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琳
嘗產,俗稱“公嘗”,即傳統鄉(xiāng)村社會人們以家族或父輩家長的名義配置但為同一家族或宗族各房共同占有的公共財產,且其本身或相應收入最初主要用于每年特定時間節(jié)點進行祖先祭祀儀式、墳墓與嘗田的修整或其他與祭祀有關產業(yè)的維護,后來又便宜于家族子孫的家族公有資產,一般分為嘗田、房胙丁田、嘗田屋等有形資產形式。
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對贛南尋烏的宗族公產的來源有這樣一段描述:
尋烏公田多,成了各區(qū)普遍現象。各種公會多得很,祠堂里的公會如什么“公”什么“公”,差不多凡屬死人,只要是有“后”的,而他的后又是有錢的,他的所謂后者必定從他們的家產中各家抽出一份替他立個公。這種湊份子立公的辦法是什么姓都普遍采用的。湊成的份子一概是田地,不用現錢。再則那什么公還在時,他自己就留出田產立起公來,這一種比前一種更多。公田一經成立,就年年收租。租除祭祖用費外,大概總是有多余的,便把它積蓄起來。積蓄的方式不是拿谷積蓄,而是拿錢積蓄,就是每年把多余的谷子糶給貧民,把錢積起來。積得若干年成一筆大款,便購買田地。如此下去,這一公的田地就漸漸地多起來。但這積蓄增多的在全部款子中只占去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由他的子孫均分了去……從田產中挖出一部分不分,作為公田,永不變賣。一面有了他死后的祭費,一面呢,他的窮困的子孫便得了周濟了,這叫做“留出后路”……出名叫做祀祖,其實是為了自己。所以輪流受租名則是輪流替祖宗受租,實則是輪流替自己收租。
這就告訴我們,在以尋烏為代表的贛南山村社會中,家族公產以嘗產的形式普遍存在,所占比重相當之高;分家析產之外,祖宗留出作為嘗產的“公”不同于后世子孫湊份子的“公”,其在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不容小覷,是理解傳統鄉(xiāng)村家族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兩把鑰匙,值得引起學界的重視。
2017年7月19日,我在江西贛州南康區(qū)的民間道教博物館拍攝了一批贛州地區(qū)民間文書,其中有七冊號稱“潁川郡鐘氏”的家族分家析產《鬮簿》(一冊)文書和祭祀嘗產《嘗簿》(六冊)文獻。據朱心真館長介紹,其為崇義縣文書,時間上起乾隆四十七年五月,下訖咸豐四年四月,詳細記載了該家族分家析產和家族嘗產的相關條規(guī)及變動情況,能大致反映該家族在家族資產配置中對嘗產的處置和經營實踐。如其中最早一份《嘗簿》言:
潁川郡鐘氏十六世秀色仝妻黃氏生九子……吾今面命汝兄弟九人,當體父志,世守□承祖父遺命良規(guī),以報柱公深愛厚恩也。爰請親族前來,將吾所有田租抽立貢、監(jiān)職員衣資谷一十二石正,又抽立文武秀才、恩拔、副歲貢生油火谷一十二石,上其余之田,俱一以為柱公嘗田,其租谷每年九房頒入房胙谷一十石正,其余之谷,每年祭祀公用外,俱照丁均分。春祭次日均分一半,至五月初三日一足均分。倘要修整祖墳、學堂、嘗田□所有公用等項,俱系照丁之谷公用。面命立《嘗簿》九本一樣,各執(zhí)一本,永遠為照,子子孫孫,世世遵行,毋作聰明,以越吾規(guī)。
大清乾隆四十九年甲辰春正月吉旦? 父面立
…………
從《嘗簿》這些條文,可以清晰地看到傳統贛南鄉(xiāng)村社會民眾對家族財產處置的諸多細節(jié),其中,對嘗產處置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照房照丁分息”,即一家族的家長所留存下來的公產,按照各房丁數的多少均分嘗產所帶來的除去祭祀祖先支出所需費用后的收益,丁的多少決定了所在房所獲得嘗產收益的份額。
如果進一步延伸,我們似乎還可以繼續(xù)追問:傳統社會對于家族財產的代際傳遞主要有以稀釋族財、各管各業(yè)為主的分家析產和訂立諸房照丁分息的嘗產兩種形式,其中傳遞的對象都是家中男丁。那么,傳統贛南一帶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的形成根源除了我們以往普遍認為的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是否還有為實現家族財產代際傳遞和盡可能多地占有嘗產收益份額的經濟考量?
現實的情況往往可以折射歷史的某些方面,甚至顛覆歷史書寫之言說。我的家族(贛州南康區(qū)鏡壩鎮(zhèn)洋江村吳氏)至今保留有一口池塘的公產,當我將此問題拋出與我的母親討論時,母親對我所提嘗產的“照房照丁分息”原則提出了質疑。她說:“我們家庭(家族,贛南客家習慣語?!P者注)的那口池塘,以前確實是每家輪流管理,年關各家按人頭分魚。但不是以男丁人數來分,只要在村里分到了田地的人頭都有份,不管男女,可以說是‘照組照人田均分。更為關鍵的是,我們家庭的那口池塘不是按我們這個家庭的房來分的,而是在大集體時期按大隊小組來分的,原有的家族公產全部都打亂了來分的。我們小組有我們家和柿子樹下那里的連英、蝦米、太陽哥哥、淑英奶奶四家以及你堂爺爺的大兒子明道、二兒子明遠兩家共有一個池塘,而堂爺爺家的明選、明重兩家和別的幾家共一個小組,共用在中車那里的另外一口塘?!蹦暧讜r只知道每到年關家里可以“不勞而獲”分得數十斤大魚和小魚,而且我家有老奶奶、爸、媽、兩個姑姑和我兄弟兩個一共七口人,每人都分到了自己的田地,所以在各戶當中分得的魚最多,每每這個時候,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但大集體時期的生活對于我而言完全沒有具象的概念。
與母親的談話讓我清楚地意識到,家族嘗產的處置方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不管清代贛南重男輕女思想中是否有家庭財產代際傳遞這一經濟關系考量的因素,時移世易,在贛南流行的嘗產處置至少經歷了從“照房照丁分息”到“照組照人田均分”的嬗變。這里的人田,指的是大集體時期分得田地的人口,不管男女老幼;而考察傳統社會家族嘗田或公產之演變,不可或缺的恰恰是歷史研究的歷時性眼光和倒溯性思維。
[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基金“明清贛南基層組織與民眾生計研究”(LS1504)、國家社科基金“清代贛南客家地區(qū)基層治理研究”(15CZS049)、江西科技師范大學人才培養(yǎng)“青年拔尖人才”人文社科項目“明清贛南客家地域社會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江西科技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