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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dú)的城市

2019-07-12 12:53李治邦
花城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安安市長博物館

李治邦

張心計所在的這座城市是古城,有千年的歷史,城市里邊被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hù)單位的就有一百六十多座。隨便去一個地方就能看到前輩留下來的建筑,最多的是寺廟,還有名人故居。另外居然有九座教堂,雖然經(jīng)過戰(zhàn)爭但保留完好。其中一座是猶太教堂,據(jù)說在二戰(zhàn)期間有上千的猶太人居住在這里,被保護(hù)下來沒有遭到蹂躪。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座城市的善良,多少次要拆,都被各種理由阻擋住了。為此,這座教堂成了這座城市善待別人的一個象征,后來逐步影響擴(kuò)大。

張心計是市博物館副館長,在全省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文物鑒賞家。他個子高,皮膚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點(diǎn)兒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不在這個社會的狀態(tài)下,按照他自己說的,就是跟不上這個時代,因?yàn)橄埠霉抛之嫞瑵撘颇?,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張心計老婆叫安安,在公安的刑偵大隊,兩個人差距很大。安安說跟張心計結(jié)婚就是一個歷史錯誤,他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烏托邦,就他一個人的心靈在那里棲息,都容不得她。安安一聲嘆息,我們倆都不吵架,我每次說到他,他就閉目養(yǎng)神。我跟他說,現(xiàn)在是一個紅塵滾滾、物欲橫流的背景,你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安安說,跟他說急了,他就走人,真不是個男人。最讓安安生氣的是,說他喜歡收藏古書,其中有上萬冊的善本,大都是宋元時期的,還有上百幅的字畫。那天,安安就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隊里給了我半個月的假,真是破天荒,你干脆跟我去一趟瑞士,我特別喜歡那里。張心計說,沒有這么多錢,我算了,咱倆起碼要八九萬。安安說,你隨便賣一張扇面就夠了,還就是民國時期的。張心計竟然惱火了,戳著安安的鼻子說,以后這樣的話你不能再說。安安很是意外,她就是一個玩笑,而且張心計也知道她在開玩笑,就問,我再說了怎么辦?張心計怔了一會兒說,我會半年不跟你做愛。

說來,張心計跟安安結(jié)婚是在他三十四歲的時候,安安比他小六歲。兩個人在結(jié)婚前就要進(jìn)行婚前財產(chǎn)的公證,張心計弱弱地說,我所有的書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死了就全給博物館。安安很不高興,說,誰惦記著你那些破書舊書,都是發(fā)霉的味道。有的時候安安也去看他的收藏,張心計都逼著她戴手套。安安也有辦法回敬他,那就是做愛的時候逼著他戴避孕套。張心計喊著別扭,我太難受了。安安就笑,說,你怎么跟我說的一樣呢。安安和張心計的關(guān)系說不上怎么樣,一個是博物館搞字畫鑒定,有名氣的副館長。一個是刑偵大隊的刑警,每次上現(xiàn)場,都是在那勘察嫌疑犯留下的痕跡。兩個人的認(rèn)識是通過張心計的父親,一個銀行家,安安的母親是張心計的部下。兩家嘻嘻哈哈地就定了婚事,那時候張心計還在上高中。后來,張心計之所以同意這門婚事,很簡單,他就覺得博物館里總是被什么人盜畫,他找了安安就等于有了破案的人。安安喜歡張心計,沒有別的,就是覺得他有學(xué)問有膽識,一個男人沒有學(xué)問狗屁不是??傆腥撕闷娴貑査麄z怎么能走到一起,完全不搭的異路人。張心計就說,我倆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就跟冬天刺猬取暖,靠得太近了會扎到,離得遠(yuǎn)會冷,到最后既不疼也不冷的距離最好。

張心計的父親是一家銀行的行長,他收藏的古書或者善本嚴(yán)格意義上講都是他父親的。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父親就跟他講這些收藏的故事,這些善本的來歷。更主要的是講解這批字畫的作者風(fēng)格流派淵源,還有怎么識別這些仿照他們的東西。后來,張心計也想跟父親一樣講給安安聽,安安就只給半個耳朵。因?yàn)榘舶蚕矚g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張心計心情不好的時候,安安就帶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廣州,再后來甚至到法國。張心計的父親留給他一筆錢,安安的母親也能接濟(jì)他們。兩個人互相熏染著,安安也能在古字畫里看出個子丑寅卯,張心計也能知道牛排幾分熟為好,什么樣的牛排配什么樣的紅酒做伴。在張心計上高三的時候,他父親就在自己辦公室里懸梁自盡了。因?yàn)槭裁床恢?,說什么的都有,但多數(shù)的版本都說是侵吞了國家財產(chǎn)后被發(fā)現(xiàn),畏罪自殺。當(dāng)時公安局竟然沒有去搜查他的家,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張心計站在父親的遺像前冷冷地看著。因?yàn)槟赣H跟父親離婚了,所以父親自殺后,母親就重新搬了回來,她不忍心看兒子孤獨(dú)。張心計從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后又上了兩年研究生,但研究生學(xué)的是文物?;貋砗笕チ瞬┪镳^,他去博物館沒有考試,算是招聘人才。因?yàn)樗谏涎芯可陂g回來一次,在博物館看了一場明清名家字畫展,當(dāng)場就告訴人家,你們這幅王寅的畫是假的。起初博物館不信,最后在北京找了一個專家看,印證了張心計的判斷。在張心計和安安戀愛的時候,他突然對父親自殺的原因有了濃厚的興趣,開始艱苦地調(diào)查。他的母親是一家字畫店的營業(yè)經(jīng)理,人很老實(shí),長得也很一般。張心計從小就崇拜父親,父親英俊瀟灑,飄逸倜儻。他鬧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選擇了母親,他覺得這也是個謎。當(dāng)然,后來父親當(dāng)上行長后開始膨脹,喜歡上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的女老師,跟母親離婚了??珊髞硪矝]有娶這個女老師,女老師就去了英國。父親自殺后,母親回到家里,張心計總愛問母親這個問題,父親怎么選擇了您呢。母親解釋很枯燥,說是因?yàn)橐粡垙埓笄М嫷摹断矫┥帷?。母親說這是家傳下來的,她一直留著。后來你父親知道我有這幅畫就總找我,讓我賣給他。我不同意,說是家傳的,除非我死了。后來你父親為了得到這幅畫就娶了我,自然這幅畫就成他的了。母親說的時候很生氣,張心計覺得很好笑,認(rèn)為母親在欺騙他。他對母親說,你知道他為了這幅畫娶你,你就跟了他。母親說,我那天和他喝了酒,喝多了,你父親就強(qiáng)奸了我。我有了你,你說我能不跟他嗎。張心計這次倒是信了,因?yàn)楦赣H生前無意中說過,我跟你母親做愛生了你,但你母親當(dāng)時很不情愿。

母親搬回來以后,張心計才看到張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是張大千1933年畫的,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diǎn)綴著寥寥的蘆葦。那是安安第一次上他的家,據(jù)安安事后說,你家的氣場有些不對,我總覺得你父親沒有走,在昏暗處能吮到你父親的味道。張心計說,你別嚇唬我,我不信這個。三個人吃飯,都是母親做的。母親是湖南常德人,做的菜有些辣,但煮的豆腐泡很香。母親從后屋把那幅畫捧出來,走路的姿勢都小心翼翼的。母親親自打開,張心計在那兒仔細(xì)地看,他很奇怪,這幅畫為什么父親沒有給他看過。母親說,你姥爺當(dāng)初在北京琉璃廠當(dāng)過管店面的,會裱畫。他到這座城市來,也是因?yàn)轳旬嫛Uf那次過中秋,你父親找我,當(dāng)時你姥爺還在,兩個人賞月喝酒。一壺燙熱的白酒,兩三只鮮靈靈的大湖蟹,他們大醉。你姥爺拿出《溪山茅舍》顯擺,被你父親一眼看中,愛不釋手,要拿十萬塊買走。你姥爺酒醒了很懊悔,當(dāng)場拒絕。后來,你父親就等著你姥爺去世,下功夫盯上我。我嫁給你父親,這幅他夢寐以求的《溪山茅舍》就成了我的陪嫁。安安當(dāng)時問,這幅畫現(xiàn)在值多少錢?母親很不高興地剜了一眼安安,說,沒有價格,你要是給心計生一個兒子,那就是他的了。母親又把畫拿走,張心計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幅畫。

在這座城市有兩座文化地標(biāo),一座是那座猶太教堂,因?yàn)樵谌珖僖?。再一座就是建了沒幾年的市博物館,它的構(gòu)造像一只白鷺,四周是碧水,寓意著白鷺在水中游弋。當(dāng)時政府投資了五六個億??山ǔ梢院螅苌儆腥巳タ础?dān)任市長的袁學(xué)明很生氣,幾次開會都發(fā)脾氣,說,沒有很多人去博物館,說明這個城市的墮落而愚昧。這句話很厲害,于是,很多部門為了討好袁市長,就組織人輪流去參觀。參觀的時候里面就像個會議廳,你要是不知道的話,進(jìn)去以后聽到的都是官場上的互相應(yīng)酬。講解員本來準(zhǔn)備好的講解都被這些官話和廢話淹沒了,沒人聽,誰也沒興趣。有一次袁市長帶著意大利的外賓到博物館,因?yàn)檫@個博物館有一張意大利的一位華僑捐贈的中國地圖,是意大利1860年出版的。華僑無償捐贈給這個博物館。經(jīng)有關(guān)專家鑒定,該地圖把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均列入中國版圖,為進(jìn)一步證明釣魚島是中國固有領(lǐng)土提供了歷史依據(jù)。袁市長本來心情不錯,但看著空蕩蕩的博物館,再看著大廳里有一些大媽大娘在里邊摘菜聊天,痛心疾首,對陪著的張心計說,博物館在國外就是藝術(shù)的殿堂,在我們這兒怎么成這個樣子,政府投的幾個億真是打水漂了。張心計只是笑了笑,然后對意大利外賓介紹著博物館,主要說兩件鎮(zhèn)館之寶。一個是八大山人朱耷的幾幅畫,再有就是雍正琺瑯彩官窯一個半尺高的瓶子。

就是這個小瓶子,張心計進(jìn)博物館的時候,老館長自豪地告訴他,價值在兩個多億。張心計好奇地問,為什么會這么高的價呢?老館長告訴他,文物不是以年代是否久遠(yuǎn)來論價的,漢朝的陶和罐頂多就是萬八千塊,因?yàn)樘嗵珷€了。而這個雍正琺瑯彩的瓶子,官窯燒的時候就這么一件,居然燒成了。就這一件,價格就高了。做人和文物的等級一樣,你要是都和別人一樣,沒有你自己的絕活,也就是個漢朝的陶和罐子,永遠(yuǎn)不會到琺瑯彩。為了這個雍正琺瑯彩,老館長讓他在展廳里站了半年,就守著這個不起眼的小瓶子做講解。張心計不服氣,悻悻地說,我是搞研究來的,不是當(dāng)講解員來的。讓我為這個小瓶子站崗,我的臉面往哪擱!這話最后傳到老館長的耳朵里,老館長笑了,說,他不愿意站可以離開,想站的人多了。張心計是用英語講解的,講雍正時期的官窯和來歷,講這個小瓶子燒制的過程和技術(shù)難度,講這個小瓶子的色彩和質(zhì)地以及紋路,最后說出了那個兩個億的天價。外賓們大為驚嘆,其中一個漂亮的女人還當(dāng)眾擁抱和親吻了他,弄得張心計失去了往日鎮(zhèn)定。當(dāng)外賓離開的時候,袁市長告訴他,那個漂亮女人是意大利羅馬市長的女兒。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這個漂亮女人擁抱張心計的照片就在網(wǎng)上瘋傳,跟帖的有幾萬人。安安給他發(fā)微信,張心計才看到。他幾乎不看微信,沒有朋友圈。張心計很詫然,誰給拍攝的,而且拍攝的角度很有誘惑,他臉上的表情色瞇瞇的。他跟安安說,這是誰發(fā)出來的。安安回復(fù)他,查不出來。張心計知道最近這一兩年總有人背后整治他,告狀信很多,而且十分惡毒。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剛才跟外賓介紹的時候有誰在旁邊,他只記得有不少人跟著。每次只要是他出面講解,都會來很多人。他知道整治他的人就在這個人群里,不知不覺地潛伏。

晚上吃飯,母親做的常德米粉,張心計愛吃,安安說你母親再做這個我就絕食了。母親給安安炒了一個油燜蘆筍,安安吧唧嘴吃著。張心計發(fā)現(xiàn)安安下巴頦很好看,尖尖的,圓滑而清潤。他甚至想去撫摸。安安對他說,你有心事。張心計問,你幫助我分析一下,我得罪誰了,怎么總是害我呢?安安說,我又不是你們館里的人,我哪知道,反正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色鬼,我看你的手在那個女人的后背,而且這個女人的后背是裸露的。母親不說話,就在旁邊吃著飯,看著電視。電視里是央視的九頻道,總是看見一群獅子在吃一個什么動物,血淋淋的。張心計哪次都跟母親說,咱能不看這個嗎?母親就說一句,就這個好看。安安說,你們館是不是在評職稱?張心計說,早評完了。安安說,你不要把誰都當(dāng)成你的朋友。張心計哼了哼,我必須要找出這個人,或者幾個人,他們已經(jīng)寫了我上百封的匿名舉報信,這得跟我有多大的仇恨呀。安安收拾著碗筷,說,誰跟你最好呀?張心計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跟我最好的一定是對我最恨的,都不會是。母親在旁邊說,你臨帖吧,氣太亂了。張心計走進(jìn)父親的書房,開始靜心臨王羲之的帖子。父親對他說過,漢字是由點(diǎn)和線組成的,紙上的字就是黑白兩色,那可是寂寞之道。張心計說,知道,書法就是修煉自己的。他給自己寫了一幅座右銘,掛在墻上:寂寞之道不寂寞,其樂無窮。最近,張心計頭疼的事比較多。上面組織人查賬,發(fā)現(xiàn)他違紀(jì)了幾條,就是有一筆花費(fèi)沒有上館務(wù)會,那一筆就是八千多元。是到外地買宣紙的錢,每個月都要買。還有就是他到江西南昌開會,有半天去了朱耷博物館,而且在那里請館長吃了一次飯,花了六百多元。上面的人明確說,你去朱耷博物館是錯誤的,因?yàn)樵谡埣偃粘讨袥]有這一項,你是借著公家事辦了自己的事。張心計很不服氣,跟上面的人頂撞了幾句,最后肯定是找他談話,然后全系統(tǒng)通報批評。他曾經(jīng)跟安安說過,懷疑就是這個人給他寫的匿名舉報信,被安安排除了。她說,這個人盯你已經(jīng)三年了,可你跟上面的這個人剛剛頂撞的。張心計和安安住在母親樓下,回到自己房間,發(fā)現(xiàn)對面的樓房都是黑的。他覺得有些恐怖,整幢大樓都是黑的,像是一個黑眼珠。安安在接電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一個人把他們廠長家的房子點(diǎn)著了,廠長和他老婆都燒死在里邊?,F(xiàn)在他在看守所不承認(rèn)了,說是他就是這么想,可沒有真的去干。廠長家著火是有人點(diǎn)的,因?yàn)樗鷦e人說過這個想法。他聽見安安說,有可能的,這個人聽到他說過,結(jié)果就借著這個人的想法做了,他一定比這個人還恨廠長。張心計覺得自己心思確實(shí)有些亂,母親說的沒有錯。他在館務(wù)會上申辯,沒有人肯站出來替他說話幫腔,都是悶著臉坐著。他很生氣,他去朱耷博物館是準(zhǔn)備聯(lián)系借展的,走的時候說過,怎么就都不吭聲呢。館長空缺,現(xiàn)在主持工作的是他。他覺得自從主持以后,他就沒有安生過,過去跟自己好的人都躲著他走。有一次他在館務(wù)會上認(rèn)真地說,我不想主持,現(xiàn)在誰想干,我就拱手讓給誰。大家竟然笑了笑就散會了,而且好像他剛才放了一個屁,走得很快。

安安習(xí)慣把汽水倒進(jìn)紙杯里靜靜地喝,快喝完了才漫不經(jīng)心問張心計,你喝嗎?張心計搖搖頭繼續(xù)問,你是專業(yè)的,你說啊,誰這么不放過我,那么對我耿耿于懷。安安說,你說現(xiàn)在人怎么這么狠呀,說報復(fù)就放火,要不就殺人,而且能大卸八塊,從容自若。張心計沒有理會去洗澡,回來見安安又打電話,還是那個案子,越說越激動。張心計喊了一聲,安安你的洗澡水滿了。安安放下電話,說,那個被懷疑放火的提供出兩個嫌疑人,一個是他的師兄弟,一個是他的情人。張心計問,這兩個人都恨廠長嗎。安安說,不,都恨他。張心計笑了,說,安安,你穿上警服也很精神,真的。你什么時候穿著警服到館里走走,我陪著你走一圈,我會大聲地喊,我老婆是刑警。

天空完全黑下來,外邊的燈光像沙子般地罩過來,影影綽綽地散在地上。張心計發(fā)現(xiàn)對面黑著的大樓陡地亮起了燈,萬家有了溫馨。

天氣到了深秋,這座城市還顯得很悶,像是在罐頭里。

快下班的時候,袁市長突然到了博物館。他把秘書甩在外面,面對張心計認(rèn)真地問道,你是張行長的兒子?張心計冷冷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心里在抑制著,在他調(diào)查的行跡里,袁市長可能是逼父親懸梁自盡的人。父親在銀行的一個老朋友,在張心計到博物館報到的那天,曾經(jīng)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都是袁學(xué)明的名字,一共寫了足有二十多個,張心計一看就是父親的筆跡。父親老朋友對他說,這是你父親死前寫的,寫完了就扔到紙簍子里,后來,被我發(fā)現(xiàn)悄悄留下來。張心計問過父親老朋友,袁學(xué)明和父親關(guān)系究竟怎么樣?對方回答,你父親當(dāng)時是行長,袁學(xué)明是副行長,他是你父親一手提拔的。兩個人關(guān)系表面上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可背地里袁學(xué)明憎恨你父親,幾次都大罵你父親犯了戒條,有次甚至動手打了你父親一個嘴巴。袁學(xué)明對你父親說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有句話我在遠(yuǎn)處聽到,記憶猶新,就是威脅要告你父親,讓你父親威信掃地進(jìn)大牢。張心計對父親這位老朋友很感激,因?yàn)楦赣H生前交的朋友不多,他算是一個了。幾年前,父親這位老朋友突然去世。張心計覺得自己手里的風(fēng)箏斷了線,只能看著自己放出去的風(fēng)箏在空中驟然消失。

袁市長來了就去了精品廳,張心計知道他每個季度都要來一趟看看。袁市長不滿地問張心計,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說呢。張心計回答,我不知道您是我父親的好朋友。袁市長驚訝地問,你母親沒告訴過你嗎?張心計笑了笑,說,母親從來不提父親的事。袁學(xué)明又問,她怎么解釋你父親去世的呢?張心計控制著自己,平靜地說,母親說他是心臟病發(fā)作。袁市長說,聽你母親的,不要聽別人說什么。張心計問,別人說什么?袁市長臉色很不好看,說,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會盡力幫助你的。張心計抽冷子問,有人說我父親是自殺的,您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有可能嗎。袁市長說,你父親很自負(fù),是個特別有尊嚴(yán)的人,他能自殺嗎。張心計心血來潮,繼續(xù)問,我父親有什么做錯的地方嗎?袁市長警惕地看著張心計,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張心計笑了笑,我就是這么說。袁市長沉思片刻,誰沒有做錯的時候呢,就怕是有的做錯了能收回來,有的就無法彌補(bǔ)了。袁市長來到朱耷那幅畫跟前認(rèn)真看著,問,聽說你到南昌聯(lián)系了朱耷作品到這里展覽?張心計說,現(xiàn)在我不想搞了。袁市長驚訝地問,為什么呀?張心計說,因?yàn)槲胰ツ喜燹羌o(jì)念館沒有請假,已經(jīng)通報批評我了。袁市長怔了一會,為什么沒有請假呢。張心計說,我當(dāng)時有了靈感,覺得到了南昌為什么不去朱耷紀(jì)念館呢。袁市長說,那也不要停呀。張心計憤憤地說,都通報我了還搞嗎,我怎么這樣賤呢。袁市長狠狠地說,你跟你父親一樣,就這么自以為是。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張心計發(fā)現(xiàn)偌大的精品廳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就是想跟袁市長較勁,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個雞蛋在朝石頭上撞。

那天晚上,張心計沒有回家,跑到酒吧,瘋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想找個人把自己弄回去。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一個信任的人。他悲哀自己活了這么大,只有母親守衛(wèi)著自己,而沒有人能詢問他溫暖他。他踉蹌地走出酒吧,找個馬路邊,摳著自己的舌頭,把胃里的爛東西都嘔出來。這時,他看到一雙腳,一雙小腳,沒有穿襪子,腳面光潔而滑潤。他抬起頭,見是在酒吧遇到過的一個女人。兩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喝酒,聊天的時候,知道這個女人是個酒吧歌手,酒吧人多的時候就唱歌,人少的時候就等著。張心計問,你叫什么?女人嫣然一笑,我叫原臣,原來的原,臣民的臣。張心計站起來又是一口,吐在原臣的身上。原臣不高興地嚷嚷著,知道我這身行頭多少錢嗎?張心計想對方不是善茬,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原臣給張心計叫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jī)把他強(qiáng)塞了進(jìn)去,然后對司機(jī)叮囑道,下車找這個醉鬼要錢,小心別吐你一身。張心計說,你的行頭多少錢?原臣說,你下次到酒吧我告訴你,你賠不起的。張心計在出租車?yán)镉謫?,你叫什么名字?原臣說,我叫原臣,我知道你是張心計。這句話說醒了張心計,他看著一臉狡黠的原臣,剛想要說什么出租車就開走了。在車上,安安打來電話問,你在哪里?張心計說,在回家的路上。安安說,你是不是喝酒了?張心計不耐煩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安安說,我在破一個碎尸案,晚上不回去了。張心計在車上看著窗外閃過的街道,人來人往,他覺得自己的精神也成了碎片,在夜空里飄舞著。還看到一對眼睛在外邊瞅著他,應(yīng)該是父親的。

終于下了一場雨,不大,但時間很長,浸入了地上就有了儲存。

上面的人又找他,問他是不是袁市長來了一趟問起朱耷作品到博物館展出的事情。張心計說,問了。上面的人問,你怎么答復(fù)的。張心計看了看上面的人,笑了,說,我說不搞了呢,這是我犯的錯誤。上面的人也笑了笑,各規(guī)各碼,你私自去是錯誤,但聯(lián)系朱耷作品過來展出是好事呀。張心計說,我這件事已經(jīng)被通報批評了,然后朱耷的作品又過來展出,這就顯得不嚴(yán)肅了。上面的人說,袁市長覺得要搞,我們下面的人要執(zhí)行啊。張心計沒有說什么。上面的人湊近他說,有人舉報你給人看了一幅清代畫家張熊的花鳥四條屏,你收了人家五千塊錢。張心計一愣,搖著頭說,這個舉報我的人真是用心良苦呀,有什么憑據(jù)嗎?上面的人說,還是匿名舉報,說了你給人看畫的時間地點(diǎn),還說看了吳昌碩的一幅。張心計迅速在腦子里想著這人是誰,他有些興奮,因?yàn)樗_實(shí)給父親那位去世的老朋友兒子看過,當(dāng)時是喝茶,周邊有四五個人,其中有館里的另外一個副館長叫焦新覺的。當(dāng)時確實(shí)看了幾幅名畫,有張熊的,也有吳昌碩的,還有陳半丁和張大千的。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在一家古玩店當(dāng)老板,綽號老皮。張心計眼力好,老皮總會給他看東西,但周圍的人總在變化。焦新覺跟了幾次,因?yàn)樗强从袷?,每次看都不說話。老皮送了張心計一盒茶葉,是湖南岳陽的黃茶,叫君山銀針。當(dāng)時老皮說,這茶貴呀,五千塊錢呢。焦新覺也喜歡喝茶,說,瞎吹呀,你也送我一盒。老皮拿出一盒給了焦新覺,但不是君山銀針,而是遠(yuǎn)安黃茶。焦新覺還叨叨著,你小子看人下菜碟。張心計對上面的人說,這個人送我一盒君山銀針,我當(dāng)時不好意思拒絕,又是老朋友。上面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市場價格就是五千塊錢的。張心計問,您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上面的人說,你要注意自己,現(xiàn)在你主持博物館工作,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符合規(guī)定,不該收的一定要學(xué)會拒絕。張心計沒有說話,上面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xiàn)在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不要計較誰舉報你,而是感謝他。沒有他三年多總盯著你,你這么任性的人不定要露出多少破綻。張心計沒有理會,但上面的人最后一句話讓他木然,你父親就是因?yàn)槠凭`太多了,才出現(xiàn)了問題。張心計瞪大眼睛問,你能給我解釋嗎?上面的人說,我不能,我只是聽到有人說起你父親才注意到,好意給你提個醒。

中午吃飯,張心計端著飯碗坐到焦新覺跟前。焦新覺是他的師兄,而且還是博士,到館里也比他早幾年。兩個人見面總是嘻嘻哈哈的,沒有個正經(jīng)。張心計主持工作后,焦新覺好像也沒有什么,就是客氣了。張心計也不在意,后來又恢復(fù)了那種嬉笑狀態(tài)。張心計看見焦新覺吃的是黃燜牛肉就夾了一塊放到自己碗里,焦新覺說,你就是吃著自己的,還看著別人的。張心計把自己碗里的芙蓉炒蛋給了他一筷子,說,咱們上次跟老皮喝茶還記得嗎?焦新覺說,怎么了?張心計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人匿名舉報我收了老皮五千塊錢。焦新覺不以為然地說,你太在乎這些一地雞毛的事情了,有證據(jù)嗎?張心計說,有,老皮給了我一盒五千塊錢的君山銀針。焦新覺斜了一下眼睛,舉報人對當(dāng)時情況很熟悉啊。張心計說,是啊,這幾個人都那么熟悉,不會是其中一個舉報我吧。焦新覺說,你是不是懷疑我?張心計笑了,你也收了老皮的茶呀,只不過比我的差點(diǎn)兒。焦新覺說,你是得罪人了,我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但他是盯上你了。包括你去朱耷紀(jì)念館,你回來跟誰說了?張心計說,跟你呀。焦新覺說,還有誰?張心計說,館班子會上的人都知道呀。焦新覺嘆了一口氣,那就很難說是誰了,或許就不是班子的人。誰嘴快就順口說了,聽者則有心。

為尋找父親自殺的真相,張心計去銀行多少次調(diào)查,被人家婉言謝絕了。所有的回答都很得體,你父親沒有懸梁自盡,都是外界傳說,他是心臟病發(fā)作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身亡。人家不但說,還拿出來當(dāng)時的歷史資料,上面白紙黑字很清楚。張心計問,那為什么都說他是侵吞國家財產(chǎn)而畏罪自殺?人家微笑著說,你是相信傳說,還是相信我們。張心計說,有人說是舉報的結(jié)果。人家說,所有的歷史都沒有真相,現(xiàn)在知道的真相都不是歷史。張心計繞不過來這句富有哲理的回答,他去過醫(yī)院幾次,醫(yī)院答復(fù),已經(jīng)過去了好多年,沒有資料可查。他終于找到當(dāng)時搶救父親的大夫,大夫想了想說,你父親確實(shí)是心臟病發(fā)作。張心計居然說出,你敢對天發(fā)誓嗎?大夫悻悻地說,我才不對天發(fā)誓呢。張心計沒有罷手,又找了當(dāng)時銀行的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因?yàn)橄矚g字畫,讓他看過畫家黃慎的一幅《漁翁》。他告訴說這幅畫是真的,這個人喜出望外。張心計趁機(jī)問了父親的情況,對方說,你父親這些傳說都是他對立面杜撰出來的,你父親一生清高。張心計拐彎抹角地問,那對立面是誰呀?那人悄悄告訴他一個名字,他愣了愣,這個人就是銀行的行長,后來的市長袁學(xué)明。他全盤告訴了安安,安安說,你說的都是支離破碎,你父親究竟怎么回事,肯定需要袁市長解答,但他不會告訴你。張心計生氣地說,你的意思讓我死心了。安安說,死心吧,你這么執(zhí)著地調(diào)查你父親死的真相,就是想給你自己破局。張心計說,我破什么局。安安說,因?yàn)楝F(xiàn)在有人追著你不放,你就有了恐懼感,你就覺得是你父親的一個繼續(xù)。張心計不服氣,我恐懼嗎。安安說,對,你每次遭到舉報都回來跟我傾訴,而且還喝酒,不喝醉了不算數(shù)。你還跑到酒吧喝酒,在那兒發(fā)泄你的憋悶。張心計說,在那兒我喝著痛快。安安說,你現(xiàn)在是什么人,怎么能跑到那里去喝,還出洋相。張心計火了,我出什么洋相。安安給他看手機(jī),手機(jī)上有他和那個叫原臣的一起喝酒的照片,他才想起來這個女人,原來在照片上這么耀眼。張心計驚訝地問,你怎么會有照片?安安說,我是干什么的!張心計喊著,怎么都盯著我!

張心計住的房子是老房子,以前是日本的租界地。他和安安結(jié)婚后就住在這里,父親那間房是母親搬回來住。安安不太喜歡這里,覺得總是陰森森的,不亮堂。她提了幾次要找個新家,把老房子留給他母親。張心計也猶豫,因?yàn)樗詹氐呐f書和書畫都放到另外一間本應(yīng)該是客廳的房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進(jìn)去就有一種餿味。他要搬進(jìn)新居,起碼讓這些老書畫得到存放。但母親堅決反對,說,你父親死后我搬回來住就是想跟你們一起。張心計看不得母親那憔悴的樣子,安安也無奈。這一帶的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的裝飾材料很特別,都是白樺木的,不潮濕,不陰暗,總有朝陽的窗戶瀉進(jìn)來一縷光亮。這天晚上,安安忙著出警,母親把兒子帶到地下室。張心計問母親,地下室不是不讓我進(jìn)嗎,父親為我偷偷進(jìn)了一次還大發(fā)脾氣。母親也不說話,帶他到一排破舊的鐵柜子面前,柜子漆面都斑駁了。母親打開柜子,從里面摸索出一個褐色的木匣子,長長的,足有一米長。打開以后,木匣子里是一卷卷發(fā)黃的宣紙。張心計制止住母親,他小心翼翼逐一打開,手指在顫抖,眼前是張大千、趙云壑、錢彗安、程璋、潘天壽的畫,還有程十發(fā)、于右任、吳玉如的字,也有程硯秋、豐子愷和姜妙香的名人字畫,算起來有四十多幅。在這些字畫里,除了張大千和潘天壽是名家以外,其他的名頭還不響亮,但實(shí)力不俗。母親說,這都是你父親留下的,我沒有告訴你,是怕這些東西害了你。結(jié)果,這些東西沒有害了你,倒使我這幾年夜不能睡日不能寢。張心計問,是不是我父親用銀行的錢侵吞來的?母親狠狠扇了他一個嘴巴子,你竟敢說你父親,他就是一棵大樹,誰也撼動不了。張心計問,那您現(xiàn)在給我看是什么意思?母親沒有說話,就這么直愣愣地戳著。張心計說,為這個你離開我父親?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害怕。張心計知道父親生前就喜歡收藏字畫,但真不知道會有這么多的好東西。

晚上,安安出警回來,吮著他身上的味道問,你怎么有一種出土文物的味道。張心計詫異安安有那么敏銳的嗅覺,就把母親給他看父親留的老字畫說出來。安安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就知道地下室有好東西,只不過我不想點(diǎn)破。兩個人洗完了澡,安安主要的方式就是給張心計講案例。講得張心計疲憊不堪,神志不清。這次安安又要講,張心計不耐煩地說,你天天給我講案例干什么?也不管我情緒好不好。安安說,我還管你那個,我在所里很少說話,又輪不上我說話。我是個有臉面的女人,白天憋 囚完了,晚上我只能回來給你說。張心計痛苦地乞求著,你不說行嗎?安安堅定地說,不行,只有全說出來,我才平衡,才痛快。張心計見安安擺開了說話的架勢, 心里就越發(fā)怵頭。他急忙躺倒在床上,佯裝打哈欠,揉著眼睛。安安一屁股坐在床上,興奮地說,我給你講今天最精彩的案例,那算絕透了。張心計閉上眼睛,安安強(qiáng)迫他睜開眼,你必須得看著我,我說話是帶表演的。張心計撇著嘴,你又不是演員,還帶哪門子身段啊。安安跳下床,張心計說,那我也說,我說說誰這么死盯著我,而且對我的情況還了如指掌,我先給你說說嫌疑人。安安灰下臉,說,沒意思,每次都是你給我說,我一說你就說你的事,睡覺吧!

張心計晚上開始做噩夢,夢到他看見父親留下的字畫都成了碎片。這些碎片在空中飄舞著,他怎么抓也抓不到。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被父親浸在油里,然后像牛肉一樣被竹簽子串起來烤著。

兩天后,焦新覺找到他,鄭重其事地說,上面讓我去南昌朱耷紀(jì)念館商量展覽的事,你熟悉,你跟我說說。張心計一怔,說,當(dāng)初是我策劃和聯(lián)系的,怎么又變成你了。焦新覺一笑,說,你不能去,你為這個挨了通報批評。讓你去,就等于當(dāng)初通報錯了。張心計看著焦新覺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說,怎么你倒成了既得利益者呢。焦新覺說,你就說說怎么弄吧,我不管書畫,專管玉石,也不見得我不懂字畫吧。張心計看著嘻嘻哈哈的焦新覺心里一沉,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有可能就是死盯著自己的那個。焦新覺剛走,另一個負(fù)責(zé)市場的董副館長匆匆走進(jìn)來,對他說,上面讓咱們從館下屬的文物公司庫存里挑出一些不重要的字畫,計劃下個月在文物公司舉辦一次拍賣會。有了收入再計劃在社會上買一部分東西,填補(bǔ)館藏。張心計心里很悶,上面不斷通過別的副館長向他傳遞消息,卻不跟他直接說。畢竟現(xiàn)在是他主持工作,他感覺這是要把他架起來,當(dāng)個牌樓供起來。他算了算日子,每個月上面都會跟他攤一次牌說說他的事,一般都是列舉舉報他的信息,跟他對表認(rèn)證。想當(dāng)初清理一下庫存不很重要的字畫拍賣,然后籌資再買一些精品補(bǔ)充到博物館,還是他的主意。他帶著董副館長去了庫房,庫房主任幾個人正等著。張心計在前面走著,指點(diǎn)著一些東西說,清末民初的一些翰林字畫,比如張熊的吳待秋的馮超然的王師子的,這些畫都壓著一大批,可以上拍。董副館長問,這些能拍賣多少錢呢。張心計說,不少呢,現(xiàn)在雖然不是旺季,但對收藏者來說求之不得,而且文物公司這么做,也符合規(guī)矩。庫房主任拿出一批字畫攤在那兒,張心計看到張熊的《溪閣覓句》,兩個老翁在山水之間對坐著悠閑地暢飲,一葉小舟在江面上,畫面的布局這么清新,一點(diǎn)兒浮躁也沒有。他又看吳待秋的《山色湖光》,依然是一個書生在茅屋里面坐,背后是一叢綠茵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那真是田園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銑的《枝頭鳥語》,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董副館長一直問他能拍到多少錢,他好跟上面有個交代。張心計有些難過,突然對大家心疼地說,我怎么能賣呢,不就成了千古罪人嗎。你看看這些畫,多恬靜呀,哪像現(xiàn)在這么急功近利,那么張牙舞爪的。張心計瀏覽了一遍,撫摩每一摞字畫,連聲說著,我舍不得,我會連累先人不安生的。不拍賣了,絕對不能為了幾個錢就從咱們手里拿走。說完,張心計就走了,董副館長在后面追著說,我沒有辦法跟上面解釋呀。張心計不回頭,叨叨著,就說我不同意!

晚上回來,張心計讓母親再次打開地下室的柜子,他仔細(xì)看著父親留下的每一幅作品。母親盯著他問,為什么又看了一遍?張心計說,那天看得匆忙,我要看看真假。母親說,你父親比你懂行。張心計笑了,父親是銀行家,我才是專家呢。母親突然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是不是從你們博物館里拿走的?張心計驚訝地看著母親,你怎么這么想?母親得意地說,我怎么知道的,我能看到你小子的骨髓里。你從心里就懷疑你父親,我告訴你,你父親就是一匹白布,我不能讓他臟一點(diǎn)兒。張心計想說什么,但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一個禮拜后,天氣驟冷。

樹葉子基本都刮下來了,鋪得滿地都是金黃色。人們很喜歡踩上去,聽著腳下咯吱吱的聲音,像是一群耗子被攆得滿地亂跑。

博物館舉辦朱耷的字畫展,上面沒有通知張心計參加。張心計很委屈,自己去了那家猶太教堂。沒有幾個人,里邊是這座城市的老照片展覽。他沒有進(jìn)去,就在教堂前的一個長椅上坐著,所有的顏色都被即將到來的冬季收走了。太陽還算溫暖,他閉目養(yǎng)神,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浮起來在飄蕩著,后來衣服沒有了,赤身裸體。他睜開眼,看見那個叫原臣的女孩子走過來沖他在笑。張心計接到電話,是焦新覺打來的,說是袁市長讓他過來。張心計再找原臣似乎不在了,他知道剛才就是一個幻覺。張心計悻悻地說,我不去了,我知道我去了就說不清楚了。焦新覺說,剛才袁市長發(fā)了火,你不來就晾臺了。張心計趕到博物館,看見開幕式在等著他。上面的人走過來說,袁市長讓你主持。張心計說,我什么也沒準(zhǔn)備呀。焦新覺把一張紙遞給他,說,我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在朱耷字畫展里,袁市長認(rèn)真看著。起初張心計故意落到后面,他給上面的人騰出位置。袁市長喊著他,說,你哪兒躲呀,你研究朱耷的,你不朝前站誰能朝前站呀。幾個人簇?fù)碇虚L走著看著,張心計也不說話,倒是焦新覺時不時搭訕幾句還遭袁市長的白眼。袁市長看了那幅《孤松圖》很久,問張心計,你說他這幅作品說明了什么呀?張心計說,他是一口氣畫出來的,那口氣就是他的清高,也是他的孤獨(dú)。沒有多余的筆畫,那是因?yàn)樗蓝嘤嗟亩际菑U筆。袁市長感觸地說,正因?yàn)橹燹堑墓陋?dú)才有了這些絕世的作品。走出展廳,袁市長問,張心計籌備的拍賣怎么樣了?張心計說,我不想拍賣了,拍走每一部作品都心疼。袁市長看著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又看著董副館長。董副館長頓時有些驚慌,就簡單說了想拍賣的東西。袁市搖搖頭說,我都不知道,別人就更沒興趣了?,F(xiàn)在的拍賣就是做秀,賣什么買什么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有做秀點(diǎn)。買的人是想通過做秀點(diǎn),給自己增添顏色。張心計問,什么叫做秀點(diǎn)?袁市長說,你說房地產(chǎn)的老板潘石屹,多會做秀。公司的事他不管,他就是到處去做秀,打高爾夫球,上電視當(dāng)嘉賓,誰都知道他。人家買他的房子是沖著他的名氣,而不在意他的房子比別人的好到哪去。你們說,有什么一鳴驚人的東西?張心計低著頭不說話,上面的人看了看焦新覺,焦新覺說,館里有一塊田黃,不是文物,但很有市場。張心計一激靈,袁市長說,我怎么沒有見過?上面的人說,在玉石廳,您很少去。袁市長說,那去看看。

在玉石廳,擺著若干個玻璃罩,在其中一個不起眼的罩子里,端正地嵌著一方手掌大的田黃,造型是一個麒麟,雕工老到,寥寥數(shù)刀,麒麟的雄壯和霸氣躍然而出,體現(xiàn)了田黃的皇家之派與貴族之氣。這塊田黃有皮有格有蘿卜紋,質(zhì)半通靈,凝膩如脂,寓意無限。袁市長聚精會神地看著,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可以拍賣,反正田黃不是博物館必須收藏的。說完他對周圍人說,我曾經(jīng)聽張心計父親說過,如果你愛你的兒子,你就教他收藏田黃,因?yàn)椴坏V?,而且有收益。如你恨他不成器,你就教他收藏田黃,一旦走眼可能會血本無歸傾家蕩產(chǎn)。大家都看著張心計,張心計臉上的表情麻木,袁市長問張心計,你估計能拍出多少錢來?張心計推了推焦新覺,說,他是研究玉石的專家。袁市長問焦新覺,焦新覺說,這塊不是田黃中最好的,但也是精品,而且是清代的黃金黃田黃。市場價格應(yīng)該在三百萬元左右,要是前幾年會更好。袁市長說,那就拍了它,然后籌錢再買一些精品,政府也可以出點(diǎn)兒。現(xiàn)在博物館壓箱子底的還是不多,還可以讓收藏家捐贈一批。你們說,大收藏家張伯駒給博物館捐贈了多少。說著,袁市長拍了拍張心計的肩膀,你也有好東西,帶頭捐一件兩件的,說完呵呵笑著。張心計渾身冰涼,他看見所有人都在鼓掌。

晚上,安安來電話說有案子不能回來,張心計又接到老皮的電話說坐坐。張心計本來要拒絕,但說約在江邊的魚館就出口答應(yīng)了。后來老皮說還有焦新覺,張心計猶豫著,但沒有再吭聲。走進(jìn)江邊的魚館,能透過大廳看到城市的那條江,還有江那邊的猶太教堂。這個魚館的前身是一個名人故居,幾進(jìn)院子,很幽靜。張心計走進(jìn)最靠近江邊的一個小廳,看見了老皮和焦新覺,意外發(fā)現(xiàn)那個叫原臣的女孩子坐在那兒。老皮熱情地問,你吃點(diǎn)兒什么?張心計對這種場合有些不樂意,但又不能再走,就說,隨便隨便。老皮說,知道你喜歡吃清蒸桂花魚,這兒很地道。說著喊來服務(wù)員,要一條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然后要了一盤蠔油生菜,一盤梅干菜蒸肉,一盤爛糊鱔魚,一盤金華的蜜汁火方,一鍋?zhàn)喜唆~丸子湯。四個人坐在那兒,張心計一直看著窗外江面上的片片燈火。老皮問張心計,你有心事?張心計從挎包里拿出來那一盒茶葉遞過去,說,為你給我的這個茶葉,我受了批評。老皮一驚,說,這是咱倆的交情,喝茶是君子之間的事情呀。張心計笑了笑,問,你記得上次你給我茶,有誰在身邊坐著嗎?老皮眨巴著眼睛,看著焦新覺說,有他啊。焦新覺掉了臉子,我能干那齷齪的事情嗎。張心計沒有說話,老皮說,真想不起來了,不會有這么爛的人告狀吧。張心計說,人家也沒有錯,舉報我是對我的負(fù)責(zé)。說完就塞到老皮的腳底下。老皮說,你不是罵我嗎。張心計說,你不收我就走。老皮沒說話,原臣嘖嘖著,現(xiàn)在當(dāng)官這么不容易。

吃著飯,老皮拿過來兩樣?xùn)|西,最先拿出來的是金夢石畫的一幅《鐘馗》。張心計慢慢打開畫卷,鐘馗坐著,胡子扎扎的,眼神里沒有任何兇狠的樣子,很是柔和。張心計不很熟金夢石這個畫家,看他的畫不多。他覺得鐘馗被畫家畫糟踐了,真是玷污了鐘馗的形象。他感覺畫家運(yùn)筆也一般,線條簡單,沒有什么韻味。他問,你讓我看這畫什么意思?焦新覺說是準(zhǔn)備拍賣的。老皮盯著張心計,張心計說,沒有魔鬼怕他。老皮看了一眼原臣,原臣從一個袋里拿出來一個盒子打開,張心計心里一沉,是一塊田黃,居然跟在博物館里的那塊樣子差不多,猛一看好像是一塊。張心計問,這是誰的?原臣坦然地說,是我家的。張心計看了一眼焦新覺,努努嘴,這是他的強(qiáng)項。焦新覺拿過來仔細(xì)看著,原臣問,是假的嗎?焦新覺說,誰給你的呢?原臣說,不要管誰給我的,我就想問是不是假的。焦新覺說,你這塊跟我們館里的那塊應(yīng)該是一個人收藏的。老皮笑著,那就是真的。原臣湊過來問,現(xiàn)在要是賣能賣多少錢?焦新覺說,干脆參加我們的拍賣,跟我們湊湊熱鬧。原臣蹺著腿,那雙光滑而潔凈的腿晾在外邊,說,估計兩百多萬差不多吧。張心計說,如果這塊要是田石呢。原臣悻悻地說,我知道田石和田黃的區(qū)別了。說完,她咯咯地笑,全然不顧別人的臉色。張心計問,你說田石和田黃有什么區(qū)別呀?原臣說,田石與田黃很相似,仔細(xì)一看就知道不是。田石溫潤不足,太粗糙了。而且田石的白暈比較多,混混沌沌的,田黃絕無白暈,看起來渾然一體,無瑕可窺。焦新覺說,說得不錯。張心計透過窗戶看著夜色里的江面,雖然璀璨如晝有些惶恐。清蒸桂花魚端上來,張心計吃著魚頭,焦新覺則細(xì)心地挑著魚刺,然后慢吞吞吃在嘴里。原臣把桌下的一只小腳勾在張心計膝蓋上,張心計覺出她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充分張揚(yáng)著。原臣說,誰要是把我這塊田黃賣出好價格,我分三成拿出來。老皮說,你舍得。原臣說,我是個舍得拿出來的女人。張心計拿筷子的手在哆嗦,他有預(yù)感,這個女人會給自己找大麻煩。他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黃茶依舊扔在那里,那幾個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

上面的人把拍賣的活兒交給張心計,叮囑他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兩個人的談話在博物館的走廊上進(jìn)行的,外面的風(fēng)在刮,天氣繼續(xù)冷著,看樣子提前進(jìn)入冬季了。張心計說,我不太懂拍賣,以前是董副館長管的,他是行家。上面的人說,袁市長很重視,還是你來負(fù)責(zé)吧。張心計有些開玩笑地問,現(xiàn)在舉報我的人又有什么新線索?上面的人笑了笑,你很在意他呀。張心計說,我覺得有了他就好像豎起一面鏡子,總能找出我的毛病。上面的人說,他可一直沒有放棄你,對你是不離不棄。舉報你說,你父親留下的字畫都是花銀行的錢買的,應(yīng)該交公。張心計沒有表情,這個舉報人比自己都了解內(nèi)情,他問,有什么證據(jù)嗎?上面的人回答說,要是有早就找你了,舉報人說有張大千和潘天壽的?,F(xiàn)在這兩個人的畫可是天價了,要是有,你就是富翁了。張心計琢磨著這個人怎么能知道底細(xì),母親給他看這兩幅也就是前幾天的事。上面的人問,袁市長和你什么關(guān)系?張心計說,他以前是我父親的助手。上面的人又問道,知道你父親是銀行行長,你怎么跑到博物館呢,你應(yīng)該繼承父業(yè)。張心計沒說話,走廊到了盡頭,就是衛(wèi)生間。張心計說,我方便一下,上面的人說,我也去。兩個人在那站著小便,張心計尿到最后,上面的人問,你怎么尿尿這么長時間呀。張心計狡黠地笑了笑,我尿脬大。上面的人說,你也不能總被這個舉報人拴著,你的館長位置就總也不能批下來。張心計說,那我就不當(dāng)了。上面的人笑了笑,想當(dāng)?shù)娜硕⒅隳?。張心計提好褲子,拉好了褲子鏈說,那就讓想當(dāng)?shù)娜水?dāng)。

晚上,安安是在隊長陪同下回來的,臉上和胳膊上都是傷。隊長說,你老婆今天立了大功。安安連說,沒事,沒事。張心計摸了摸她的臉,安安的眼眶都是淚水。隊長說,為這個案子安安盯了一個禮拜,休息兩天吧。隊長走了,安安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張心計問,怎么回事?安安說,我想出國走走,你陪我。張心計問,去哪兒?安安說,我想去巴黎,到奧賽博物館看看,你給我講解。張心計問,出國跟這個案子有關(guān)系嗎?安安說,就是想歇歇,我腦神經(jīng)繃得太緊,都快斷了。安安撲在張心計懷里,讓張心計有了心動的感覺,說,上面肯定不批我出國。說著,張心計為安安做了一碗掛面湯,臥了雞蛋,點(diǎn)了剛出鍋的辣椒油,香氣撲鼻。安安吃著,這是你第一次給我做飯。張心計覺得母親好像是出去遛彎了,每到夜晚就離開家門,很晚才回來。他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說,我的事你別管。張心計發(fā)現(xiàn)開始供暖氣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想著上面的人跟他說的那句話,想當(dāng)館長的人是誰,首選是焦新覺,再后是董副館長,因?yàn)榱硗庖粋€管財務(wù)和行政的副館長老婆在澳大利亞,他放棄了提拔。后半夜,張心計被安安驚醒。他發(fā)現(xiàn)安安尖叫著坐起來,滿臉是汗。張心計忙問,怎么了?安安喘著粗氣,有人追我,都拿著槍蒙著臉。我怎么也躲不開,最后投了江。張心計下床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安安余悸未消,說,昨晚我差點(diǎn)被他們打死,就差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張心計嚇一跳,安安說,前天,一家外資企業(yè)的運(yùn)貨車遭遇了搶劫,司機(jī)和納品員被劫匪銬住,扔在江邊的蘆葦里邊,車上裝運(yùn)的價值三百多萬元的手機(jī)電子配件不知去向。我?guī)诉^去的時候,司機(jī)告訴我搶劫的人是公安,我當(dāng)時就說那是假扮的。司機(jī)說,搶劫人開的是一輛白色小型廂式貨車。我就帶人搜尋,整整搜了兩天。張心計見安安興奮起來,知道后半夜不好睡了。安安繼續(xù)說,我琢磨這件事是內(nèi)外勾結(jié),你想啊,誰能知道運(yùn)貨車?yán)镉羞@么多玩意,還有從廠里出來到目的地就幾里地,正好路過江邊最偏僻的地方,那地方也就一百米。昨天我就找到家賊,他拿著表弟的身份證到公司打工。事出當(dāng)晚沒有上班,說是因開摩托車摔傷了腿在家休息。昨天我一提審他,他就給我裝。張心計打了一個哈欠,安安說,我出這么大事你還打哈欠。張心計說,這兩天我實(shí)在累得要命。安安說,等我審出來,帶人到郊區(qū)的大眾旅館看見那輛車時,那兩個搶劫人正朝車走來。我就帶著一個人,我剛蹲下看車牌,那兩個人就朝我沖過來,手里都拿著土制手槍。我還沒抬頭,手槍就堵在我后腰上。我?guī)е哪莻€人就被另一個摔倒了。說到這兒,安安不說了。張心計笑了笑,我替你說,你迅速制服了搶劫人,奪下他的槍,掏出你的槍,朝天鳴槍,吼叫道,誰再動一下我就開槍,我是公安局的射擊冠軍,說打哪就打哪,你們死不了也會終身殘疾。那個人不含糊,想抬手,結(jié)果你照他腳丫子一寸的地方開了一槍。兩個人舉手投降,你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完了,張心計喘口大氣。安安愣住了,抱住了張心計,你真了解我。張心計躺下,安安順過來說,我說這個案子不重要,我是告訴你,舉報你的一定是你身邊的人,你還總跟人家傳遞你的瑕疵。

拍賣籌備是在庫房開始的,工作人員剛打開一幅畫的一半,董副館長擺手說,不要再打了,是金夢石畫的,我不喜歡他的鐘馗,那是被魔鬼重金行賄完了的鐘馗。金夢石的畫很猥瑣,不正氣。張心計心里一晃,他沒有想到老皮這幅畫竟然拿來了,更沒有想到董副館長會這么開門見山。焦新覺沒有說話,工作人員又打開一幅,是與金夢石同期的畫家王震的《一葦渡江》。那達(dá)摩很有殺氣,踩著兩尺長的蘆葦,在兇濤駭浪里坦然行走。又是董副館長先說,估計這幅的市場價格得一百二十幾萬了。張心計說,這幅不能拍賣,館里留著。董副館長說,這個可是咱們都同意的。張心計說,現(xiàn)在我變卦了,王震這幅留著。焦新覺說,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還是拍了吧,如果沒有幾幅叫得響的,也有損咱博物館的聲譽(yù)。工作人員又打開一幅,是潘天壽的一幅《朱荷》,很生動鮮活。張心計仔細(xì)看著,問,這不是咱庫存的吧。董副館長說,這是在社會上找的。焦新覺說,應(yīng)該是老皮拿來的吧。董副館長沒有說話,張心計看完了問董副館長,你覺得怎么樣?董副館長說,不像真的。張心計說,這幅是贗品,估計是潘天壽學(xué)生畫的,其實(shí)倒很像。董副館長納悶地問,你怎么知道是潘天壽學(xué)生畫的?張心計說,這個印章肯定是潘天壽的,這樣的畫我見過,說明是潘天壽很親近的人拿走偷蓋的。工作人員收起畫,張心計說,可以拍賣,說明印章是潘天壽的,畫作是學(xué)生仿的。焦新覺說,那還值幾個錢。張心計說,這個落款就值錢??吹貌畈欢嗔?,焦新覺拿出原臣那塊田黃,大家看著。張心計讓工作人員把博物館的那塊田黃拿過來,兩個擺在一起像是孿生姐妹。張心計問,為什么這兩塊這么相像?焦新覺砸著嘴說,田黃相像是很正常的,只不過這兩個太像了。張心計的心不安,他問焦新覺,這塊社會送來的田黃是真的嗎。焦新覺沒有說話,董副館長在一旁肯定地說,應(yīng)該是真的。張心計總覺得這塊田黃不對,可說不出哪兒不對。這石皮太漂亮了,蘿卜紋也有韻味,但紅筋多了一點(diǎn)兒,也僅是一點(diǎn)兒。張心計覺得越是太漂亮的東西,就一定是有問題。他看到焦新覺和董副館長都看著他,于是舒了一口氣說,別定太高了,給咱留一個余地。

晚上天上飄著雪花,安安打來電話說辦一個案子回不來了。張心計想喝酒就跑到熟悉的那家酒吧,他知道這個地方不適合他來,可就魔催的一樣還是來了。他準(zhǔn)備喝兩杯就走,母親這幾天連續(xù)晚上不回來也讓他心煩。酒吧人不多,張心計在那兒慢慢喝,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等一個人。喝完了兩杯,張心計覺得很悶,走出了酒吧。在門口看見了原臣走過來對他說,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張心計問,干什么?原臣說,那個地方有幾十塊田黃,你不去見識見識?張心計問,誰有?原臣不說話,扭著腰肢往外走,張心計神差鬼使地跟著。張心計鉆進(jìn)了原臣的車,坐在她身邊。原臣開車的技術(shù)很嫻熟,車就在夜色里如船一般地行駛,馬路就是河流。車離開了鬧市,郊區(qū)的視野在月色中顯得開闊了許多。張心計有些緊張地問,你這是要?dú)⑷嗽截浹健T荚跊_他笑,張心計看到她的牙齒很白,像玉雕和扇貝。車開到了一條小河邊,有一座木屋。進(jìn)去以后,房間里沒有什么傳統(tǒng)的家具,都是一排排的組合柜子,墻壁是藍(lán)色的,給人以穩(wěn)定的感覺。老皮走了出來,張心計喘了一口氣,坐在沙發(fā)上。老皮問,喝茶還是咖啡。張心計不悅地問,我退給你的黃茶為什么不收,那是你的。老皮笑了笑,我給了你就是你的。張心計問道,你這兒有田黃?老皮讓原臣從柜子里拿出一塊田黃,張心計覺得很像是原臣拿出來準(zhǔn)備拍賣的那塊,但一眼看去還是有區(qū)別。拿起來覺得油脂感極強(qiáng)。原臣又從柜子里拿出來七八塊,好像是一個母親生的。張心計每塊都拿起來觀察,慢慢地看出區(qū)別,說,你應(yīng)該讓焦新覺看,人家是行家,我是看字畫的。老皮說,你看著有什么印象。張心計說,這不是田黃,只是很像。老皮說,這是福建壽山溪坑頭一帶沙土中的炕頭田石,與田黃石極為相似。我很早以前用二十萬買的,買完以后知道是假的。我打聽有真的,就一直在尋找,像是沙漠跋涉者在尋找綠洲。張心計問,你讓原臣拿到博物館準(zhǔn)備拍賣的那塊是真是假?老皮說,那應(yīng)該是真的,焦新覺和董副館長都說是。張心計不悅地說,我問你。原臣說,那是老皮給我的,說要是假的他就跳江。張心計問原臣,那既然是真的你為什么要拍賣呀?原臣嫣然一笑,我不要田黃,我要錢。說著原臣湊過來說,我還想買你們博物館的那塊,是不是出價低一點(diǎn)兒啊。張心計說,我說了不算,當(dāng)場拍賣成交。原臣對老皮說,你一定要給我買下來!老皮很尷尬,只是笑了笑,說,那就看張館長不要漫天要價。張心計捉摸不透,老皮和原臣把自己誆過來要干什么。走時,他對老皮說,你是不是要把這些田石都當(dāng)成田黃賣了?老皮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做了。

路上,張心計問原臣,你和老皮什么關(guān)系?原臣率直地回答,他以前是我的情人,我親近他是為了田黃,我離開他也是為了田黃,他除了田黃誰也不愛的。張心計說,不至于這樣吧?原臣突然停住車,眼睛里都是淚水,喜歡田黃的都是男人,沒有女人。只要是男人喜歡上了田黃,那田黃就霸占了他,女人就得離開。換一句話說,喜歡田黃的男人都是自私的貪婪的不擇手段的,甚至連命都不要。

連續(xù)兩天在下雪,都是半夜下,張心計每次起來都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他兩天都到庫房里去養(yǎng)眼。所說的養(yǎng)眼就是翻閱那些沉睡的文物,他覺得自己看的東西太少,于是就拼命地養(yǎng)眼。他看張大千的畫比較多,因?yàn)楦赣H喜歡。他覺得還是父親留下的那幅好,畫面顯得很清凈,悠閑自在。他查了查,張大千畫這幅畫的時候是在四川,周圍都是秀山清水,也是他找到一個紅顏知己的時候。他看到有幅金夢石的《花果動物》四條屏,在花叢和亂枝上的小鳥和小貓都很愜意,那么舒展和安詳,構(gòu)圖很是清淡,線條也很獨(dú)到。他覺得應(yīng)該把這幅《花果動物》拿出來,看看市場上是什么價,應(yīng)該讓這位姓金的故人給現(xiàn)代人一個好印象。他看到王震的《富貴白頭》很是世俗,牡丹過于艷麗??煜掳嗟臅r候,上面的人來到博物館,問他拍賣會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張心計說,圖錄快出來了,估計有幾天就能舉辦。

兩個人在博物館后面的走道上邊走邊說,雪終于停了,露出一縷橘黃色。上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說,袁市長很關(guān)心你的未來,跟我說了好幾次。張心計笑了笑,說,他是沖著我父親,可能虧欠我父親,在我身上找回來吧。上面的人很有興趣地問,怎么虧欠的?張心計搖頭說,我不知道。上面的人嘆口氣,你的問題需要解決了,博物館不能沒有館長,社會上都有很多的輿論。袁市長很生氣,說為什么就不能提起你??赡阋贿M(jìn)入公示期就有人準(zhǔn)時舉報你,等查證完了,你的提拔也就完了。這么惡性循環(huán)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我也一籌莫展。張心計說,我辭職吧,真的,我不干了估計也就沒有人舉報我了。上面的人眼前一亮,說,你說得對,你提出辭職,我也說準(zhǔn)備同意。這樣就讓舉報你的人放松,我公示期間也很隱蔽,在公示欄里放到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張心計說,我不想這么不清不白的,我辭職吧。上面的人繼續(xù)說著,我可以放風(fēng)讓焦新覺當(dāng)館長,這樣就能看看是什么反應(yīng)。如果沒有舉報你,說明舉報你的就是你周圍班子的人。如果開始舉報焦新覺,那說明舉報你的不是焦新覺,而是另外的人。我們還放風(fēng),要提董副館長,再看看反應(yīng)。張心計看上面的人那么精心策劃,笑了,說,我感覺您說話分析像是我老婆。上面的人說,沒有辦法呀,盯你的人不是為了清廉,是為了自己的私欲。我一旦查出來,絕對不會重用,不能讓這類人逍遙自在。說完,上面的人輕聲罵了一句,他媽的。張心計有些溫暖,他過去把上面的人看得太官場了。

晚上,張心計看見母親早早在廚房里忙活,做了幾個常德的菜,石門土家肥腸、秦人桃花雞、香煎鱖魚。一家三口圍著這么吃,久違的一種氣氛。母親的興致很高,吃著就問張心計,知道我們常德有個歷史學(xué)家嗎?張心計說,翦伯贊。母親看他一眼,他是哪個民族?張心計說,維吾爾族。母親笑了,說,還行,我以為你就有一屋子書,半肚子菜呢。安安在一邊也笑起來。母親說,這兩天袁學(xué)明找我,他陪著我散了幾天的步,還請我吃了幾頓湖南的菜。都不正宗,味道沒有了。張心計撂下飯碗說,您怎么會跟他在一起?母親不高興地回敬著,怎么就不可以呀。張心計說,不是他告發(fā)的父親嗎。母親說,那不就是傳說嗎,不就是有人想離間他們。張心計說,這不是傳說,我有證據(jù),在父親自殺前,曾經(jīng)和他激烈地沖突過。有人在門外聽到他威脅我父親,說你要這樣就別怪我不客氣,你要死我不會陪著。母親拍了桌子,呵斥著,誰說的,是你父親的老部下對嗎。張心計說,我就想知道真相。母親狠狠地說,袁學(xué)明是跟你父親提過意見,也和你父親爭吵過,那很正常,因?yàn)樗麄冎g都信任對方。那不是雞吵鵝斗,那是君子之交。張心計也不示弱,說,袁學(xué)明說我父親侵吞了國家財產(chǎn),而且告發(fā)了他,我父親含冤自殺。母親坐下沒有說話,眼淚在流。安安對張心計使眼色,張心計離開飯廳走了,他聽見里面在摔東西。

半夜,他夢見在一片荒原里看到一匹馬,它的脊梁斷了,沒有辦法奔跑。他牽著這匹馬在荒原里走,看到一泓泉水,過去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黑色的,都是馬糞在里邊堆積著。他渴極了就去喝,喝到嘴里都是苦澀的。他醒了,滿身大汗。他推著安安,安安在很暗的光線下看著他說,你最近總做噩夢。張心計抱住安安要做愛,安安勉強(qiáng)接著,兩個人在喘息中做著,安安悻悻地說,以前你跟我做愛是性欲,現(xiàn)在你跟我做愛是為了你的發(fā)泄。

拍賣的預(yù)展兩天過去,來看的人很多,大都圍在那兩塊田黃的玻璃罩前。老皮總來看看,沒有見到原臣的影子。拍賣會如期隆重舉行,袁市長來到現(xiàn)場引起騷動,張心計和焦新覺陪著。袁市長問,怎么有兩塊田黃呀?焦新覺說,一塊是館里的,一塊是社會上送的。袁市長接著說,王震的那幅也拿出來了?張心計說,大家的意見,說還能拍個好價格籌集資金。袁市長說,這次拍賣的錢要籌劃購買更好的,政府也要拿出一部分。一個博物館沒有更多的精品,有失咱們這座城市的文化。送袁市長走的時候,袁市長對張心計說,聽說你要辭職?周邊的幾個人,包括焦新覺和走過來的董副館長都面面相覷。張心計也一愣,隨后想起上面的人跟他談的那番話不由點(diǎn)點(diǎn)頭。袁市長繃著臉說,為什么?張心計說,累了,總有人舉報我,弄得我心神惶惶的,犯不著。袁市長憤怒地說,舉報我的人比你多多了,那不就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給你絆一跤的人,或許就是幫你走路的人。張心計笑笑,我沒有您這么高的認(rèn)知,我覺得焦新覺和小董都能當(dāng)館長,我會支持他們。袁市長看了這兩個人一眼就扭身走了,走時拽著張心計。兩個人走到門口,下著長長的臺階。袁市長說,我不許你辭職,你怎么跟你父親一樣。張心計問,我父親怎么了?袁市長不說話,張心計喊著,我父親怎么了?袁市長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親的死的真相嗎,好,我告訴你。當(dāng)初因?yàn)槟愀赣H堅持要給一家公司貸款,后來我們幾個副手都反對。這家公司信譽(yù)不好,而且他們故意傳出來你父親吃了他們的錢。你父親堅持要貸,我就跟他吵起來,說你要貸我就舉報你。后來你父親說這家公司的難處,不貸款工人們就會沒有飯吃。吵到最后,你父親心臟病發(fā)作,送到醫(yī)院沒有搶救過來。袁市長眼圈紅了,張心計說,你這是騙我,你在給我父親戴光環(huán)。袁市長說,我們當(dāng)時就決定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誰說出來就是猶大,要遭天譴。張心計問,那你為什么要跟我父親說告發(fā)他,你這是給他致命一槍。袁市長低下頭,你父親膽小,就怕誰說他不好。我本是想將他一軍,沒有想到他承受不住就躺下了。張心計說,我不信。袁市長擲地有聲地說,我們有一張親筆簽的保證書,有四個人的簽字。說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來那份簽字書。張心計看到那四個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告訴他他父親對立面是袁學(xué)明的人。他呼吸都有些緊張,覺得這個人如此險惡。他沒有告訴袁市長這個人的名字,他知道或許袁市長說的是真的。他再問,我父親留下的那些字畫是不是清白的?袁市長點(diǎn)頭,那都是他省吃儉用買下的,其中潘天壽那幅是我陪著他在浙江寧海買的。賣主是一對老夫妻,我和你父親走的時候回頭看見他們抱頭在哭。后來,你父親口袋里沒有錢了,花的都是我的錢。

看著袁市長的車走了,張心計久久不能平復(fù)自己的情緒。一群老大媽在博物館前邊的廣場上跳廣場舞,張心計卻覺得自己很孤獨(dú)。他一直懷疑父親,而且?guī)讉€人為父親說話都讓他覺得越描越黑。他很傷心,覺得對不起父親。他喊了一嗓子,聲音很快被鑼鼓聲淹沒。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島,發(fā)出沒人理解的吶喊。他就在人群里走著,在馬路上看到擁擠的身影在互相錯過。這座城市那么生機(jī)勃勃,可越這樣他越感到內(nèi)心的荒蕪和清冷。他覺得后面有人跟著,回頭是原臣。原臣想挽住他,被張心計拒絕。兩個人走著,原臣說,想喝點(diǎn)什么嗎?張心計搖頭。原臣說,剛才我聽到你們館里的人都傳說你要辭職?張心計說,那不是傳說。原臣叮囑著,明天就拍賣了,我那塊田黃可別忘了呀。張心計說,你讓我干什么?原臣哧哧笑著,給我一個好價格。張心計說,我不能操作!回到家里,張心計看到安安背著挎包也回來了,從包里掏出來大瓶的椰子汁、小香瓜、德國香腸、加多寶、小西紅柿,還有半瓶子酸奶。她興奮地說著,我獲得了三等功,這是在慶功會上我斂的!

轉(zhuǎn)天的拍賣會的槌要敲響了,畫的價格很不錯。金夢石的《花果動物》拍到了三十多萬。另外兩幅錢慧安和豐子愷的也拍到了二十幾萬。特別是王震那幅《一葦渡江》,拍到了一百四十多萬,張熊、吳待秋、蔡銑的也都不錯。老皮拿來的潘天壽的《朱荷》也拍到了九百多萬。張心計注意到老皮并沒有喜形于色,而是坐在那兒發(fā)呆。拍賣師把兩塊田黃鄭重地拿出來,他介紹得很詳細(xì),最后說了一句這兩塊田黃珠聯(lián)璧合,一起拍賣。張心計一怔,誰定的兩塊田黃捆綁式拍賣呀,一塊是博物館的,一塊是原臣的,不可能混淆。他想制止已經(jīng)來不及,他看到第一個舉起牌子的人,上面是三百八十萬。于是有人開始高抬,很快就到四百三十萬。第一個舉牌的舉到了四百五十萬,張心計看到他臉色煞白,額頭都是汗。這時候能舉出牌子的人已經(jīng)只剩下倆家,張心計突然看到又一家舉牌子的人,把價格瞬間提到四百八十萬。所有人都怔住了,氣氛很是緊張。拍賣師連問三遍,無人再應(yīng),于是一錘定音,全場一片掌聲。那人很快退出拍賣場,人們再追蹤已經(jīng)無身影。

有關(guān)張心計辭職的事情不斷在發(fā)酵,焦新覺問他,你干什么?張心計說,我覺得你當(dāng)館長最合適,我太情緒化了。焦新覺哼了哼,沒再說什么。董副館長也跑來問他,你不是馬上就要當(dāng)館長了嗎,怎么突然退卻了。張心計看著一本正經(jīng)的董副館長說,我沒有看出來你的才華這么橫溢,我看你來當(dāng)館長吧。董副館長笑了笑,我知道你是開玩笑,我知道自己的斤兩,但我有一點(diǎn)很自信,比他焦新覺強(qiáng)。張心計眼睛一眨,問,你強(qiáng)他哪兒?董副館長指了指自己太陽穴,說,我比他有腦子。上面的人好像有意無意地說了焦新覺還不錯的話,這話如風(fēng)在吹,吹得一地雞毛都翻起來。那天晚上,張心計回到家見安安在等著他,說,有一個案子涉及你。張心計說,你別開玩笑。安安說,真的,我們在一個黑色交易市場,逮到一個販賣田黃的,最后證實(shí)那是田石。張心計睜大眼睛問,誰證實(shí)是田石?安安說,我們公安局一個專門抓文物販子的老孟。張心計撇撇嘴,他怎么能看出來。安安說,你別以為你們怎么樣,老孟看得比你們準(zhǔn)。張心計立刻想起老皮,對安安說,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老皮?安安眨巴著眼睛說,那個假貨販子沒有說起你說的這個人。安安說完就要走,張心計問,你去哪兒?安安喊著,你給我提供了線索。早晨起來,安安回來說,招了,背后就是老皮。張心計說,你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我要見見他!

在預(yù)審室,張心計和老孟坐在那兒,安安站在墻角,對面是低著頭的老皮。張心計是所里為了破案請來的,可他沒有說話。老孟一直在問老皮背后怎么弄的,田石變成了田黃。老皮就說,用三塊芙蓉石拼接的,接口處用激光法注入了紅色的細(xì)線,與田黃石的震格極為相似,外用樹脂等原料包上一層皮兒。個別地方做了類似蘿卜紋的處理,這樣應(yīng)是皮格紋三者都有了,再請個高手雕琢成麒麟。張心計看著桌子上擺著的幾塊假田黃,就問,請這個高手多少錢?老皮說,在兩萬塊左右。張心計走過去問,你已經(jīng)這么有錢了,怎么還干這下三爛的活兒。老皮說,為原臣。張心計看了一眼老孟,老孟沒有說話。張心計說,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就這么賤命。老皮說,她總磨著我纏著我,我只能這么干。老孟發(fā)話,你一個放鷹的最后讓鳥給啄了。張心計問,你給博物館拍賣的那塊也是假的吧。老皮說,那真是塊田黃,我確實(shí)找人做了一下。張心計追問道,誰把那兩塊田黃拍走了,不知去向。老皮說,原臣。張心計一驚,老孟說,我們正在通緝她。張心計緩了半天才說,至于嗎,值得嗎。老皮說,我也說過你這樣的話,可她聽不進(jìn)去。老皮說著嗚咽起來,弄得張心計心煩意亂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問,你那張潘天壽的不會是假的吧。老皮連聲說,那是真的,是真的。

起風(fēng)了,風(fēng)已經(jīng)把樹上的葉子都刮掉了,現(xiàn)在又撲過來啃著剩余的殘葉。張心計在風(fēng)中行走著,他看到天邊的黑色云彩在奮力滾動著。他想著老孟送他出來的時候說的,我就是一個干公安的,你們都是專業(yè)的,怎么會在拍賣會上沒有看出來是假的?張心計很慚愧,老孟說,我覺得是不是有人看出來了不肯說。張心計皺著眉頭,老孟率直地說,我沒有看過博物館拍賣會上的那個假的田黃,盡管可能我很難看出來,但只要有心就能識別出來。假的就是假的,總會有露出破綻的地方??赡苁秋L(fēng)大的緣故,街上的行人很少,都是步履匆匆的。張心計看到一群白色的鳥在朝南方飛,而且它們飛得很低,在他頭頂上發(fā)出嘎嘎的聲音。他路過那座猶太教堂,看見在大門口有一對年輕情侶在接吻,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他們那么投入和忘情,連樹上的殘葉砸在他們的頭頂都不在意,于是發(fā)黃的樹葉披在兩個人肩上,有了一種樹木的感覺。他昨晚跟安安說,我們有一個多月都沒有好好做愛了。安安說,那天我不該說你為了發(fā)泄,其實(shí)我也是。

一個星期后,安安告訴張心計,老皮招了,說跟你們董副館長暗中勾結(jié)了,為了那塊假田黃給了董副館長四十萬。張心計心里沉沉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敲擊著他的腦髓。他感覺出疼來,于是他對董副館長一切都有了清楚地交代。到了博物館,他看見董副館長已經(jīng)上了警車。他攔住,在董副館長面前站了一會兒酸楚地說,我相信你,我才不去懷疑那塊田黃是假的。董副館長說,那不是假的,就是田黃,只不過不是麒麟。董副館長走時對張心計不屑地說,你真的不配當(dāng)館長,我比你也強(qiáng)。張心計追了幾步問,你比我強(qiáng)在哪兒?董副館長笑了笑,你別看你名字后面是心計兩個字,其實(shí)你根本沒有。我比你有心計,我能讓博物館比現(xiàn)在更有地位。警車走了,博物館的人都出來在那兒看著。張心計又看到那群白鳥飛過來,戀戀不舍地在博物館的上面盤旋著,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冬天就這么不緊不慢地走著,春分了,這座城市的空氣好像清新了一些。因?yàn)橥砩铣鰜淼娜硕嗔?,居然能看到太陽這么溫暖,看到夜色的星星多了幾顆。張心計和安安每天還是這么忙碌,母親開始到外邊曬太陽了,而且穿戴也有了顏色。可張心計和安安一直在斗嘴,因?yàn)樵棘F(xiàn)在還沒有找到,好像在這個世界蒸發(fā)了。張心計說安安無能,一個大活人就這么神秘地消失了。安安不服氣,但也無奈,因?yàn)闆]有一點(diǎn)有關(guān)原臣的消息。董副館長進(jìn)去以后承認(rèn)收了老皮四十萬,但其他的一概沒有。他說,收老皮的錢是因?yàn)殚|女白血病,花錢實(shí)在太多,就差賣房子了。后來安安跟張心計證實(shí),張心計說確實(shí),博物館的人還給董副館長募捐了六萬塊錢,他還拿了五千塊呢。張心計只問過安安一次,董副館長在里邊就沒有再說別的?安安不解地問,什么叫別的?張心計說,我曾經(jīng)瞬間猜想過,可能是他在舉報我。安安說,我們怎么能問他,說你舉沒舉報過張心計。張心計耿耿地,怎么不能問。安安說,他要是不說誰能知道,舉報是找不到旁證和人證的,你傻嗎。張心計說,他這么舉報人比他受賄更可怕。睡覺前,張心計走到書房里邊,一時興起隨手寫了幾個字:我欲乘水鳥飛去,高處星光燦爛。他反復(fù)看自己的字,覺得突然有了一種清馨之美,散發(fā)著一股書卷之氣,其形不驕不躁,其意穩(wěn)穩(wěn)淡淡。好久不寫字了,一寫就有了一種東西鉆進(jìn)身體里發(fā)酵。安安進(jìn)來,神秘地說,我想去醫(yī)院做個假胸,我也是女人,我不能讓我挺著搓板的胸穿著警服在街上走。張心計驚訝地問道,你不是不在乎嗎?安安說,我現(xiàn)在挺胸的機(jī)會多了,一挺就沒有自信。張心計喊著,你能不能不裝個假的,你考慮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安安說,你有什么感受?張心計說,我摸的都是假的,還有什么意思!

張心計當(dāng)館長又公示了,沒有人舉報他。上面的人對他會意地說,不管他董副館長說不說,看來就是他了。焦新覺很不高興,但也能努力對張心計微笑。張心計沒有表現(xiàn)出興奮,倒覺得這段時間很晦氣,總是下雪,像是女人的例假不正常,潮濕而又陰暗,還夾有一絲血腥的味道。他跟安安說想去看看董副館長,安安說,你是不是想問問他為什么舉報你,有意思嗎。舉報者不說,鬼都不知道。再說我也不能讓你去見,你以為你是誰,想見誰就能見到誰。張心計跟安安去了一次湖南常德,住在了桃花源的一家賓館。推開窗戶,能吮到青草的芳香。遠(yuǎn)處的山脈在夜色里很沉寂,勾勒出一幅女人甜睡的景象。安安說,我去洗澡,洗完了你再洗。張心計說,我不洗了。安安不高興,說不行,我不喜歡男人臟兮兮的。說著,安安迅速脫掉了衣服,屋里的光線是暗淡的,只留床頭那盞橘黃色的燈。安安洗完澡回來,張心計在夜色里看到安安的身體如一只白梨,那兩條腿很修長,肌肉緊繃繃的,他想起江畔的仙鶴。張心計盡情撫摸著安安,安安說,洗澡的水是泉水呢,很清澈。張心計洗完了澡,兩個人在接觸中,安安說了一句,我給你生一個孩子吧。張心計悻悻地,你不是不愿意嗎,說干公安的哪有精力要個孩子牽扯在身邊,我母親身體不好又不能看著。安安說,我跟你母親說了,她答應(yīng)給咱帶。

那天晚上兩個人做了許久,好像永遠(yuǎn)也沒做完。早上起來,張心計跟安安到桃花山的深處,無意中路過一個僻靜的小村子。他倆在一家不起眼的飯鋪吃米粉,忽然看見了原臣坐在犄角處埋頭吃著米粉。好像換了一個人,像是一個農(nóng)婦。張心計輕聲地問,你吃的是辣的還是不辣的?原臣看了張心計一眼,想站起來走被安安一腿擋住。原臣掙扎了一下,無奈安安伸出的臂膀更有力量。原臣坐在那兒,對張心計不滿地叨叨著,你說老皮多混蛋,非要把那幾塊田石雕琢成田黃賣了。你說他缺錢嗎,我跟他打,跟他罵,他就是給你偽裝。我只能走了,多精明的男人在田黃跟前都愚蠢,我說過的。張心計要了一碗米粉是辣的,碗里血紅血紅,吃起來臉上的表情都變形。安安問,你跑到這兒干什么,能藏到什么時候。原臣說,我已經(jīng)把兩塊田黃都賣了,就在這兒的古玩市場賣的,六百七十多萬呢。張心計嘖嘖著說,你真能騙呀。原臣得意地說,誰都沒有看出來那塊是假的,這兒的高手很多呢。安安說,你是跟我們走,還是留在這兒的公安局。原臣說,我可不是畏罪潛逃,我就是出來試試我的運(yùn)氣。

春節(jié)期間,博物館要舉辦一個精品展,將那次拍賣來的錢購得的幾幅精品展出來。張心計把父親留下的所有字畫都捐贈出來,包括張大千的《溪山茅舍》和潘天壽的那幅。安安關(guān)心地說,你能舍得?張心計說,比起張伯駒捐贈陸機(jī)的《平復(fù)帖》,我算個什么。開展那天來了很多人,母親也過來站在張大千那幅《溪山茅舍》跟前給大家講解著,顯得光彩照人。她說,這幅畫是在張大千目疾之后畫的,你們看看他對線條的控制,顯得難以從心所欲。此時開始,他更多地使用大潑墨寫意山水技法,而且在潑墨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潑墨潑彩相結(jié)合的形式,到了這幅畫就愈來愈臻于完善??扉]館了,母親還在那兒給幾位觀眾講著。張心計過來勸,母親說,你別勸我,就算剩下一個人我也要講,我是講給你父親聽的。展到第三天閉館,母親倒下了,送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走了。醫(yī)生對張心計和安安說,你母親有血管瘤,是瘤子爆發(fā)了。張心計很痛心,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選擇了這條路離開他,而且一點(diǎn)兒病情都不跟自己說。張心計要拿出張大千這幅畫征求母親意見,母親贊同,說,讓你父親的這幅畫掛在博物館的墻上,那就是讓你父親活了回來。

張心計看看外邊的天,夕陽很紅潤,下了半個多月的春雨終于停了。他看到去世的母親很憔悴,跟安安說,你給母親化化妝吧。安安精心給母親化妝,勾著眼唇。安安突然喊了一聲,母親的眼皮動了。張心計過去看,母親很安詳,臉色是那般幸福。張心計覺得母親將內(nèi)心那份思戀釋放出,與父親的那股子文氣融合在一起,滿屋子都是一種香噴噴的味道。袁市長打來電話說,你把你母親跟你父親合葬吧。他和安安到了墓地,發(fā)現(xiàn)以前空的墓穴都占滿了,顯得很擁擠。張心計感嘆著,活著的時候人擠人,死了也是這樣。

冬天飛走的那群白鳥又回來了,在張心計的頭頂上徘徊,發(fā)出嘎嘎的呼喚。白鳥群飛得很低,能清楚地看見它們腹部那柔軟而美麗的羽毛。張心計發(fā)現(xiàn)在墓地旁邊有一泓很大的清水潭,他很奇怪,來了墓地好幾次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他那種孤獨(dú)感忽然飄逝了許多,因?yàn)樗X得那群白鳥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責(zé)任編輯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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