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宗元的山水美學(xué)思想主要有五:第一,山水審美是客觀的山水美質(zhì)與主觀的人的美情的統(tǒng)一。第二,山水審美人心是關(guān)鍵?!懊啦蛔悦?,因人而彰?!鄙剿膶W(xué),不僅是照實寫景,更是據(jù)心造境。第三,自然山水之美,從本質(zhì)來看是生命意味,此生命意味究其本是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第四,山水審美,從客體美質(zhì)來說,最重要的是幽、麗、奇,而就其于人的適應(yīng)性來說,曠、奧最受人歡迎。第五,山水審美,就審美主體心理感受來說,它有一個從悅耳悅目到悅志悅神的升華過程。歷觀中國古代的山水審美,就理論體系的完備與深刻來說,沒有超過柳宗元的,可以說,柳宗元是中國古代山水審美的杰出代表和集大成者。
[關(guān)鍵詞]柳宗元;山水;審美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審美意識通史”(11AZD053)。
[作者簡介]陳望衡(1944-),男,文學(xué)博士,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教授(武漢430072)。
唐代山水文學(xué)空前發(fā)達(dá),但主要體現(xiàn)為山水詩,在山水游記方面似略有欠缺,不過,柳宗元精美的山水游記在相當(dāng)程度上彌補了這種缺憾。永貞元年(805),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永州地偏僻而多山水之勝,柳宗元至此,心情郁悶,無可消譴,此地的山水倒成了排解他煩悶的重要工具。柳宗元本是好游山玩水之人,暇時常攜伴踏訪永州周邊的山水,多有新的發(fā)現(xiàn)。柳宗元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一一記載下來,共有十余篇,有人將其中八篇單挑出來,統(tǒng)名為“永州八記”。“永州八記”是山水文學(xué)的瑰寶,在對自然風(fēng)景的描摹上,遠(yuǎn)超魏晉南北朝時代山水散文,它更為生動,更具感覺及心靈的沖擊力,更可貴的是,柳宗元在這些游記中表達(dá)了他對山水審美的一些看法,這些看法豐富了中國山水審美思想,尤其值得我們重視。歷觀中國古代的山水審美,就理論體系的完備與深刻來說,沒有超過柳宗元的,可以說,柳宗元是中國古代山水審美的杰出代表。
一
山水美是怎樣美的,美在哪里?這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記給我們的第一個回答。且看永州八記中最短的一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崴。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傲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一。
這篇文章有兩處提到“樂”字,分別為第一段,第二段。第一段作者“心樂之”,是因為聞水聲,這水聲如鳴佩環(huán),可以想見這水聲清亮,具有音樂般的美;接著就是看見潭水了,這是怎樣的水?作者寫到“水尤清冽”,另外,就是潭周的“青樹翠蔓”。水是清的,樹是青的,非常爽目,這是視覺的美。這段寫的小石潭的美,主要還是形式美,它們悅耳悅目。
第二段寫到魚,魚本是人們喜歡的,此處的魚有它特殊的美,這就是魚因為處于透明且淺的水中,疑若“空游”,它們或怡然不動,或假爾遠(yuǎn)逝,透出魚最可貴的品性——自由而靈動。正是這一點,讓作者“樂”了。此處所寫的魚“似與游者相樂”,顯然,高出第一段的自然形式美,它透顯出自然生機(jī)盎然的美。生機(jī)盎然可以理解為生意,其實不只是魚能體現(xiàn)自然的生意,叮咚的山泉、翠綠的樹木都可以體現(xiàn)出自然的生意,但無疑沒有比魚更能見出人與自然的互動了。水、樹固然宜人親人,但它們無識無覺,而魚卻是活物,它是可以與人進(jìn)行交流的,這交流實質(zhì)是生命與生命的交流,所以,“似與游者相樂”,樂就樂在生命的交流,它們的相互肯定、相互致意,這才是自然山水美的真諦啊!
值得我們注意是文章的第三段,景還是原來那景,只是人的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了,環(huán)合的竹樹,讓人感到壓迫,幽深靜謐的氣氛,讓人感到寒冷恐懼,于是,只是簡單地記載了場景,就離之而去了。為何同樣的景觀,卻沒有能讓柳宗元產(chǎn)生美感呢?我們須注意到兩點:一是明寫,此地“寂寥無人”。重要的不是無人,而是“寂寥”。二是暗寫,顯然在游玩的過程中,柳宗元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他可能想到自己被流放的處境,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了,所以,本來被他視為美的景也不視為美的了,本來流連徘徊,不忍離去的景地,也就恨不得早點離去了。這說明什么?自然景觀的美可以找出一些標(biāo)準(zhǔn),比如色彩的悅目、聲音的悅耳、生機(jī)的悅心,但根本的還是決定于欣賞者的心態(tài)——心態(tài)好,普通景觀也是美的;心態(tài)不好,再美的景觀也引不起興趣。
柳宗元居永州,心情是很糟糕的。他參與以王叔文、王伾為首的革新,遭到朝廷保守勢力的嚴(yán)重打擊,被流放到蠻荒之地的永州。他的老母跟著他來到永州,第二年就過世了。前幾年,他還盼望著有機(jī)會回到朝廷,后幾年簡直不做指望了。在永州,基本上沒有政事可做。他的游山玩水,純粹是散心。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他開篇就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傈,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由這話得知,他的心情不僅是憂郁的,而且還是恐懼的。這樣一種心態(tài),使得他所發(fā)現(xiàn)的山水美都蒙上一層特殊的情感色彩。
讀柳宗元的山水散文,我們不只是在跟著他欣賞風(fēng)景,還在與他聊天、談心。柳宗元的心不是直白的,他只是將他所看到的景清麗如見地描摹出來,然而就在這種描繪中,他將他的情感寄寓進(jìn)去。我們一方面可以說,他是在照實摹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他是在照心寫景。景,在他的作品中,不只是物,還是心。心物合一構(gòu)成的景就是境。境由心生,因此,與其說柳宗元的山水散文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景,還不如說是境。
二
從《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可以大致看出柳宗元的山水審美觀。原來,他的山水審美有兩個支撐點:客觀方面,是自然的景觀本身的性質(zhì),這性質(zhì)應(yīng)是美的,我們可以稱之為“美質(zhì)”;主觀方面,就是欣賞者的修養(yǎng)和心情,我們可以稱之為“美情”,山水審美就是客觀的美質(zhì)與主觀的美情的統(tǒng)一。
柳宗元承認(rèn)山水的審美性質(zhì)有高下之別。在《袁家渴記》中,他的這一觀點表達(dá)得很明確。他說:“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鐲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边@里,柳宗元說的“可取者”,就是具有較多美質(zhì)的山水。美質(zhì)從何體現(xiàn)出來?這里,他提出“幽麗奇”三字。
幽者,綠也、靜也、清也。幽的基礎(chǔ)是綠,如小石潭“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如袁家渴樹林茂密,郁郁蔥蔥,“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冉眾草,紛紅駭綠,蓊勃香氣”。綠要綠得厚重,綠得深遂,從而給人一種生命的敬畏感、情境靜謐感和超越紅塵的清真感。
麗者,鮮也、華也、靚也。盡管麗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多樣,可纖秾,可素淡,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具有強(qiáng)烈的感官沖擊力和極度的感官舒適感。柳宗元對于水之麗特別有感覺,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他說:“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在《石渠記》中,他又說到水聲,說“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xì)”。一般來說,有泉處,風(fēng)景必美。石渠之側(cè)“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柳宗元的感覺沒有錯,水是生命之源,有水就有了蔥綠的山水,有了色彩鮮麗的花,整個大自然就有了靈氣,有了靈韻。
奇者,尤物也。奇景都是平??吹降木坝^,因為奇,突破了人們的欣賞習(xí)慣,人們馬上要去建構(gòu)一種新的審美心理去適應(yīng)它,一時就不能不驚駭,不能不無措。經(jīng)過一番心理調(diào)節(jié),人們很快適應(yīng)了這種景觀,產(chǎn)生新的審美感受,這種感受因為是新的,前所未有的,所以特別地讓人感到興奮。奇,是自然山水美質(zhì)的極致。凡奇均為一。在人類所有的活動中,唯有審美,最為看重的是這個“一”——不可重復(fù)性。美之所以具有長盛不衰的魅力,重要的,是因為它永遠(yuǎn)為唯一。柳宗元在他的游記中寫到很多奇景,有奇石:“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保ā垛掕C潭記》)有奇水:“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保ā对铱视洝罚┎荒懿慌宸谠枥L之細(xì)致、逼真,原來,這奇景之奇,重要的是突出的生動性、突出的變異性。一句話——它超出了平庸。
三
關(guān)于山水的美質(zhì),柳宗元除了提出“幽麗奇”三字經(jīng)之外,還提出有“二適”說,見之于他的《永興龍興寺寺東丘記》:
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
什么樣的地理條件其景為曠?柳宗元說:“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長,則于曠宜?!边@話的意思是,如果這個地方山嶺高聳陡峭,谷幽溝深,天高地闊,寥廓悠長,則與曠景相宜。曠景不怕它敞,柳宗元說,“因其曠,雖增以崇臺延閣,回環(huán)日星,臨瞰風(fēng)雨,不要病其敞也?!?/p>
什么樣的地理條件其景為奧?柳宗元說:“抵丘垤,伏灌莽,迫遽迥合,則于奧宜。”這話的意思是,如果這地方,仿佛是壓迫在蟻穴之中,掩伏于灌木叢莽,視野迫促,景物擁擠,那就稱為奧景了。對于奧景不要怕它深邃?!耙蚱鋳W,雖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p>
曠景與奧景,一以視野開闊取用,一以景深豐富見長。曠,攬大千風(fēng)光于眼底,拓人胸襟,油然而生寄壯之感;奧,于有限中窺見無限,激人暇想,從而添尋幽訪勝之趣。
大多數(shù)景區(qū),兼具曠、奧兩種景觀。像永州龍興寺的東丘就兼具兩種景觀:今所謂東丘者,奧之宜也。其始龕之外棄地,余得而合焉,以屬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lián)以曲梁,桂檜松杉椴椅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jīng)緯之,挽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借迕,不知所出,溫風(fēng)不爍,清氣自至,水亭眍室,曲有奧趣。
這是奧景。
登高殿可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
這是曠景。
柳宗元深為一丘兼兩種景觀而高興,他說:“丘之幽幽,可以處休;丘之窗窗,可以觀妙?!?/p>
奧、曠兩景基礎(chǔ)是自然界提供的,但為了某種需要,柳宗元也自己動手,對景觀進(jìn)行某種改造,永州法華寺是永州地最高處,本是觀曠景的好地方,可是,其西廡下,有大竹數(shù)萬,又兼諸多叢竹,蒙雜擁蔽,什么也看不見。柳宗元在征得僧人覺照的同意之后,命仆人持刀斧,將雜竹砍了不少,這樣一來,“叢莽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闊,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咸若有增廣之者?!备幸馑嫉氖?,柳宗元用自己的俸祿在這個地方蓋了一座亭,這亭一蓋,更利于觀景了。大千風(fēng)景,盡收眼底。
從柳宗元眾多的游記來看,柳宗元相對比較偏愛的是曠景,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他寫到登上高山縱目遠(yuǎn)眺的感覺:“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如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雹陲@然,曠景最大的好處是拓展心胸,驅(qū)除煩惱,化小我為大我,與天地合一。對處于貶謫境地的柳宗元太需要這種景觀了!
四
柳宗元對自然山水美的欣賞,似乎最為傾心的是山水中的生意。
自然生意通過兩種景觀表現(xiàn)出來:對于無機(jī)自然物來說,就是它的動感;而對于有機(jī)自然物來說,就是它的生趣。
且看柳宗元如何寫水:
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xì),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huán)周。又折西行,旁陷巖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新多僚魚,又北曲行紆余,睨若無窮,然卒入于渴。
如此細(xì)致地寫溪水的流動過程即使在山水散文中也是少見的,柳宗元要這樣寫,是因為它對溪水的曲折流程感興趣,而小溪因途中遇到各種不同的阻礙,不得已不斷地改變流向,最后到達(dá)“渴”——袁家渴。柳宗元似是覺得這溪也是有生命的,它靈活地應(yīng)對不同的阻礙,巧妙地克服不同的困難,成功地保存著自己,執(zhí)著地向著未來流去。
如果說,袁家渴的溪水更多委曲著自身,隨山勢而流轉(zhuǎn),多少見出一些無奈的話,鈷鉧潭的水則似具有一種反擊的豪情,它雖然因石的阻隔,不得不屈折東流,卻是在奔流中用自己的浪花不斷地?fù)舸蛑B石,“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
且看柳宗元如何寫風(fēng):
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勃香氣,沖濤漩瀨,退貯溪谷,搖
飏葳甤,與時推移。
這風(fēng)有些氣勢了,雖然“掩苒眾草,紛紅駭綠”,卻也吹來了“蓊勃香氣”。這種強(qiáng)烈的動感,是不是顯示了柳宗元戰(zhàn)斗的激情?被貶謫來到蠻荒之地的柳宗元,官雖降了,距政治中心遠(yuǎn)了,但斗志不減,是不是在企盼著新的政治風(fēng)暴的到來?再看柳宗元如何寫石: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
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石本是靜的,將它想象成牛馬熊羆,就成為了動的。重要的是在柳宗元的心目中,這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的石頭均具有一副“突怒偃蹇”的姿態(tài),似是在泥土中掙扎,又似是在向天空宣戰(zhàn)。
柳宗元筆下的自然山水如此地具有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如此地具有抗?fàn)幍暮狼?,不能不讓人認(rèn)為,這種形象實際上是柳宗元自身精神的寫照。
就人一般的審美來說,也都是將自然山水看成是有生命的,而且類似人的生命。沒有人希望死寂的山水,道理很簡單,只要是正常的人,都珍惜生命,熱愛生命。從自然山水中感受生命,是自然山水審美的一般規(guī)律。與一般人之不同的是,柳宗元對生命的感受,既是極為細(xì)膩的,又是極為豪壯的,前者如“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的小魚的生命;后者如“莫得其涯”的“造物者”的生命。
自然山水之美,從本質(zhì)來看,美在生命的意味。
五
永州本是不毛之地,柳宗元來這里做司馬前,基本上默默無聞。柳宗元來這以后,到處尋訪美景,寫下諸多膾炙人口的山水游記,永州聲名也就由此而雀起。后世諸多好事者按柳宗元所寫去尋訪風(fēng)景點,找到后,莫不大失所望,風(fēng)景遠(yuǎn)不是柳宗元寫的那樣美,是柳宗元欺騙了大家?當(dāng)然不是。這里,有兩個概念需要適當(dāng)加以區(qū)分:山水與山水美。山水是客觀存在的,客觀地描寫它,是可以作為地理科學(xué)資料的,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就是這樣的文字。但山水美,卻是客觀的山水與欣賞者主觀的心情的統(tǒng)一。我們前面將山水所具有的審美潛質(zhì)稱之為“美質(zhì)”,而將欣賞者主觀心情稱之為“美情”,山水美是兩者的統(tǒng)一。
柳宗元作為貶官來到永州,心情本是郁悶的,他自己說“居是州恒惴傈”,游山玩水,是他釋放恐懼,驅(qū)逐郁悶的重要方式。故“日與其徒,上高山,人深林,窮迥溪,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保ā妒嫉梦魃窖缬斡洝罚┻@里,我們要特別注意這個“夢”。觀景之后,飲酒而醉,醉而夢。夢見什么?應(yīng)該是比較美好的東西,不然不會說“意有所極,夢亦同趣”。這美好而有趣的東西從哪來?從觀景來?;诖耍谠^后寫的山水游記有濃重的夢境色彩。夢境的緣故,將永州的山水在一定程度上美化、幻化了。由于柳宗元身份的緣故,其情感基調(diào)是悲傷的,所以,盡管面對某一局部景點而大喜過望洋洋自得,但這種感覺都只是瞬間即過,幾乎所有的游記,其結(jié)尾都是感傷的。這種被柳宗元情感浸染過的山水,還能說是客觀的永州山水嗎?
柳宗元一點也不回避山水審美的主觀性。在《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中,他直白地說:“美不自美,因人而彰?!?/p>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可以做諸多層次的理解:
首先,任何景觀都是因為人的發(fā)現(xiàn)才得以彰顯的。人是山水的伯樂。柳宗元在說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之后,說:“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這話說得對。的確,如果沒有王羲之的那篇《蘭亭集序》的美文,蘭亭肯定不會有名。“清湍修竹”江南哪里沒有?所以,蘭亭之美,實因王羲之而彰。柳宗元作文的馬退山,也是柳州一處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首先是山勢非常好,“諸山來朝,勢若星拱”,其次,植被豐富,“蒼翠詭狀,綺綰繡錯”。為了便于觀景,柳宗元特意在山上做了一座亭。亭子做好后,“每風(fēng)止雨收,煙霞澄鮮,輒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揮絲桐,目送還云,西山爽氣,在我襟袖,以極萬類,攬不盈掌”,感覺非常好!據(jù)此,柳宗元也發(fā)表感慨:“是亭也,僻介閩嶺,佳境罕到,不書所作。使盛跡郁湮,是貽林澗之愧,故志之?!币彩峭瑯拥牡览?。沒有柳宗元,就沒有這亭;沒有這亭,這馬退山的美景就不能為人充分發(fā)現(xiàn);沒有柳宗元這文,這亭就不能為眾人所知了。說來說去,山水之美離不開人的發(fā)現(xiàn)。
其次,什么樣的人發(fā)現(xiàn)什么樣的山水,從某種意義上講,山水之美與欣賞山水的主體有某種對應(yīng)性。永州的山水,在柳宗元看來,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奇,無論是山,石、水、樹、魚,都有些不同尋常,有些怪異;二是幽,多有石洞,有泉水,水聲鏗鏘,樹林蒼翠,整個景區(qū)幽郁、深奧。這樣的景觀,恰好是柳宗元所欣賞的,之所以欣賞,在某種意義上,它與柳宗元的才華、氣質(zhì)構(gòu)成了一種同構(gòu)的互肯定關(guān)系?!缎∈巧接洝肥橇谠黄浅V匾纳剿斡?,在此文中,他說:“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技,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日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蛉掌錃庵`,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绷谠谶@里兜圈子,其真實用意不在討論造物者之有無,而是說明一個事實,山水美與人是存在一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永州山水充滿靈氣,其實很美,然而它因為不在中州,不為人知,不能派大用場,這正如柳宗元這樣的人才,雖然有才,卻不能為君王所用,而被貶在蠻荒的僻遠(yuǎn)之地??梢?,山水美與人才都一樣,都需要有欣賞者,沒有欣賞者,就沒有山水的美,也沒有人才?,F(xiàn)在好了,永州的山水,不要再發(fā)愁沒有人欣賞了,因為柳宗元來了;而柳宗元也不要埋怨沒有知音了,這永州的山水就是你的知音。
六
山水在欣賞者心中激起怎樣的反應(yīng),或者說,山水審美是怎樣實現(xiàn)的,柳宗元也有著具有詩意般的描述,在《鈷鐲潭西小丘記》有這樣一段文字:
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dāng)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云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關(guān)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烏獸之傲游,舉熙熙然回巧獻(xiàn)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所引的這段文字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所看到的景觀。有原有的景觀:潭水、急湍、魚梁、小丘、竹樹、怪石等;有經(jīng)過整理后新出現(xiàn)的景觀:嘉木、美竹、奇石。這些景觀作為信息,作用于柳宗元的全部感官,引起相應(yīng)的感覺反應(yīng),信息經(jīng)過神經(jīng)通道,進(jìn)人大腦,刺激著大腦皮層各個相應(yīng)的興奮中樞,使人的整個心靈有所反應(yīng)。
首先一個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是,山、云、溪、鳥獸,這些本屬于客觀的景物,都仿佛為人而設(shè),爭相與人相親。這就是說,在審美的情狀下,人與山水的關(guān)系拉近了,它們不僅是相關(guān)的,而且是相互作用的,共同創(chuàng)造著審美情狀。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柳宗元用“舉熙熙然回巧獻(xiàn)技以效茲丘之下”來比喻山水與人的相親關(guān)系,說明在審美的情狀下,所有的自然物都人化了,它們像人一樣有了情感,它們的“回巧獻(xiàn)技”,不是它們自身發(fā)生了什么變化,而是在人審美視域中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人的審美情感的作用,是審美移情。
其次,我們注意到,人的審美是有一個過程的,大體上,由外到內(nèi),由局部到全身,由物我兩分到物我一體。
柳宗元具體描述“枕席而臥”,仰天欣賞山水美的感受過程:
大體上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為感官享受:
“清冷之狀與目謀,潛潛之聲與耳謀”。此為審美的第一步——悅耳悅目。其余不只是耳目兩個主要的感官受到刺激,全部感官都受到刺激。有些感官沒有直接受到刺激,但可以因別的感官受到刺激而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此之為“通感”。感官刺激形成的信息分為感覺與知覺兩個層次,感覺是單一感官所形成的反應(yīng),知覺則是諸多感覺綜合的結(jié)果。知覺是審美認(rèn)識的最初成果,也是審美深入的基礎(chǔ)。在審美知覺的基礎(chǔ)上,由于審美情感的作用,催發(fā)了審美的想象,知覺所得的認(rèn)識,經(jīng)想象而變形,雖然離客體實際遠(yuǎn)了,卻離主體的情感需要更近了。像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傲游”看成是“舉熙熙然回巧獻(xiàn)技”就是情感想象的成果了。
“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此為審美的第二層次——悅志悅神,
何謂“悠然而虛者”?這是指宇宙之道:“淵然而靜者”也是宇宙之道?!坝迫弧敝钙鋸V大,“淵然”指其深邃,含空間義,也含時間義,無邊無際,無始無終。至大至遠(yuǎn)而于虛,至鬧至響而人于靜。虛者無垠,靜者無聲。由具體到整體,從有限至無限。審美由想象進(jìn)人思考了。這種思考,是“神”在作用,“心”在作用。在這個過程中,神得到實現(xiàn),心得到解放。這是審美極致,是人最大的愉快。
審美在達(dá)到這個階段時,人與物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合一。這種狀態(tài),柳宗元描繪為“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同游,而不知其所窮。”(《始得西山宴游記》)
山水審美最大的意義是讓人實現(xiàn)心靈的解放。因貶官而來永州,由于心情郁悶,永州的山水在柳宗元的心目中是痛苦的象征,沒有好的印象,他曾在《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中寫道: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水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
尖山如劍鋒,秋水似利刃,愁腸百轉(zhuǎn),怎禁得如此切割?然而,當(dāng)暫時地忘卻當(dāng)下痛苦的處境,換一種審美的眼光來看這山,這水,竟從這山這水中,找到了些微的慰藉,而當(dāng)審美深入,與山水交上了朋友,看山山親,看水水靈,情感就發(fā)生了變化。進(jìn)一步沉醉于山水之美,似“與造物者同游”時,就“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記》)。
概而言之,柳宗元的山水美學(xué)思想主要有五:第一,山水審美是客觀的山水美質(zhì)與主觀的人的美情的統(tǒng)一。第二,山水美質(zhì),主要在幽、麗、奇;景觀境界之顯現(xiàn),于人最適應(yīng)的一是曠,二是奧。前者拓人心胸,后者啟人探究。第三,山水審美,人心是關(guān)鍵?!懊啦蛔悦?,因人而彰。”體現(xiàn)在山水文學(xué)的寫作上,不只是照實觀景,更重要的是據(jù)心造境。第四,自然山水之美,從本質(zhì)來看是生命意味,此生命意味究其本是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第五,山水審美有一個從悅耳悅目到悅志悅神的升華過程。
歷觀中國古代的山水審美,從先秦到唐有一個明顯的發(fā)展過程。先秦,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開山水審美之先河,不過,濃重的倫理與哲理意義掩蓋了審美價值。漢代山水審美,完全沒有得到重視,偶然在辭賦中出現(xiàn),也只是崇樓之陪襯,或是神仙居處之背景。魏晉玄學(xué)盛行,山水一方面成為談玄悟道之載體,然另一方面也成為某些人精神之寄托,山水美得到發(fā)現(xiàn)。盡管如此,山水審美,在理論上是零碎的,不成系統(tǒng),直至唐代,山水審美蔚為風(fēng)尚,唐代的詩人、畫家均是山水審美的優(yōu)秀實踐者,山水詩、山水畫蔚為大觀,這些詩人、畫家,在他們詩與畫作中,也表達(dá)了一些關(guān)于山水審美的觀念,但一般只是點到為止,同樣是零碎的,只有柳宗元提出了系統(tǒng)且完備的山水美學(xué)理論,這方面,不要說柳宗元之前,沒有人可以與之相比,就是柳宗元之后,也沒有誰可以與柳宗元相比,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地說柳宗元是中國古代山水美學(xué)的杰出代表和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