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召強
2018年的冬至之夜,我受邀在志達書店開講的“整本讀經典”系列講座第一期迎來了最后一場,這次我講的是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集《惡棍列傳》和《小徑分岔的花園》。講座結束以后,有位非常熱心的聽眾留下來跟我深入探討了一番這個話題:在我們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我們?yōu)槭裁催€要整本讀經典?
說實話,這個問題也困擾了我很長時間,在我決定在復旦附中2020屆學生中開展“整本讀經典”教學實踐之前,我已經很久沒有讀過一部經典小說了。前幾年我主要的閱讀興趣都在歷史與哲學上,即使偶爾涉獵一點文學書籍,也都是局限在詩歌和散文領域。
也許是受陳丹青“美劇是21世紀的長篇小說”這一說法的影響,我把閱讀經典小說的興致大都轉移到了觀賞美劇上。按照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的說法,我這是著了美劇的道,已經心甘情愿地成為了娛樂的附庸,淪為“娛樂至死”的物種。英國小說家阿道司·赫胥黎在反烏托邦主義小說《美麗新世界》中的預言正在逐步成為我們生活中的現(xiàn)實。
雖然我不怎么相信陰謀論版本的“奶頭樂”理論,但是布熱津斯基開出的這條錦囊妙計的確可以起到緩和社會沖突的作用,我們即便能夠跳出“大豬蹄子”的戲說宮斗,也很難逃脫“權力的游戲”的奇幻誘惑,更何況大屏幕上還有步步為營的“漫威宇宙”牢牢地牽引住我們的視線。
我對美劇和好萊塢大片并不排斥,相反,我非常熱衷觀賞它們。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俶詭奇譎的“美麗新世界”,想要遠離塵囂,置身世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在喧嘩與騷動之余,我們必須捧起那些經典小說,重新找回閱讀的樂趣。
之所以說是“重新”,是因為我曾經有過一段沉迷于小說閱讀的時期。我在小學階段,幾乎沒有讀過一本完整的課外書。
到了初中,我才有機會接觸課外讀物,我初一的語文老師家里有很多藏書,我跟初中同學一起到他家里玩時,才發(fā)現(xiàn)了他是一個藏書頗豐的人。我當即鼓足勇氣,向他借閱了一套《水滸傳》。那時山東電視臺經常播放自制的電視連續(xù)劇《武松》(1983年出品),讓我們這些自詡為“山東好漢”的毛頭小子們對《水滸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讀的第一部小說竟然就是《水滸傳》,這可能就是我們山東人的宿命,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這種告誡完全不適用于我們。這次閱讀《水滸傳》的經歷,讓我對中國古代的歷史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我后來走上文科生的道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上н@位語文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后來我就只能在同學中借閱圖書了。
不過,我同學家中藏書很少,且大多是盜版的武俠、言情之類。我讀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是金庸的《碧血劍》,這部小說讓我對農民起義在歷史上發(fā)揮的進步作用產生了懷疑,其中對李自成進京以后燒殺擄掠的描寫,讀來令人觸目驚心,從此埋下了批判性思維的種子。
去年金庸去世之后,很多人在悼念金庸之時,都寫到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對自己人生觀的影響。如果我們把這種影響與廟堂文化相對照,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所蘊涵的民間思想是多么根深蒂固和枝繁葉茂。比起孔孟老莊來,一部《射雕英雄傳》所蘊涵的家國情懷、民族大義更加激蕩人心,一部《笑傲江湖》所代表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更加膾炙人口。所以,我從不反對學生閱讀武俠小說。不過,現(xiàn)在的中學生迫于升學壓力,再也無暇閱讀武俠小說了。
考上高中以后,我才有意識地拓展課外閱讀。為此,我舅舅特地帶我去了一趟城里的新華書店,我繞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教輔書,直奔外國文學書架而去。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買的第一批書里就有《簡·愛》這部小說。
從此以后,我就打開了一個課外閱讀的新天地,像《簡·愛》《愛瑪》《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羅賓漢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歐陽海之歌》《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穆斯林的葬禮》《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王朔文集》這類小說,我就是在高中緊張的學習生活中抽空讀完的。
從以上書目中不難看出,我當時讀的書雖然雜亂無章,但我是一個“又紅又專”的學生。高中三年,我從來沒有因為語文成績而苦惱過,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即便是在高考復習極度緊張的高三學年,我還是堅持讀完了雨果的長篇小說《悲慘世界》。
就閱讀狀態(tài)而言,我現(xiàn)在最懷念高中時期閱讀小說的情景。因為那時我還處于莊子所描述的混沌狀態(tài),無論何種類型、何種題材的小說,于我而言都是陌生而新鮮的,我都是帶著一顆赤子之心貪婪地閱讀著,沒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我當時語文成績很好,并不指望課外閱讀來幫我提高分數(shù),反而每每為了提高數(shù)學成績而擠壓課外閱讀的時間。考進大學中文系以后,讀書時間雖然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圖書館里的圖書也基本上滿足了我讀書的需求,但是讀書的功利性、目的性明顯增強了許多,再也回不到那個“無目的閱讀”的自然狀態(tài)。
我在大學期間緊跟著大學老師講述文學作品選和文學史的節(jié)奏,閱讀了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學作品,單就小說而言,我尤其鐘愛20世紀以降的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雖然我也是一個在野地里生長起來的孩子,原本應該更親近《邊城》這種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但奇怪的是,我對現(xiàn)代派小說情有獨鐘,像法國的新小說、美國的黑色幽默小說、拉丁美洲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等等,一讀起來就有一種舍不得讀完的感覺。即便是卡夫卡那些未完成的小說片段,我都能津津有味地讀進去。
工作以后,我當然就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花在小說閱讀上了,不過每年的寒暑假,我還是會集中閱讀幾部時興的小說。尤其是像《追風箏的人》《朗讀者》《城邦暴力團》《2666》《我的天才女友》這種在中學生中比較受歡迎的小說作品,我總是想先睹為快,以便跟上時代的閱讀步伐。
近幾年由于智能手機的勃興,我閱讀小說的機遇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也不免懷念起當初埋首閱讀小說的日子。我難以用言語來表達小說閱讀帶來的那種快感,我只能非常遺憾地說,這種快感,我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正是源于對這種感覺的無限懷念,我才下定決心重新閱讀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小說經典。
之所以強調是“重讀”,一則因為我之前的確讀過這些小說,二則是因為卡爾維諾對經典下過一個描述性的定義??柧S諾是我最為欣賞的小說家之一,他在《為什么讀經典》一書中的“緒論”部分,給經典作品一連下了十四個描述性的定義,其中第一個定義還啟發(fā)了臺灣作家唐諾給他的新書重新命名為《重讀》——這本書在臺灣出版時名為《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因為卡爾維諾首先把經典作品描述為那些讀者不斷“重讀”而不是“在讀”的書。
其實強調“重讀”的作家還有很多,比如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也一再強調“重讀”的必要性。納博科夫說:“奇怪的是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一個優(yōu)秀讀者,一個成熟的讀者,一個思路活潑、追求新意的讀者只能是一個‘反復讀者。”可惜現(xiàn)在的讀者連嘗試首次閱讀一本書的能力都沒有了,更遑論成為一個“反復讀者”。
唐諾在咖啡館遇見的14位作家,事實上是16位,在大陸出版時又增加了兩位自由主義學者——約翰·密爾和以賽亞·伯林,原本是以20世紀的小說家為主,比如海明威、康拉德、納博科夫、博爾赫斯、格林、??思{和艾柯等,不過他的口味比較獨特,一般不會選擇這些作家的代表作。他長期從事圖書編輯工作,自稱是一個“專業(yè)讀者”,但是他寫的這些“讀書報告”,沒有半點學院氣,更不會向讀者販售那些高深莫測的文學批評術語,倒是完全可以當作一部文學作品來讀。
我選擇“整本讀經典”的書目標準,有一點跟他不大相同,就是力爭選擇適合中學生閱讀的20世紀的中外小說家的代表作。這個書目幾經修改,最終定為以下12本:沈從文的《邊城》、余華的《活著》、卡夫卡的《變形記》、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短篇小說集)、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短篇小說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把這12本風格迥異的現(xiàn)代小說作為整本書閱讀的推薦書目,和熱愛小說閱讀的中學生們一起閱讀或重讀起來,希望幫助中學生重新點燃閱讀的至樂。
我在教學過程中開始整本書閱讀教學的摸索,是在我工作的第二年(2004),當時我在上海市松江二中開設了一門自主選修課程——《紅樓夢》導讀,當時還未聽聞“整本書閱讀”這個教學理念,對于一個新教師而言,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我原本打算以《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的判詞為綱,逐一梳理“金陵十二釵”的命運遭際和性格特點,從而引導學生共同探討《紅樓夢》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藝術成就。
沒想到具體操作起來簡直難于上青天,選修這門課的學生只有一個人在選課之前完整地讀過一遍《紅樓夢》,其他學生根本沒有精力在短時間內把《紅樓夢》通讀一遍,所以這門“人物形象”課最終就演變成了我對“紅學”的梳理課。好在“紅學”博大精深,足以填滿一個學期的選修課時。
之后好幾年我都沒敢再碰“整本書閱讀”,直到2008年9月我才有機會重新摸索“整本書閱讀”,當時我在上海市松江二中,跟一位英語特級教師張婷老師,合作開設了一門選修課程——外國文學經典導讀,我們兩個人輪流給學生上課,我用中文講,她用英文講,導讀的篇目由我們一起商定,我現(xiàn)在還記得的篇目有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狄更斯的《雙城記》、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葉芝的《葦間風》、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教學經歷,屬于我個人教育生涯的黃金時代。張老師雖年長于我將近30歲,但是我們一拍即合,隨即各自展開備課,并在教學過程中互相聽課,課后互相切磋琢磨,讓我這個晚生受益匪淺??上埨蠋熀芸炀屯诵萘?,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繼續(xù)探索“整本書閱讀”的教學實踐。而我自己的研究興趣也因迫于高考的壓力,轉移到研發(fā)批判性課程上去了。
下面我再從創(chuàng)造性思維能力的養(yǎng)成的角度,來談談我對閱讀小說的功用的認識。基于高考作文在文體上的命題取向,大多數(shù)中學教師都會在高中階段側重于訓練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能力,而忽視了創(chuàng)造性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但是創(chuàng)造性思維能力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批判性思維能力。
從2009年迄今,我致力于開發(fā)適合于我國中學生的批判性課程,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在此過程中,雖然我也在密切關注基于創(chuàng)造性思維能力養(yǎng)成的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但是一直沒有精力深入探索這個領域。直到2017年6月,我在告別了高考的前沿陣地(高三年級)之后,重新回到高一年級,才有機會申請了一個課題,得以在課堂教學中探索如何將小說閱讀和創(chuàng)意寫作整合起來。
創(chuàng)意寫作大體上可以分為虛構類寫作和非虛構類寫作,非虛構類寫作的主要文體形式是撰寫回憶錄,這顯然不大適合于中學生,所以我把研究重心放在了虛構類寫作訓練上,訓練的主要文體顯然是小說。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判性寫作訓練的路徑大相徑庭,批判性寫作旨在訓練學生說理系統(tǒng)的清晰性,而小說創(chuàng)作旨在訓練學生講故事的能力。
過去有一種說法,認為寫作,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是不可教的。其實不然,只要我們稍微翻看幾本像美國編劇大師羅伯特·麥基寫的《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這樣的書,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故事創(chuàng)作是有章可循的,而且頗具可操作性。
如果還有人像之前那位熱心的觀眾一樣,非要追問一下閱讀小說究竟有什么用的話,我只能先給他一個莊子式的回答: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莊子》一書,自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用現(xiàn)代的學術眼光來看,雖系哲學著作,但卻大多以虛構的寓言故事出之,堪稱小說創(chuàng)作的濫觴。據(jù)考證,“小說”一詞即出自《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通懸)令,其于大達亦遠矣”之句。陳鼓應今譯作“粉飾淺識小語以求大名,那和名達大智的距離就很遠了。”可見莊子“小說”之本義,并非現(xiàn)代“小說”的文體概念。
但是小說一家,作為先秦諸子的百家之一,早在莊子之前就出現(xiàn)了。莊子《逍遙游》篇中所引《齊諧》一書就被《文心雕龍》視作小說家言,只不過當時被稱作“諧隱”而已?!肚f子》一書明顯深受先秦小說家言的影響。這也就怪不得惠施要以“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譏之。
由此可見,被莊子引以為“質”的惠施,可以被視作歷史上第一個質疑小說功用的人。至于莊子究竟是如何答復的呢?我暫且只能透露:莊子仍以“大而無用”之寓言答復之。而這正是莊子的詭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