒有開過,不知還能不能打得開。在村里見到的人除老人、年過不惑的婦女,就是學齡前的孩子。
好像有棵消息樹,不到兩袋煙的功夫,似乎琴壇村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位戴眼鏡,背相機的作家進村了。村民質(zhì)樸,見面不是邀我進去喝茶,就是要燒點飯給我吃。來之前,聽說琴壇村三百八十九人說五種方言,有福建話、金華話、湯溪話、永康話,還有武義話,我擔心自己聽不懂。沒想到村里人都會講普通話,年紀大的說不大標準,我能聽懂六七成,加之肢體語言和表情,幾乎沒有什么障礙了。
一位當過兩屆村主任的張姓老人說,青壯年差不多都進城了,前兩屆的村干部年紀都跟他仿佛。2008年,村委會換屆,村主任的候選人有兩位,一位六十六歲,一位六十八歲,報到鄉(xiāng)里沒有通過。鄉(xiāng)里要求村主任候選人要年富力強,能帶領(lǐng)鄉(xiāng)親致富。最后,四十來歲的鄧士明當選村主任。
鄧士明這人不壞,為照料年逾古稀的老母親沒有外出打工。他沒讀多少書,性情真爽,肚里沒有彎彎繞,咋想就咋說,一年多村主任當下來得罪了不少人。2009年10月下旬,鄧士明把穿村而過的龍?zhí)断砸荒暌蝗f六千元的低價承包給了山外的老板。村民聽說紛紛反對,在城里做生意和打工的年輕人“殺”回村,要收回龍?zhí)断`囀棵骶芙^收回龍?zhí)断?,在婺城的年輕人成立了同鄉(xiāng)會,在同鄉(xiāng)會的推動下,村里選舉產(chǎn)生了罷免委員會,最終罷免了鄧士明的村主任職務(wù)……
罷免了鄧士明,誰來當村主任?難道還讓年近古稀的老人來當?年輕人開會討論,有人說,選村委會就是選擇琴壇村的未來。還有人說,盡管我們在城里賺了錢,也不能丟棄琴壇村,這是我們自己的家園,每個人都要為家園出一把力。有人提議,我們這些年輕人要站出來,讓鄉(xiāng)親們選擇,誰當選誰回村。
2010年4月,43歲的張榮海高票當選村委會主任。張榮海有一輛柳州五菱小貨車,過去在金華從事運輸,年收入數(shù)萬元,家里的小日子過得不錯。當選為村主任后,張榮海放棄城里的生意,回到了琴壇村。第二年,三十多歲的廖祥海放棄了年收入幾十萬元的生意,回到琴壇村當村支書。
我和婺城區(qū)委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李英經(jīng)過數(shù)次深入琴壇村采訪之后,創(chuàng)作了報告文學《讓百姓做主》。這部作品在社會引起很大反響,獲得了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和北京文學獎,多家影視公司找上門來,洽談電視改編權(quán)……
那幾年,我有空就去轉(zhuǎn)轉(zhuǎn)。一次,在橋邊遇到身穿白襯衫、黑褲子,胡子刮得光溜溜的鄧士明,他很熱情,邀我去家里喝茶。我打量一下,笑著說:“士明,你比我上次采訪時更像村干部了?!彼α诵Γv述一些對村莊治理的想法,以及對琴壇未來的關(guān)心。
婺城采風的第二天,我撥通了廖祥海的電話。聽說我在婺城,他一下班就趕了過來。據(jù)我所知,這些年來,不論廖祥海還是村里的其他年輕人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突然想起,當年廖祥海決定放棄金華的生意,回村當支書時,父母反對,正懷二胎的妻子哭了一遍又一遍,大孩子眼看就要上學,家搬回村,孩子去哪讀書,鄉(xiāng)小的教育質(zhì)量哪里比得上婺城?老二就要出生,家里開銷越來越大,祥?;卮寰蜎]有什么收入了,接下來的日子可怎么過?
廖祥海回村后干得很好,先后被評為婺城區(qū)十佳村書記、浙江省千名好支書。2016年,他考取公務(wù)員,當上箬陽鄉(xiāng)副鄉(xiāng)長,不過一直在兼任琴壇村支書。2019年,他被調(diào)到婺城區(qū)另一個偏遠鄉(xiāng)任黨委委員,只得辭去了琴壇村支書。我打量一下廖祥海,似乎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還那么年輕,那么朝氣蓬勃,只是比過去稍微曬黑了,當鄉(xiāng)干部不容易啊,要走村串戶,風里來,雨里去的。
現(xiàn)在的村支書是余根基。我跟余根基也很熟,第一次采訪就認識了他。二三月份,金華還很冷,余根基穿著灰色制服大衣,看上去有幾分英武。原來他在金麗溫高速公路打工,穿的是工作服。余根基那時就是村支委,也是罷免委員會委員。為此,他不僅跟舅舅和舅媽鬧翻了,還差點兒離了婚。舅舅是村民代表,在溪灘承包合同上簽過字。舅舅認為余根基這樣做不僅是跟鄧士明過不去,也跟他過不去。另外,鄧士明答應(yīng)給舅舅辦低保,鄧士明被罷免了,他的低保也泡湯了。
余根基對舅舅說:“你有三個兒子,吃什么低保?這說出去也不好啊。”
舅舅氣得大罵:“外甥是狗,吃完就走!”
罷免委員會天天晚上開會,同鄉(xiāng)會要交五百元的會費,余根基結(jié)婚遲,40歲才成家,那年兒子才一周歲。老婆是幼兒園園長,當工作很忙。他晚上不回家,老婆連飯都吃不上。老婆發(fā)出警告:“你再這樣下去,咱們離婚。”余根基收入低,每月僅有兩千多元,要還六七百元的房貸,還要孝敬父母一些兒,會費一時拿不出,先交三百元,那二百元分月補交。他就這樣克服了重重困難做了下來。
廖祥海說,張榮海到屆之后,張明華當選為村委會主任。張明華是能人,20多歲就擔任過村主任,后來跑到金華去經(jīng)商,經(jīng)營過紅雙喜婚慶廣場,賺了不少錢。記得他開著一輛奧迪A6,穿著花襯衫,一副大老板派頭。我沒有想到他能回村當村主任。
村莊沒有了年輕人也就失卻了朝氣、活力、生機和希望。中國鄉(xiāng)村正在萎縮與消亡。最近一位著名出版人跟我說,她這幾年駕車走訪了一百多個村落,有些村落已成為孤村和鬼村。一次,聽說有座山上有一個古村落,還留有十三枚牙、七個老人,她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趕了過去。村莊里有許多百年老宅豎立在那里,猶如千島湖下的古城沒有人影。她站在村中高聲呼喊:“有人嗎?還有人嗎?”沒人回應(yīng);她一扇接一扇地叩門,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邊空無一人。那里已無一人一牙。
九年過去了,已有三位年輕人回村擔任村委會主任?,F(xiàn)在的村主任叫張小寶。我采訪過他,個子不高,胖胖的,曾在義烏做外貿(mào)生意。在這些年輕人的帶動下,琴壇村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通往箬陽鄉(xiāng)的公路修好了,村委會那幢搖搖欲墜的泥土房也變成二層小樓,民宿和農(nóng)家樂也開辦起來,一年游客達10多萬人次,被稱之為“華東客家第一村”……
鄧士明一直沒有離開村子,聽說他當上了河道長,干得不錯。
作者簡介:
朱曉軍,教授、一級作家,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杭州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誠壹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主任。承擔過國家出版基金、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等創(chuàng)作項目,在《中國作家》、《當代》、《北京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約300萬字,作品入選《中國文學年鑒》、《中國文庫·1949-2009報告文學選》、“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出版有《一個醫(yī)生的救贖》、《中國工匠》、《大國糧倉: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實錄》、《快遞中國》(合著)等作品17部,先后榮獲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新中國60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