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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急救中

2019-07-12 03:45修新羽
花城 2019年1期

修新羽

發(fā)現(xiàn)陳焯睡著的時候,我狠狠掐了他一把。而作為報復,他喊了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我不側目,我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正在翻樂譜的小提琴手,看著音樂廳天花板上一小塊脫落了的墻皮,裝作不認識他。

這種偽裝在音樂會結束之后終于前功盡棄,因為陳焯像條尾巴那樣緊緊跟在我身后,低眉順眼,一口一個對不起。票是提前好幾個月買的,英國小提琴巨匠來華首場演奏會,我為此期待了很久,還特意找出最得體的那身黑連衣裙。然而陳焯連兩個小時的清醒時間都給不了我,他只能給我對不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陳焯牽住我的手,說他確實不應該睡著,然而我也有錯,我剛才掐他的時候沒有堵住他的嘴。我試圖擺脫而未遂,就找了個路燈旁邊的位置,站定了望著他。他肯定看清楚了我眼里的淚水,因為他瑟縮了一下,猛然把手松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托詞對我不管用了,早就不管用了。

這就是我和陳焯,我們從來都這樣的。

我們在城北讀的大學,畢業(yè)后想盡辦法才留了下來。經過反復思考和反思實踐,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談戀愛是降低生活成本的最佳方式,就心照不宣地睡在了一起。

我們租的房子就在城北急救中心對面。每天都能聽見急救車烏拉烏拉的聲音,把那些快死了的人運進來。有些就這么死了,有些折騰一頓也還是死了,只有非常少數(shù)的幸運兒才能活下來。人們嫌這里晦氣,租金也就相對低廉。

夏天那陣子房間老跳閘,陳焯只好跑去陽臺上,靠著一盞應急臺燈批作業(yè)。陽臺上蚊子多,等他回到床上回到我身邊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股很濃郁的花露水味,聞起來比我還娘。他會故意抬手摟住我。

我嫌熱,把他擋開。他會不依不饒地摟過來,只為看我一臉嫌棄又委屈的樣子。我說陳焯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喜歡欺負小姑娘?他會故作深情地說,在你面前我永遠八歲。我想把他踹下床去,而他會順勢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拉向他。

樓體隔音效果很差,盡管每個窗縫里都貼了隔音膠條,卻還是能聽見由遠及近的警報聲。隔著窗簾,還有急救燈一閃一閃地飄過來再飄遠。剛搬過來的時候我總睡不好,只能跟陳焯整宿整宿做愛,汗津津地昏過去,直到第二天被鬧鐘吵醒,帶著黑眼圈擠地鐵。后來工作越來越忙,我們也越來越習慣,躺下就能睡著。只是隨著天氣變冷,有時候明明各睡各的,醒來的時候也會抱在一起,陳焯毛茸茸的下巴會抵在我肩膀上,胳膊也緊纏過來。

剛搬過來的時候,我還沒經驗,依舊留著那個功率過大的吹風機,洗完澡吹著吹著頭發(fā)房間就跳了閘。把窗簾拉開朝外瞅瞅,只看見旁邊幾戶的燈都還亮著,馬路正對面是熒熒的一排紅字,城北急救中?!靶摹弊植恢涝趺磯牡袅恕j愳套叩轿遗赃叄汛昂熤匦吕?。拉得太急,房間里就彌漫起一股灰塵的味道。我說城北大概要沒救了。

陳焯說,那怎么辦,那我們只能傾城之戀了。

我不知道城北是不是要傾覆,只知道我們隨時都可能徹底完蛋。陳焯高中學理科,但因為是外語院校的保送生,到大學只能繼續(xù)學外文,學得就有些三心二意狗屁不通,畢業(yè)之后就找不到工作,最后去給外語培訓機構打工。而我被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拉去當CCO,全稱Chief Cultural Officer,首席文化官;公司里只有五個人,人人都是首席,而我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幫大家點外賣拿外賣。簡單來說,我們兩個誰也看不到未來。

陳焯的公司離這里很近,而我上下班要坐一個多小時地鐵。所以做飯和日常打掃基本都被他包攬,就連廚房里的圍裙都是他喜歡的花色。有時候我加班到很晚,從地鐵站回來黑燈瞎火,經常打電話讓他來接我。他就趕過來拉住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背誦社會主義價值觀來辟邪。

那時候只有壽衣店還開著,白慘慘的熒光燈亮著。我手心直冒冷汗。陳焯說我們都是社會主義好青年,都是年輕人,不要怕那些牛鬼蛇神。我嘴硬著說我也不怕牛鬼蛇神,我怕人,怕殺人放火搶劫。他倒覺得無所畏懼,走到路燈下的時候還突然朝我耳朵大叫,又一臉訕訕地說:“哎,你沒被嚇到啊?!碑斈晡揖烤篂槭裁磿X得他很可愛的?完全就是個傻×。

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可誰也沒說過“我愛你”。出去玩的時候,別人問我是不是他女朋友,他也總是很曖昧地笑笑。私下里他跟我講過好幾次,他說,你也是知識分子,是念過大學的,是講道理的,你不能強迫我。那時他剛跟女朋友分手,頭上長著一片草原,只想把自己變成野馬。他說,我心里那扇門關上了,現(xiàn)在只想找個人陪在身邊,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我說,每次你心門關上的時候,我的手都恰好在門縫里。

陳焯扭頭看我,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說你什么時候這么文藝了。我說原文來自一本學術專著,《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豆瓣評分9.0,講的是猶太人總把手指放在現(xiàn)代性的門縫里。陳焯開始笑,他說:“好好好,我承認你還是你?!?/p>

我說:“我不承認。”而陳焯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吵架。他慢慢脫掉外套,仔細疊好,然后把頭枕到我膝蓋上。如果我愿意的話,從這個角度可以很方便地掐死他。我用手指輕輕拂過他下巴的胡茬。

陳焯就那樣睡著了。人在睡著的時候看起來往往會年輕些,帶著一種毫無防備的天真,然而這個道理在陳焯身上并不起效。陳焯一睡過去就像是死了。

最開始,他的睡態(tài)總能讓我感到震驚。我們第一次出去開房的時候,并沒有正大光明,而是打著復習期末的旗號。隔壁傳來呻吟之后,我把臉湊到陳焯跟前,問,沒激起你的好勝心嗎?而陳焯立馬跳起來,抱著電腦找了半天,開始大聲外放一部聚眾淫亂的色情電影。

女主角聲嘶力竭地呻吟,而我笑倒在床上,還故意選好姿勢,讓腰上的皮膚露出一小截。陳焯看都沒看我?!瓣愳蹋阏媸莻€君子?!?/p>

陳焯對此不以為然。他說,我今天是真的要好好復習的,也勸你認真看看課件,不要老馬失蹄,在大四的時候把自己掛掉。他的話倒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決定要復習給他看,跟他比比誰更能沉得下來。

結果我還在研究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陳焯就已經咚的一聲倒在桌子上。姿勢很奇怪,額頭緊抵著桌面,像是猝死了,像是能這樣一直睡下去,睡個幾十年。我象征性試了試他的鼻息,然后把他搬到了床上。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陳焯。他比我小半年,高瘦文靜,頭發(fā)濃密,皮膚白,在人群里打眼一看就很出挑,再配上那副黑框眼鏡,完全就是電影里那種斯文敗類??勺屑氂^察起來,五官也沒什么特殊的地方:眼睛不大,眉骨不高,下巴倒是有點兒尖。睡著之后,陳焯渾身的力量和戒備都卸掉,無論怎么推他,拉他,捏他,他都毫無反應。他睡得那么沉,那么死。

陳焯學過鋼琴,我也學過。但他考過了九級,我只學了三年就放棄。更要命的是,我?guī)⒓舆^幾次朋友聚餐,而他只是坐在那里,露出自己那臉傻笑,就能被所有人喜歡。

我拿毛巾沾濕了給他擦了擦臉,在他旁邊和衣而睡。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就該知道,陳焯對我?guī)缀鯖]有興趣。他只是習慣了講軟話,習慣了對女孩子好,而我只是一個比較方便的選項。時至今日,我們的關系依舊更像是長期互嫖,甚至留不下什么干凈美好的記憶。

那天外面下著暴雨。

雷聲滾滾而來,整個城北都停電了,只有急救中心的幾個房間還亮著燈,估計是有什么應急電源。那天晚上陳焯七八點鐘才回來,自顧自進了廁所洗澡。我跟進去看,他脫下來的衣服都被冷水浸透了。我把衣服扔到洗衣機里,問他:“雨傘呢?”

“借給了一個學生。”

我有些心疼,于是決定跟他吵架。我問男學生還是女學生???

陳焯說:“女的,眼睛大,皮膚白,長得比你好看?!彼脑拸姆浪熀竺嫱高^來,悶悶的。他說得如此坦蕩,我心里反而不好受起來,架也沒力氣吵了,早早洗漱完躺到了床上。陳焯不聲不響地洗漱完,關好燈,也躺到我身邊來。

我們肩并肩躺在床上。我深呼吸,聞著周圍的空氣,潮濕而帶著隱約霉味。我不知道在這間房子里有什么正在壞掉,那些舊家具,還是那些被整齊疊好收在柜子里的衣服。陳焯說:“我掐指一算,你又在生氣了?!?/p>

我說:“陳大仙再幫忙算算,我是被什么氣著了。”

陳焯說:“生活。”

這樣的事情在生活里并不少見。有次我們吃完晚飯,打算出去看電影。在公交車站旁邊,一個小姑娘把鞋跟卡到了下水道蓋里。陳焯蹲下身幫她拔了出來,而她連聲道謝,說自己穿高跟還沒穿習慣。又問,你也這么晚才下班啊,什么工作的。

公交車還是不來。

陳焯指了指旁邊樓上那個“天天向上培訓學?!钡臒粝洌骸敖掏庹Z的?!毙」媚铩芭丁绷艘宦暎^了會兒說,最佩服英語好的人,找他報名培訓的話能不能有優(yōu)惠。我在陳焯試圖回答之前,就笑了笑搶先說,沒優(yōu)惠的,他們公司管得可嚴了。那天晚上陳焯格外來勁,看完電影回來的路上還在追問:“你是不是吃醋了?”我說:“吃春藥了?!?/p>

不怪我生氣。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好幾次,至今沒搞明白他有多少前女友。

還有一次,是穿校服的小姑娘在我們樓下探頭探腦。那時我正在把陽臺上晾曬的紅內褲都收進房間,才收到第五條的時候,聽見她鼓起勇氣問我,陳老師住在這里嗎?我說,哪個陳老師啊,不認識。

小姑娘瞅了瞅門牌號,說,陳老師留給我們的地址就是這里,也可能后來搬家了吧。她舉著手里的一沓東西,晃了晃:“我們下周就結課了,大家想提前給他個驚喜?!睆亩堑年柵_上,我能看見那些信封上印著燙金的愛心。我搖搖頭回到屋里,一條條卷好我們的內褲。

也不知道陳焯后來有沒有收到那些信,總之他什么都沒跟我提起??傊麑W生好,真的好。難免會招人喜歡。

為了賺錢,陳焯不僅教高中英語,還教初中數(shù)學。然而畢竟不學數(shù)學五六年了,他只能每天晚上對著輔導書自學,第二天再去講給學生聽。有時候好不容易搞懂了很難的問題,就會很得意地向我匯報,還把我揪過去也做做試試。我做不出來倒還好說,如果做出來了還做得比他更快,他就會悶悶不樂起來,坐在那里等著我去哄。

有些時候我會撲到他身邊,捏捏肩捶捶背,夸夸他,找玻璃杯倒上熱水塞進他手里。有些時候我覺得煩了,就什么都不理。

萬圣節(jié)的那天,陳焯要給班上的學生帶去驚喜。他跑去菜市場,拎回來兩個臉盆大的南瓜。等我回家的時候,其中一個已經被削廢了,另一個剛剛掏干凈了瓤。我看不得他笨手笨腳的樣子,找了把美工刀撲上去幫忙,最終把第二個南瓜削成了半哭半笑的像。為了不浪費糧食,我們吃了整整五頓的南瓜粥,連舌頭都變成了黃色。出于對陳焯的愛,那時我不在乎自己的舌頭究竟是什么顏色。

據他說,那些孩子們對南瓜很滿意。而我總覺得,他是在尋找途經來消磨掉自己過分旺盛的父愛。我想過干脆養(yǎng)只狗,陳焯對此萬分贊同,但又提醒我說,一定要從小養(yǎng)起,好好訓練它,培養(yǎng)它定點排便的習慣,按時給它喂食洗澡,按時遛。他念念叨叨著所有養(yǎng)狗的細節(jié),直到我終于打消了這個念頭。

創(chuàng)業(yè)公司沒有什么假期,有項目就忙些,沒項目就輕松些。他們來砸門的那天,我剛熬過夜,起得就晚,半睡半醒間聽見鈍器的撞擊聲。起來從貓眼往外看,走廊空無一人,聲音也已經飄到樓下了。又過了會兒,樓下好像吵起來了,有人高聲說:“這周就要搬出去,沒有任何條件可以講!”還有小孩子哇地哭了起來。

聽不懂這是怎么回事,我原本打算繼續(xù)去睡了,卻看見有人從樓下跑了上來,手里舉著支搟面杖一樣的東西在我們這層每家每戶的房門上亂敲,然后在每家每戶的門上都貼了通知條。

他們說這棟房子在前幾天的消防檢查里被評為危房,現(xiàn)在開始往外清人,下個月就要整個拆掉。我問房東怎么辦,他說他去想想辦法,讓我和陳焯也商量一下。

微信不回,電話也打不通,我決定去找陳焯。剛到走廊上,就聽見他對班上的同學大聲嚷嚷:“你們就不能用點兒心嗎,花著你爸媽的錢,又不是給我學的?!?/p>

有男生大聲反駁:“是給你學的,我們怕你傷心?!?/p>

陳焯當時正在往黑板上抄題,聽見這話,咯噔一聲把粉筆摁斷掉。他轉過身來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粉筆砸到那男孩子頭上,說:“我已經很傷心了。”

他低下頭,挑了支新粉筆,想要繼續(xù)抄題的時候才看到我站在教室后門口。

我朝他舉了舉手機,他朝我舉了舉粉筆。我搖頭,而他終于無可奈何地從講臺上拿起塊抹布擦擦手,去看我半個小時前發(fā)給他的信息。

陳焯堅持上完最后半節(jié)課才跟我一起回去,以免工資被扣掉。

于是我坐在培訓機構的前臺那里等他,前臺小姑娘瞥了我?guī)籽?,端來半杯熱水。我感謝了她,從包里找出根口紅,去洗手間里補了補妝。

回去的路上我們接到房東的電話,那中年男人滿懷歉意地解釋了半天,說已經給居委會負責人遞過幾條煙,以為沒事了,不知道這次上面查得那么嚴。掛了電話之后,陳焯問我打算怎么辦。我說,同林鳥也要各自飛啊。

陳焯說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可他也沒有什么辦法。

打掃衛(wèi)生是他負責的,但一個月前老板去外地開會,放了我們所有人的假,我剛巧有時間,就隨手收拾了下客廳,結果從沙發(fā)上的雜志里掉出來幾頁病歷。沒有名字,只有診斷日期以及診斷結果。在我見過的所有病歷中,這算寫得很清楚的了,能讓我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真的不會做飯。但我那天點了一桌子陳焯喜歡吃的外賣,等他回來。

今年是我們倆的本命年,陳焯買了二十條紅色內褲,十條男式的自己穿,十條女式的硬塞給我,說是本命年犯太歲,紅色能辟邪。于是我們陽臺上經常就紅旗招展。我沒料到他會這么迷信,而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說,這是家族傳統(tǒng),就連他的名字也是算命先生起的,說他五行缺火?!霸臼亲吭降淖?,就直接給加了火字旁?!?/p>

他說這個字是光明的意思,是照亮的意思,是火苗跳躍的意思,總之都是好意思??晌液軟]文化,還是去網上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多音字,還可以讀作“抄”,是把蔬菜放到沸水里燙一下的意思。我把這件事記了下來,準備好好嘲笑他,但一直沒找到什么合適時機?,F(xiàn)在我重新想起了這件事,這是個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啊,讓那些綠色的生機勃勃的東西在沸水里蔫掉。

我以為我們能吃完飯再討論這件事,可陳焯一進門就溜到了沙發(fā)那邊,東翻翻西看看,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沒把那些東西放好。我說趕緊來吃飯。

于是他麻利地拉開椅子,坐到我對面。豐盛的晚餐顯然在他意料之外,因為他的神色突然緊張了起來,不知道他是否忘掉了哪個重要紀念日。

我跟他講,是我們公司今天拿到了第一筆天使基金。他瞅著桌上的菜,還故意用手點著數(shù)了數(shù):“三葷兩素,大餐啊?!?/p>

我也跟著他瞅桌上的菜,可眼前卻總是晃著病歷上的字,“肺癌晚期”。會惡心,嘔吐,最后呼吸衰竭。會死得很難受。為什么是肺癌呢,陳焯已經戒煙了。可能是因為霧霾吧,冬天燒起煤來,城北的霧霾一向很嚴重,朝窗外望去,萬物都是灰蒙。特別是我們這里,離急救中心近,離火葬場也不遠。前陣子治理污染,據說已經關掉了一些燃煤企業(yè),可火葬場總不能給關掉吧。朝窗外看的時候,萬物就依舊灰蒙。陳焯又總是在陽臺上批作業(yè),總是待在灰蒙里。

陳焯說:“那我先動筷子?”他一邊吃,一邊努力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吃不下去,正好外面?zhèn)鱽砹穗[約的哭聲,就跑去了窗前。有人正把蓋了白布的擔架從醫(yī)院里抬出來,平常都是從后門走的,今天不知道怎么直接抬到了前門。一個年輕女人跟在擔架后面,時不時抬手抹眼淚。還有個中年女人,用手扶住擔架,臉漲成了紅色,大聲哭號。其實死也有死的好處,本科時我跟著老師去養(yǎng)老院里做過調研,年老面前,那些壽終正寢的人反倒不可能保持住什么體面。

往常陳焯總會很快沖過來把窗簾拉上。但今天他沒有,他遠遠躲在房間的另一邊,看都不愿往我這邊看一眼。就好像這邊有什么東西會傷到他的眼睛。車很快開走了,黑暗中我不知望向何方,卻突然注意到“城北急救中”那幾個字也熄滅掉了。或許他們終于打算把那個缺失掉的“心”補上,為了維修才拉了閘。或許只是故障。

聽完音樂會那天,陳焯非要將功贖罪,拉我去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說是學生推薦給他的,這家燒烤做得特別好??傻昀锩鏇]幾個人,我們選了靠窗的位置,點好烤翅和啤酒。我們誰都沒再提剛才的事情,直到陳焯又一次開始道歉。

陳焯說:“最近他們放寒假,來上課的人很多,我真的很累。”

我說誰不累呢。我說,我要去找學長了。在學校的時候我參加過許多興趣社團,認識過許多人,這些陳焯也都知道。陳焯說什么學長啊。

我說,就是社團里認識的,生物奧賽國家隊那個。陳焯當年才拿了省二等,沒拿到競賽保送的資格,因此對所有國家隊選手懷有微妙的嫉妒。

他說你能不能講講道理。

我說,不講道理,講故事,從前有個人,又窮又,連治病的錢都交不起,還不敢跟別人說,只愿意自己默默忍著,等死。

陳焯說,那我給你講個道理吧:心思太重的人是活不開心的。

我說你講完了沒有,他說沒講完。然而他也沒有再繼續(xù)講下去,只是和我一起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旁邊的服務員鼓起勇氣湊過來,說先生小姐要不先買個單,我們馬上打烊了。

我指著陳焯說,讓他買,我沒錢。然后手腳麻利地穿上衣服,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仿佛已經當眾把他給甩了??墒浅鲩T之后我又不敢走得太快,因為身上沒帶家里的鑰匙。

我磨磨蹭蹭地走,陳焯也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跟,走到那家壽衣店門口的時候才攆了上來。他說你真勇敢啊,不知道這附近前些天鬧過鬼嗎。他說所以你是算我家里人是嗎。他說,等我以后變成鬼了,一定會好好保佑你。

我不想聽他說話,干脆轉過身,躲到了壽衣店里,那扇臟兮兮的玻璃門在我身后關上,陳焯在外面發(fā)愣。壽衣店里的老板在里面發(fā)愣。

頭戴毛線帽的老人家瞪大眼睛:“不買的話別進來搗亂哦?!?/p>

我說:“怎么不買?!闭藐愳桃驳椭^跟了進來,被我一把拽過去:“多精致啊,快挑個你喜歡的?!崩习迓犃宋业脑?,把屋里的燈又打開幾盞。燈光不再是白慘慘的,而是帶了點兒暖黃。掛在墻上的衣服都很精致漂亮,擺在柜子里的還有許多模型,有蘋果手機,還有些帶花園的歐式別墅。老板說,都是紙做的,都能燒。

我最終買了一座城。一小座古代城池,讓人想起了空城計,想起了烽火戲諸侯,還想起了小時候的手工課。它是用硬紙板拼起來的,拼接處還能看到膠痕,但也價值整整兩百元。其他人會抱著怎樣的心情買下這種東西,再燒掉它。我本來想把它直接拿在手上,但老板找出只紙盒子,非要幫我包裝起來。陳焯一言不發(fā),在離開的時候幫我推開玻璃門。

我捧著紙盒走在前面,陳焯跟在后面。這條路還是很黑,一出門幾乎什么都看不見,我也只是繼續(xù)往家走,走著走著眼睛適應了些,就能看到微弱月光落在前方。

“那病歷不是我的,是方老師的。”在我身后,陳焯小聲說。方老師是他的同事,據說當過高中的教研組長,退休后被培訓機構請過來教課。老煙鬼。

“我看你誤會了,就想順便嚇嚇你。我不知道你那么傻。”

我想扇他一巴掌,但我只是把那個紙盒子扔到地上,踩扁了。

砸完門,貼通知,之后就沒了下文。房東找關系去打聽情況,但也沒問出什么來,總之說大家都還沒開始搬,可以繼續(xù)先住著。

初雪那天,我們去買了火鍋底料在家里涮。鍋里熱騰騰的,雜七雜八丟進去,滿屋子煙火氣。我邊吃邊盯著他看,他邊吃邊盯著鍋里的東西看,把那些浮起來的蝦餃抓緊撈出來,再挑點兒羊肉丟進我碗里。他說,你夠不夠,不夠冰箱里還有。我說抓緊把東西都吃掉吧,還不知道能在這里待多久。

陳焯說:“如果這里真的住不下去了,咱怎么辦?!?/p>

我說,不是咱怎么辦,是我怎么辦,你怎么辦。我說我去找那個奧賽學長唄,讓他養(yǎng)著我。說話的時候,嘴里好像又嘗到了南瓜味。在連續(xù)吃過五天南瓜之后,我一直對南瓜味感到惡心。

陳焯放下碗,放下筷子,呆呆地坐著。我說,那個學長后來在印度出家了,從朋友圈里看,每天過得都很快樂。

陳焯說,你去不成的,沒人會要你,你沒有慧根。眼淚從他睜大的眼睛中落了下來,留下兩道亮亮的濕痕。成年之后,我還從沒近距離看人哭過。我覺得頭暈,甚至沒辦法起身去找些紙巾過來。我把袖子扯出來一截,往他臉上抹。

陳焯朝后躲了躲。他說,如果這里過不下去了,我就帶你回家吧。我問,回青島嗎。他說不是,回老家。那里有果園,有漁船,有玉米地,反正餓不死的。

我說不。我說別以為你說這話就行了,你永遠都不夠真誠。

陳焯說難道你就真誠了,連跟我說句情話都是剽竊的。

我說我剽竊誰了。陳焯說,剽竊齊格蒙特 鮑曼,心門與手指,《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他站起身走到客廳的書架那里,邊說,邊惡狠狠地把那些書一本本抽出來,一本本甩在地上。砰,砰,砰。窗外急救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

我說對不起我腦子不靈光,沒辦法,編不出更多瞎話了。

陳焯說,那我教你行不行,我說一句你跟我說一句。陳焯說:“我愛你。”

我用比他大一百倍的聲音嚷回去:“沒聽見,沒聽見!”我他媽的一點兒也不難過,只覺得生氣,可我生氣的時候總是想流眼淚。陳焯的表情突然就垮掉了。他走過來抱住我,但我什么感覺也沒有,就像被一個玩偶抱在懷里。

我說:“這就是你編的瞎話嗎。”抱住我的胳膊收得更緊了一些。

他說附近真的鬧過鬼,所以政府才減免了租金,非要把這些輔導機構拉過來,想用學生的陽氣來鎮(zhèn)一鎮(zhèn)。他說:“我們抓緊搬走吧,太晦氣了?!?/p>

聽完音樂會那天,我一整晚沒再跟陳焯說話,第二天故意定了很早的鬧鐘,跑去茶餐廳吃了頓豐盛早餐,又買了杯冰咖啡,才開開心心往公司趕。路上接到陳焯的微信:“我道歉,好不好?”我看了眼就把整個對話記錄徹底刪掉。

我們公司主要是在設計手機APP。和那些給人們的自拍加耳朵加尾巴的拍照應用不同,我們能給人們的寵物加上衣服,帽子,眉毛,手。CEO是個比我高三屆的學長,每天都穿著同一件淺藍衛(wèi)衣,精力旺盛地講述著未來。“歷史的車輪已經可以看到了,我們想法要多,不能漏掉每一塊金子?!逼鋵嵨覜]看到,但據他說,歷史的車輪在朝短視頻駛去:人們越來越沒有耐心,所以視頻要短;人們越來越浮躁,所以視頻比文字更能吸引目光。歷史似乎總在駛向更糟糕的方向。

上周他約了幾個投資人見面,昨晚在微信群里興沖沖跟我們說,搞到了一大筆天使基金。不是空頭支票,是真金白銀,足夠給我們每個人漲薪三倍。錢多,壓力也大,需要馬上給出理想demo來配合宣傳,可我們連產品定位都還沒想好,就都留在辦公室里集體加班。我全神貫注地整理著用戶調研報告,而陳焯又發(fā)來微信,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在你心里,然后把手機扔到了一邊。公司里有咖啡機,有零食,熬過整晚不是什么難事。直到第二天上午,CEO驗收了成果,我才又溜回家去。

陳焯不在。但從垃圾桶里留著的煙蒂數(shù)量來看,他估計沒怎么睡著。我換好睡衣,窩到床上,盤算著該怎么哄哄他,讓他明白事情沒有那么無可挽回。我等著他來聯(lián)系我,我就在家里等他。他一直沒有回來。

之后我睡了會兒,又醒來。整個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道陽光從窗簾縫里落進來,碾在床尾。好像能聽到雨聲。還能聽到有人在樓下壓著嗓子交談。

從窗戶邊偷偷往下看,是幾個人正喊著號子,努力將一輛側翻了的三輪車扶正。東西亂七八糟地甩了滿地,有些沾著水就化掉。都是紙糊的,還不是什么好紙。是壽衣店也要搬遷了,老板在三輪車上載了過量貨物,到巷子口的拐彎那里一時沒穩(wěn)住。店里的幫工正努力從雨水里搶救那些物件,再把防雨塑料布重新捆牢在車上。

我還看見了陳焯。他一手拎著幾袋剛買回來的蔬菜,一手抓住幾只紅彤彤的紙燈籠,把它們往旁邊的編織袋里塞。我隨便套上件衣服,也跟著跑了下去,跟他們一起彎著腰,把成堆紙制的物件從雨里拾起來。雨還在無休無止地落下來,萬物聲響都被雨聲掩蓋住,雨聲太吵了。

我們就像是陰間里的幽魂,漫無目的地收拾著那些冥幣和紙元寶,把它們裝回到袋子里。最后地上只剩些被泡軟的黃紙,老板向我們道謝,然后開著那輛三輪車,載著那些精致的假房子假人假錢,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陳焯說,這些東西有用嗎。他說話的時候,陽光從云層里慢慢滲出來,給世間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淺金色,讓世間萬物看起來都昂貴極了。陳焯還說,我們回家吧。

責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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