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萌,楊波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在美學上色彩包含兩方面內容:主觀色彩和客觀色彩,客觀色彩的涂抹、渲染,可以造成一種特定的氛圍、色調”[1],不同的文本色彩伴隨著不同的審美感受,蘇童的作品給讀者留下的正是這樣一種幽美詭譎、哀艷陰柔的審美感,在作者的蓄意架構中,字里行間充滿恐懼色彩。與美國作家愛倫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恐怖小說不同,蘇童雖然也有大部分作品涉及死亡、復仇、謀殺,卻不是以制造兇殺為寫作目的,因而在本質上與愛倫坡的恐怖小說不能比肩而論??植懒x為害怕、畏懼,而恐懼“整體上是一種高于恐怖的情感……恐懼著力表達的是一種孤獨的凄涼和莊嚴的沉重,一種細膩的受命運驅策的悲傷和宿命感”[2]??植琅c恐懼仿似一對孿生子,但實質上恐怖往往傾向于描繪客觀環(huán)境,恐怖帶動著恐懼情感的發(fā)生,而恐懼則偏重主觀感受,凸顯環(huán)境對情節(jié)的推動,展露人物的內心。本文所要探討的就是蘇童小說有意營造這樣一種恐怖的氛圍/人/情/事/物,塑造了許多令讀者感到恐懼的形象。雖然作家的創(chuàng)作宗旨不在于專寫恐懼,但行文中時時流瀉而出的“恐懼色彩”著實為蘇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質之一。有些評論家注意到了蘇童小說中的恐懼色彩,如季紅真認為《米》中五龍的命運“可以讀出作者對人類本性中原欲的恐懼”,“敘事成為一種對窺視到的歷史與人性殘酷本相的恐懼感的宣泄”[3],王德威也曾評價“蘇童的故事是可悲恐怖的”[4]。與此同時,也有些研究者認為蘇童的作品普遍帶有“頹廢色彩”,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卻并不貼切,從作家的蓄意營造與接受者的閱讀感受來看,實則是“恐懼色彩”作祟。但無論研究者們如何眾說紛紜,歸根結底還是要從知其人、論其世來探究其本源。
羅曼·羅蘭在分析貝多芬、托爾斯泰等藝術家時說:“或是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或是,目擊同胞受著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心為之破裂,他們永遠過著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于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于災患而成為偉大?!盵5]對于蘇童來說,這些生活的磨難在他的童年時期恰好都經(jīng)歷過。1966年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對于只有4歲的蘇童來說,“這意味著我逃脫了許多政治運動的劫難,而對劫難又有一些模糊而奇異的記憶”[6]。比如一陣陣的槍聲、隨處可見的“打倒×××”的標語、被批斗的人掛著紙牌在街上走來走去……“‘革命’、‘歷史’在蘇童幼小的心靈里留下的是殘酷、血腥、暴力的印記,這樣的童年記憶與經(jīng)驗對他后來的‘文革’背景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而潛在的影響”[7]70。除此之外,對作家影響最大的是在9歲那年患了腎炎和并發(fā)性敗血癥,在家休學養(yǎng)病的大半年里,“蘇童沒有吃過一粒鹽,每天都是喝一碗又一碗的中藥。生病造成的痛苦因素擠走了蘇童所有的稚氣的幸福感覺,九歲的蘇童,便嘗到了恐懼死亡的滋味”[7]71,正是童年時對死亡的深刻體驗,使作家作品里隨處彌漫著恐懼的氣息、生命的脆弱以及命運的無常感。蘇童自己也曾說:“我現(xiàn)在是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在描繪死亡,可以說是一個慣性,但這個慣性可能與我小時候得過病有關?!盵8]這兩段童年時期的重要經(jīng)歷影響了作家的性情和氣質。青年時期的蘇童前往北大讀書學習,他一方面打下了扎實的古典文學功底,一方面開始從事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作家孤獨冷睿、詩人般的憂郁氣質也隨之凸顯。在后來幾十年的成長過程中,蘇童又逐漸受到了以細膩見長的蘇州評彈、浪漫濃厚的民間故事的滋養(yǎng),同時又接觸到現(xiàn)代繪畫,并受西方??思{(福克納小說常以兇殺、亂倫、夢魘為題材,以挖掘人物內心來表現(xiàn)復雜人性的主旨)等的影響,這些都使蘇童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恐懼色彩”愈加凸顯和濃厚。
縱向來看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從21歲的處女作《桑園留念》開始到成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從中篇小說《罌粟之家》到大紅大紫的《妻妾成群》《紅粉》《婦女生活》(后分別被改編為影視劇《大紅燈籠高高掛》《紅粉》《茉莉花開》),即使是在完成了“《平靜如水》《儀式的完成》《逃》等,被視為是轉換了藝術視角——走出了楓楊樹之后的作品”[7]74,蘇童小說中都或顯或隱地散發(fā)著“恐懼”的火石磷光。他后期的“香椿樹”系列小說、“紅粉”系列小說等依然保持并延宕了“恐懼色彩”這一文本特質?!拔膶W創(chuàng)作是與作家心理緊密聯(lián)系的一種藝術活動,恐懼在蘇童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他心理和情感的一種情緒記憶,也是他審美情感核心內涵的體現(xiàn)?!盵9]蘇童將自己的思考及人生感悟匯聚在筆端,寫人情世態(tài),寫別人,也寫自己。那么,作者究竟在恐懼什么呢?在他詭艷生動的文字之下又隱藏著怎樣的秘語?這需要我們在他常寫的生死、命運、逃亡、人性幽暗等主題之中細細品咂。
首先,在審美的主要對象,即小說的人物塑造方面,“楓楊樹”故鄉(xiāng)系列的代表作《米》中五龍的殘暴,他對米的瘋狂迷戀,對女人的變態(tài)掠奪,以及對敵人使用的復仇手段都令人不寒而栗。起初他是從鄉(xiāng)村逃荒到小城鎮(zhèn)的流民,是一個因為饑餓潦倒給地保跪地磕頭的可憐者,進入米店后在強烈的復仇欲望驅使下,用毫無道德底線的手段打擊報復身邊的人。令人恐懼的除了五龍本身陰戾、極端、變態(tài)的性格和行為外,還有從受虐者到施虐者轉變的整個過程中人性陰暗、人格分裂甚至變態(tài)心理的深層次表現(xiàn)。五龍這一人物是帶有病態(tài)色彩的存在,他在整部小說中起到了加強恐懼、制造緊張、迎合讀者期待視野的作用。另一部“楓楊樹”故鄉(xiāng)系列的代表作《罌粟之家》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一個家族的淫亂和仇怨。地主劉老俠的剝削,被統(tǒng)治貧民陳茂的復仇,陰森森像鬼一樣穿著一身白衣的劉素子,偏執(zhí)又病態(tài)的劉沉草……這些人物共同營造了一種頹敗死寂、古老沉重的歷史氣息。另外,鄉(xiāng)村的貧困、疾病、土匪和仇恨都被蘇童潛在地描寫出來,在作者充滿神秘主義和宿命論思想的敘述下,整部小說猶如浸泡在罌粟毒汁中一般,骨子里是恐懼冰涼的。再如蘇童創(chuàng)作后期的“香椿樹”系列小說代表作《刺青時代》,不同于前兩部古舊氣息較濃的“楓楊樹”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它的現(xiàn)代性較強,在篇幅和可讀性上更容易被讀者接受和理解,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它所呈現(xiàn)的人物形象給人的沖擊會更大一些,如懷孕的母親在小說開頭就慘死于冰河上,暴戾無常的父親王德基有誘奸女兒的嫌疑,去銅廠偷銅的大喜翻墻而死……最令人背脊發(fā)涼的是瘸腿少年小拐的陰冷和偏執(zhí),他被人推向火車而喪失一條腿,在成長中受盡欺凌卻又不甘心忍辱偷生,最終靠著自己的血淚和武力成為地方一霸,但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勵志故事,同五龍、陳茂一樣,他一開始受盡屈辱,潛意識的“變態(tài)”層被開掘,再慢慢憑借自己的努力、心機或運氣,完成由弱者向強者的轉變,這個過程是撕心裂肺的,這種被壓抑的人性一旦爆發(fā),平靜的生活將被打破,潛在的殺戮與血腥、暴力與恐懼也將浮出水面。蘇童敏銳地捕捉到了人性陰暗以及被異化的一面,在看似平淡冷靜的敘述下慢慢醞釀,實則每個主人公的設置都煞費苦心,甚至他們在每個階段應該呈現(xiàn)怎樣的狀態(tài)他都作了精心安排。蘇童的小說之所以充滿恐懼色彩,一部分與常寫的“災難、宿命、逃亡、暴力、人性的陰鷙、死亡、性”等主題密不可分,另一部分與作家對人性和災難的思索、凝視和個人敘述風格相關。此外,小說中的人物塑造還有一個問題,即在作家眾多的作品中關于正面的、討喜的女性形象明顯缺失,作家筆下的女性大多陰鷙凄慘,要么大膽潑辣,要么狠如蛇蝎,鮮少有溫柔明朗、賢良淑惠、代表傳統(tǒng)美德的那般女子,即蘇童筆下的女性普遍缺少“真善美”,這樣呈現(xiàn)出的文本自然少了溫情對冷漠和殘忍的消解,有意營造的恐懼色彩也愈加濃厚。如短篇小說《離婚指南》中,楊泊為了情人跟妻子離婚,使盡渾身解數(shù)卻讓自己越來越累,妻子表面的溫順、內在的剛烈,情人的冷漠和自私自利也十分具有張力,文中并沒有家庭的溫暖,也沒有愛情至上的快樂,有的只是兩個女人冷冰冰的對“獵物”的爭奪和心理戰(zhàn)術,自殺、毀容、打架等等,把現(xiàn)世生活中的人性之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中并無恐怖的情節(jié)或人物,但小說饒有深意地指出生活、婚姻的真諦,未免令人細思極恐,同時也表現(xiàn)了作家從生活層面到精神層面對男性和女性婚姻情感的憂思和恐懼。
其次,就審美氛圍而言,蘇童的小說無論篇幅長短,隨處可見恐懼色彩的影子。小說的審美氛圍離不開環(huán)境、色彩、語言、意象的有機結合,典型的如短篇小說《妻妾成群》中,以腐朽的陳家大院為背景,“痛苦的四個女人,在痛苦中一齊拴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柴藤在稀薄的空氣中互相殘殺,為了爭奪她們的泥土和空氣”[10]。文中常提到的后花園枯井,也幽幽地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在封閉的空間里,小說的恐懼色彩更加濃郁,而作者直接描寫:
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只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了她的眼睛。……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地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11]213
把恐怖氛圍推向了高潮,頌蓮就是長期在這種壓抑、充滿病態(tài)的生活圈內被活活折磨得精神失常。又如《園藝》中孔先生與太太爭吵未歸,后因一只金表被幾個少年勒死埋在自家的花壇里。失蹤一個多月后孔太太面對著她心愛的香水月季時,只見:
一朵碩大的花苞突然開放,血紅血紅的花瓣,它形狀酷似人臉,酷似孔先生的臉,她看見孔先生的臉淌下無數(shù)血紅血紅的花瓣,剩下一只枯萎的根莖,就像一具無頭的尸首……[11]26
在蘇童的筆下,除了精心設計的恐怖情節(jié)外,連日常的生活、隨意的散筆勾勒都充滿了恐懼與不安。作者的審美偏好自然影響到審美意象的選擇,比如濕漉漉的南方小鎮(zhèn),災難重重的楓楊樹村,暗紅妖冶的紅罌粟,塞在女人子宮里白花花的大米,漂著尸體的河流,陰森的枯井,神秘的夢境,冤屈的鬼魂,泛濫的洪水和瘟疫……這些都是作家小說里的??停芗胁⑶矣辛Φ刈C明蘇童小說中恐懼色彩的分量。除審美意象的擇取外,心理描寫也對審美氛圍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尤其是對病態(tài)人物的細致展現(xiàn)極容易引起讀者情感與心靈的共鳴。除上述蘇童筆下五龍的受虐與施虐,小拐的偏執(zhí)與分裂外,還有精彩的剖析女性病態(tài)心理的小說。如在短篇小說《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中,孕婦和女友聊天,表面是和諧愉快的,實則暗藏心機,孕婦有意炫耀自己的幸福來可憐女友的離異,女友拐彎抹角地提示孕婦將遭遇家庭危機,小說又從兩個女人的博弈轉至現(xiàn)實生活中兩性的婚姻問題,孕婦內心惶恐怕丈夫外出偷情,半瘋半傻地把女友的殺蟲王噴向熟睡中丈夫的臉。這樣一出家庭鬧劇正是千萬個家庭、婦女、兩性關系的真實寫照,集人性的猜忌與攀比、陰暗與毒辣于一文,孕婦的心理描寫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因而全篇籠罩著一種沉重、壓抑、恐懼的氣氛。
最后,從審美體驗來看,曾經(jīng)有讀者因為讀小說《米》夜晚被嚇醒而譴責作家。在短篇小說《儀式的完成》中民俗學家抽到鬼符的場景同樣令人毛骨悚然:
一個又一個八棵松人順利地通過白發(fā)老人的手臂,人鬼遲遲未出現(xiàn)。民俗學家腦子里閃現(xiàn)過某個念頭,但他想這種結局未免太戲劇化了?!袼讓W家莫名地打了個寒噤,他把元寶交給老人,他想這不可能,這未免太戲劇化了。老人打開那只元寶后開始慢慢地朝上舉,緊接著他清晰地聽見老人的聲音,充滿灼熱的激情的聲音。
鬼。
鬼在這里。[12]
這種“拈人鬼”的儀式令審美者感到莫名的詭異,以及感覺到人與萬物相關聯(lián)的神秘力量,在蘇童睿智、理性的筆下,往往一句話就令人心驚膽戰(zhàn),這歸功于他的小說語言藝術賦予了讀者強烈的心理體驗和真實的審美感受,因為“對于指向外界刺激的感覺來說,感情是指向主體內心的一種主觀體驗,任何一種感覺,都會同時伴生這種心理上的內體驗。對于這一點,感覺敏銳、感情豐富的文學藝術家更容易體會到”[13]。
蘇童是位優(yōu)秀且多產(chǎn)的作家,在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比較突出的現(xiàn)象是其大量的小說作品被改編成了影視劇,這些頗受追捧的影視劇更加印證了其小說中所含的“恐懼色彩”這一文本特質。如《大紅燈籠高高掛》(原《妻妾成群》)中陰森詭譎的宅院,暗黑色調與大紅燈籠的強烈對比,在午夜傳來三太太梅珊幽怨的唱戲聲,男權核心陳佐千只有聲音卻從未露臉的神秘……電影集聲音、畫面、色彩,流動性、文學性、藝術性于一身,這些直觀的元素都在無形中增強了原著中已有的恐懼感。又如《茉莉花開》(原《婦女生活》)中,茉在半夜悄悄地偷窺女兒和女婿的私生活,莉對丈夫的變態(tài)占有欲導致了丈夫的自殺,阿花流產(chǎn)時鮮血染紅了白裙子……除了電影鏡頭里陰森飄動的白布簾、黑暗中猛然出現(xiàn)的人臉等一系列刻意營造的恐怖效果外,茉莉花母女三代人無限循環(huán)的悲慘命運才是最令人心生恐懼的源頭,影視作品正是通過層層設置的“外像”直扎到生活、人性的最本質,扎到人的心里去?!洞篪櫭椎辍?原著《米》)則更甚,為了凸顯小說的主旨——人性惡和幽暗的一面,整部電影的色調都置于紅與黑的交錯中,盡顯沉悶壓抑,在視覺和心理上都形成巨大的沖擊,這些改編的影視作品都較好地保留并呈現(xiàn)了蘇童小說中“恐懼色彩”的原汁原味。
“文革”后我國迅速進入80年代改革開放時期,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方面發(fā)生巨大變化,開天辟地的新紀元造成的顛覆與重塑局面使人們的思想和心靈受到較大的沖擊,恐懼與迷惘更是當時年輕一代知識分子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
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的文壇,“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與“尋根文學”相繼興起,知識分子逐漸走出傷痛,把目光轉向探索人生、挖掘人性上面,開始尋找新時期文學的價值與意義。隨后,以蘇童、余華等為代表的先鋒派作家群異軍突起,“馬原在1984年發(fā)表了《拉薩河的女神》后,緊接著殘雪、蘇童、余華、格非、孫甘露、北村等作家的作品也給中國當代文壇以巨大的沖擊。這場先鋒小說運動一直持續(xù)到90年代初……批評家確認并廣為接受的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著更為鮮明的‘文體’實驗色彩”[14]。先鋒作家在敘事、語言、人物塑造方面進行了大膽的探索,將生存與死亡、血腥與暴力作為筆下的常客(可參閱胡西宛的《先鋒作家的死亡敘事》),尤為鮮明的是先鋒作家的作品中普遍存在“恐懼色彩”這一文本特質,正如摩羅、侍春生所作的評價:“八十年代崛起的一大批作家,其文學成就的基本依托就是對這種令人恐懼令人絕望的精神邏輯和生存真相的揭示與演繹?!盵15]以下將擇取幾位先鋒作家探究其小說中“恐懼色彩”這一文本特質的共性與個性。
先鋒作家葉兆言以“秦淮河”系列小說著稱,然而在他溫婉旖旎的江南風情背后,也有令人深感驚懼的刑偵系列小說。如《走進夜晚》《兇殺之都》《危險男人》《危險女人》《最后》等皆是作者有意識地趨向死亡與犯罪題材的作品,小說總體來看語句平淡且無蓄意營造的陰森氣息,但卻總有令讀者冷不丁感到驚悸之處,如《兇殺之都》里展望剛走出機場,“迎面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用飽滿的紅漆寫著血淋淋的大字:歡迎你光臨溫柔之鄉(xiāng)”[16]……殺人不見血式的恐懼感夾雜著作者獨有的“古舊”情調,使葉兆言的小說籠罩在一種特別的氛圍中。作為先鋒文學“射雕五虎將”之一的“北丐”洪峰,在早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無一例外地涉及死亡與恐懼。如其代表作《東八時區(qū)》里寫盧小紅投海自殺的場景:“潮汐將她美麗的身體裹到深處,又在第二天黎明前推上沙灘,她的臉被魚類嚙咬得斑斑駁駁,黑洞洞的眼眶里緩慢地爬出幾只拇指大的灰黃色蟹子……”[17]作者并沒有用太過沖擊的語言或情節(jié)去刻意營造恐怖的氛圍,而常用貼切的比擬去修飾、夸大各種死亡的面目,這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怖。又如小說《湮沒》《離鄉(xiāng)》《奔喪》等,作者偏于將死亡和性愛混合在一起敘述,并且總會在出其不意中將讀者帶向恐懼的巔峰。北村的小說多半帶有濃得化不開的哀傷,他善于把這股哀傷凝聚在主角身上作為敘事線索,如《傷逝》里的超塵和《周漁的火車》中的周漁,兩個女主人公神秘感極強且麻木如死灰,她們雖然毫無殺傷力,卻為文本奠定了幽詭的基調。又如《施洗的河》中難以言明的父子之仇、兄弟之恨等,劉浪把弟弟劉蕩推進河里,回家后發(fā)現(xiàn)弟弟沒死,“劉浪心驚膽戰(zhàn)地經(jīng)過弟弟身邊的時候,劉蕩冷漠地看著他,一邊擰著濕漉漉的衣服,劉浪聽到了劉蕩手里發(fā)出的擰斷一個人骨頭的咔嚓咔嚓的聲音”[18]。真實的恐懼往往藏于北村小說中常有的男女對立、父子/父兄對立這種極其危險與撕裂的復雜感情中,并不是敷于表面的。
除上述外,在小說的“死亡與恐懼”敘事方面還有一位重要的作家,即有“東邪”之稱的余華,其作品尤其值得與“南帝”蘇童的作品進行比較。余華的早期作品,如《現(xiàn)實一種》《西北風呼嘯的下午》《死亡敘述》《古典愛情》等,無不體現(xiàn)了暴力、血腥、殘忍和死亡,如《現(xiàn)實一種》中的某個片斷,4歲的皮皮摔死了還是嬰兒的堂弟:
他俯下身去察看,發(fā)現(xiàn)血是從腦袋里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后他看到有幾只螞蟻從四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只有一只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發(fā)上。沿著幾根被血凝固的頭發(fā)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他這時才站起來,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后走回屋中。[19]
種種類似的對于死亡表象客觀而冷峻的描寫,一方面表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生存的看法,另一方面“這種冷峻和客觀的姿態(tài)讓人感受到冷意,他對人間的暴力和殘忍有一種展示的欲望和解剖的快感,卻缺少了對人類價值的思考和對世界應有的人文關切”[20]。與余華直面死亡的敘事相比,蘇童側重的恐懼則更加富有藝術魅力。首先,因為“恐懼是蘇童小說創(chuàng)作審美情感的核心內涵,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情感流露,表現(xiàn)在主題的確立,意象的創(chuàng)造,情節(jié)的設置,氛圍的營造等方面”[9];其次,與余華冷峻的“零度敘事”、具有游戲意味的姿態(tài)相比,蘇童“馬爾克斯式”的奇思異想,哀艷朦朧的古典情懷以及輕逸靈動的小說語言更能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與探索欲,渴望一睹“恐懼面紗”背后的秘密……
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作家多把目光聚焦在“死亡、恐懼”上面,這和當時傳入文壇的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弗洛伊德心理學等有著莫大的關系,這不僅是新時期文學及思潮推動了先鋒作家對人如何生存的思考,對人性、心理情感的敏銳攫取,也為后進的作家創(chuàng)作提供了足以借鑒的角度和藝術深度。蘇童小說中的恐懼色彩在諸先鋒作家作品中頗有辨識度,無論是從讀者的閱讀感受、作者的書寫風格來看,還是從美學、心理學、社會學角度分析,抓住蘇童小說的這一文本特色,有助于我們走近作家本人,走近其“恐懼色彩”背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