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煮 竹
山道有一口井,一個僧人用缽舀了井水坐在一塊溜光的石頭上喝。山下是懸崖,臨大江,江水拍岸的聲音聽得僧人發(fā)寒。
水還沒喝光,上來一個打魚的,挑了幾尾魚,見到僧人在喝水,喉嚨焦干,就問僧人哪里有水。僧人指著一個方向,打魚的順眼走過去,只見幾塊枯石碼了一圈,水面陷得有些深,伸長了手臂到井中,井水正好沒過半截手指。打魚的縮回手,吮了一口濕手指,走到僧人身邊,笑臉搓手問僧人借缽舀水。僧人推說缽里沾有他的口水,打魚的說洗洗就是。僧人大口喝了剩下的水,捏著缽隨打魚的一塊站到井邊。打魚的用缽舀了水上來,水像牛乳一樣白,又低頭看井中的水,清冽能見到井底的石子。
“這水怎么是白的?”打魚的平端著水問,僧人有些不耐煩,說:“你喝還是不喝?”
“喝,你喝得我也就喝得?!?/p>
水甘冷熨齒,打魚的連著喝了滿缽,抹了一把嘴巴,將缽遞給僧人。那缽有燒過的痕跡,黑得發(fā)亮。打魚的說:
“師父是要過哪里去?”
僧人說:
“搭船回——回家?!?/p>
他原本要說回寺,但寺廟已經(jīng)廢于兵火,眾僧都散了。打魚的念著“回家”,茫然看著山下大江,說:“早上我在江邊打魚,見到一只大船,船上鋪土種了許多瓜果蔬菜,我看里面足足住得有二十戶人家?!彼麌@一口氣:“這兵亂,真是把人給逼到江上去住了。”
僧人遙望大江,也跟著嘆氣,想起自己白天搭船過來,窩在船中小睡時,迷迷糊糊中,左手先是一陣熱,觸到了不知什么東西,片刻又驟然冷了下去,醒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穿得很破的人,光腿搭在自己的手上。他要將那人的腿移開,怎么也移不動,只得費力抽出手來,那人身子滑在船板上,腰還是弓著的樣子,一雙腳硬硬地折在空中。眾人見到他這副模樣,用手探了脈搏鼻息,一個人說:
“死了?!?/p>
人要死就發(fā)熱,熱一過,人就死。僧人誦起佛經(jīng)為他超度,船夫聽到響鬧,走過來,看著說:
“里面有認得他的人嗎?”
眾人互相看,半天沒人應(yīng),船夫就拖著他,到了船尾,一腳將他踢進了江水中。僧人大叫一聲,伸出手,船夫回到船中,冷著臉對他說:
“怎么,你還要給他收尸?那我撈上來,你給帶回去?”
僧人聽船夫這么一說,垂下手,什么話也沒說,坐下靠在船艙上發(fā)呆。饑荒、戰(zhàn)亂,大家見慣了死人,臉上沒有表情,各自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打魚的問僧人住在哪里,僧人說就住在山下。兩個人敘說了一陣,打魚的肚子有些餓,提著幾尾魚在僧人眼前晃,說要借僧人家的灶燒魚吃。僧人領(lǐng)他到自己竹片織的屋中,生起火來。打魚的正要取魚剖開清洗,僧人攔下說:
“我這里有吃的,魚你帶回去,留著吃,這么遠打那幾條魚也是不容易?!?/p>
打魚的很感激的樣子,搓著手說:“那好,那好?!?/p>
他環(huán)眼在屋中看,空蕩蕩的,并沒見到什么吃的。僧人把缽架在火上,摘下掛在壁上的柴刀,將屋外種著的竹子砍下一株,剃了枝葉,進到屋里把竹子劈成一塊塊,洗凈后撈出一把,丟在缽里煮。
打魚的看得目驚口呆,沒煮多久,僧人揭開蓋子,遞給打魚的一雙筷子,說:
“吃?!?/p>
打魚的接過筷子,試著夾起一片,竹片已經(jīng)發(fā)軟,輕咬一口,味同鮮筍,就大口吃起來。一氣吃完,肚子已經(jīng)充實,緩了一陣,看著那口缽,仿佛知道了當中的竅門,說:
“師傅這只缽,真是個神物,那么老的竹子,都能給煮成筍子一般嫩,我想,怕是什么東西都能煮了吃吧?竹子、樹、野草、石頭、土,真好,再不擔心沒吃的了。”
他看著自己走了老遠的路,辛苦打上來的幾條魚,怪笑了一下,拿起一條魚,硬了手臉,僧人見到他的面目,大吃一驚,張著的嘴巴忽然一條魚游了進來,動彈了一陣,沒多久僧人就軟了手臉,倒在地下。
打魚的用冷水澆了缽,洗干凈用布裹了正要帶走出門,一個人影朝屋子走來,打魚的忙將僧人拖進臥房,隔著一張竹簾往外看。那人進到屋子,叫著:
“師傅在家嗎?”
打魚的啞著喉嚨說:
“在,什么事外邊說吧?!?/p>
那人立在屋中,很恭敬地站著,說:
“寺廟都給燒沒了,我四處打聽,聽人說這里住著一位高僧?!?/p>
打魚的聽他這么一說,心就松了,清著嗓子說:
“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一陣沒發(fā)聲,突然伏身跪在地上,幾乎要哭起來:
“我殺了人,我自己是個該死的人,為著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動氣殺了別人,我這脾氣,自己恨死了自己。我去官府投案自首,可人家說我殺一個人算不得什么,外邊整天都有人在殺人,我們自己都經(jīng)常好人壞人都殺。官府沒理我,這世道已經(jīng)壞成這樣了!”
那人嘆氣起來,接著又說:
“官府不管我,我就找到那個人的妻子,我說你男人是我殺的,你把我殺了吧。我給了她一把刀,坐在凳子上等她,可她只是哭,怎么也不敢下手。師傅,告訴我,我要怎么辦才好?!?/p>
打魚的只想將他打發(fā)走,說: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該死?”
那人說:
“我自然該死。”
打魚的說:
“你看到了嗎?桌子上有一把柴刀,你既然覺得該死,就把脖子割了?!?/p>
那人抬眼往桌上看,取下柴刀捏在手里。打魚的聽到外面聲音有些亂,沒多久什么聲音都沒了,他走出去,那人睡在一地的血中。他回到臥房,大力從僧人嘴里拔出那條魚,用草穿了,隨另外幾條一起掛在肩上,捏著缽翻山越嶺急步往家中趕。
藏 技
咸豐大宴,席上一位老丞牙口不好,一粒堅硬的生豆子不知怎么混進了一盤軟爛的熟豆子里,這位老丞用力一嚼,崩掉了他的一顆牙齒,糊了一嘴血。負責這道菜的御廚叫葛求圖,他自知難逃責罰,當即溜出了紫禁城。
他沒別的本事,只會做菜,活了三十五年,有二十五年全是在做菜。他不敢去大酒樓,怕藏不住手藝,被南來北往的食客識出。
一路搭船走路,親戚不敢投,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離皇城遠一點,再遠一點,遠到路費將盡,舍不得去客棧住宿,晚上就在破廟鋪些稻草裹著身子睡。
其時太平軍戰(zhàn)亂,所到之處猶如蝗蟲過界,路上走的游民,個個眼珠子發(fā)綠,像一匹匹餓狼。葛求圖在破廟遇到一個餓得發(fā)暈的人,起先倆人還坐著聊了幾句,到后來那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說餓,想吃,望著自己帶的一口鐵鍋,幻想著一只流油的肥雞熬在里面,鍋下面燒著火,散出的水汽就是香氣。
那人一直嚷著餓,自然沒期望從葛求圖嘴里扒出糧食。葛求圖看不過,口袋的一點錢摸了又摸,終于下了決心,去市集上買了幾樣菜。那人見葛求圖提菜回來,臉上立馬有了精神。
葛求圖是個對于吃很精細的人,他不急做菜,在破廟外來回走,樹枝草地上下看,尋找一些可以用的佐料。那人在破廟里喊,要他快些把菜做了,葛求圖要他再等等,再等等。
菜落到鍋里,那人吸著鼻子,饞得發(fā)慌。一鍋菜做好,倆人圍著石頭堆的灶,折了樹枝當筷子夾起來開吃,一口菜剛進嘴里,那人的肚子一陣痙攣,緩了半天才吃第二口。他只覺得好吃,可分不出是真好吃還是假好吃。人一餓,吃什么都是好吃。那人吃到一半,肚子已經(jīng)沒了饑餓感,才斷定是真好吃。倆人吃到最后,那人揚起鍋,罩在臉上,用舌頭將殘留的一點湯汁舔得干干凈凈。
這將死前的菜,可以說是盛宴,只是徒增了那人對世間的留念,身子早已餓壞,吃上這么一餐,好比食了一頓鬼宴。大嵐寺上,有一個專行鬼宴的和尚,食鬼宴的人自然還是會餓死,但臨死之際卻又自覺大餐了一頓。食鬼宴的人算是個異類,是些吃飽了的餓死人。沒多久,那人臉上現(xiàn)出死色,嘴巴動了幾下,對葛求圖說:
“你沒必要做那么好吃,做得差一點,興許我還能多活兩天,不過也不重要了。我是熬不住了,吃飽了死總比餓死好。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葛求圖嘴巴貼在他耳朵上,說:
“我叫葛求圖,”他頓了一下,“原本是個御廚……”
那人聽到“御廚”兩個字,嘴巴大張,啊了一聲,苦笑著閉住了眼睛再沒睜開。
葛求圖一夜沒睡,第二天烏著一雙眼睛離開破廟,走到碼頭,站在一家破舊的小飯館前,看著招牌上寫著的幾樣家常菜,走進去點了兩個,不急不慢地吃。吃完沒錢結(jié)賬,說要留下來做廚子,老板不同意,他直走進廚房,撈起一塊水豆腐,擺在案上,刀聲不絕地響,聲音停下來,用刀鏟起豆腐,拋進水中,那豆腐漸漸散成一根根細絲。
破舊的小飯館掛著的招牌上經(jīng)常變換菜名,口耳相傳,來吃的人越來越多。雖是賣給出力流汗的挑夫,然而廚技得到展露,食客是天子還是平頭百姓,對葛求圖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兩樣。偶有一些吃過酒樓大菜的人來到這里專事品嘗,連說可惜,到這里真是屈了人才,便有意介紹葛求圖去大酒樓做廚子,葛求圖往往一笑,說,這里蠻好,蠻好,我喜歡這個小地方。老板還以為葛求圖是個極重恩情的人,在做菜上任由他一人發(fā)揮想象,再不干涉。葛求圖漸漸忘記了自己曾是一名御廚,忘記了那粒使他流離的豆子,做的菜越發(fā)大膽,菜名也起得稀奇古怪。
咸豐七年,連落十數(shù)日暴雨,大河決堤,地方大吏入奏請帑,并請揀發(fā)八名知縣去監(jiān)工治理河道。陳如海五十歲中的進士,一直閑在京中,這次被委任河工,他帶了一個管家和自己的妻子,一路顛簸,途經(jīng)葛求圖的小飯館,三個人坐下,看了招牌上的菜名,管家笑起來,說:
“這么一個巴掌小的館子,盡起些花哨的菜名。”
三人點了五樣菜,陳如海吃到其中的一道菜,只覺得味道獨特,舌頭帶動了胃的記憶,他叫出廚子葛求圖,夸贊了一番,又說:
“你這一道菜,讓我想到自己有幸蒙圣上皇恩,吃過的一次御宴。”
葛求圖大吃一驚,暗暗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輕描淡寫似的說:
“哦,是嗎?御廚我哪里比得上——您三位慢吃,我先進廚炒菜?!?/p>
他在廚房切菜炒菜,眼睛不去注目手上,而是盯著外面的三個食客看,直到三人走后,他癱坐在凳子上,幾個客人在外面埋怨怎么遲遲不上菜,老板進到廚房催促,他胡亂炒了幾個后,推說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他找到老板,說要走人,老板雙手撐在膝蓋上坐著,說:
“也好,你已經(jīng)幫了我不少,夠了,這是我修來的福氣。咱這個店小,我也沒那個野心弄大,你有那樣的手藝,早就該去別處了?!?/p>
“不去,我再也不掌勺做菜了?!边@句話涌到喉嚨,自知別人不信,又隱忍下去,沒有多說話,收拾完行李就走了。
葛求圖走后,小飯館的招牌上寫的是最初的幾樣家常菜,生意清冷。下了一場大雪,外邊白得耀眼,老板想到葛求圖,依稀有如大夢,只有這幾年積累下來的不少銀子,才讓他確信是來過那么一位廚藝了得的人。
天 浴
大河上下,到了傍晚波光粼粼,上游是女人洗澡的地方,下游則歸男人。小林雖在夏天的傍晚去過上游看過女人們洗澡,但離得遠,那些身形到眼里時,都是一個個黑點。小林已經(jīng)十四歲,身子發(fā)育得完全,在一個很平靜的日子,他無師自通地參悟出了自我釋放的極大樂趣。有比他小的人都已經(jīng)娶了媳婦,他雖能自給自足,次次又陷在大的空虛之中,有形無物的幻想哪里能比得上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立在眼前。
“娘,給我討個媳婦。”
一次晚飯時他突然對他娘說了這么一句。一口飯梗在他娘的喉嚨,喉嚨一脹,咽下去后他娘說:
“等過兩年攢點錢再說?!?/p>
大伙光著屁股在河里游來游去,不游時坐在岸邊拿條曬干的絲瓜在身上反復擦。男人們敘說起女人,小林聽得發(fā)癡,發(fā)生了許多幻想,渾身燥熱起來,下到水沒腰的地方,手沉在水里,不自覺地閉眼套動起來。他渾身抖了一下,一尾拇指粗的魚游在他的胯下,將他白色的污穢吞進嘴里,使勁撣著尾巴,逆流而上,不知費了多大勁,游到了女人們沐浴的上游。它在一片裹著薄紗的大腿中找尋,幾乎帶著自戕的決心,力道大到出奇,鉆進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吐出了小林的污穢。
一個叫苗苗的女人發(fā)出尖叫,所有的女人都停下來看是誰在叫。那條魚卡在她的下體,拔出來時魚已經(jīng)被她夾得斃命。死魚翻著白肚皮浮在水上,女人的大腿纏了一道紅色的絲帶。她走得艱難,到岸邊換了干衣服癱在地上緩氣。她沒將那條魚告訴給別人,只說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臨走時讓人扶著到了家。
做米鋪生意的人托了一個老女人正在她家說媒,幾封紅紙包的糖、兩壺燒酒、一大塊豬肉、兩擔大米擺在門口,老女人說:
“事兒你們有意沒意,這些東西只是個見面禮,沒意也不必退,陳老板是個大方人,他二兒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將來米鋪總有他幾間,真是個動動秤就能富足的買賣。苗苗長得乖,自然也不怕找不到個好人家?!?/p>
苗苗父母聽見是做米鋪生意的陳老板,又耳聞他二兒子算是個踏實肯干的后生,心里已經(jīng)歡喜起來,說:
“雖說這事由我倆做主,但還是得問問我家苗苗,從小嬌慣大了?!泵缑缢恍?,把臉轉(zhuǎn)向女兒,苗苗是見過陳老板的二兒子的,羞聲說:
“我的事爹和娘替我做主就是?!?/p>
兩家人一來二往,吃了一頓飯,就把婚事定下來了。
小林父親死得早,母親一直沒改嫁,母子倆種著薄田辛苦過活。陳老板的二兒子叫寧生,大小林一歲不到,聽說他說了苗苗做老婆,他羨慕又嫉妒,到最后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幾天前在街上碰到過苗苗一面,那張臉浮在黑黑的屋中朝他笑著。
“要是能做我的女人就好了?!彼o抱著竹子編織的枕頭睡去,迷迷糊糊中到了河灘,有人在喚他的名字,他聽清了方位,只見水里面站起一個男人,下半身長著魚的身體,一臉怪笑地說:
“快叩頭謝我吧。”
小林說:
“我干嗎謝你?”
魚人說:
“我舍命讓她懷了你的孩子,你說該不該謝我?”
小林說:
“她是誰?”
魚人說:
“到了十月初八早上,有一個女人將會到大磯石邊沉河自盡,你早早守在那兒,就知道是誰了?!濒~人說完就一頭扎進了水中。
小林醒來,夢中所見記得清晰,往后每隔半月,魚人都會在夢中出現(xiàn),除了日期之外,又將自己如何游進苗苗的身子也說了。
苗苗的肚子不知怎么一天天大了,身體有些不舒服。母親留意到異樣,找了個醫(yī)生,醫(yī)生說有喜了,幾個聽的人大吃一驚。母親就問:
“是不是把身子給寧生了?”
苗苗搖頭,父親鐵著一副臉,問她是哪個畜生,苗苗說不知道。苗苗家只得退了婚禮,找不到個誆人的理由,橫下心來說:
“我家苗苗懷了別人的種,你們還要嗎?”
寧生知道后,氣不過,把這一件事到處同別人說了。街坊流言四起,苗苗哭了幾回,到了十月初八早上,下到大磯石準備投河自盡。小林覺得夢怪,日子記得清晰,早上早早下到大磯石等。見到一個女人從石頭上跳下去,他跳進河中將她救上。
苗苗吐了幾口水,躺在灘上,眼前蹲著一個男人正看她。她說:
“你為什么要救我?”
小林說:
“我聽他們說了,我信你,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怎么大的。沒關(guān)系,就當懷的是我的孩子,干嗎要去尋死?你嫁給我吧,我不怕別人說,也不在乎?!?/p>
苗苗聽了很感動的樣子,在河邊兩個人摟著直坐到中午。
小林沒費什么錢就娶了苗苗,又想本就是我的孩子,何必在乎別人說。孩子生下來后,越大越像小林,他更加堅信如魚人所說,那是自己的孩子。想著魚人舍生為己,真該好生叩謝,但又想到第一次進入自己妻子身體的竟然是一條魚,頓時又憎惡起它來。
古 塔
我自幼生活在庸和山上,沒下山以前,我以為人是世界上最稀少的動物,只有師父和我。鳥是世上最多的動物,它們成群結(jié)隊落在枝頭。論說最多,其實鳥算不上,應(yīng)當是螞蟻,但他們太過細小,又惹我討厭,熬的糖汁若不收緊藏嚴,它們總能拐彎抹角偷吃,所以我把這些小畜生列在動物之外,也就是師父所說的,閻羅大殿里,生死簿上沒有它們的名字。師父說的是一只猴子,又告訴我說,那只猴子是從石頭里炸出來的。
師父教我言語,它們區(qū)別于鳥鳴蟲叫,只有我和師父懂得。我曾費大力氣探究鳥的說話聲,卻怎么也沒弄個明白。
晚上師父常常發(fā)夢,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告訴夢中所見,那真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譬如蛇長了一雙人眼,大石能在天上飛。問到我的夢,我說一片漆黑,什么也見不到,師父就說,不怪,畢竟你沒開眼見過世面。我不明白世面是何種樣子,無非就是山和樹,以及各類動物。
在我二十歲那年,師父帶我見了一次世面,令我大開眼界。你自然以為是師父帶我下山,實則師父有生之年我都沒下過山,直到他死后我才離開庸和山。
那天我記得清楚,這輩子也沒法忘記,即便它們是夢。師父帶我進到他的夢中,那是一片茫?;脑?,只生一些枯死的野草,草已經(jīng)死掉,卻還能夠生長?;脑弦蛔潘?,造設(shè)得像佛教的七級浮屠塔。古塔七層,塔身泛著瓷器的白光。師父帶我走進屬于他的古塔,他掏出鑰匙,打開一把大鐵鎖,告訴我說:
“多少術(shù)士都幻想有這么一座塔,我走后這座塔就屬于你了?!?/p>
我亮著眼睛,隨師父進到古塔,他遞給我一個面罩,要我戴上,囑咐我不要摘下來。第一層有七個房間,里面關(guān)押著兩個人。人,不錯,我是在師父的夢中見到第三個人的,也是第一次見到女人。她赤身裸體,身體的形狀有別于我,見到我這個生人,她彎腰抱膝,有意藏住什么。師父走進去,俯視著她,說:
“怎么,見到我這個小徒弟還害羞了?”
第二間房關(guān)著一個男人,手腳已經(jīng)被鐵鏈子鎖了,師父進到里面,問他:
“怎么,還不愿告訴我官銀藏在哪兒?”
這個人用師父的話說真真是鐵石心腸。兩年前辰州庫房官銀被盜,原本用來賑災(zāi)的官銀被這伙人盡數(shù)盜去,此人負責運輸收藏,一直不肯吐露官銀藏在哪兒,即便知府用刀在他的屁股上劃開許多片肉,再讓他坐在撒滿干鹽的稻草上也沒能撬開他的嘴巴。辰州大雪,到后面硬冰結(jié)地,不知凍死了多少人。知府命人抬著他,往各處尋凍死的人看,希望動了他的惻隱之心,無奈他鐵石心腸,知府就命人守住他家,把棉被、木炭、吃的都繳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兒父母一個個凍死,他也只是流了幾滴淚,什么話也不說。見到師父,他冷笑著說:
“晚上關(guān)在你這里,白天關(guān)在辰州大牢,兩個有什么不一樣?”
師父說:
“難道你就不想在夢里邊逍遙快活嗎?”
他說:
“夢里邊逍遙快活又有什么用?”
師父說:
“你把白天當成夢,把晚上發(fā)夢當成現(xiàn)實不就成了?”
聽師父這么一說,他自言自語起來,我想他已經(jīng)被折磨得快瘋了。
游了一趟師父的太虛幻境,第二天我從床上醒來,木木坐著發(fā)呆,師父怪笑著看著我說:
“是不是夢到了以前沒夢到過的東西?”
我說:
“師父,這就是你說的世面嗎?”
師父說:
“算是吧,師父這件本事今天就傳給你?!?/p>
師父似乎預(yù)感到了自己不久將要離開人世,卻沒預(yù)料到會如此突然,幾天后他就去世了。我埋葬師父過后,利用他教我的本事,進到了之前屬于師父,現(xiàn)在屬于我的那座古塔里。偷盜官銀的人已經(jīng)從里面消失,我想定是他在辰州被處決了。不經(jīng)塔主放人,人只有死掉,在夢中才會不受古塔的監(jiān)禁。
現(xiàn)在只剩下那個女人。我走進她的房間,她第一次見我單獨來,就問:
“你師父呢?”
我說:
“他死了?!?/p>
她笑一下,聳肩又笑一下,說:
“老變態(tài)終于走了?!?/p>
她看著我,又笑著說:
“你知道嗎,你師父硬不起來?!?/p>
我說什么硬不起來?她又是一笑,把一只細嫩的手探到我的褲子里面,異物的柔軟與溫暖讓我瞬間明悟了什么是堅硬。她的嘴巴在我耳邊哈氣,癢癢的。
她翻身陷進我的身子,剎那間,我對師父深感愧疚。夢中醒來,我的床上有一團潮濕,聞起來一股腥味。
后來幾天晚上,我常常去古塔,有時要等到夜很深才能見到她。
“放我出去吧,我不想每次做夢都在這間房里,這個夢我已經(jīng)做一年了?!?/p>
她的手指在我的胸前爬著,慢慢爬到我的臉上:“我連你師父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我看看你?!彼虢业粑业拿嬲?,我捉住她的手,她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放我出去吧?!?/p>
放她出去,庸和山上師父已經(jīng)不在,只剩下蟲和鳥,夢里的古塔也將空蕩蕩,再沒人陪我說話。我說:
“放你出去,可就再沒人陪我說話了?!?/p>
她說:
“傻,你可以去城里找我,你不想在現(xiàn)實中擁有我嗎?”
“可你是師父的女人。”
“他死了,這座塔和我都已經(jīng)傳給你了,再說我也不是他的人,他那樣一個老頭,哪配我!”
我決心去找她,第一次下庸和山,走了幾天的路,終于見到一個農(nóng)人牽著頭黃牛在路上走,他戴著草帽,壓得很低,臉隱在黑影里,我向他打探去城里的路,他指了一個方向就牽牛走了。
城里男人個個戴著面具,女人則面貌不一,在大街上川流走動。路口設(shè)有一個茶鋪,一個說書的老者在上面講著什么,大家都很認真地在下面聽,我也擠進去,老者說:
“列位,你們可有人知曉古塔是個什么樣子么?那是關(guān)押流犯的地方,流放到古塔去,路途遙遠,是不會讓你騎馬過去的,都是赤腳徒步過去的,大部分的流犯都死在了路上。就算古塔那里鳥語花香,沒有折磨人的刑罰,只要去到那里的路一樣,它還是個人間地獄。”
老者喝了一口茶,又說起來:
“禮儀崩壞,世道將亂,有太多的人都該流放到古塔,只是他們藏得隱蔽,官府拿不出坐實的證據(jù),又不能沒有由頭地緝?nèi)弳枺谑且粋€個術(shù)士被官府招募,在夢中造設(shè)一座座古塔,專門用來審訊這些心思可疑的人。”
“這些術(shù)士死后留在自己的夢中世界繼續(xù)生活,一草一木都是他們所設(shè),肉身雖死,卻也是永生了?!?/p>
天色黑下來,我打算找個客棧睡一晚再去找她。晚上我又潛入古塔,她說:
“下山了嗎?”
“下了,明天就能見到你了。”
“那看看你長什么樣,我怕到時候認不出?!?/p>
她揭掉我的面罩,臉上有了奇怪的表情,一笑,說:
“原來你是你師父的兒子,長得那么像,一定是了!”
早上起來,我走在街上,念著“我是師父的兒子”,師父就是我的父親,我憎惡起他,至死他都沒告訴過我他是我爹。我走在街上,不知要去哪里,一個人撞向我,面具掉在地上,一張臉露在面前,我嚇了一大跳,說:
“師父,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死了嗎?”我?guī)缀跻奁饋恚澳愀嬖V我,你究竟是不是我爹?”
他說:
“我不是你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里人人都是你我,你仔細看看!”
我環(huán)眼茫然四顧,菜販子放下手中的秤,賣包子的將蒸籠碼穩(wěn)了,道上騎馬的,馬蹄僵住了一樣,大家都停下來,四面八方的眼睛都聚在我身上,他們揭掉了臉上的面具。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