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剛,馬予靜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號北江,又號更生居士,陽湖(今江蘇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進士第二名及第,授編修,充國史館纂修官。《清史稿》為其單獨列傳,亦被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第四卷收錄。洪氏晚年所著《北江詩話》共六卷,前四卷由其親手所定,后兩卷由其子整理而成。創(chuàng)作《北江詩話》時,活躍于清中葉詩壇的沈德潛、厲鶚、袁枚等詩壇巨擘已相繼謝世。置身于詩派紛呈的時代,洪氏對各家詩派的詩學流弊了然于胸。作為一代學宗,他自覺擔負起捍衛(wèi)詩道的歷史使命,故對清代諸子頗多苛責之辭,表現(xiàn)出勇于批判的可貴精神。洪氏創(chuàng)作《北江詩話》帶有鮮明的目的性和針對性,那就是修正各派詩學之流弊,調(diào)和各家學說之抵牾。
清朝雖為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代文學卻并沒有呈現(xiàn)出末世的衰颯之風,詩詞、古文、小說、戲曲等各種文體依然活躍,使中國古代文學在謝幕之前仍揮灑出耀眼的余暉。尤其是清代中葉詩壇,大家云集,各領(lǐng)風騷,流派迭出,呈現(xiàn)出多元發(fā)展的局面。沈德潛、厲鶚、翁方綱、袁枚等設(shè)壇立坫,分庭抗禮。
沈德潛倡導(dǎo)“格調(diào)說”,他立足于明七子注重辨體、師法高格的立場,尊唐抑宋,使詩歌“去淫濫以歸于雅正”[1]2。翁方綱論詩提倡“肌理說”,他主張“為學必以考據(jù)為準,為詩必以肌理為準”[2]1040。翁氏的“肌理說”改造了王士禎的“神韻說”,以考據(jù)彌補“神韻”之空疏,這與當時以樸學為主的時代精神相契合。厲鶚繼朱彝尊、查慎行成為浙派盟主,將浙派門戶進一步擴大,主張作詩參以書卷,重學問,主空靈,推崇宋人,喜用宋代典故,著有《宋詩紀事》100卷。乾嘉詩人,聲名最著者首推袁枚。他標舉“性靈說”,與沈德潛、翁方綱的“格調(diào)說”和“肌理說”相抗衡,影響甚大,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性靈派。其論詩宗尚性靈。所謂“性靈”,其含義包括性情、個性和詩才。性情為詩歌第一要素,“性情以外本無詩”[3]658,即是說詩生于性情,性情是詩的本原和靈魂,詩人要“自把新詩寫性情”[3]323。但袁枚所標舉的“性靈說”與明代公安三袁的“性靈說”有所不同,相比較而言,袁氏更重師古與讀書。清代中葉,眾多詩人及評論家以深厚的學養(yǎng)為論詩根柢,以師古創(chuàng)新為理論追求,把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推向了最后一個高峰。
群英競秀的乾嘉詩壇,眾多詩派各主一辭,相互詰難,莫衷一是。同時,鑒于各家詩派詩學理論所暴露出的流弊,詩壇急需一位巨擘,補救各派詩學之流弊,調(diào)和各家學說之抵牾。顯然,洪亮吉承擔了這一歷史使命。
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到清代之所以能夠完美收官,原因在于,當時的文壇出現(xiàn)了一大批學養(yǎng)深厚的學問大家。清代中葉,朱筠、戴震、章學誠、王昶、紀昀、錢大昕等學人活躍于文壇,他們中的每個人都能獨當一面。為何修正詩學流弊,調(diào)和各家學說這一歷史任務(wù)由洪亮吉承擔?這主要是因為洪亮吉身上具備如下特質(zhì):
1.具有深厚學養(yǎng)與廣博見聞
清代中期,受統(tǒng)治者“稽古右文”政策及訓詁考訂的樸學的影響,社會上的讀書風氣高漲。清代文人孜矻于考據(jù)學,“一字不知,以為深恥”,正是基于這樣的學格,清代文人才有能力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畫上圓滿的句號。洪亮吉生活的時代正是樸學發(fā)展的頂峰期,在這樣的學術(shù)氛圍中,洪氏自然受到染濡。洪亮吉少而開敏,聰穎好學,4歲開始識字,6歲上私塾,受《論語》,7歲受《孟子》。他在《洪兒歌為徐同年書受賦》中謂:“我年始十三,六經(jīng)都過目?!盵4]12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中記載,洪氏“生平好學,嘗舉荀子語‘為人戒有暇日’,所以窮日著書,老而不倦”[5]73。王國均在《北江詩話》序文中對洪氏的評價為:“鄉(xiāng)先達洪稚存先生,忠讜偉節(jié),詳載國史,生平著作等身,以詁經(jīng)輿地之學為本朝巨擘?!盵6]110這些稱贊,皆中肯綮,洵非過譽。洪氏著作行于世者有:《左傳詁》20卷、《公羊穀梁古義》2卷、《漢魏音》4卷、《比雅》12卷、《六書轉(zhuǎn)注錄》8卷、《弟子職箋釋》1卷、《補三國晉書地理志》、《十六國疆域記》、《乾隆府廳州縣志》及《詩文集》若干卷,此外,在畢沅幕中時,還預(yù)修《宋元資治通鑒》,修陜西、河南各州縣志等。光緒三年(1877年)、四年(1878年)洪亮吉曾孫洪用懃以授經(jīng)堂名義所刻的《洪北江全集》,共220卷,尚不包括佚失的部分。由此可見,洪亮吉不僅精于訓詁、音韻,深于文史學,而且尤精于地理沿革。試想,如果沒有深厚的學問功底,洪亮吉又怎能創(chuàng)作出一部又一部皇皇巨著呢?
除了深厚的學養(yǎng),洪亮吉還有廣博的見聞。洪亮吉的人生以1800年歸隱田園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在歸隱前50余載的歲月中,其足跡遍布中國的大江南北。賀濤在《北江舊廬記》一文中說:“國朝陽湖洪北江先生,殆所稱樂游者也。東至海,西至伊利,南至黔,北至京師,行萬余里。”[7]109洪氏實現(xiàn)了古代文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理想。此外洪氏還善于交際,杭世駿、畢沅、戴震、朱筠、章學誠、顧九苞、王昶、汪中、袁枚、蔣士銓、黃景仁、孫星衍、錢大昕、張問陶、紀昀等當世一流的學者和文學家都是其結(jié)交的對象,與這些人的交往不僅使其開闊了眼界,豐富了見聞,增長了學問,而且也提升了他從事學術(shù)研究和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的境界,從而使洪亮吉躋身于當時一流的學者和文學家之列。從18歲成為塾師,到后來的幕府游歷、居官十年、被貶伊犁、歸園田居等人生經(jīng)歷,洪亮吉接觸到了各方面、各層次的人物,這些都豐富和拓深了他的閱歷與見聞。
2.熟諳清代中葉的詩壇概況
作為一代學宗,洪亮吉對清代中期的詩壇概況了然于胸。在《北江詩話》首卷,他對當世詩人作了共時研究,通過對比,辨析不同詩人詩歌書寫的異同,彰顯他們各自的藝術(shù)特征。他對當世詩人所作的評論可謂見解獨到,識力精卓,且多有精到之語。茲節(jié)錄如下:
錢宗伯載詩,如樂廣清言,自然入理。紀尚書昀詩,如泛舟苕霅,風日清華。王方伯太岳詩,如白頭宮監(jiān),時說開、天。陳方伯奉茲詩,如壓雪老梅,愈形倔強。張上舍鳳翔詩,如倀鬼哭虎,酸風助哀,精采溢目。王典籍芑孫詩,如中朝大官,老于世事。秦方伯瀛詩,如久旱名山,尚流空翠。錢大令維喬詩,如逸客飧霞,惜難輕舉?!齑淌丰略?,如神女散發(fā),時時弄珠。吳司訓照詩,如風入竹中,自饒清韻。姚文學樁詩,如洛陽少年,頗通治術(shù)。孫恭人王采薇詩,如斷綠零紅,凄艷欲絕。吳安人謝淑英詩,如出林勁草,先受驚風。張宜人鮑茝香詩,如栽花隙地,補種桑麻。余所知近時詩人如此。內(nèi)惟黎明經(jīng)簡未及識面?;騿枺壕姾稳??曰:仆詩如激湍峻嶺,殊少回旋。[6]4-6
在這段文字中,洪亮吉使用意象批評法對當世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105位詩人進行了評論。關(guān)于意象批評法,張伯偉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一書中指出:“意象批評就形式而言,是面對所評的對象,透過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構(gòu)造成一個或一組意象……就性質(zhì)言,是用具體可感的‘意象’表達抽象的概念。并具有審美完整性的特點,可以避免理論的抽象與支離的缺陷?!盵8]198-200洪亮吉對105位詩人的評論,語言之典雅,品鑒之精到,不得不讓人為之擊節(jié)贊賞。仔細研究內(nèi)容可知,洪亮吉這種新穎獨到的評價,并非源自他個人的偏愛,而是在他揆諸清中葉詩壇與具體分析后所作出的較為科學的學術(shù)總結(jié)。例如,他對當時詩壇巨擘翁方綱和袁枚所作的評論為:“翁閣學方綱詩,如博士解經(jīng),苦無心得。袁大令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6]4此種評論迥異于當時世人重袁、翁二人的潮流。洪亮吉一語道出了翁方綱作詩以堆垛學問為尚及袁枚作詩“失之艷淫”“重男女狎褻之情”的流弊。洪亮吉的這些評論在某種程度上厘定了他們在清代詩歌發(fā)展史上的文學地位,極大地拓寬與豐富了學界對清代中期詩壇的認識。單單要作這些精彩評論就需要對清代中葉詩壇的創(chuàng)作情況了如指掌,更何況要高屋建瓴,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修正詩學之流弊,調(diào)和各家學說之抵牾。如若不是對清代中期詩壇概況極為熟諳,是不可能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
3.耿介伉直,具有勇于批判的精神
深厚的學養(yǎng)、廣博的見聞以及對清代中葉詩壇概況的熟諳,僅具備這兩項要素是不夠的,還必須具備特立獨行、耿介正直、不茍于時、勇于批判的精神。因為洪亮吉身上具備這種精神,所以歷史的使命最終落到了他的肩上。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評價洪亮吉曰:“君性伉直,嫉惡如仇,自謂不能容物?!盵2]73嘉慶五年(1799年),洪亮吉上書,羅列中外官罔上負國者40余人,進呈御覽,觸怒嘉慶皇帝,被謫戍守新疆伊犁。這件事也印證了洪亮吉伉直敢言,具有批判精神。在《北江詩話》中,洪亮吉對前代及當世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弊病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對此,王國均在《北江詩話》序文中解釋道:“盛唐李杜,已視為詩派之支流;歷宋元明,旁及各家,吞云夢者八九,目中安有余子哉!”[6]110
關(guān)于《北江詩話》的創(chuàng)作年代,據(jù)蔣寅先生在《清詩話考》一書中的考證,大約作于嘉慶十年(1805年),此時洪亮吉已是耳順之年。當時詩壇,厲鶚、沈德潛、袁枚等詩壇巨擘雖已相繼謝世,但翁方綱依舊活躍于詩壇。而洪亮吉完全不顧蓋棺定論之俗,對逝者存者皆予以批判。洪亮吉在詩歌批評的過程中,竭力摒棄師友之情、同鄉(xiāng)之誼等個人情感,努力追求批評之公正客觀。如袁枚在洪亮吉青年時代,對其多有延譽和接濟之情,洪亮吉對此多有感激,但為了真理,他對袁枚詩歌之流弊亦嚴厲批評:“詩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隨園詩集》,頗犯此病?!盵6]9對于自己的同鄉(xiāng),他亦不留情面:“余頗不喜吾鄉(xiāng)邵山人長蘅詩,以其作意矜情,描頭畫角,而又無真性情與氣也?!盵6]43
耿介伉直,勇于批判是一種重要的也是極其可貴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在洪亮吉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正因具備了這個品質(zhì),洪亮吉才能不茍同于時風,不作人云亦云之語。面對詩壇流弊,大膽批判。三項特質(zhì)齊備,洪亮吉才能擔當歷史賦予他的使命。
清代中葉,士大夫之詩,世人共推袁、沈、翁、厲為代表的四家詩派,四家詩學思想雖各有所長,亦各有流弊。洪亮吉清醒地意識到,如果不加以修正,詩歌創(chuàng)作勢必會誤入歧途。因此,洪亮吉試憑一己之力廓清乾嘉詩壇各派詩學之流弊,實現(xiàn)調(diào)和各家學說抵牾的目的。
沈德潛(1673—1769),字碻士,號歸愚,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其論詩力主“格調(diào)”,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遙推漢魏盛唐。因此,沈德潛對明代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前后七子甚為推崇,《明詩別材集》之撰即是有力證明。“永樂以還,崇臺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應(yīng)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李賓之力挽頹瀾,李、何繼之,詩道復(fù)歸于正?!盵9]309沈德潛論詩,遙推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諸人,然于其對方各家,一律呵斥。顯然,這種評論有失公允?!案裾{(diào)說”本源于明前后七子之擬古派,沈德潛認為七子之作乃為“正聲”,因此,學步邯鄲,刻意模仿,最終陷入蹈襲模擬的歧途。
為修正因襲泥古之流弊,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旗幟鮮明地表示作詩應(yīng)反剽竊,忌雷同,惡模襲。強調(diào)作詩要有新意,要敢于突破前人藩籬,道前人未道之語。洪亮吉對剽竊模襲之行為深惡痛絕,凡有此行為者,他都毫不姑息,大加批判。如:
“宋初楊、劉、錢諸人學‘西昆’,而究不及‘西昆’;歐陽永叔自言學昌黎,而究不及昌黎;王荊公亦言學子美,而究不及子美;蘇端明自言學劉夢得,而究亦不能過夢得。所謂棋輸先著也?!盵6]27
“明李空同、李于鱗輩,一字一句,必規(guī)仿漢魏、三唐,甚至有竄易古人詩文一二十字,即名為己作者,此與蘇綽等亦何以異?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簡之詩,亦不免有此病,則拘拘于格律之失也?!盵6]22
“王文簡之學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遺貌。沈文愨之學古人也,全師其貌,而先已遺神?!盵6]78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洪亮吉列舉宋初諸子、歐陽修、王安石、蘇端明等人學習模仿前人詩作,而結(jié)果皆不及前人。更何況是“師古人貌,而先已遺神”的沈德潛,自然更是無法企及古人。對于“竄易古人詩文一二十字,即名為己作者”的丑陋行為,洪亮吉更是不能容忍,因為這已不關(guān)創(chuàng)作,而是上升到人品道德問題。洪亮吉反對學古,只是反對全盤皆古、泥古不化的機械模仿。他也強調(diào)要學習借鑒古人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技巧,認為學古貴在學其神,要以求新求變?yōu)槟康?,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個性風貌,而不能優(yōu)孟衣冠,寄人籬下。他認為學古的最高境界是像王維、裴迪那樣“無意學陶,亦無一類陶,而轉(zhuǎn)似陶”[6]94,“無意學古人而自然入古”[6]4。洪亮吉求新求變,崇尚戛戛獨造的詩歌批評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格調(diào)說”因襲泥古之流弊。
厲鶚(1692—1752),字太鴻,號樊榭,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他是清代中葉“浙派”的中堅人物。其詩歌創(chuàng)作以杭州的山水為主,遍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部《樊榭山房集》,幾乎可以說“十詩九山水”。就其詩歌總體成就而言,洪亮吉對其評價頗高:“近來浙派入人深,樊榭家家欲鑄金。”[10]1245但對于其詩歌弊病,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批評道:“近來浙中詩人,皆瓣香厲鶚《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氣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為詩壇初祖?!盵6]21此批評頗切中肯綮,準確指出其詩中存在的兩種弊病,一為“氣局本小”,批評其詩歌境界狹小,題材狹隘;一為“意取尖新”,指責厲詩刻意求新,喜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最終流于瑣屑。
對此,洪亮吉強調(diào)“天地間景物,無所不有,苦吟者亦描寫不盡耳?!盵6]33他認為天地之大,無所不包。只要詩人能“體物之妙”“體物之工”,仔細體味世事百態(tài),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無限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而不必把視野囿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間。洪亮吉論詩同樣主張求新尚奇,道前人未道之語。但不能為了求新而刻意求新,奇而太過,就會流于險怪?!霸娖娑肜?,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盧玉川、李昌谷之詩,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詩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盵1]86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批評盧仝、李賀二人,認為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一味求新求奇,雖令人耳目一新,但卻不合乎情理。洪亮吉倡導(dǎo)的“新奇合理”的理論準確地揭示了詩歌意象構(gòu)成的基本特征,既超出常規(guī)又合乎情理。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對浙派之流弊也起了修正作用。
翁方綱(1733—1818年),字正三,號覃溪,又號蘇齋,順天大興(今屬北京市)人。翁方綱是清代樸學大家,其論詩提倡“肌理說”,“肌理”包括義理和文理兩個方面。義理即內(nèi)容,須言之有物;文理即形式,須言之有序。強調(diào)詩歌須以義理為本,通變于法,以考據(jù)、訓詁增強詩歌內(nèi)容,融辭章、義理、考據(jù)為一。這是清代樸學滲透詩壇的必然結(jié)果?!凹±碚f”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清初王士禎“神韻說”空疏之弊,但卻走向了“作詩以堆砌學問為尚”的歧途。翁方綱刻意在詩中表露學問,特別是喜以考據(jù)入詩?!八鶠樵?,自諸經(jīng)注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其中。”[11]13394此種流弊遭到了洪亮吉及袁枚的批評?!拔涕w學方綱詩,如博士解經(jīng),苦無心得?!盵6]4“錯把抄書當作詩”[12]283,洪亮吉和袁枚的批評,準確地切中了翁方綱詩之要害。
為修正翁方剛“肌理說”之流弊,洪亮吉提出“不以學問掩性情”“詩人、學人并擅其美”的詩歌批評主張。在《北江詩話》第二卷,他開宗明義地指出:“詩之可傳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氣、四曰趣、五曰格?!盵6]33洪亮吉把“性”“情”放在第一、二位,由此可以看出他對性情之看重。而性情恰是翁方剛詩中缺少的。“最喜客談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詩?!盵6]15洪亮吉反對作詩以堆砌學問為尚的不良習氣,但并不是意味著他不看重學問,相反,他極看重識字讀書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詩人之工,未有不自識字讀書始者。即以唐初四子論,年僅弱冠,而所作《孔子廟碑》,近日淹雅之士,有半不知其所出者”[6]47。洪亮吉認為作詩不僅要憑才氣,而且還需要以堅實的學問功底為基礎(chǔ)。當世諸子作詩不及前人,與學問不及前人有一定關(guān)系。洪亮吉分析李白作詩并不是完全因其恃天才卓越,“他若《行路難》《上云樂》等樂府,皆非讀破萬卷者,不能為也”[6]84。此外,在各種詩歌體裁中,長句最難,“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學問者,不能作也”[6]17。在乾嘉詩壇,眾多詩人都以學問見長,例如同以學問見長的任大椿就備受洪亮吉推崇?!笆逃谌抖Y》最深,所著《深衣考》等,禮家皆奉為矩度。故其詩亦長于考證,集中金石及題畫諸長篇是也。然終不以學問掩其性情,故詩人、學人,可以并擅其美。”[6]85洪亮吉堅信詩人、學人可兼善其美。這種批評理念不僅修正了“肌理說”之流弊,還于“性靈說”與“肌理說”兩者之間作了一個調(diào)和。他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應(yīng)性情、學識、品格三者兼善。
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因辭官后定居江寧小倉山隨園,因此世稱隨園老人。袁枚生活通脫放達,個性獨立不羈,頗具離經(jīng)叛道的反傳統(tǒng)色彩。嘗自詡“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12]1242。其論詩標舉“性靈說”,與沈德潛“格調(diào)說”,翁方綱“肌理說”相抗衡,影響甚大。袁、洪二人相交頗深,對于“性靈說”中的大多數(shù)觀點,洪亮吉是贊同的。比如袁枚強調(diào)的詩人要有個性和詩才、作詩天分和學識結(jié)合并重、“夫創(chuàng)天下之所無者,未有不為天下之所尊者也”[3]1606等觀點與洪亮吉不謀而合。但洪亮吉對袁枚“重男女狎褻之情”尤為反對,且對袁枚任性騁情、放浪形骸的為人也頗有微辭。在《北江詩話》中,洪亮吉對袁枚多有批評:
“袁大令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盵6]4
“商太守盤詩似勝于袁大令枚,以新警而不佻也?!盵6]43
“袁大令枚詩,有失之淫艷者。[6]60
“詩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隨園詩集》,頗犯此病。”[6]9
這些批評,尤其是第一句最為新奇形象,不僅概括出了袁枚其人其詩的風貌,而且也指出了其詩過于淫巧的弊病。對此,洪亮吉特別注重詩人的人品問題,“誰謂詩不可以見人品耶?”[6]7洪亮吉認為通過一個人的詩歌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例如唐代李昌符作《綠珠詠》:“誰遣當年墜樓死,無人巧笑破孫家?!盵6]3該詩沒有成人之美,有辱綠珠名節(jié),因此洪亮吉認為:“昌符為此語,吾卜其非端人也。”[6]3在《北江詩話》中,洪亮吉以人品優(yōu)劣高低作為詩歌批評的一個標準。
“詩人不可無品,至大節(jié)所在,更不可虧。杜工部、韓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韓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璘,已難為諱。又次則王摩詰,再次則柳子厚、劉夢得,又次則元微之,最下則鄭廣文。若宋之問、沈佺期,尚不在此數(shù)。至王、楊、盧、駱及崔國輔、溫飛卿等,不過輕薄之尤,喪檢則有之,失節(jié)則未也?!盵6]65
洪亮吉特別看重品格和氣節(jié)。在安史之亂中,李白和王維曾有失節(jié)行為,所以他認為此二人之人品低于杜甫、韓愈、白居易等一截。洪亮吉重品節(jié),一方面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儒家士子,從小對儒家倫理道德觀念膺服于心,所以對品節(jié)問題尤為敏感。另一方面,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在乾嘉詩壇影響巨大,如果對此任性騁情、離經(jīng)叛道行為不加以修正,世人紛紛效仿,勢必會對社會造成極大的不良影響。洪亮吉用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去觀照“性靈派”詩歌,難免帶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主要目的是為了修正詩壇流弊,需予以理解。
對于袁枚詩歌過于“淫艷”之弊病,洪亮吉則提倡“雅正”來予以修正?!氨彼稳酥~,類可入詩,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人之詩,類可入詞,以流艷巧惻故也?!盵6]49洪亮吉認為詩和詞之間雖有著嚴格的界限,但以娛賓遣興為目的的詞只要寫得足夠雅正,那么其地位和功用不亞于詩歌。相反,如果詩歌寫得過于“流艷巧惻”,就會流于詞類。中唐詩人王建和張籍以樂府詩歌著稱,然在《北江詩話》中,洪亮吉推崇的卻是二人的七言律詩,主要是因為二人所作七律“皆莊雅可誦”[6]100。為了修正袁枚詩歌過于淫艷的弊病,洪亮吉其良苦用心若此。
總體而言,洪亮吉的詩歌批評理論是在對各家學說去疵存瑜的基礎(chǔ)上,對一些理論或引申前修余緒,或自創(chuàng)一家新說。他的詩歌批評理論具有極強的社會現(xiàn)實性,是針對清代中葉詩壇各家學說流弊橫生、相互抵牾這一社會現(xiàn)實而提出的。這不僅豐富了清代中葉的詩歌批評理論,而且對指導(dǎo)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遺憾的是,洪亮吉的詩歌理論還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因此,筆者不揣淺陋,特以此文獻芹,以企引起學界的重視,對洪亮吉在中國古代詩歌批評理論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作出合理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