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磊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戴震(1724—1777),字東原,一字慎修,號杲溪,安徽休寧人,清代著名學(xué)者。戴震曾著《屈原賦注》一書,此書《音義》三卷的材料來源,尤其是作者的歸屬問題,在學(xué)界引起了一場巨大的爭論,至今未得到徹底的解決,其原因當(dāng)與世人不清楚《屈原賦注》的版本狀況及成書過程有關(guān)。
《屈原賦注》十二卷,包括《注》七卷、《通釋》二卷、《音義》三卷?!锻ㄡ尅酚址Q《屈賦通釋》,《音義》又稱《屈賦音義》?!肚x注》為歙縣汪梧鳳不疏園初刻,在刊刻之前已有稿本和抄本。今將該書存世的各版本分類介紹如下:
《屈原賦注》有一《初稿》,不標(biāo)卷次,今只存《離騷經(jīng)》《九歌》《天問》三篇,《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四篇止存其目,正文則佚?!栋不諈矔返诹凇洞鳀|原先生全集》初收此書,扉頁鐫“《屈原賦注初稿》三卷”,牌記題作“民國二十五年《安徽叢書》編印處印行”,書前僅有戴氏自序,無盧文弨序,書后有許承堯跋?!冻醺濉纺艘皇殖?,其《注》《通釋》《音義》夾雜在一起,尚未單獨(dú)析出。
民國十二年(1923)沔陽盧靖慎始基齋《湖北先正遺書》據(jù)戴氏《屈原賦注》精抄本影印,包括《注》七篇,計(jì)《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各一篇,《通釋》上、下兩篇,《音義》上、中、下三篇。不標(biāo)卷。扉頁鐫“屈原賦”,背面牌記題作“沔陽盧氏慎始基齋據(jù)戴注精鈔本景印”。書前有盧文弨序及戴震自序,書后有汪梧鳳及盧弼跋?!蹲ⅰ芳啊锻ㄡ尅犯髌}下有“屈原賦戴氏注”六字,《音義》三篇則無。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汪氏不疏園初刻《屈原賦注》,又稱乾隆刻本或庚辰刊本。包括《注》七篇、《通釋》兩篇、《音義》三篇,扉頁鐫“《屈原賦》戴氏《注》,《注》七卷、《通釋》二卷、《音義》三卷”,目錄與《注》文篇題下不標(biāo)卷次。書前有盧文弨序及戴震自序,書后有汪梧鳳跋?!蹲ⅰ芳啊锻ㄡ尅犯髌}下有“屈原賦戴氏注”六字,《音義》三篇則無。
《屈原賦注》最初只有汪氏不疏園一家刊版,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云:“(乾隆庚辰)是冬,《屈原賦注》刻成。《戴氏遺書》皆孔戶部繼涵刊板,雖已刻者皆重刊,獨(dú)此書但有歙汪氏刊板而已。愿好古者廣其傳焉?!蓖羰峡嬷?,尚有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廣雅書局重刊本、民國十三年(1924)建德周氏???、民國二十五年(1936)《安徽叢書》第六期刊本,皆以汪氏刊版為祖本。
目前,學(xué)界對于《屈賦音義》的作者歸屬問題尚多異議(詳后),我們只有在厘清《屈原賦注》的成書過程之后,才能徹底解決這一疑難問題。
《安徽叢書》第六期《戴東原先生全集》初收《屈原賦注初稿》,書末許承堯跋云:
右寫本戴東原先生《屈原賦注》一冊,得之湖田草堂,疑原出西溪汪氏不疏園,惜至《天問》止,余闕。
同時(shí),又初收《經(jīng)考附錄》七卷,亦是許承堯舊藏而同出湖田草堂者,書末許承堯跋云:
承堯得此書時(shí)共三冊,二巨冊為《經(jīng)考附錄》,一為先生所撰《屈賦注》之首冊,皆乾隆時(shí)寫本,皆湖田草堂舊藏?!肚x注》只有不疏園刊板,微波榭未重刊,見《年譜》。此首冊前無盧學(xué)士序,寫極精工,當(dāng)為不疏園初寫本無疑。
胡樸安論《初稿》亦說:
此稿本亦汪氏不疏園寫本,為歙縣許氏所藏。此書至《天問》止,其一卷,與現(xiàn)行之《屈原賦注》不同。
《初稿》不是戴氏原稿。許、胡氏兩人均認(rèn)為《初稿》是汪氏不疏園寫本,褚斌杰、吳賢哲看法同?!冻醺濉分械摹蹲ⅰ贰锻ㄡ尅贰兑袅x》尚夾雜在一起,必是依據(jù)戴氏原稿抄寫,兩者當(dāng)無甚差別。
汪梧鳳壬申年見到的戴氏稿本已是九卷,此乃戴氏從原稿中析出《通釋》二卷,此稿(修改稿)與原稿已有較大差異。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汪氏不疏園刊《屈原賦注》已是十二卷,書末附汪梧鳳跋,有云:
右據(jù)戴君注本為《音義》三卷。自乾隆壬申秋,得《屈原賦》戴氏《注》九卷讀之,常置案頭,少有所疑。然幼學(xué)之士,期在成誦,未喻理要,雖鄙淺膚末,無妨俾按文通曉,乃后語以闕疑之指,用是稍為埤益。茲一一考訂,積時(shí)錄之,記在上端,越今九載矣。爰就上端鈔出,刪其繁碎,次成《音義》,體例略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也。
楊應(yīng)芹《東原年譜訂補(bǔ)》云:
(乾隆壬申)是年夏,始館于汪梧鳳家。程瑤田《五友記》曰:“壬申夏,松岑言于其從祖之弟在湘(汪梧鳳字在湘——引者注),在湘因延?xùn)|原至其家,以教其子?!?/p>
許承堯《戴東原先生全集序》亦云:
考何達(dá)善守徽在乾隆己巳(十四年,1749),先生年二十七。明年庚午(十五年,1750)方楘如應(yīng)聘主講紫陽,定新安三子課藝。三子者,先生與鄭牧、汪梧鳳也。
蔡錦芳先生說:
乾隆十五年,何達(dá)善請來方楘如主徽州府紫陽書院講席。一時(shí)休、歙間英才俊士紛紛走出家門,聚集于此,師從方楘如學(xué)時(shí)文制義。其時(shí),戴震二十八歲,汪梧鳳二十五歲,方晞原二十二歲。
戴、汪兩人乾隆十七年壬申(1752)之前已相識,今據(jù)《戴東原先生年譜》知汪氏“庚辰冬”始刊《屈原賦注》,則壬申年因戴震客汪氏不疏園,汪氏得見戴氏《屈原賦注》九卷稿本,謄抄一份留為己用(此乃謄抄本無疑,以下稱“壬申抄本”,稿本則在戴氏手中并帶往北京,詳后),并據(jù)以“為《音義》三卷”。壬申抄本為九卷,應(yīng)是《注》七卷、《通釋》二卷,此時(shí)《通釋》已從原稿中析出,析出者即戴震本人,而《音義》尚未單獨(dú)成篇,仍夾雜在《注》七卷之內(nèi)。故汪氏跋云“右據(jù)戴君注本為《音義》三卷”,是則遲至庚辰年才將《音義》從戴氏《注》中完全析出。汪氏不疏園抄寫《初稿》所據(jù)底稿乃戴氏原稿,則原稿的完成時(shí)間更在壬申年之前。
沔陽盧氏慎始基齋《湖北先正遺書》影印了《屈原賦注》精抄本,書末有盧弼兩跋,其一云:
戴東原注《屈原賦》九卷,汪梧鳳為《音義》三卷,乾隆庚辰自刊行,傳本頗少。廣雅書局重雕本誤以《音義》為戴氏所撰,又將《序》文、《通釋》之《音義》及汪《跋》均刪去,致汪氏苦心著述全湮沒。余于廠肆得精抄本,卷中“甯”作“寧”……決為汪刻以前之舊鈔,殊足珍也。
我們通校精抄本與庚辰刊本,發(fā)現(xiàn)兩本在內(nèi)容、文字上完全一致。盧弼認(rèn)為精抄本“決為汪刻以前之舊鈔”,而戴氏《屈原賦注》最初只汪梧鳳不疏園一家刊刻,故湯炳正先生認(rèn)為此精抄本“當(dāng)為汪梧鳳氏刻本之底稿”,[10]得到崔富章先生的認(rèn)可。古人在正式刊刻古籍之前多有一謄抄本據(jù)以為刊刻底稿,湯氏之說很有道理。
壬申年(1752)以后,戴震又在其自存稿本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方晞原、紀(jì)曉嵐等人的觀點(diǎn)。
《屈原賦注》引方晞原之語共有七次,《離騷》一見,其余皆見《九章》。方晞原之語,《初稿》皆無。方晞原于乾隆十八年癸酉(1753)得拜江永為師,且其時(shí)與戴震多有學(xué)術(shù)交流,兩人必有探討《楚辭》者,故戴氏采入書稿。乾隆甲戌年(1754)戴震入京,可知他們探討《楚辭》當(dāng)在戴震入京之前。汪氏抄寫《初稿》所據(jù)戴氏原稿在壬申年之前已成;壬申年,汪梧鳳得九卷本《屈原賦注》;癸酉至甲戌間,戴氏家居,與方晞原多有學(xué)術(shù)交流;甲戌年,戴震入京。據(jù)此,《屈原賦注》采入方晞原之語,時(shí)間當(dāng)在癸酉年之后,故《初稿》無之,壬申抄本常置不疏園,時(shí)間在癸酉前,亦當(dāng)無方氏語。
《屈原賦注》引紀(jì)曉嵐之語僅有一次?!峨x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莫”,戴氏《注》稱“紀(jì)編修曉嵐”曰“美人,以謂盛壯之年耳”。①段氏《年譜》云:“(乾隆二十年乙亥)是年,假館紀(jì)尚書家?!币o(jì)昀《考工記圖序》云:“乾隆乙亥夏,余初識戴君,奇其書?!币液ツ甏?、紀(jì)兩人相識,且戴震曾館紀(jì)氏家。紀(jì)氏《與余存吾太史書》云:“東原與昀交二十余年,主昀家前后幾十年。凡所撰錄,不以昀為弇陋,頗相質(zhì)證,無不犂然有當(dāng)于心者?!薄都o(jì)曉嵐年譜》“乾隆丁丑”條云:“是年,散館,授編修,旋辦院事?!惫省肚x注》所引紀(jì)語,當(dāng)即丁丑年(1757)或之后與紀(jì)氏論學(xué)語。
汪氏不疏園庚辰刊本《屈原賦注》前載有一篇盧文弨的序,可資以證明戴震入京之時(shí)確曾隨身攜帶了一稿本。盧序嘗云:
余得觀是書,欲借鈔,既聞將有為之梓者,乃歸其書而為序以詒之,且慫恿其成云。
盧序不見于《初稿》,戴震《屈原賦注》只有汪氏不疏園一種刻本,盧氏所謂“聞將有為之梓者”云云,即指汪梧鳳而言,此事盧弼已言明。盧序最后出現(xiàn)在汪氏不疏園庚辰刊本之前即是明證。盧氏得觀并欲借鈔者,非汪梧鳳手中的壬申抄本,故盧氏不曾道出刊刻者姓氏。盧氏所得觀并欲借鈔者,正是戴震隨身攜帶入京的稿本。盧序曾引有戴氏大量的注文,文字與刻本同,卻與《初稿》異,則此時(shí)盧氏所見的戴氏稿本已與抄寫《初稿》之時(shí)所據(jù)原稿不同,此稿乃壬申抄本所據(jù)底稿,而壬申抄本是庚辰刊本的直接來源。盧氏《抱經(jīng)堂文集》系此序于乾隆丁丑年,其時(shí)盧、戴兩人均在北京,故盧文弨得觀戴氏此稿。我們據(jù)此而判斷出《初稿》、壬申抄本之外,戴氏身邊尚且另有一稿本存在。汪氏庚辰年刊刻《屈原賦注》之時(shí)參考了戴氏此稿,故而盧序出現(xiàn)在汪氏刊本之首。
今考戴震入京的時(shí)間,段玉裁《年譜》定在乙亥歲,而王昶《墓志銘》則定在甲戌歲。錢穆?lián)X大昕手編自題《竹汀居士年譜》辨“東原入都”當(dāng)在甲戌歲,楊應(yīng)芹同,為學(xué)界所普遍接受。乾隆甲戌年(1754)戴震入京,丁丑年(1757)南下?lián)P州。段玉裁《年譜》云:“(乾隆)丁丑(戴震)南下?!苯榻B南下以后的行蹤,云:
《與王鳳喈書》,書后曰:“丁丑仲秋,錢太史曉征為余舉《尚書》‘橫被’一證,見《后漢書·馮異傳》?!贝讼壬悄?乾隆丁丑——引者注)在都門之證也。而《沈?qū)W子文集序》云:“強(qiáng)梧赤奮若之歲,余始得交于華亭沈沃田先生,既而同處一室者更裘葛。”似先生是年冬日出都,在揚(yáng)州交沈沃田。沃田名大成,華亭名士,老客揚(yáng)州,以是知之。
戴震于乾隆丁丑年冬離開京城,南下?lián)P州。段氏《年譜》云:“(乾隆二十三年戊寅)是年蓋客揚(yáng)州,上年冬至是年夏,皆在揚(yáng)也?!庇衷疲骸?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秋九月,為王蘭泉舍人作《鄭學(xué)齋記》。是年先生北闈鄉(xiāng)試?!毙了饶?,戴震《再與盧侍講書》有云:“茲敝友程君亦田,名瑤田,上年秋闈后,同震到揚(yáng)。今復(fù)往,特取道江陰,愿摳謁大君子?!毙了饶曛夏昙醇好?,戴氏所謂“上年秋闈”即段《譜》“北闈鄉(xiāng)試”事,時(shí)在乾隆己卯年秋。清代稱北京順天鄉(xiāng)試為北闈,江南鄉(xiāng)試為南闈。戴震己卯年秋曾參加京城鄉(xiāng)試,但沒有考中,而與程瑤田一起來到揚(yáng)州。庚辰年,戴震仍在揚(yáng)州,但第二年(辛巳)已不在揚(yáng)州。段氏《年譜》云: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是年客揚(yáng)州。是年冬,有《與盧侍講紹弓書》,論?!洞蟠鞫Y》事。玉裁按:校刻《大戴禮》蓋即揚(yáng)州運(yùn)使盧公見曾雅雨堂本也。盧學(xué)士(文弨)先為校訂,刻既成矣,先生復(fù)細(xì)校之,故有庚辰冬、辛巳夏兩與學(xué)士之書,臚舉應(yīng)改之字。今考雅雨堂刻本,凡庚辰札內(nèi)所舉者,已皆剜板改之,皆先生所為也。其辛巳札內(nèi)所舉,皆未之改,則先生已離揚(yáng)之故也。用此知先生庚辰歲館于揚(yáng)矣。
今綜合上述材料,可以將戴震在乾隆丁丑年至辛巳年的行蹤總結(jié)如下:丁丑年,盧文弨在京得觀戴氏稿本并為之作序,同時(shí),戴震又采入紀(jì)曉嵐解《楚辭》“美人”一語,此年冬,戴震離京,南下?lián)P州;戊寅夏戴震尚在揚(yáng)州;己卯秋曾參加京城鄉(xiāng)試,落第之后與程瑤田回?fù)P州;庚辰年戴震尚在揚(yáng)州;辛巳年卻早已離揚(yáng),身在他處。
那么,戴震離開揚(yáng)州的具體時(shí)間及最終去向,將對庚辰刊本的形成具有關(guān)鍵性的影響。楊應(yīng)芹《東原年譜訂補(bǔ)》云: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是年,在揚(yáng)州與沈大成同校何焯校本《水經(jīng)注》。楊希閔過錄沈大成?!端?jīng)注》,有沈大成記曰:“庚辰初夏,從吾友吳中朱文斿(奐)借何義門校本,復(fù)校于廣陵。同觀者休寧戴東原震,亦嗜古之士也?!?/p>
楊紹和曾過錄沈大成跋語,共四則,卷首三則,卷末一則。卷首三則依次為:
乾隆己卯莫春,從吾友金陵陶蘅圃(湘)借季滄葦校本,寫于蕪郡客舍,帀月而竟。長谷沈大成記。
庚辰初夏,從吾友吳中朱文斿(奐)借何義門先生校本,復(fù)校于廣陵。同觀者休寧戴東原(震),亦嗜古之士也。大成又記。
是書初與戴君同校于廣陵,甫數(shù)卷而余病中輟。今幸不死,竣事,而東原聞為人譖,拂衣歸歙。余淹留,臥病在家。別未半載,事變?nèi)缡?!未知何日再與吾友商搉也。嗟嗟,客子畏人,群邪丑正,吾兩人所謂背影而馳者,宜其然耳。大雪后一日,大成又記。
卷末一則,云:
余比年來外傷棘枳,內(nèi)困米鹽,有人世所不能堪者。而惟借善本書校之,丹墨矻矻,逆旅不輟,此多生結(jié)習(xí),未能破除,翻借以解我愁耳。是書小春少閑,復(fù)校。病余體弱,舉筆即昏然思睡,日盡一卷,幾不能支,越月始竟。既以原本歸吳門朱氏,復(fù)記于此云。庚辰十一月朔,沈大成。
由此四跋可知:庚辰年初夏,戴震尚在揚(yáng)州與沈大成?!端?jīng)注》;庚辰年十一月初一,兩人分別已近半載,可知戴震早已離開了揚(yáng)州,離時(shí)當(dāng)在本年夏初。沈大成卷首第三跋的重要之處還在于明確指出了戴震的去向——“拂衣歸歙”。正是因?yàn)榇髡鹩诟侥甓涨霸缫央x開了揚(yáng)州,且回到歙縣,才使得歙縣汪梧鳳在本年冬刊刻《屈原賦注》時(shí)能夠與戴氏相見,并得以將戴氏隨身稿本中自壬申年之后所增訂的內(nèi)容,如方晞原、紀(jì)曉嵐語以及盧文弨序,一并采入自己的刻本中。
今為直觀起見,將《屈原賦注》的成書過程配圖疏理如下(下頁圖1):
現(xiàn)存世者只有《初稿》(殘)、精抄本、(乾隆)庚辰刊本,缺掉了戴氏稿本、壬申抄本。汪氏不疏園抄寫《初稿》所依據(jù)的戴氏原稿在壬申年之前已成。壬申年,戴震客汪梧鳳不疏園,汪氏得見戴氏九卷本的修改稿,并謄抄一過,留存手中,常置不疏園,即壬申抄本,則戴氏修改稿的完成時(shí)間不晚于壬申年。九卷的戴氏修改稿,包括《注》七卷、《通釋》二卷。汪氏將壬申抄本常置案頭,留存不疏園,而其所據(jù)的戴氏修改稿則由戴震帶入京城,并屢有修訂(加入方晞原、紀(jì)曉嵐語及盧文弨序),成為定稿。庚辰夏,戴氏離揚(yáng)回歙,冬,歙縣汪氏不疏園刊刻《屈原賦注》,汪氏遂將自己依據(jù)壬申抄本編撰的《音義》三卷以及戴氏定稿中自壬申年之后所增訂的內(nèi)容一并采入他的刊本。
圖1 戴震《屈原賦注》(汪氏不疏園庚辰刊本)成書圖
今觀前揭汪梧鳳為《屈原賦注》所作跋語知,《音義》三卷乃汪梧鳳作。然而,段氏《年譜》云:
(乾隆十七年壬申)是年注《屈原賦》成。此書《音義》三卷,亦先生所自為,假名汪君?!豆垂筛顖A記》以西法為之,《注》亦先生所自為,假名吳君思孝,皆如左太沖《三都賦注》假名張載、劉逵也。
段玉裁此說一出,使得《音義》三卷的作者問題變得復(fù)雜起來。近世以來,多位學(xué)者曾探討了《音義》三卷的作者問題,或力主戴震作,②或力主汪梧鳳作,③或搖擺于戴氏、汪氏之間而不能自決,④或出于折中態(tài)度而籠統(tǒng)將《音義》三卷歸為戴氏、汪氏兩人合作。⑤諸人之論大多仍局限于以汪跋或段說為依據(jù),對《音義》具體材料的利用缺乏力度,致使其結(jié)論難稱完善。
我們認(rèn)為,《音義》乃戴震、汪梧鳳合撰,兩人各有側(cè)重,各有特點(diǎn),舉例如下。
《音義》中的材料,有的是直接從《初稿》中析出,甚至與戴氏《注》或《通釋》簡單相加就是《初稿》的內(nèi)容,這部分文字的撰寫必定出于戴震之手。
1.《離騷》:“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迓?!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迓:古讀若“御”。或訛作“迎”,因《九歌》文誤。⑥
《音義》曰:
迓:古音“御”?;蛴炞鳌坝保颉毒鸥琛は娣蛉恕肺恼`。
2.《天問》:“勛闔夢生,少離散亡;何壯武厲,能流厥嚴(yán)?!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此非韻。江先生曰:“此似因《殷武》詩‘下民有嚴(yán)’而誤,今審之詩本以‘監(jiān)’‘嚴(yán)’‘濫’三字為韻,而‘不敢怠遑’為間句,非韻也?!?/p>
《音義》曰:
嚴(yán):《古韻標(biāo)準(zhǔn)》云:“此似因《殷武》詩‘下民有嚴(yán)’而誤,詩本以‘監(jiān)’‘嚴(yán)’‘濫’三字為韻,而‘不敢怠遑’為間句,非韻也?!?/p>
3.《離騷》:“雜申椒與箘桂兮,豈惟紉夫蕙茝?!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箘桂,或謂之筒桂,或謂之小桂。箘,讀如《禹貢》“箘簵”之“箘”。以其似箘竹,故名。或作“菌”,誤。
戴氏《通釋》曰:
箘桂,或謂之筒桂,或謂之小桂。箘,如《禹貢》“箘簵”之“箘”。
《音義》曰:
箘桂,以其似箘竹,故名。訛作“菌”,非。
4.《東皇太一》解題,戴氏《初稿》曰:
《東皇太一》,凡三章一韻?!短旃贂罚骸爸袑m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眳蜗颉蹲ⅰ罚骸办朐诔|,故曰東皇?!闭鸢矗汗盼从徐胩徽?,以太一為神名,特起于周末,至漢武帝時(shí),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即甘泉泰畤,唐、宋祀之尤重。唐謂之太清紫極宮,宋謂之太一宮。太宗建東太一于東南郊,仁宗建西太一于西南郊,神宗建中太一于集福宮。蓋自戰(zhàn)國之時(shí),即奉以為祈福之神,其祀甚隆,故屈子就當(dāng)時(shí)祀典賦之,非祠神所歌也。
戴氏《注》曰:
《東皇太一》三章。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為神名,殆起于周末,漢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唐、宋祀之尤重。蓋自戰(zhàn)國時(shí)奉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當(dāng)時(shí)祀典賦之,非祠神所歌也。《天官書》:“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呂向曰:“祠在楚東,故云東皇?!蔽绰勂鋵?。
《音義》曰:
長安東南郊:即甘泉太畤。唐謂之太清紫極宮。宋謂之太一宮。太宗建東太一于東南郊,仁宗建西太一于西南郊,神宗建中太一于集福宮。
我們發(fā)現(xiàn),《音義》中為戴震所撰寫的材料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diǎn):其一,幾乎是照搬《初稿》原文,如第1、2兩條;其二,將《音義》與《通釋》相加即為《初稿》,如第3條;其三,將《音義》與《注》相加即為《初稿》,如第4條,尤其是《初稿》中的“震按”兩字,更能說明此部分文字出于戴震之手。
今限于篇幅,僅舉此四例以賅其余。
《音義》有很多專門為戴氏自序、《注》《通釋》注音釋義的材料,亦有與戴氏《初稿》《注》之說均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者。這兩部分材料應(yīng)是汪梧鳳所撰。
1.《屈原賦注》戴氏自序有云:
漢初傳屈原書,不名《楚辭》,故《志》列之賦首,又稱其作賦以風(fēng),有惻隱古詩之義。說《楚辭》者,既碎義逃難,未能考識精核,且镾失其所以著書之指。今取屈子書注之,觸事廣類,俾與遺經(jīng)雅記合致同趣,然后贍涉之士,諷誦乎章句,可明其學(xué),覩其心,不受后人皮傅,用相眩疑。
《音義》在為每一篇《屈賦》注音釋義時(shí),均以該篇篇題標(biāo)目,但在第一篇“《離騷》”之前卻以一“序”字標(biāo)目,即是專門為戴震自序作“音義”,共有三詞:
以風(fēng),方仲切。镾,俗作“彌”。皮傅,《方言》云:“皮傅,強(qiáng)也。秦、晉言非其事謂之皮傅?!薄逗鬂h書·張衡傳》:“后人皮傅?!弊⒃疲骸案狄舾?,謂不深得其恉核,皮膚淺近,強(qiáng)相附會也?!?/p>
2.《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贝魇稀蹲ⅰ吩唬?/p>
《史記》列傳曰:“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薄妒兰摇吩唬骸俺茸?,出自帝顓頊高陽?!?/p>
《音義》曰:
頊,許玉切。
3.《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擥洲之宿莽。”戴氏《注》曰:
南楚語小阜曰毗,大阜曰阰。宿莽,猶《禮記》之稱宿草,謂陳根始復(fù)萌芽者。
《音義》曰:
毗,頻脂切。復(fù),扶又切,再也。
4.《涉江》:“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贝魇稀锻ㄡ尅吩唬?/p>
枉渚:在今常德府武陵縣南?!端?jīng)注》云:“沅水東逕臨沅縣南,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是也?!稘h志》:“義陵鄜梁山,序水所出,西入沅?!?/p>
《音義》曰:
鄜梁山,今呼頓家山。
5.《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贝魇稀锻ㄡ尅吩唬?/p>
漢水過武當(dāng)東北,其故城在今湖北襄陽府均州北,漢屬南陽?!端?jīng)注》云:“縣西北四十里,漢水中,有洲名滄浪洲?!?/p>
《音義》曰:
均州,楚之均陵。
上舉諸例皆是《音義》為戴氏自序、《注》、《通釋》注音釋義者,第1條為戴氏自序而作,第2、3兩條為戴氏《注》而作,第4、5兩條為戴氏《通釋》而作。這些材料應(yīng)出于汪梧鳳手。戴氏注《屈原賦》力求精核,他曾在自序中批評“說《楚辭》者,既碎義逃難,未能考識精核”,主張注屈子書要“不受后人皮傅”。但《音義》中為戴氏自序、《注》《通釋》注音釋義,多有淺近易曉者,與戴震的主張背道而馳,卻與汪梧鳳跋語中所說的“幼學(xué)之士,期在成誦,未喻理要,雖鄙淺膚末,無妨俾按文通曉”暗合。戴氏注《屈原賦》與汪氏作《音義》目的相異,所關(guān)注的內(nèi)容自亦不同。
6.《離騷》:“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廣雅》曰:“羌,乃也。”
戴氏《注》曰:
呂延濟(jì)云:“羌,乃也?!?/p>
《音義》則曰:
王逸云:“羌,楚人語辭也。猶言‘卿’,何為也。”
7.《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呂向曰:“冉冉,漸漸也?!?/p>
戴氏《注》曰:
冉冉,呂向云:“漸漸也?!毙廾?,猶賢名。
《音義》則曰:
王逸曰:“冉冉,行貌。”洪興祖云:“修名,修潔之名?!?/p>
8.《離騷》:“夏康娛以自縱?!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康娛,安樂也。舊說以“夏康”句絕,為太康,于文不可通。篇內(nèi)“康娛”字凡三見。
戴氏《注》曰:
康娛自縱,以致喪亂。“康娛”二字連文,篇內(nèi)凡三見。
《音義》則曰:
康,王(王逸——引者注)云:“夏康,啟子太康也。”
9.《大司命》:“導(dǎo)帝之兮九阬?!贝魇稀冻醺濉吩唬?/p>
九阬,九門也?!墩f文》:“阬,閬也。”“閬,門高也?!薄犊脊び洝罚骸敖橙藸I國,旁三門,四面凡九門?!薄痘茨稀m真訓(xùn)》:“道出一原,通九門,散六衢?!备哒T注:“九門,天之門?!敝砰T以治寰宇,即《尚書》“辟四門”之意。
戴氏《注》曰:
九阬,義未聞。
《音義》則曰:
九阬,蓋猶九野。
上舉諸例皆是《音義》之說與戴氏《初稿》《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者。這些材料亦應(yīng)出于汪梧鳳手。該部分材料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diǎn):其一,《音義》多引王逸、洪興祖舊注而舍棄戴震《初稿》和《注》中的內(nèi)容,如第6、7兩條;其二,舊注中有許多與戴說完全相反的材料,且戴震明確駁斥了舊注,但《音義》仍照引舊注,如第8條;其三,《音義》另立新說,如第9條,戴震自覺《初稿》中對“九阬”的解釋不妥,故在《注》中刪去此說,僅云“九阬,義未聞”,《音義》則另立新說,曰:“九阬,蓋猶九野。”
今限于篇幅,僅舉此九例以賅其余。
《屈賦音義》是汪梧鳳在壬申抄本的基礎(chǔ)上,按照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的體例將戴注中的相關(guān)材料析出,并略加自己搜集的材料而成。今可辨明者,《音義》中的材料凡是從《初稿》中析出者,應(yīng)是戴震所撰。汪梧鳳撰寫的材料至少集中在以下兩方面:一是為戴氏自序、《注》《通釋》作音義者,一是與戴氏《初稿》《注》之說相異,甚至完全相反者。汪氏編撰的材料多直接引用王逸、洪興祖等人的舊說,自己發(fā)揮的較少,除去汪氏學(xué)力的原因外,亦展現(xiàn)了戴、汪兩人對同一問題的不同理解。
注釋:
①(清)戴震:《屈原賦注》,乾隆庚辰(1760)歙縣汪氏不疏園刊本。下文所引《屈原賦》《注》《通釋》《音義》皆據(jù)此本,不再一一出注。
②(清)戴震:《屈原賦注》盧弼跋,民國十二年(1923)沔陽盧氏慎始基齋影印《屈原賦注》精抄本;(清)戴震:《屈原賦注初稿》許承堯跋,民國二十五年(1936)《安徽叢書》編印處印行;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中華書局,1961年,第302頁;蔣立甫:《關(guān)于〈屈原賦注〉的三個(gè)問題》,《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1994年第1期;陸忠發(fā):《〈屈賦音義〉考——兼以此就正于湯炳正先生》,《荊州師專學(xué)報(bào)》1995年第4期;徐道彬:《戴震〈屈原賦注·音義〉析疑》,《文獻(xiàn)》2001年第3期;蔡錦芳、崔富章:《戴震〈屈原賦注〉后所附〈音義〉撰者考》,《文史》2002年第2輯。
③(清)汪中:《新編汪中集》“文集”第八,田漢云點(diǎn)校,廣陵書社,2005年,第483頁;(清)胡紹煐:《文選箋證》卷二四,蔣立甫校點(diǎn),黃山書社,2007年,第641頁;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卷七,中華書局,1963年,第190頁;湯炳正:《楚辭類稿》,巴蜀書社,1988年,第110頁。
④游國恩:《屈原》,中華書局,1963年,第94頁;游國恩:《離騷纂義》,中華書局,1980年,第46、47頁;洪湛侯:《楚辭要籍解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80頁。
⑤(清)戴震撰,褚斌杰、吳賢哲點(diǎn)校:《屈原賦注》前言,中華書局,1999年,第4頁;崔富章:《楚辭書錄解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57、164、165頁。
⑥(清)戴震:《屈原賦注初稿》,民國二十五年(1936)《安徽叢書》編印處印行。下文所引《初稿》皆據(jù)此本,不再一一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