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 杰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從1932年增田涉的《魯迅傳》出版至今,魯迅傳記書寫與傳播已近90年歷程。1980年代中后期,隨著文學“向內(nèi)轉(zhuǎn)”的變化,魯迅傳記的書寫也發(fā)生了標志性的轉(zhuǎn)向,林賢治的《人間魯迅》可謂其代表。隨著魯迅形象走下神壇,“人之魯迅”的形象已經(jīng)逐漸為人接受。21世紀以來,魯迅傳記有了更為豐碩的成果,而這些魯迅傳又大都源自20世紀已經(jīng)成名的魯迅傳著者的“再讀”性創(chuàng)作。如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后十年》是繼1986年《人間魯迅》之后的“二讀魯迅”;朱正的《周氏三兄弟》《一個人的吶喊:魯迅1881—1936》(港版《魯迅傳》)、《魯迅的人際關系——從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軍界》(以下簡稱《魯迅的人際關系》)是繼1956年《魯迅傳略》和1982年修訂版后的“三讀、四讀、五讀魯迅”;黃喬生的《魯迅像傳》《八道灣十一號》是繼1996年《歷盡劫波——周氏三兄弟》的“二讀、三讀魯迅”;陳漱渝的《搏擊暗夜——魯迅傳》(以下簡稱《搏擊暗夜》)是繼1982年《民族魂》后第二度為魯迅寫傳;孫郁的《魯迅與陳獨秀》,是繼《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胡適》之后的“三讀魯迅”。在新世紀的文化語境中,這種再讀性創(chuàng)作所顯示出來的共性特征無疑代表著魯迅研究的重要進展。史料更為翔實、細節(jié)更為豐富、價值更為多元、形象更為立體,都為可以預料的題中之義。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三個方面的階段性進展:其一,隨著對傳記文體和歷史哲學的認識不斷深入,傳記作者在注重史實考據(jù)的同時,也開始愈加重視文學本身的主體性和人物形象的可塑性。其二,魯迅傳作者和魯迅研究者還將目光延展至與魯迅有關的女性人物身上,建構(gòu)起魯迅的情感世界和情感世界中的魯迅形象。在此基礎上催生了一批與魯迅關系密切的女性人物傳記,如馬蹄疾的《魯迅生活中的女性》、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喬麗華的《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以下簡稱《朱安傳》)等。其三,聚焦于魯迅與同時期社會各界名人之間的交往,以期還原魯迅所生活的社會系統(tǒng)。基于這三種敘事目標,一批魯迅本傳、“她傳”、合傳應運而生。換句話說,新世紀魯迅形象的不斷豐富與傳記文學的不斷發(fā)展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的。本文將就21世紀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十余本傳記來探討魯迅形象在三個維度中的具體面貌和建構(gòu)過程。
20世紀80年代以來,魯迅形象逐漸“破卻”了“革命家”“思想家”等多重身份而回歸“文學家”的本位。21世紀以來,魯迅傳記作者更為重視“思想家”這一身份,并以深入建構(gòu)“思想家”魯迅形象作為一大敘事目標。在張夢陽看來:“魯迅正是為了改變中國人的精神而走上文學道路的,他是……深邃探索人類精神現(xiàn)象、深刻反思中國人精神的偉大思想家……致力于中國人精神革命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魯迅就是對中國人的精神進行深刻反思的偉大思想家?!盵注]張夢陽:《關于魯迅學的哲學追問》,《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1期。他的“苦魂三部曲”也正是圍繞著“偉大思想家”這一身份定位來塑造魯迅形象的?!邦I頭的周大先生,矮個兒,方額,稠密得有些粗莽的平頭發(fā)型,頭發(fā)硬硬地直挺著,唇上留著濃黑的八字胡,上唇被濃須覆著,把下唇襯得幾分孤傲、不屑和詭譎。單眼皮的雙眼,冷峻、嚴厲,炯炯有神?!掷锢夏弥鵁熅?,好像腦筋里時時刻刻都在那兒想什么似的?!盵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夢》,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頁?!兑安輭簟分校骷音斞傅菆霰惚M顯思想家的氣質(zhì)與神韻。張夢陽的觀點是有代表性的。朱正在《魯迅傳》里引用《摩羅詩力說》中“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注]魯迅:《摩羅詩力說》,載《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這一名句,并認為“魯迅是決心要求自己成為一個這樣的思想界之戰(zhàn)士了”[注]朱正:《魯迅傳》,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80頁。。重視魯迅作為“思想家”的成就和地位,最為直觀的體現(xiàn)是對晚年魯迅的重視?!翱嗷耆壳敝凶詈裰氐囊徊渴菍懲砟牯斞傅摹稇阉埂贰j愂宓摹恫珦舭狄埂酚薪话氲钠劢褂谏虾r期的魯迅。而最為典型的,當屬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后十年》(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魯迅的最后十年》聚焦于晚年魯迅的精神世界,簡省了對外部環(huán)境和日常生活的敘述。在表達方式上,林賢治顛覆了傳統(tǒng)傳記的敘事語言,而以議論為主。林賢治曾談及《人間魯迅》的寫作手法:“我在書里也嘗試使用內(nèi)心分析的方法,還借鑒意識流小說的手法,都是此前的魯迅傳記所沒有的。從前過多地強調(diào)外部的社會環(huán)境,而忽視內(nèi)部的精神狀態(tài),包括他的孤獨、苦悶、寂寞。外部環(huán)境又往往被等同于政治事件的疊加,而忽視周圍知識社會的狀況,精神氛圍,人際關系,種種分裂與沖突?!盵注]趙大偉:《林賢治:自由的星辰在遠方照亮我的寫作》,載劉煒茗:《問學錄》,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頁。《魯迅的最后十年》顯然延續(xù)并加強了對魯迅“內(nèi)部精神狀態(tài)”的關注。全傳舍棄了傳統(tǒng)傳記以時間為線索的架構(gòu)方式,而是以“國民黨‘一黨專政’”“反文學:‘革命文學’”“自由與人權(quán)”“書報審查制度”“專制與改革”“知識分子的內(nèi)戰(zhàn)”“國家、民族、統(tǒng)一問題”這七個問題作為子主題,以魯迅上海時期的雜文作為最主要的材料,歸納與評價魯迅在這七個問題上的原則和態(tài)度。林賢治激活了魯迅雜文所構(gòu)建的整體精神世界,“還原”了使魯迅“被迫應戰(zhàn)”和“不得不戰(zhàn)”的時代處境,勾勒出了一個勇敢堅韌地“橫站”著的魯迅形象。
林賢治對魯迅思想價值的辨析,并不止于魯迅所處的那個時代,而是將其放置在整個人類文明的進程中,與世界歷史范圍內(nèi)的思想家進行比照,從而歸納出魯迅思想的超越性。如在“自由與人權(quán)”一章中,林賢治提出“關于人權(quán)問題,魯迅確實在著作中形成了一套反理論型態(tài)的理論”[注]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頁。,接著將盧梭的廢奴主義觀點與魯迅的理論做比較,得出“魯迅與廢奴主義者有相同的地方,都致力于奴隸的解放,只是魯迅也把自己看作‘奴隸’而已”[注]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頁。的結(jié)論。在這種觀點的碰撞與文化的互審中,魯迅精神處境的實質(zhì)得以呈現(xiàn)——“自由,人權(quán),與憲政制度特別是專制主義制度之間,一直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F(xiàn)存秩序的反對者,也稱異議者,他們是自動站到荒原之中的人物,因此注定是少數(shù),甚至是單個人?!盵注]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頁。不難看出,林賢治的意識流手法和論述風格,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深入解讀魯迅晚年的精神世界。
魯迅形象的審美化,是21世紀以來魯迅傳的一大重要開拓。張夢陽認為“所有真正的文學藝術作品,本質(zhì)上都是詩?!盵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三·懷霜夜》,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495頁。張夢陽的“苦魂三部曲”的文學性,既表現(xiàn)為小說筆法的運用,也體現(xiàn)為字里行間一種詩性的飛揚。張夢陽將魯迅的思想與人生賦予了濃重的黑色之美。在魯迅的世界中,黑色成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顏色?!稌鼝u》以娓娓道來的方式,“復現(xiàn)”了魯迅童年時期的那些紹興人事,講述了一個深厚與頑固的傳統(tǒng)是如何給魯迅以靈魂的負重,逼迫他“走異路,逃異地”的。黑色包裹著黯淡窒息的過去,“鑄就一顆憂憤而痛苦的靈魂”[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一·會稽恥》,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14頁。?!八絹碓綈酆谝?,愛穿黑衣,或在桌案上一盞油燈下,披著黑衣抄書,或躺在桌邊的竹床上,將黑衣蓋在胸前,呆呆地看著一晃晃的油燈火苗在黑暗中閃動。仿佛夜永遠不會結(jié)束,而且越來越沉黑,只有火苗和書像有生命似的,成為自己的唯一伴侶,和自己不時悄悄低語。”[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一·會稽恥》,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62頁。這種飛揚的詩性,正與顧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異曲同工,無疑是傳記作者對魯迅思想與靈魂的一種美學升華。
大量“夢境”的描寫,構(gòu)建了魯迅的詩性人生。在“苦魂三部曲”中,夢境承擔了許多敘事功能。一是與逝去的親人故友相逢來傾吐魯迅的思念;二是借夢境來抒發(fā)人生理想,慰藉靈魂的苦悶;三是連接現(xiàn)實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稌鼝u》中,“樟壽夢見自己的黑色身影在烏云下、荒草中向前疾行”[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一·會稽恥》,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64頁。,形象地展露著少年魯迅的人生理想。少年樟壽“在夜里還是常常做那殺頭的噩夢,不斷從夢中驚醒,醒后也顫栗不止……”[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一·會稽恥》,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頁。以夢境的形式表達傳主的哲學思考,化主觀議論為客觀敘事,便不至于破壞整體的敘述風格。到了《野草夢》,“夢境”構(gòu)建得越來越多,自成一個豐富絢爛的世界:
他昏昏沉沉睡著,“夢見自己在做夢”……在夢中成熟了一個故事。爬起身來……在稿紙上寫著……頹敗線的顫動……[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夢》,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頁。
就在這個值得永遠紀念的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夜里,他突又陷入夢中。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夢》,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頁。
夜里,睡夢中,他遇見了嵇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靡娺@位同是會稽人,有同是早孤的奇人,樹人如見神仙……樹人一覺醒來,龍章鳳姿的嵇康不知去向,但此生卻與自己永不相離。但又要汲取他教訓:善于保護自己,不去做無謂的犧牲。[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夢》,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156頁。
前兩個夢流暢地連接了魯迅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后一個夢則傳達了魯迅對嵇康的敬佩與引為知己之情。大量“夢境”的書寫,契合了《野草》所獨具的詩性境界,也是魯迅夜間寫作的一種藝術化寫照,可謂《野草夢》最為精彩之處。
不避諱魯迅的愛與欲,是21世紀以來魯迅傳寫作中的另一個閃光點。陳漱渝的《搏擊暗夜》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的一種,其“普及魯迅”,尤其是向青年普及魯迅的意旨和20世紀80年代的《民族魂》是一致的。但《搏擊暗夜》所建構(gòu)的是更為“有血有肉的‘活的魯迅’形象”[注]馬蹄疾:《魯迅生活中的女性》,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陳漱渝的再讀性創(chuàng)作,將魯迅的婚戀生活放回魯迅的傳記人生之中,成為《搏擊暗夜》里一條重要的副線。陳漱渝賦予魯迅和許廣平的戀愛行為以反抗封建禮教的現(xiàn)代道德之美。兩人都深受包辦婚姻的痛苦,而如果去愛,就需要鼓足跟舊家庭決裂的勇氣。在這一意義上,兩人的愛情異于尋常愛情。于是,許廣平便顯示出了超凡脫俗和堅韌無畏。魯迅對許廣平而言,也“就像太陽的吸引萬物,萬物的吸引太陽一樣”[注]陳漱渝:《搏擊暗夜——魯迅傳》,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頁。。這種道德之美的闡釋,在孫郁的《魯迅與周作人》中也有表述。孫郁認為:“生命是需要愛撫的,沒有愛的婚姻,是人間最大的不道德?!盵注]孫郁:《魯迅與周作人》,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頁。
如果說《搏擊暗夜》闡釋了魯迅婚戀生活的一種超拔于尋常的道德之美,那么《野草夢》則是從愛與欲中,展現(xiàn)了魯迅婚戀生活的尋常之美。許廣平信中的“挑逗”,魯迅盼望來信的心情,兩人定情后不自禁的親吻、生理沖動與理性克制等等,這些愛與欲的描寫所塑造起來的恰是普通男女在愛情中的模樣。對愛和欲的坦誠展示,讓魯迅和他生活中的一系列人物有了普通人的脈搏和呼吸,確具一種“返真”之美。
與人交往時的“孩子狀”則顯示了魯迅形象的情感之純粹、靈魂之純潔。在《懷霜夜》中,描寫了魯迅與很多青年的交往。在蕭軍眼中,“魯迅是個赤子,是個沒有把自己包裹起來的一個小孩子。……魯迅的心靈是非常開敞的,他的心地是他偉大的一個源泉?!盵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三·懷霜夜》,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219頁。唐弢眼中,“魯迅是永遠年輕的老人。”[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三·懷霜夜》,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頁。聽馮雪峰談及前線的消息,魯迅“不時爽然大笑,頻頻舉杯,像一個天真的‘大孩子’!”[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三·懷霜夜》,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頁?!昂⒆印钡男蜗?,既凸顯了魯迅與青年相處時年輕的心態(tài),也寫出了魯迅對青年永不設防、永遠愛護的深情。在魯迅與眾青年的交往之中,“苦魂三部曲”寫得最動情的還是魯迅與瞿秋白的知己之情。正如標題所表白的那樣,《懷霜夜》的核心線索就是魯迅對于瞿秋白的深沉懷念?!稇阉埂返男蚰挥玫箶⒌姆绞街v述了魯迅與瞿秋白夫婦的相識以及瞿秋白的被捕。第二章寫瞿秋白被捕之后,魯迅對瞿秋白的回憶,交代了編輯《海上述林》的緣起。在魯迅彌留之際,他又恍惚見到瞿秋白在呼喚自己?!稇阉埂分恤斞感蜗蟮纳钋槭谴呷藴I下的。筆者認為,“霜”既指瞿秋白,但同時也映照出魯迅一生的“白”。黑夜與白霜在“苦魂三部曲”中是構(gòu)成強烈對比的意象,始于黑而終于白。魯迅熱愛黑夜,但是他的靈魂卻是潔白的,始終如“霜”一般圣潔而又孤獨。
在20世紀90年代,馬蹄疾撰寫了《魯迅生活中的女性》,由知識出版社出版。2017年這本書又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再版發(fā)行,收入了“魯迅研究新視野”書系。筆者認為,《魯迅生活中的女性》的“視野之新”在于為魯迅形象的建構(gòu)提供了一種性別視角。這一視角的開啟,讓魯迅富于感情的一面得到了更為集中的關注。
在男女交往中,“愛情”無疑是重要的主題。在《許廣平的“令弟”許羨蘇》中,馬蹄疾仔細比對了魯迅與許羨蘇和許廣平的通信次數(shù),又詳細梳理了許羨蘇對魯迅生活上的關懷,進而提出了一個猜想:“他們之間師生感情絕非一般”[注]馬蹄疾:《魯迅生活中的女性》,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頁。,最后聯(lián)系孫伏園的說法,暗示了魯迅和許廣平、許羨蘇之間“三角戀”的可能性。而在《在無愛中死去的朱安》一節(jié)中,作者以“無愛”為出發(fā)點,對魯迅的《自題小像》進行了特別的解讀:“我這純潔的心靈呵!/想逃也逃不脫丘比特愛神/胡亂射來的箭。/回首望去——/祖國和家鄉(xiāng)還是處在一片/漆黑的年代。/我雖然再三向母親表白了/我的意見,/而母親卻不予體察和理解。/我只得忍受著痛苦,/把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向/祖國的大地人間?!盵注]馬蹄疾:《魯迅生活中的女性》,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頁。馬蹄疾認為《自題小像》“貫穿著對封建婚姻的憤懣和不滿”,實質(zhì)上是在傾吐“‘無愛’和‘無所可愛’的哀怨”[注]馬蹄疾:《魯迅生活中的女性》,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頁。。這些猜測賦予魯迅的情感生活以言情小說般的閱讀觀感,一定程度上是作者對魯迅形象的主觀塑造。在愛情之外,《魯迅生活中的女性》還從親情、友情、師生情等角度建構(gòu)了一個忠于家庭、愛護青年、不畏強權(quán)、有情有義的魯迅形象。
延續(xù)并深化了性別視野的,是喬麗華于2009年出版的《朱安傳》。魯迅與朱安、許廣平在事實上構(gòu)成了一種“三角”關系。20世紀80年代以來,陳漱渝的《許廣平的一生》《許廣平傳》、李浩的《許廣平畫傳》等許廣平傳記相繼出現(xiàn),但作為“三角”中重要一環(huán)的朱安,卻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除卻新中國成立后至“文革”期間因神化魯迅的需要而對朱安進行“藏匿”的時代原因之外,更深層的原因或許還在于:從男性視角出發(fā),朱安的人生價值是由其對魯迅事業(yè)和生活的貢獻所決定的。因此,新時期以來朱安在魯迅傳中仍只是一個影子般的存在。陳漱渝認為朱安存在的價值主要就是為周氏三兄弟貼身照料了他們的母親,“使他們減少了后顧之憂,在不同領域作出了各自的貢獻”[注]喬麗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馬蹄疾也認為朱安的人生價值在于“懷著無望的愛,去服侍魯迅,使魯迅一往無前地沖鋒陷陣,從這個意義上說,是有她的一份貢獻的”[注]馬蹄疾:《魯迅生活中的女性》,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頁。。《朱安傳》的開拓性價值,便是從女性視角為朱安的不幸發(fā)出了以往極為鮮有的“吶喊”。
《朱安傳》在魯迅與朱安婚姻關系的兩個問題上有獨創(chuàng)性的見解。第一個問題是魯迅和朱安為何結(jié)婚?在“男性視角”中,魯迅是一個上當受騙者。陳漱渝認為“這位媒人(按:伯撝夫人)……沒有透露朱安當時身材矮小、發(fā)育不全的實情,顯然是出于成心欺騙。”[注]喬麗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頁。這種判斷源自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六四)的說法?!吨彀矀鳌穭t做了四種版本的分析。其一是魯迅母親主動提出,其二是魯迅母親受騙上當,其三是朱安家受魯老太太之騙,其四是周家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慮。前兩種是以往魯迅傳記所普遍采用的說法:《搏擊暗夜》采用的是第二種,“苦魂三部曲”采用的是第一種。第三種版本是朱家立場上的評價,坦承了不幸婚姻對朱安及朱家人帶來的傷害??陀^來說,這種感受確實被人為地長期忽略了。
第二個問題是魯迅在這段婚姻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通常來看,魯迅在這段婚姻中是一個極為苦悶的形象。他對朱安盡到了“供養(yǎng)”的義務,但卻面對著“無所可愛”的婚姻困境。在《搏擊暗夜》中,通過婚禮當天朱安掉鞋子的細節(jié),“頗謬”書信一事和“wife”一說,勾勒了一個守舊、迷信、發(fā)育不全的朱安形象,為魯迅的苦悶做了注解。這是一種較為通用的解讀?!吨彀矀鳌穭t建構(gòu)了一個對妻子冷漠決絕的魯迅形象,以至于讓人產(chǎn)生“過分同情朱安,貶損了魯迅”[注]喬麗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的感受。喬麗華認為魯迅與朱安婚姻的悲劇并不能完全歸咎于“包辦婚姻”本身,甚至也并不源于兩人在文化上的巨大差距。喬麗華以一個女人的直覺,對婦論“頗謬”這一細節(jié)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一句話說錯”何至于引發(fā)丈夫如此大的反感。造成這個悲劇的最根本原因,還是“無情”。魯迅之“無情”一是因其對朱安“侏儒癥”的失望。喬麗華對“Wife,多年中,也僅僅一兩次”這句話的理解是夫妻間性生活的缺失。這一點,在陳漱渝、張夢陽的魯迅傳中也被提及。二是魯迅的性格使然。喬麗華將魯迅與周作人放在一起進行比較,認為魯迅的性格比周作人強硬決絕;又將魯迅與胡適進行比較,認為胡適的婚姻能夠幸福的最大原因是他對妻子的遷就,而魯迅在這方面則表現(xiàn)出了長久的傲慢與冷漠。這些感受和結(jié)論是基于朱安立場所得出的。
為了“保持公正”,2017年再版的《朱安傳》做了一些文字上的調(diào)整,如將章節(jié)標題中的“棄婦”二字改成了“深淵”,等等。但從創(chuàng)作機理看,藝術形象必然包含作者對這一形象的理解與情感。站在一個對愛與婚姻有著憧憬的普通女性的視角,“同情”與“貶損”都不算過分,反倒讓一些因視角過于固定而被遮蔽的問題浮出水面。最值得注意的是,《朱安傳》寫出了這種緊張冷漠的婚姻關系,與魯迅克己、多疑、深沉的性格形成之間的關系。喬麗華引用了顧頡剛攻擊魯迅的一段話:“名為同居而實無衾枕之好,其痛苦何如?……魯迅作文詆楊蔭榆,謂其獨身生活使之陷于猜疑、暴躁之心理狀態(tài),故以殘酷手段施諸學生,雖非寡婦而有寡婦之實,故名之曰‘準寡婦’。以此語觀魯迅,則雖非鰥夫而有鰥夫之實,名之曰‘準鰥夫’可也。”[注]喬麗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頁??梢韵胍姡@種人身攻擊正因為有一定的事實基礎,才對魯迅產(chǎn)生了殺傷力。喬麗華還認為,婚姻生活的不幸福,還加速了魯迅的出走。以往我們對魯迅從紹興去南京的原因,多解讀為對“辛亥革命”的失望?!吨彀矀鳌穭t提出,是時兩人的婚姻已成為一種折磨,并暗示魯迅對“故鄉(xiāng)人事”的不滿很大一部分是對朱安的不滿。[注]喬麗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77頁。這種折磨和不滿,讓魯迅必須“走異路,逃異地”??陀^來看,這種說法一定程度上也符合情理。在《朱安傳》中,無愛的婚姻不僅鑄造了魯迅“古怪”的性格,還將他從家庭推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如果說《朱安傳》塑造了一個家庭生活中“有義無愛”的丈夫形象,那么同出于2009年的林賢治《漂泊者蕭紅》則塑造了一個“博愛”的慈父形象。同一個作者,在魯迅傳和蕭紅傳中塑造的晚年魯迅形象有無差異,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魯迅的最后十年》幾乎通篇議論,建構(gòu)的是精神戰(zhàn)士之魯迅?!镀凑呤捈t》則以小說式的敘述方式,借女性視角寫出了魯迅的愛與溫度。由于祖父的逝去成了蕭紅最深的靈魂之痛,所以她的出逃便潛藏著一條尋找“父愛”(祖父之愛)的心理線索。在蕭紅出逃后,第一個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蕭軍,是“父愛缺失”的第一次補償,但這個“父親”角色并沒有令她真正擺脫痛苦。接下來蕭紅所遇到的更為貼近“父親”(祖父)角色的,便是魯迅。魯迅為“漂泊者”蕭紅提供的,恰恰是一種家的溫暖。魯迅的慈愛與扶持,不僅讓蕭紅漸漸擺脫了生活的困苦,也讓她在文學世界中建構(gòu)了一個獨立的自我。
林賢治筆下的魯迅形象,因蕭紅視角的浸染,充盈著對青年的愛。這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對青年事業(yè)上的鼓勵與扶助?!岸挕钡谝淮谓o魯迅寫信,竟很快得到了回復。魯迅在信中熱烈歡迎他們加入“斗爭的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表現(xiàn)出尊重與鼓勵年輕作者的謙遜態(tài)度。另一方面是對年輕人生活上的關照和愛護。一個最為典型的細節(jié)是魯迅給蕭紅二十塊錢的方式。在《搏擊暗夜》中,陳漱渝將這個細節(jié)寫成:“魯迅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二十塊錢,幫助他們維持安定一些的生活。蕭紅接過魯迅用血汗換來的錢,覺得內(nèi)心刺痛。”[注]陳漱渝:《搏擊暗夜——魯迅傳》,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頁。這些描述寫出了蕭紅對魯迅的理解。而《漂泊者蕭紅》則強調(diào)魯迅將錢特別放在了一個信封里遞過去,顧及了青年的自尊心。林賢治寫出的是魯迅對二蕭的愛護。同一細節(jié),不同視角,感受的都是來自對方的善意和愛。
《魯迅生活中的女性》《朱安傳》《蕭紅傳》,從不同女性的視角描繪了魯迅情感世界的不同側(cè)面,構(gòu)建了一個凡俗世界中復雜而又率真的男性形象。
對于魯迅傳記的種類而言,合傳并不是21世紀以來的首創(chuàng)。孫郁的《魯迅和周作人》《魯迅與胡適》、黃喬生的《度盡劫波——周氏三兄弟》出版于20世紀90年代后期。21世紀以來,魯迅合傳的代表作有朱正的《周氏三兄弟》《魯迅的人際關系——從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軍界》、孫郁的《魯迅與陳獨秀》。
在家族視野中,朱正的《周氏三兄弟》描摹了一個有擔當有氣度的長兄魯迅形象。魯迅在生活和事業(yè)上始終對兩位弟弟傾力照顧。即使面對弟弟有意的攻擊,也一直保持退讓與包容,不進行回擊?!皟r值觀”是朱正著述的關鍵詞。魯迅與周作人的分道揚鑣自然是描寫重點之一?!吨苁先值堋芳葘Α笆Ш汀眴栴}進行了中肯的分析評價,也描述了失和后兩人在女師大學潮、“三·一八”慘案、李大釗遇害等一系列問題上的相同立場,并指出羽太信子在周作人一系列人生選擇上所起到的作用。陳平原在《二周還是三周——現(xiàn)代中國文化史上的周建人》一文中提出了周建人是“被忽視的一人”[注]陳平原:《二周還是三周——現(xiàn)代中國文化史上的周建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期。的問題。他在梳理周建人與兩位兄長之間關系的基礎上,肯定了周建人在現(xiàn)代文化史中的獨立地位與價值。這種思路在《周氏三兄弟》中也有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晚年魯迅對周建人生活上的幫助是明顯的,而周建人價值觀的確立也不能不說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魯迅的影響。在“兄與弟:漢奸與義民”“弟與兄:高級干部與政治賤民”“兩兄弟的最后歲月”三節(jié)中,通過比較周作人與周建人自抗日戰(zhàn)爭以來的價值選擇和實際行動,客觀上樹立起了一個越來越高大的周建人形象?!靶峙c弟”“弟與兄”,兄弟位置的交換,極為形象地概括了兩人社會地位的反轉(zhuǎn)。
魯迅的社會性是21世紀以來合傳的重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從強調(diào)“人間性”到強調(diào)“社會性”是21世紀以來魯迅傳記的一個重要特征。朱正的《魯迅的人際關系——從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軍界》,以魯迅為線索,梳理了魯迅與胡適、魯迅與林語堂、魯迅與傅斯年等各界名人的復雜關系。朱正不做太多引申和評價,而是讓讀者比對中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可謂延續(xù)了他的《魯迅傳》所堅持的“無一字無出處”的嚴謹精神。《魯迅與胡適——兼析周作人與胡適的交往》和《魯迅與林語堂》是最為翔實的兩篇,其對胡適和魯迅、魯迅與林語堂在交往中的“合”與“分”、“聚”與“離”的來龍去脈敘述清晰,材料翔實,勾畫出了傳主們的性格特點和胸襟格局。林語堂曾說“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軒輊于其間也?!盵注]朱正:《魯迅的人際關系——從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軍界》,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48頁。朱正的著述實際上也達到了“釋嫌”的作用。而從更深層的意義來說,《魯迅的人際關系》“還原”了與魯迅生命存在共時性的社會評價體系,并于這一體系中建立起了一個立體多維的魯迅形象,還生發(fā)出了更豐富的意義空間。例如,該著并未單獨談及“魯迅與蘇雪林”,但在《魯迅與胡適》一篇中,于魯迅與胡適的“交惡期”談及了蘇雪林給胡適寫信批判魯迅一事。胡適給蘇雪林回信道:“我很同情于你的憤慨,但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耸桥f文字的惡腔調(diào),我們應該深戒”[注]朱正:《魯迅的人際關系——從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軍界》,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3頁。。蘇信的內(nèi)容大家并不陌生,但在魯迅與胡適的交往中來審視此事,既通過第三人的立場評價了魯迅和蘇雪林,也能照見胡適治學為人的正直寬厚。這樣的闡述效果,在魯迅單人傳中恐怕很難辦到。
與朱正全方位關注魯迅與各界的交往不同的是,孫郁集中關注著魯迅的文化人身份,著重考察了以魯迅為線索的“五四”文化名人之間的異同。孫郁將魯迅和周作人看作“歷史上不易重復的兩種文化人標本”[注]孫郁:《魯迅與周作人》,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342頁。。周作人認為魯迅再婚是“棄妻”的行為,與許廣平的結(jié)合是一種“多妻”的行為。[注]孫郁:《魯迅與周作人》,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頁。對此,孫郁提出:“因為距離太近,作為文化人的魯迅便在視界里顯得模糊,而對作為凡俗人的魯迅,便體味太深。所以,周作人眼里的魯迅,與共產(chǎn)黨人不同,和國民黨右翼文人也不一樣?!盵注]孫郁:《魯迅與周作人》,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頁。孫郁對周作人之于魯迅態(tài)度的評析無疑是切中要害的。
孫郁寫于新世紀的《魯迅與陳獨秀》則更為純粹地將兩種“文化人標本”魯迅與陳獨秀的思想與人生做出比較。魯迅的政治意識不如陳獨秀強烈。陳獨秀是激烈的政治革命者,而魯迅則始終站在弱小者一邊,不主張無謂的犧牲。魯迅在個人情感和生活上的自律也是明顯的。文學中如此:“在舊詩文里,魯迅是沒有多少士大夫氣的,感傷的東西很少,不太愛寫己身的淚水。陳獨秀則不掩飾兒女情長,所遇所感,每有凄苦,輒援筆書之,和政論文中的形象很有差距?!盵注]孫郁:《魯迅與陳獨秀》,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生活中也是如此:同樣是在杭州的一段生活,“魯迅那時相對比較封閉,沒有廣結(jié)社會賢達的欲念。陳獨秀則有點綠林氣,于沙龍茶社間過著快意的生活?!斞改菚r是獨居生活,對婚姻是悲觀的,過的是一種無愛的生活。”[注]孫郁:《魯迅與陳獨秀》,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44-45頁?!遏斞概c陳獨秀》突出了魯迅形象的弱者立場與其艱苦克己的生活情狀。
魯迅與陳獨秀在文字與生活上的交集,較胡適要少得多,和周作人更無可比較。孫郁從文化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兩個偉大靈魂的互相輝映:一是人格特點——兩人都真實無防,有著驚世駭俗的逆反性格,又都不愛寫自傳,不是做官的材料。二是思想精神——兩人都有超常的智慧閃光,都是孤獨的精神戰(zhàn)士,其文章均始于憂患意識,其在大是大非上的態(tài)度又是“驚人的相似”[注]孫郁:《魯迅與陳獨秀》,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頁。。三是晚年境況——魯迅進入左派陣營后,其“苦境,和陳獨秀在黨內(nèi)遇到的環(huán)境,是那么的相近”[注]孫郁:《魯迅與陳獨秀》,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頁。。晚年陳獨秀“孑然一身的知識分子的形象,與魯迅筆下的‘過客’庶幾近之?!盵注]孫郁:《魯迅與陳獨秀》,現(xiàn)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頁。孫郁還通過第三人與兩位傳主的交往之區(qū)別來探析傳主的異同。如此涉及的第三人有瞿秋白、章士釗、毛澤東、托洛茨基。本是與陳獨秀緊密關聯(lián)的“托派”問題,成了審視魯迅形象的一種獨特視角,打開了又一個豐富的闡釋空間,孫郁由此就發(fā)現(xiàn)魯迅與托洛茨基有著理念上的相合之處。在搜索歸納陳獨秀與魯迅在人格、精神、理想、境遇上的相同之處時,孫郁也在尋求二人情感上的共鳴,不經(jīng)意間沖淡了魯迅靈魂的孤獨,勾畫了混沌時代之中思想獨立的知識分子共同的精神苦悶。
21世紀以來的傳記文學,從內(nèi)容上抓住了魯迅的思想性、凡俗性和社會性,多維度、多層次地建構(gòu)了作為整體的魯迅形象和魯迅所生活的中國,在形式上又“敢于打破線性時間順序,大膽使用時空轉(zhuǎn)換、蒙太奇、個人獨白、他人述說等意識流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手法”[注]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之三·懷霜夜》,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496頁。,推進了傳記文學主體性的發(fā)展。無論是“本傳”“她傳”,還是“合傳”,實質(zhì)上都是魯迅研究者調(diào)整自身的站立位置,通過不同視角“重讀魯迅”的一份份答卷。正如孫郁所說的,魯迅兄弟是他身上“附著的兩個靈魂”,客體魯迅的豐富與偉大既吸引著當代知識分子不斷地開掘其文學和精神的豐富意義,又使著者和讀者在這開掘的途中不斷地受其浸潤和影響。魯迅形象正是在這種跨時空的靈魂交往中達到不朽,并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