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毅
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是20世紀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政治哲學家之一。猶太人的身份和集中營中的慘痛經(jīng)歷,使她終生致力于探討極權主義時代和后極權主義時代下的政治、道德問題。其中,作為“平庸惡”之內(nèi)核的“無思”(1)Thoughtlessness一詞在國內(nèi)尚未統(tǒng)一譯法,以筆者目力所及,大多譯為“無思”,亦有“無思想”、“無思想性”等譯法。概念,具有很深刻的道德和政治意義。
早在《人的境況》中,阿倫特已經(jīng)開始關注現(xiàn)代人普遍的“無思”現(xiàn)象,而1961年的艾希曼審判更推動她從“無思”的概念出發(fā),全面思考人的“精神生活”。因此,“無思”可以視作理解阿倫特的一個關鍵概念。
關于阿倫特“無思”概念的討論多散見于“平庸之惡”的相關研究中。論及“無思”的道德意義,大多認為“無思”是“平庸惡”的核心,反映了良心的缺位,而思考活動能使人產(chǎn)生良知、拒絕作惡。(2)王寅麗:《在哲學與政治之間:漢娜·阿倫特政治哲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6年。潘非歐:《思與公共領域的重建——漢娜·阿倫特政治哲學探要》,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4年。國內(nèi)對此研究較為充分,觀點也非常統(tǒng)一。論及“無思”的政治意義,則存在多種不同的解讀。潘非歐從公共領域的建構入手解釋思考活動的政治性(3)潘非歐:《思與公共領域的重建——漢娜·阿倫特政治哲學探要》,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4年。;馬海英利用交往理論賦予思考活動政治意義(4)馬海英:《論漢娜·阿倫特之“無思”概念》,碩士學位論文,中國政法大學,2011年。;樂小軍、李倩認為思考就是一種行動,其本身就具有政治性(5)樂小軍:《“平庸的惡”與“無思想”:道德問題史中的漢娜·阿倫特》,碩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5年。樂小軍:《政治惡與現(xiàn)代倫理的困境:從漢娜·阿倫特的視角來考察一個政治倫理問題》,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8年。李倩:《思何以可能——漢娜·阿倫特的精神生活》,碩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2016年。;陳高華、徐亮將價值體系的重構視作思考活動最主要的政治意義(6)陳高華:《根本惡的平庸:論阿倫特關于惡的思想》,《清華西方哲學研究》第三卷第一期(2017夏季卷);陳高華:《思考與判斷:漢娜·阿倫特的哲學-政治之思》,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2007年。徐亮:《服從的責任:艾希曼審判中的道德困境及出路探尋》,《現(xiàn)代哲學》2015年第5期;徐亮:《思考活動的倫理意義:阿倫特對“平庸之惡”的破解》,《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70卷第4期。;王寅麗、王少男認為思考活動的政治意義需要判斷活動才能得以彰顯(7)王寅麗:《在哲學與政治之間:漢娜·阿倫特政治哲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哲學系,2006年。王少男:《在“思考”與“道德”之間:阿倫特〈心靈生活·思考〉一書中的道德關切》,碩士學位論文,華中科技大學,2013年。;劉英、李曉勇認為思考活動主要彰顯了人之為人的意義(8)劉英:《漢娜·阿倫特關于“惡”的理論》,《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年第62卷第3期。李曉勇:《論阿倫特“平庸的惡”》,《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孫磊則認為思考活動與行動是沖突的,無法產(chǎn)生政治功能(9)孫磊:《行動、倫理與公共空間——漢娜·阿倫特的交往政治哲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政治學系,2006年。。
總體而言,這些研究具有兩點不足:第一,論及思考與行動(或者道德與政治)的關系,有的將兩者化約為一,認為思考本身就具有政治性;有的將兩者徹底割裂,認為兩者無法相互作用,這兩種傾向都是不符合阿倫特本意的。阿倫特一方面明確區(qū)分了道德與政治,另一方面她的思考總以現(xiàn)實政治為導向,其道德哲學都服務于其政治理論,思考活動與政治行動實則具有密切的關聯(lián)。第二,它們所言的“政治意義”仍局限于倫理學視域,未能關注到思考活動在政治實踐方面的意義,普遍忽略了阿倫特的公民不服從理論與無思的關系。事實上,“公民不服從”是阿倫特政治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運作機理與“無思”有密切的關聯(lián)。然而,關于阿倫特的公民不服從學說,國內(nèi)尚未見有相關專題研究,只在部分博士學位論文中偶有提及,實為遺憾。
鑒于此,本文試圖厘清“無思”在個人層面的道德意義,并以之為起點,探討群體性的“無思”所蘊含的政治后果以及思考活動與公民不服從之間的關系,由此在道德和政治兩個方面探討“無思”的意義。
思考與道德、政治的關系,是阿倫特在其生命的最后十余年,即1961—1975年重點關注的問題。而她關于道德哲學的全部思考,都始于對極權主義之惡的反思,因此在具體分析“無思”的意義之前,有必要交代阿倫特關于惡的理論。1949年,阿倫特發(fā)表《極權主義的起源》。她在其中詳細考察了極權主義的運作機制,提出了“根本惡”的概念。
事實上,“根本惡”這一表達是康德(Immanuel Kant)在晚期作品《單純理性限度內(nèi)的宗教》中最早提出的,其內(nèi)涵遠不同于阿倫特的“根本惡”??档轮埃窳x論的倫理觀或將惡視為“善的缺失”,或視之為“魔鬼的誘惑”,而非與生俱來的特征。而在康德看來,人性中同時具有向善的稟賦和趨惡的傾向,兩種原則在人心中的次序是判斷個人善惡的依據(jù)。其中,人趨惡的自然傾向優(yōu)先于道德原則時,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顛倒的惡意”。“如果這種傾向是包含在人的本性之中,那么,在人身上就有一種趨惡的自然傾向,而且這種傾向本身,由于歸根結底必須在一種自由的任性中來尋找,從而是能夠歸咎于人的,所以是道德上惡的。這種惡是根本的,因為它敗壞了一切道德準則根據(jù),同時它作為自然傾向也是不能借助于人力鏟除的,因為這只有借助善的準則才會實現(xiàn);而既然假定所有準則的最高主觀根據(jù)都是敗壞了的,這就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了?!?11)康德:《單純理性限度內(nèi)的宗教》,李秋零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33-34頁。由此可見,康德的“根本惡”是無法追溯其根源的,而且由于它是自由意志的結果,因而也是有動機可尋的。也正因如此,人可以通過自省,積極承擔責任,進而實現(xiàn)自我改善。
康德對惡的詮釋已經(jīng)超越了神義論的哲學傳統(tǒng),而阿倫特則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指出在極權政治中,最大的惡已經(jīng)超出了人類可理解的動機。在她看來,極權政治之惡是“人們既無法懲罰,又不可饒恕的”,它“不再能被理解,也不再能由自利、貪婪、欲望、怨恨、掌控欲、怯懦等等罪惡動機來解釋;因此,憤怒不能報復它,愛不能容忍它,友情不能諒解它?!?12)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因而是極端、根本的。并且,“根本惡與極權主義制度同時出現(xiàn),在這一制度中,一切人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多余者?!?13)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可見“根本惡”的最主要特征是“使人變得多余”。
“多余性”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幾乎處處可見,而集中營作為“極權主義的實驗室”最典型地展現(xiàn)了極權政治之惡。正如巴普洛夫的狗被改造成因鈴聲而非饑餓進食的動物,極權主義也致力于改造人性,使人失去個體性,從而成為非人的存在。本質上,極權主義要求無限的權力,剔除一切有悖于其意識形態(tài)的要素。除了統(tǒng)治者的意志,極權主義不需要其他個體的自由意志存在。對于極權政體而言,“個人自由”僅僅是其施加權力的阻礙而已。所以,“極權主義作為一種制度,并不追求對人的專制統(tǒng)治,而是致力于使人成為多余者?!灰腥诉€沒有變成和所有人一樣的多余之物,就算不得達致了極權主義的理想?!?14)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以集中營的慘劇為例,阿倫特提出了通向極權統(tǒng)治的三個步驟:第一步是“取消人的法律人格”(15)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通過取消國籍等方式,剝奪特定人群“擁有權利的權利”,從而使他們失去法律的庇護。第二步是“摧毀人身上的道德人格”(16)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通過創(chuàng)造一些條件,使人無法在善與惡之間做抉擇,而是不得不在兩種惡之間選擇,以此切斷道德人格的個人退路。最后,“如果摧毀了道德人格、取消了法律人格,那么人的個體性也將隨之毀滅?!?17)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Harcourt, 1973, p.458, p.459, p.457, p.448, p.451, p.454.至此,人徹底淪為動物性的存在,喪失了自發(fā)的反應能力和個體意識,只剩下馴化而來的機械反應。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阿倫特的目光聚焦于受害者身上,強調(diào)了多余性在受害者身上的體現(xiàn)。而1961年的艾希曼審判,則使阿倫特注意到,極權主義下作為個體的加害者,也同樣成為了“多余的人”。
1961年,被稱為“死刑執(zhí)行者”的納粹官員艾希曼(Adolf Eichmann),作為猶太人大屠殺中執(zhí)行“最終方案”的主要負責人,被以色列政府押送耶路撒冷受審。阿倫特主動請纓,作為《紐約客》雜志的特約記者前往耶路撒冷,追蹤報道艾希曼審判,并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此書一經(jīng)出版,隨之引起軒然大波,猶太人世界對阿倫特的撻伐之聲不絕于耳,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論戰(zhàn)(18)圍繞《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展開的爭論除“平庸惡”之外,還有其他方面的問題。參見張汝倫:《正義是否可能?》,《讀書》1996年第6期。:艾希曼的滔天大惡竟被形容為“平庸惡”,這令許多人無法接受。
人們原以為艾希曼應該是“一個危險的殺人狂,具有變態(tài)和虐待人格”(19)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1963,p.25,p.26.。然而,根據(jù)阿倫特的觀察,他“不但正常,還非常值得稱道”,是“一個十分具有正面想法的人”,甚至“他‘本人’從未同猶太人有任何過節(jié);相反,他有充分的‘私人理由’不去仇恨猶太人”(20)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1963,p.25,p.26.。他屠殺猶太人,既無關個人心理狀態(tài)與道德品質,也無關私人恩怨,僅僅為了服從上級指令而已。而且,阿倫特還發(fā)現(xiàn),艾希曼的內(nèi)心是虛無的,在道德和智識上也十分空洞。(21)這里的空洞不是智力低下,而是放棄思考的狀態(tài)。事實上,艾希曼在為自己辯護時能準確地引用康德的觀點,由此說明他的智力沒有問題。他在整個庭審過程中都只是一遍遍地重復著陳詞濫調(diào),顯得呆板乏味。以艾希曼為典型,毫無惡的意圖的普通人,由“無思”狀態(tài)所引起的惡,被阿倫特描述為“平庸惡”。
事實上,“艾希曼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在《艾希曼》一書發(fā)表后一直是被熱議的問題。從近幾十年被挖掘、公開的歷史材料看,真實的艾希曼似乎并非阿倫特所描述的平庸而普通之人,其反猶主義傾向以及對猶太人“最終解決”方案中所做的貢獻都十分突出。2013年,德國歷史學者斯坦格內(nèi)絲對一系列重要歷史材料進行挖掘并重新整理,出版了《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一個大眾殺手未經(jīng)檢視的生活》一書,以大量的史料證實了真實的艾希曼的魔鬼形象,以及阿倫特對艾希曼描述的諸多錯誤。(22)劉文謹:《重省〈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當下美國學界關于“惡之平庸”的論戰(zhàn)》,《學術月刊》2017年第4期。而且,阿倫特早在1958年出版的《人的境況》的序言中就提出,“無思想——不顧一切地莽撞或無助地困惑或一遍遍重復已變得瑣屑和空洞的‘真理’——在我看來正是我們時代的特征”(23)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前言第4頁。,這說明阿倫特在觀察艾希曼之前,已經(jīng)預設了“無思”的普遍性,所以阿倫特筆下的艾希曼未必符合歷史客觀。但可以肯定的是,艾希曼的表現(xiàn)確實帶給阿倫特極大的觸動,以至于“思考和道德的關系”問題成為阿倫特此后十余年持續(xù)關注的核心問題。(24)自艾希曼審判后,阿倫特陸續(xù)發(fā)表了《獨裁統(tǒng)治下的個人責任》(1964年)、《論道德哲學的若干問題》(1965—1966年)、《集體責任》(1968年)、《公民不服從》(1970年)、《思考與道德關切》(1971年)等以艾希曼為起點思考的文章。在其遺作《精神生活》第一卷《思維》的序言中,也明確說明了自己關注“精神生活”的直接動因就是1961年的艾希曼審判。因此,我們后續(xù)的分析,都以阿倫特所建構的、作為“平庸惡”典型的艾希曼為準。
“無思”是“平庸惡”的核心,我們該如何理解“無思”的內(nèi)涵呢?對此,阿倫特在1970年寫就的《思考與道德關切》一文的解釋最為清晰:“罪犯唯一的特點乃在于他有些超乎尋常的膚淺。……這并非愚蠢,而是一種非常真實的無法思考的奇特狀態(tài)。正如他曾在納粹體制下適應當時的角色一樣,如今的他也能非常順利地適應其罪犯的角色,且能毫無困難地接受一套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規(guī)則。他知道他曾以為是職責的事情如今已被視為犯罪,而他接受這套新的判斷標準就好像它僅僅是另一種語言規(guī)則一樣?!?25)Hannah Arendt, “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 in Jerome Kohn, eds.,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159.由此可知,“無思”意味著個體道德判斷的缺失,以及對政府的盲目服從——前者事關思考和道德的關系問題,而后者則關涉政治正當性問題。下面,我們將沿著阿倫特的思考線索,分別探討“無思”的道德意義和政治意義。
“根本惡”和“平庸惡”的提出,產(chǎn)生了如下三個道德問題:
首先是惡的意圖的問題。阿倫特常常將艾希曼和麥克白、亨利三世等莎士比亞筆下頗具代表性的惡徒對舉,意在說明后者具有明顯的作惡意圖,其惡行有自私的動機,能謀求某些個人利益,因而也是可以理解之惡。而艾希曼對猶太人卻并未表現(xiàn)出絲毫惡意,也沒有自利的作惡意圖,亦非精神扭曲的惡魔。其可能的動機僅僅是升職加薪,履行服從上級命令對他而言不過是義務而已。那么,“無惡意的平常人”何以犯下惡行?對于作惡而言,惡的意圖是必要的嗎?
其次是如何避免惡的問題。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惡,是人主觀意愿的體現(xiàn),其背后必有動機,因此避免作惡的動機,或者矯正人的認知,就能避免惡。然而,在艾希曼的事例中,惡意之于惡行是非必要的,因此以往回避惡的方式也無法發(fā)生作用了。與此同時,阿倫特也注意到,即便在極權制度下,仍有一些人能免受顛倒的倫理價值之影響,堅守蘇格拉底式的“遭受不義比行不義好”的原則。這些人是如何避免“平庸惡”的?
最后是惡的本質的問題。自圣奧古斯丁以來,惡就被理解為“善的缺失”,“惡的行為以惡的意圖和動機為前提,并且,行為上體現(xiàn)出來的惡的程度對應于動機的邪惡程度?!?26)理查德·伯恩斯坦:《根本惡》,王欽、朱康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267頁??档乱舱J為惡行能從動機和意圖上得到解釋。但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提出的根本惡,已經(jīng)脫離了“人類可理解的動機”。而艾希曼的例子更違背了這一鐵律。惡的本質是什么?它與善的關系是怎樣的?
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我們從艾希曼的主要特點“無思”切入展開討論。
在討論無思的道德意義和政治意義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阿倫特關于道德和政治事物的區(qū)分。通過《人的境況》,我們了解到,公共性、行動和對自由的追求是政治的核心(27)參見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二、五章。。同時,在阿倫特看來,古典時代的道德實則是政治德性,人們以公共福祉作為道德追求的目標,這時道德和政治的核心關切是一致的。而隨著基督教的興起,道德被賦予更多宗教意義,轉而關注人的靈魂和自我拯救。因此,道德是私人事務,以自我為核心關切,它要求我們做一個好人;而政治是公共事務,以世界為核心關切,它要求我們做一個好公民。(28)Hannah Arendt, “Collective Responsibility,” in Jerome Kohn,eds.,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p.147-158.進而言之,個人的思考活動關涉道德層面,只有眾多思考著的個體聯(lián)合起來,以公民的身份行動,才會具有政治性的力量。
在《獨裁統(tǒng)治下的個人責任》中,阿倫特明確了“思考”的定義:“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以降,那種明確地要與自己相處、同自己交談的傾向,也就是我與自己所進行的無聲的對話,就被稱之為思考。”(29)Hannah Arendt,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 in Jerome Kohn,eds.,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45.延續(xù)前面關于道德與政治的討論,可以認為,思考是個人的、道德性的事物,而行動則是社會的、政治性的事物,兩者間可以產(chǎn)生聯(lián)系,但其本質上作用的領域是不同的。且思考和行動是不可共處的,因為思考產(chǎn)生于獨在之中,而行動則對他者構成了影響?!八伎嫉闹饕卣骶驮谟冢核偸谴驍嗨行袨楹鸵磺腥粘;顒?。無論我們開始思考什么事情時,我們正在進行的其他一切活動都會隨之停止,而它們也反過來會打斷思考過程,所以我們就像在出入于不同的世界?!?30)Hannah Arendt, “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165.這里所謂“不同的世界”,或許意指顯現(xiàn)世界與真實世界。在康德看來,我們感官可觸及的世界就是顯現(xiàn)世界。(31)Hannah Arendt, The Life of The Mind, New York: Hachette Book Group, 1981, p.43.在顯現(xiàn)世界中,人的共通感把我們的五感協(xié)調(diào)成一個共同的世界,才使得人的政治性得以成立。然而,那些不顯現(xiàn)給感官的東西,比如上帝和形而上學,也就是超感官的東西,是更為真實的,所以這些東西存在的世界才是真實世界。真實世界需要靠思想來接觸,而且思考的對象也總是實際上不存在而只能呈現(xiàn)給心靈的事物。可以說,思想是聯(lián)結顯現(xiàn)世界與真實世界的橋梁。
人的思考能力使人能從共通的顯現(xiàn)世界中脫離出來,回到獨在中,感受真實世界與精神生活。同時,由于思考的產(chǎn)物總是不確定而不可檢驗,我們無法將思考的結果作為普遍性的道德準則看待,也無法指望通過思考的方式得到善惡的定義。在這個意義上,阿倫特其實是反對將思考作為衡量善惡的標準的。同樣因為思考結果的不確定性,它很難為顯現(xiàn)世界提供幫助,所以我們考慮思考的意義也只能從思考活動本身出發(fā)來考慮。
“如果判斷對錯的能力和思考活動之間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那么思考就不能只是少數(shù)人的特權,而是無論博學還是無知、聰慧還是愚蠢都能進行的活動?!?32)Hannah Arendt, “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164.為此,阿倫特將思考和求知作了區(qū)分。思考是理性的活動,求知是知性的活動;思考的結果是非功利的、超出知識界限的,而求知則是好奇心催生的,其結果可以為后世帶來好處,有可見的利益。而且,在康德的語境中,思考還是根植于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本能欲求。所以,每個人都能且愿意運用思考能力。
為了考察思考活動,阿倫特選擇了蘇格拉底(Socrates)作為典型加以討論。選擇蘇格拉底,是因為“作為公民的一員,他確實能思考卻又不至于成為一個哲學家”(33)Hannah Arendt, The Life of The Mind, New York: Hachette Book Group, 1981,p.168,pp.172-173.。更重要的是,他兼具行動和沉思的傾向,并在顯現(xiàn)世界和真實世界中來去自如,這正是阿倫特眼中理想的公民形象。
柏拉圖(Plato)的蘇格拉底常以對話的方式呈現(xiàn)其思考過程。不難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所有的對話,最終都使對話雙方陷入困惑與不解之中。那么,思考本身有什么作用呢?描述蘇格拉底的三個比喻或許可以解釋這個問題。首先,蘇格拉底是只牛虻。他喚醒公民,幫助不懂思考的人學會審查事物,因為“未經(jīng)審查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其次,蘇格拉底是位助產(chǎn)士。這一比喻本意是通過刨根問底的方式產(chǎn)生知識,但在阿倫特看來,這位助產(chǎn)士比起接生更像在引產(chǎn),因為在蘇格拉底的對話中并沒有產(chǎn)生新的東西,而是清理了人們原本未經(jīng)審查的偏見,使自以為是者明白了自己的無知。最后,他像電鰩一樣,用自己的困惑麻痹他碰到的任何人,導致別人也陷入麻痹與困惑之中。(34)Hannah Arendt, The Life of The Mind, New York: Hachette Book Group, 1981,p.168,pp.172-173.以《游敘弗倫》中的對話為例:“為了行為虔敬,我就必須知道什么是虔敬。虔敬就是那些令神滿意的事情;然而,是因為事情令神滿意,所以它們是虔敬的,還是因為它們是虔敬的,所以令神滿意?”(35)柏拉圖:《游敘弗倫 蘇格拉底的申辯 克力同》,嚴群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2-23頁。在這則對話的末尾,蘇格拉底和游敘弗倫非但沒有弄清虔誠的內(nèi)涵,還把原本自以為明確的認識破壞掉了。蘇格拉底其他的對話,往往也都以困惑告終。這說明,蘇格拉底式的思考結果是否定性、破壞性的,它解構了顯現(xiàn)世界中的實體,最終呈現(xiàn)出一片混沌。它無情地消解并重新審查已被接受的所有教條和規(guī)則,由此看來,思考也可能帶來虛無主義的風險。(36)但阿倫特似乎并不在意“虛無主義”的問題。正如她的丈夫海因里希·布呂赫所說,原子彈的發(fā)明標志著技術統(tǒng)治已經(jīng)代替了政治統(tǒng)治,人類步入了“絕對虛無主義”的時代。因此,思考活動所帶來的“虛無主義”已經(jīng)不是嚴重的后果了。
思考的結果,是對既有規(guī)則的審查,是重構顯現(xiàn)世界中的認知,具有一定否定性和破壞性的色彩。而無思的狀態(tài)則相反,由于缺乏對既定規(guī)則的審視,無思狀態(tài)下的人會更堅定地信奉既有的道德標準。然而,當?shù)赖聵藴时活嵉?,?guī)則本身被置換,這些人也同樣會輕而易舉并堅定不移地信奉新的規(guī)則:他們信奉的僅僅是規(guī)則,而非規(guī)則背后的理由。這樣看來,無思對于共同體的一致,以及政治和道德事物的遵循而言頗有好處,但這一狀態(tài)失卻了個人理性的參與,是“不值得過”的生活狀態(tài)。
“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同時也意味著“審視可以賦予生活意義”,因此思考其實也是對意義的追尋。蘇格拉底稱這種對意義的追尋為厄洛斯,也就是愛和渴望。(37)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4-67頁。只有那些具有正面意義的事物,比如正義、善、美、智慧等,值得被愛,所以凡負面意義的事物如不義、惡、丑和愚蠢等便被逐出思考活動所關心的范圍。因此,思考活動賦予善以深度和根基,而惡只能作為善的缺失而存在。也就是說,惡沒有自己的根基,也沒有思想能把握惡。
在這一系列論證下,阿倫特放棄了“根本惡”的表達。在“艾希曼論戰(zhàn)”中,阿倫特曾這樣回應肖勒姆的批評:“你說的很對:我改變了想法,不再談論‘根本惡’……事實上,我現(xiàn)在的看法是,惡從來不是‘根本的’,也就是說它僅僅是極端的,既沒有深度也沒有絲毫惡魔的維度。惡可以蔓延生長并使整個世界一片荒蕪,因為它就像細菌一樣在表面擴散。正如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惡是‘違抗思想’的,因為思想試圖達到某種深度,刨根問底,而當思想開始考慮惡的問題,它便要遇到挫敗,因為那里什么都沒有。這就是惡的平庸性?!?38)理查德·伯恩斯坦:《根本惡》,王欽、朱康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265-266頁。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阿倫特放棄的僅僅是“根本惡”的表達,而圍繞“多余性”所展開的對政治惡的批判則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入。艾希曼們的無思狀態(tài),說明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選擇和判斷的自由,同時也喪失了生活的意義,這其實就是“多余性”的反映。從這個意義上看,“平庸之惡”延伸了“根本惡”的意義,把個體境遇作為關注的焦點,更有力地批判了極權主義的政治惡。
回到阿倫特最初的問題:思考活動是否以某種方式制約著進行思考的人,以至于他無能為惡呢?有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蘇格拉底式的命題可供討論:第一,遭受不義比行不義要好;第二,與自己相矛盾比與多數(shù)人相矛盾更糟糕。在顛覆的道德下,仍能不合作且拒絕參與公共生活的少數(shù),之所以能如此行事,原因不在于舊的價值體系的影響,也并非由于其自身造就了新的價值體系,而在于“良知不按照自動自發(fā)的方式起作用”(39)Hannah Arendt,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44,p.48.。他們沒有借助周圍環(huán)境對新形勢的預判,而是自問犯罪之后如何自處。人們之所以拒絕殺人,并非對“你不得殺人”之戒律的堅守,而是不愿與作為殺人犯的自己共存。
思考活動的本質是“我”與自己于“獨在”中無聲的對話。具有思考能力的人會意識到自己的復數(shù)性,而且知道自己必須和自己生存在一起。一旦作惡,就意味著“二而一”的自己將與一個惡人一同生活,因此人往往不會自愿作惡。那些自愿作惡的人于“獨在”中思考時必然遭受良心的譴責而心懷不安。反而是那些無思狀態(tài)下的人,他們雖沒有作惡的意愿,卻也不會遭受良心的譴責——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恰恰是這些人,缺少了良心的約束,從而能犯下無限的惡。
既然思考能產(chǎn)生否定性、破壞性的作用,因而也就具有產(chǎn)生政治性的可能。無思的結果是無條件的服從,而思考帶來的,則是個體的不服從。正因有了個體的不服從,群體性的公民不服從才成為可能,由是掀起對政治惡的反抗。
依據(jù)前文,政治是眾人之事,無論暴君還是獨裁者,如果沒有眾人的支持和幫助,他們都無法有所作為,政治惡也就無從談起。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成人的服從,無論被脅迫還是自愿服從,都有其自由意志參與其中,所以成人的服從實則內(nèi)含“支持”之意。在這個意義上,阿倫特的建議,即“質問參與罪行并服從命令的人‘你為何支持’而非‘你為何服從’”(40)Hannah Arendt,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 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44,p.48.更觸及問題的本質——相比起服從,“支持”一詞在字面上更能反映犯罪者的意愿。所以,無思者們的服從行為是政治惡的基礎,而反抗政治惡也需要先考察公民的服從問題。
論及公民對法律的服從,從歷史上可以追溯至蘇格拉底與克力同(Kriton)在獄中的對話。(41)柏拉圖:《游敘弗倫 蘇格拉底的申辯 克力同》,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1-94頁。面對不公的審判,克力同力勸蘇格拉底越獄逃亡,后者果斷拒絕了此事,因為生存在城邦中并享受城邦公民的權利,這一事實本身就隱含著對城邦法律的默示同意,這種同意也意味著需要承擔“服從城邦的法律”之義務。如果蘇格拉底因不滿于審判結果而越獄潛逃,未履行服從的義務,便是背叛了自己作為公民的承諾,是不義的。正因蘇格拉底深知人是“二而一”的存在,他不愿與不義的自己共處,所以他寧愿死也不愿叛逃城邦。這里,蘇格拉底論證了公民為什么要服從一個不公正的法律,是最早談及公民服從問題的理論文獻。
阿倫特則在理論上總結了近代的服從理論,將其梳理為三種不同形式的社會契約論:其一是《圣經(jīng)》中全體人類與上帝立下的約,它以全能神的名義要求人服從神權的統(tǒng)治。其二是霍布斯式的社會契約論,阿倫特稱之為“縱向的社會契約論”(42)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86, p.87, p.92.,在這種形式下,個人將自己的一切權力讓渡給利維坦,由此換取利維坦的保護,以延續(xù)個體的生存。其三是洛克式的社會契約論,阿倫特稱之為“橫向的社會契約論”(43)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86, p.87, p.92.,它通過人們相互的承諾、協(xié)議,使共同體中的每一個成員憑借相互承諾的力量,聯(lián)合起來形成政府。盡管這三種社會契約論的背后都隱含著一致同意原則,但只有洛克式的公民社會,才是阿倫特理想中的政治社會狀態(tài)。因為在這種通過相互承諾而生效的政府形式下,“作為公民所需承擔的唯一義務,就是作出承諾并信守承諾”(44)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86, p.87, p.92.,此中隱含著默示同意與異議權——這是公民不服從合法性的來源。阿倫特關于公民不服從的主張,也都建構在這一前提之下。
明確了這一前提,回到艾希曼的案例,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在沒有惡意的情況下,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竟把對無辜受害者的屠殺當成似乎最“正常”不過的事接受下來。那么,“無思”的艾希曼們何以服從政府不義的指令呢?阿倫特提供了三種可能的原因。
首先,這種指令本身根植于社會道德的徹底顛覆,而且被顛覆的道德也是確確實實的“道德”。在阿倫特看來,“道德最初的意義是一系列風俗、習慣和禮貌。改變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和改變他們的餐桌禮儀一樣,并非多么困難的事情。”(45)Hannah Arendt,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44,p.37.無論宗教中關于“不可殺人”的戒律,還是法律里對人權的保護,都在希特勒的控制下被顛覆,形成了新的社會共識。無能于進行個人判斷的艾希曼們,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新的道德觀念。
其次,艾希曼們將自己視作極權系統(tǒng)中的零件,將個人責任消解于集體責任中,降低了服從惡的指令所帶來的內(nèi)疚感。在極權主義的背景下,整個系統(tǒng)事實上都只貫穿著統(tǒng)治者一人的意志,其余官僚都是“多余的”。正如阿倫特所評論的,“極權政府的本質,抑或是每一種官僚制的本質,都在于把人完全變成職員,變成行政機器上的小齒輪,進而使他們喪失人性?!?46)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1963,p.288.而且每個零件都可以在不傷及整個系統(tǒng)的前提下隨意報廢、更換,任何身居其位的人都會做出同樣事情。正如艾希曼僅僅負責將猶太人送上車,至于火車送往何處,以及猶太人將面臨怎樣的處境和困難,艾希曼的工作根本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忌。作為死亡機器上的一枚零件,無思者似乎無需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而也不再顧慮行為的善惡。
最后,“小惡”(47)所謂“小惡”理論,意即當一個人面臨兩種不義的選擇時,兩害相較取其輕,從而執(zhí)行代價較小的惡行。理論使意識到善惡顛倒的人也趨向服從。然而,“那些選擇小惡的人很快就會忘記他們已選擇了惡?!骸碚撜齼?nèi)化于恐怖和犯罪機器的機制之中。納粹有意地利用了政府官員和大眾對小惡的認可,從而使他們能適應真正的惡?!?48)Hannah Arendt,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 New York: Schocken,2005,p.44,p.37.可見小惡理論的內(nèi)在邏輯和極權主義 “摧毀人的道德人格”的做法十分相似。
通過這一系列論證,阿倫特圍繞“無思”建構起了一套全新的用以解釋公民(尤其在極權統(tǒng)治下“無思”的個體)何以服從政府的理論。在這套理論中,無思者在無法進行個人判斷的情況下,將自身放置在“零件”的位置,淡化了個體責任的認知,從而服從了政治之惡。因此,在全面道德崩潰的境況中,懂得思考的懷疑者總比堅守道德規(guī)范的人更可靠——后者的堅持因社會道德的崩潰而變得不再可靠,而前者則習慣檢審事物并且自己做決定。在這種人類能力下,行動者即立法者——“我”為自己立法。最可靠的人則是明確知道“我們只要活著,就必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這一原則的人。因此,如果指望一個公民能反抗政治之惡,那么他首先必須是一個具有思考能力的好人。
依據(jù)前文關于政治與道德的區(qū)分,個體的思考活動僅僅停留在私人事務上,其核心關切仍然只是個體的自我拯救,因此思考著的個人只算作“良知的反抗者”。盡管思考活動能使個體堅守“遭受不義比行不義好”的命題,做一個良善的好人。作為一個好人,其義務只在于“回避惡”,但道德上的自我拯救仍無力于擺脫政治惡的侵擾,唯有關心公共事務的好公民才會在行動上阻止政治惡。這就需要好人們將目光投注在公共事務上,以公民身份做出實際的行動,由此便引出了阿倫特的“公民不服從”理論。
將個人良知與公民不服從運動聯(lián)系起來,并非阿倫特的首創(chuàng)。1948年,美國文學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發(fā)表題為《公民不服從》的演講。他譴責美國的奴隸制,指斥大多數(shù)人的暴政,拒絕繳納以剝奪公民權為目的的人頭稅。在他看來,良知要求我們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而個人良知又是相較政府而言更高的權威,因而也就不必全然服從政府的指令——哪怕它來自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49)亨利·大衛(wèi)·梭羅:《公民不服從》,何懷宏編,《西方公民不服從的傳統(tǒng)》,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38頁。阿倫特曾評價梭羅的這一辯護“不是基于公民和法律的道德關系,而是基于個人的良知”,并強調(diào)了良知的非政治性。(50)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61,p.56,pp.69-81.據(jù)此,以卡諾凡為代表的研究者認為,阿倫特反對將良知作為公民不服從的根據(jù),仿佛好人與好公民之間毫無關聯(lián)似的。(51)Margaret Canovant, Hannah Arendt: A Reinterpretation of Her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83.然而事實上,根據(jù)我們前面對阿倫特的分析與回顧,如果一個好公民陷入了“無思”的狀態(tài),哪怕他再關心社會福祉,都不會對政府的指令產(chǎn)生任何懷疑——恰恰相反,他會認為只有服從政府才能達致社會利益的最大化,艾希曼就是最好的典型。只有當他運用自己的思考能力,找回個人良知,才有可能產(chǎn)生反抗的意圖,以至于聯(lián)合同伴訴諸行動。
20世紀60年代,美國爆發(fā)大規(guī)模反越戰(zhàn)運動,大學生們參與其中,拒絕服兵役。對此,阿倫特于1970年寫下《公民不服從》一文,為之辯護。她首先為公民不服從正名。她指出,“有組織的少數(shù),通過一致的意見,而非一致的利益,結合在一起,彼此協(xié)定,一致反對大多數(shù)人支持的政府決策”(52)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61,p.56,pp.69-81.,是為“有良知的反抗”,也是合法而正當?shù)摹肮癫环恼摺薄F浯?,她批駁反對者的意見。在反對公民不服從運動者看來,如果大多數(shù)人同意政府的政策,那么公民不服從者的行為即為造反、叛國,違背美國憲法精神,也違背共同體的一致與默契。阿倫特則認為,既然政府是通過共同體中每一個人的相互承諾與聯(lián)合而產(chǎn)生,那么堅持異議權就是公民天然享有的權利。公民不服從者與回避大眾目光、以私人利益為行動出發(fā)點的刑事犯罪者全然不同,他們?yōu)槿后w利益而行動,以公然的姿態(tài)行使其正當權利。他們也與訴諸暴力的革命造反者不同。作為公民的一份子,他們承認既有法律體系的合法性,絕不會采取暴力手段,而以非暴力抗爭為其行動哲學。(53)Hannah Arendt, “Civil Disobedience,” Crises of the Republic, New York: Mariner Books,2001,p.61,p.56,pp.69-81.
這樣,阿倫特不僅闡明了公民不服從的合法與正當性,而且區(qū)分了參與公民不服從運動與刑事犯罪、暴力革命的本質差異。這是她借助社會運動,以公民的思考活動為切入點,完善西方傳統(tǒng)公民不服從理論的一個實證;也是她利用反越戰(zhàn)運動,喚醒人們思考“無思”的政治意義的一種實踐。
公民不服從理論的提出,實則已經(jīng)將目光跳脫出極權主義的背景,轉而關注后極權主義的民主社會,這是阿倫特政治理論的自我突破。我們回到問題的原點:在極權統(tǒng)治下,人們該怎樣反對政治惡呢?答案仍是思考。盡管思考活動只能產(chǎn)生于獨在中,其本身無法化為行動作用于顯現(xiàn)世界中,但是極權政體的存續(xù)根基是眾多的“無思者”。如果越來越多的人能夠投身思考活動之中,擺脫“無思”的狀態(tài),那么哪怕他們不采取政治行動,僅僅選擇“不服從”,也能動搖極權政體的根基,進而實現(xiàn)反抗政治惡的目標。
回顧全文,我們梳理了阿倫特關于“無思”現(xiàn)象的思考,闡明了“無思”的道德意義和政治意義。盡管阿倫特思考“無思”現(xiàn)象的起點是極權主義,但隨著她思考的不斷深入,“無思”的意義已經(jīng)跳脫出極權主義的背景,成為當代人類共同面對的風險與問題?!盁o思”與政治之惡,不僅僅是歷史博物館中的標本,更是可能的現(xiàn)實,值得我們每個人引以為戒、警鐘長鳴。
圍繞“無思”現(xiàn)象,阿倫特討論思考和道德的關系,思考“精神生活”,最終目的仍是希望人們在面臨壓迫時,能勇于運用自己的思考能力,投入公民不服從的運動中。雖然阿倫特在思考與行動、道德與政治之間劃定了明確的界限,但只有人投入思考活動,回到獨在之中,才能看清政治和輿論包裹下的是非對錯,進而產(chǎn)生反抗的意愿;另一方面,投入政治反抗的公民不服從者,又通過他們的不服從運動,激發(fā)了其他人對現(xiàn)況的思考,進而使更多無思者重獲思考能力。以思考活動為紐帶,政治與道德之間形成了良性的互動,并在這種交互之中瓦解著政治惡。
其實,無論道德意義還是政治意義,歸根結底都是“人”的意義?!叭耸菚枷氲娜敳荨?54)帕斯卡爾:《思想錄》,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79頁。,只有思考著的個體,才能賦予自身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這時“人”的意義才能得以確立。當個體淹沒在集體之中,放棄了個人的道德判斷與政治選擇,僅僅把自己視作集體意志的工具,人的意義便同時被消解了,成為了“多余者”,所以“無思”本質上也是“多余性”的體現(xiàn)。阿倫特晚年的這一系列思考,正是在重申價值理性相對于工具理性的優(yōu)先地位,使人類在技術變革的時代能夠堅守自己“人之為人”的底線,這就是“無思”真正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