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娜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1331)

中國古代典籍中很早就有關于夢的記載，《詩經(jīng)·小雅》之《斯干》：“乃寢乃興，乃占我夢。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1]546通過夢之對象“維熊維羆，維虺維蛇”來占卜推究吉兇情況。先秦時期人們對于夢象非常重視，故而設立占夢官之職?！渡袝访鞔_記載了因夢來指導君王政治的實踐活動，如《說命》：“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三篇。”[2]363-364孔穎達疏：“殷之賢王有高宗者，夢得賢相，其名曰說。群臣之內既無其人，使百官以所夢之形象經(jīng)營求之于野外，得之于傅氏之巖，遂命以為相?！盵2]364可見，先秦時期人們已經(jīng)將夢與社會生活實踐密切結合，且?guī)в凶诮痰纳衩厣?，甚至具有某種神啟意義。而真正借助夢來構建頗具文學氣質的寓言則是《莊子》的“莊周夢蝶”。傅正谷評價說，“莊周夢蝶”“表現(xiàn)了他的哲理性散文的獨特風格，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夢文學的先河，從而使之成為中國夢文學的卓越先驅者”[3]24，并將莊子譽為“中國古代夢理論的奠基人”[3]14。自此之后，歷朝歷代以夢構建小說故事的作家作品很多，如唐傳奇中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等便是典型的以夢為主體構架，闡發(fā)人生如夢思想內涵的作品。這類夢故事既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緊密聯(lián)系，又有文學作品的奇幻色彩，同時還寄托著世人的生活情思和人生愿望，頗受歷代文人墨客青睞。因此，以夢為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未衰歇，一直延續(xù)到明清之后。本文以明代筆記小說為例，對其中的寫夢作品進行裒類分析，揭示其特點，并對與之緊密相連的明代社會文化思想進行探析。

一、明代筆記小說中夢的類型及特點

(一)應舉夢

明代是科舉取士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明太祖建朝之初就曾發(fā)布詔令：“使有司勸諭民間秀士及智勇之人，以時勉學，俟開舉之歲，充貢京師?！盵4]1695又于洪武三年發(fā)布詔令：“使中行文武，皆由科舉而選，非科舉毋得與官。”[4]1539至洪武十七年“始定科舉之式，命禮部頒行各省，后遂以為永制”[4]1696。明太祖下達詔令使科舉成為永制，規(guī)定為官之路，只有科舉一途。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科舉確是有效維護政治秩序與選拔人才的一項重要政策，故君王對此也格外重視，應舉之事也多有所夢及?！峨p槐歲鈔》卷三《駕馭文武》：“文皇帝夜夢十三人共扶一殿柱，又一馬遍身生麟。第二日引見舉人，而麟居首，故有是命?！盵5]143文皇帝夢中馬身生“麟”與科舉士人名“麟”相聯(lián)，讀來頗為奇異，從側面可見統(tǒng)治者對于科舉的關心。又如《雙槐歲鈔》卷二《國子試魁》：

先一夕，上夢殿前一鐵鉅釘掇白絲數(shù)縷，悠揚日下。覺以語左右，莫知其為何祥。及拆狀元卷，乃花綸也。上嗛其不葉夢，取第二人為首。已而得丁顯卷，姓名與夢相符，遂擢為狀元，顯時年二十八，子寧次之，綸又次之，三人皆拜修撰。[5]119

本來中狀元的是花綸，皇帝為迎合夢境，卻將丁顯擢為狀元。顯然，小說顯示出皇帝對于夢之神秘權威的服從，認為是冥冥天道的意旨，為了迎合天意，故而“取第二人為首”，可見其將科舉士人的取用與天意進行聯(lián)系。這也說明，對于君王而言，應舉之夢帶有某種神秘的天意啟示，科舉成為順承天意并顯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承擔。而對于應舉的寒門士子來說，科舉則是他們唯一的顯達途徑。

王玉超在《明清科舉與小說》中說：“明清開科次數(shù)有限，取中的數(shù)額亦有限，但每次參加科舉的人數(shù)卻成千上萬，故此，明清時人常常把科舉比作‘獨木橋’，足見其得以取中的難度和幾率的低微?！盵6]73正因為是“獨木橋”，天下士人對應舉一事便格外揪心，其夢中也多出現(xiàn)為官中舉之事?！妒剳獕簟罚骸凹何吹钤嚠?，夜夢一棺，己行其前，以手按之，后有百人隨而號哭?！薄皶r取進士止百名。其夢頗應?！盵5]347通過夢中百人隨而號哭，預示了自己是一百名，而當時恰好錄取一百名進士?！蹲弥兄尽肪砥摺兑姿罚骸耙椅创涸嚽耙幌Γ信e子夢見冕服一人，坐殿上。召之入試，試目一紙，有‘晉元帝恭默思道’七字，翻飛不定。與易水生爭逐之，為彼先得。及入會場，第一題是司馬牛問仁章?！盵5]3264通過夢預知了自己的考題。《客座贅語》卷十《盧玉田過湖續(xù)夢》[5]1455通過夢中的詩句預示了自己官居何位?！峨p槐歲鈔》卷七《登科先兆》中“千戶林興”[5]207通過夢預兆了其應試名次。《庚巳編》卷二《柴驛丞》：“予昨夜夢一白須老人云：‘明日有五舉人至此，中一綠衣者是汝異日恩人，慎毋慢之?！枋且圆粺o少望耳。”[5]634《菽園雜記》卷六也寫了孫狀元會試途中借宿民家，其主人在前一夜“夢狀元至，故治具以俟”[5]427。此外，《涌幢小品》卷二《講書職分》[5]3154、卷七《名先狀元卷》[5]3271等都是通過夢的形式，預先告知士人應舉結果。

不難看出，士人的應舉夢之所以如此豐富，正是其心系應舉的具體事項，如名次、考題、貴人提攜等。如果說君王之夢的特點是與神秘的天意相關，那么士人應舉夢的特點則是更注重應舉的具體內容，具有明顯的功利性。

(二)感生夢

感生思想最早可見于《詩經(jīng)·商頌·玄鳥》篇，其中“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盵1]1140帶有隱約的感生思維?！洞笱拧ど瘛菲小柏噬趺瘢瑫r緯姜嫄”，鄭箋云：“時則有大神之跡，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而生，于是遂有身體。”[1]800其感生思想格外明顯。鐘肇鵬在《讖緯論略》中說：“感生就是認為帝王和圣人都是自天而降，從天上來到人間進行統(tǒng)治和教化。一般人都是由父母所生的，帝王圣人則是感天(上帝)而生。”[7]99可見，感生是一種由上天降臨人間并帶有某種神秘的政治意蘊，被賦予了某種天然的權威。其實，感生思想在歷代帝王將相的傳記中并不少見，其目的無外乎神化某個人物，賦予其天命所歸的神圣感。這種感生思想在明代筆記小說中也有充分體現(xiàn)，小說主人公往往感夢而生，通過夢中預示或靈異事跡顯現(xiàn)而生，表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乃是“承天之命”。如《雙槐歲鈔》卷一《圣瑞火德》：“初，皇考仁祖淳皇帝居濠州之鐘離東鄉(xiāng)，皇妣淳皇后陳氏嘗夢黃冠饋藥一丸，燁燁有光，吞之，既覺，口尚異香，遂娠焉。及誕，有紅光燭天，照映千里，觀者異之，駭聲如雷。”[5]99對此，作者在小說末尾評道：“帝王之生，必有圣瑞，章章如此?！盵5]99顯然，感生夢神化了帝王，賦予了其政治權威的合法性。再如《涌幢小品》卷四《母后奉迎》：“生時母夢仙妃渡水，踏一魚，烏金色，落其家，人以為瑞云。后尊為章圣皇太后?！盵5]3221不難看出，這兩則故事都記述了帝王感生的故事，無外乎神化其人，背后不過是“承天之命”的思維套路。這樣的傳統(tǒng)始自漢魏時期讖緯的流行，從漢武帝劉秀到王莽奪權，都用這樣的伎倆以保證“江山穩(wěn)固”。

明代筆記小說中的感生夢除了蘊含政治權威的因素外，還對感生之人進行了道德評判，這無疑賦予了感生思想新的特點?！陡染帯肪砣惰麂瘛罚骸笆且梗瑝羯袢烁嬷唬骸毯蒙迫绱?，當獲福報。吾梓潼神也，將降生以大而門。吾在胥門線香橋人家樓上，其家不知奉事，翁今速往迎歸爾?！扔X，語其妻，則妻夢亦如之。”“未幾有姙，生僖敏，仕至太子太保、左都御史，累贈翁如其官，母為一品夫人云?！盵5]644在這則筆記中，作者認為其感生入夢的原因是“陳僖敏公鎰父孟玉，為人愿愨，鄉(xiāng)閭稱善士”?？梢?，神人感夢的標準是“善”，也就是仁義有德。再如《涌幢小品》卷十六《曾孟》：“孟子生時，其母夢神人乘云自泰山來，將止于嶧。母凝視久之。忽片云墜而寤。時閭巷皆見有五色云覆孟氏之居焉。”[5]3474可見，明代筆記小說中的感生思想除了神化政治權威外，更有對民間道德修養(yǎng)的關注，其感生不再是帝王將相的專用套路，而是對百姓的道德嘉獎。這無疑也是士人在書寫傳奇小說時將塑造政治權威的天命所歸思想轉向對民眾道德仁義的關注，實則也是將作者的道德情懷投射于人間民眾。這些故事通過描述普通人降生時其母的夢境，體現(xiàn)其非凡天命。

通過明代筆記小說中的感生夢，我們發(fā)現(xiàn)，由帝王壟斷的感生神話主題在明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可見其世俗化的歷史進程，也可看出儒家文化影響下的道德因素評判。

(三)魂訴夢

《論衡·紀妖篇》“人之夢也，占者謂之魂行”[8]441，認為人做夢時是靈魂在游行即活人可以通過做夢的形式與陰間亡靈進行會通，故而陰間亡靈亦可通過夢這一通道來向人間提出訴求。明代筆記小說中的魂訴夢，就是敘述陰間亡靈以夢為媒介溝通人間，將自己的不平遭際訴諸人世。《涌幢小品》卷十二《馮小二》：

衡陽有少婦秦氏，孀居，有姿色。姑欲嫁之，不聽。鄰少年馮小二欲挑之，以姑在，不得間。因計毒其姑，佯為助喪，求與婦合。婦大怒，飛石中之。因訐婦有所私，為姑所禁，置鴆焉，陷于辟。有管思易者，鄞人，以恤刑至，疑之。夜夢老婦牽一馬，泣訴曰：“馬實殺我，非婦也?！北榍篑R姓者，不得。視鄰右尺牘有馮小二，忽悟曰：“是矣?！卞岷粼冎?，立承。婦遂得釋。管后與尚書吳中爭獄，不勝，憤而卒。[5]3388

在這篇筆記小說中，馮小二因貪圖少婦秦氏美色而設計毒殺其姑，假意助喪而求其合，被秦氏拒絕，并以飛石擊之。馮小二則懷恨誣陷秦氏鴆殺其姑。其姑托夢于管思易，告之殺人者乃馮小二。其中，秦氏之姑正是通過夢這一形式向刑獄者管思易傾訴其不白之冤，盡管其冤屈最終沒能大白于世，然畢竟能將亡靈冤屈告諸人世?！峨p槐歲鈔》卷五《冤魂入夢》：

戴謙為南京御史，夢騎馬至清江廠，有朱衣引一人索命，蓬首、褐衫、姓李，朱衣者曰：“盍往觀乎？”即前導，所過皆竹房。至一家，獨瓦屋，入門，有男子臥地上，一婦人綠衣、紅裳、簪花，處其傍，曰：“欲救之，奈氣絕矣。”驚寤，出水西門，至清江廠，物色得之。道途屋宇及死者姓氏，皆如夢中所見，呼其家問之，乃因市肉與屠人斗而死。告以所夢，舉家皆大哭。[5]179

李姓朱衣者因與屠人斗毆而死，心有不甘而入夢御史戴謙，申訴其遭際。文中雖沒有寫到御史戴謙為其主持公道，但可想見李姓朱衣者的不平遭際已得到世人關注，心中冤屈得以大白于世。此外，還有已死之人淪為動物而托夢于家人，借機表達其心中憤懣。如《雙槐歲鈔》卷十《沈陽雞異》：

河間沈陽中屯衛(wèi)前千戶胡泰，母死已十年，父亦再娶。弘治己酉，明日，泰偶出，果有荷米食及雞至者，即欲烹雞餉之。雞人言曰：“毋烹我，且待泰兒回。”家人大驚異。及泰回，繞身喃喃，敘及家事。泰告父以夢征，乃畜不殺。后益作孽，飛啄后妻面首。且自矜存時干創(chuàng)艱難，今家業(yè)日耗，皆夫縱后妻之故。詬詈不已，遠近聞之，借觀者眾，泰拒不納。無何，后妻逐入炕下，撲殺之?？贾T《五行志》，近雞禍也。[5]273

胡泰之母因憤恨丈夫后妻耗敗家業(yè)，于是托夢于兒告之她已化為雌雞，要求兒子收養(yǎng)之，以便她將心中憤懣發(fā)泄于后妻，“飛啄后妻面首”。另有鬼魂托夢有求于人之事，如《菽園雜記》卷九：

至元甲午，吉宜人將就館，其姑施夫人疾病，嘆曰：“吾婦至孝，天且賜之佳子，吾必及見之?！奔榷睬邑剑魏笫?，其大父卜地陽抱山之原，使穿壙以為藏。施夫人曰：“異哉！吾夢衣冠偉丈夫來告云：‘勿奪吾宅，吾且為夫人孫?！?”既而役者治地深五尺，得石焉，封曰“太守陸君績之墓”。別有刻石在旁，曰“此石爛，人來換” ，石果斷矣。其祖命亟掩之，而更卜兆地。夫人又夢偉衣冠者復來曰：“感夫人盛德，真得為夫人孫矣?！钡聺櫳浯蟾缸种豁槍O，而施夫人沒。人以為孝感所致。[5]460

在這則夢故事中，施夫人夢見衣冠偉丈夫請求她不要將墓地建在他的墓地上，他作為報答將會降生為其孫子，記述了鬼魂有求于人，人滿足其愿望后，報恩于人。

在這類筆記小說中，陰間亡靈可以通過夢溝通陰陽兩界以申訴其不白之冤、不平遭際，并以某種方式作用于人世，其鬼魂形象亦全然沒有驚悚之感，反倒如尋常人一般知恩圖報?？梢哉f，魂訴夢典型地體現(xiàn)了明代百姓對于鬼魂的知性態(tài)度。

二、明代筆記小說中夢的思想內涵

(一)宣揚勸善懲惡的倫理觀

關于善惡的勸懲觀念，最早可在儒家經(jīng)典《尚書·湯誥》篇“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2]297中窺其源本。不過此時針對君王統(tǒng)治者，其中帶有“敬天保民”的政治道德色彩。在道教典籍《太平經(jīng)》中，頗具佛教善惡報應色彩的承負說也得以理論化構建：“力行善反得惡者，是承負先人之過，流災前后積，來害此人也；能行惡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積蓄之功，來流及此人也?！盵9]91《佛說未曾有緣經(jīng)》言：“施善善報，施惡惡報?！盵10]663可見，因果報應觀念在中國源遠流長，其理論融合了儒釋道三教，深入人心，廣為傳播。

善惡報應觀念在明代筆記小說中有著諸多體現(xiàn)，人物的福禍遭際由其自身的善惡行為決定，并通過神人喻示獲得福報或災應?！陡染帯肪砣惰麂瘛分v述了因陳僖敏公的父親孟玉為人樸實善良，生活極其節(jié)儉，故而在夢中得遇梓潼神，梓潼神感其善德，降生其門而為陳僖敏，仕至太子太保、左都御史，累贈翁如其官，母為一品夫人云。因陳家為人善良、樸實節(jié)儉受到神靈保佑，光耀門楣。《都公談纂》卷上則記述了孝子蘇叔瑜坐船送母親骨灰回鄉(xiāng)，“忽江濤怒激，舟欲覆”，于是下船行山路，“越三日，夢一叟語之曰：‘江行不危，無恐也?！盵5]548，也因為其孝心而夢得“叟語”，遂平安渡江。又如《涌幢小品》卷十七《與傘》記述了慈人馮景茂嘗下鄉(xiāng)督農，中途遇驟雨。有一婦哀求附傘。馮不忍婦女被雨打濕，委傘與之，自己跳入了民舍。其后他自己割田建設了一座避雨亭。夜夢神語之曰：“爾有陰德。與爾三銀帶。”[5]3509這三則筆記小說無疑都體現(xiàn)了善有善報的思想，表達了百姓樸素的道德報應觀，具有強烈的勸善傾向。佛教為了拓展其在民間的影響力，往往制造各種報應以自神其教。如《都公談纂》卷下記載了因為殺生而死的故事：

閶門人陸某，嘗夜夢皂衣者四人至其家，再拜乞命。明旦，忽有人持四鱉來饋，陸笑曰：“昨宵之夢，其殆汝耶？然吾必欲食汝，不能釋也?！本古胧持２欢?，疽發(fā)于背，諸藥莫療而死。[5]576

佛教講究“眾生平等”，提倡素食，而陸氏為滿足食欲而殺生，就遭到了“疽發(fā)于背”而死的報應?，F(xiàn)在看來，此則小說粗暴地宣揚佛教報應，多有“自神其教”、恐嚇世人的意味。畢竟吃葷就要置人于死地，實為更大的不道德。

由此可見，在明代筆記小說中，借助夢的形式將世俗的是非善惡進行展現(xiàn)，以某種神秘的報應來宣揚民間的倫理道德，一方面強化了人們的倫理道德觀念，另一方面這種宣揚的方式難免帶有粗暴的恐嚇色彩。

(二)闡揚命皆前定的命運觀

宮寶良在《術數(shù)與明清社會》中探討民間命運觀時曾說：“社會上普遍有著命定論的思想，并且深入人心，認為世間萬物皆有‘定數(shù)’‘氣數(shù)’，‘生死由命’‘成事在天’‘在劫難逃’?！盵11]257明代筆記小說中就有很多篇目體現(xiàn)了這種“命皆前定”的命運觀?！陡染帯肪砥?，浦應祥經(jīng)常夢乘肩輿行，而其前有一僧舁之。等他做了官，夢境居然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他禁不住感嘆：“兆于三十余年前，人生得喪，豈偶然哉。人生福祿有限，神已在前夢中明示，而人不可知?！盵5]674三十年前的夢境已然透露其今后的人生際遇，其命運定數(shù)在冥冥之中得以呈現(xiàn)?！抖脊勛搿肪硐隆坝峁最h”一則，講述了俞公士悅初生一月時頷患疳，脫去頷骨，母夫人甚憂之。一夕，夢神人謂曰：“兒后大貴，吾為易其頷骨耳?！庇峁虻玫缴袢艘最h骨而得以“大貴”。俞公士悅兒時的“易頷骨”竟然注定了其后的“大貴”，可見小說透露出一種明顯的“命定”思維，即一個人的顯貴來源于某種神異的顯現(xiàn)。再如前述《菽園雜記》卷六中記載了孫狀元在會試途中，借宿民家，民家早已在夢中夢到有狀元來借宿，所以一切都準備得很好。小說作者在其后評論道：“觀此，則人之出處，信有前定，非偶然也?！盵5]427又如《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八，方袁為長史時，一日晝寢，夢一美姬扶床。后世宗憐宗皋老，賜以宮婢六人，則有夢中之美姬。作者在其后評論道：“神已先示，則其福祚有限可知?！盵5]2656《涌幢小品》卷十四記述了家父一晚三次做夢升官，作者在其后議論說：“神先兆之，想數(shù)有不可逃者，亦何用懟且悔也?！边@些故事都體現(xiàn)出了命皆前定的命運觀。

(三)展現(xiàn)人文至上的鬼神觀

宮保利說：“明清社會上有著非常強烈的鬼神觀念，整個社會普遍存在鬼神信仰?！盵11]265即便如此，這也絕不是說人們處于對鬼神的虔誠膜拜狀態(tài)，鬼神擁有對人間的絕對權威。事實上，由于夢這一特殊的溝通橋梁，鬼神與人擁有了平等的交流地位，人的自主獨立意識與尊嚴也得以凸顯，在明代筆記小說中，鬼神反倒處于弱勢的狀態(tài)。如《都公談纂》卷下記載：“嘉興焦通判，生子病疹，禱于城隍，不效，擊敗神鼻?！彼拿妹脼橥蹂?，夜夢城隍訴破鼻之事說：“此人兇惡，吾不敢犯。”故事中的神擁有人的性格，神竟然怕惡人。在故事后作者也嗔怪“鬼怕惡人”。再如《庚巳編》卷二中記述了鬼神以夢為媒介向人告狀的故事：“昶自御史謫官福之古田，一日，私廨失所畜雞，尋之乃在神前，舒翼伏地如被釘者。以問輿皂輩，皆言神以久不祭，故見譴耳?！庇谑?，昶想要毀掉神祠，夜晚，夢見神來謝罪：“予血食于此者累年，不敢為過。昨日雞被釘，乃鬼卒輩苦饑，故為之，非予敢然也。公幸憐之勿毀。”在這則筆記小說中，神害怕自己的神祠被毀反倒向人祈求?？梢姡鞔藗儗砩竦木次烦潭冉档?，鬼神已不再讓人恐懼，而其鬼神形象也頗具世俗人格特征。不僅如此，神靈甚至還入夢來幫助官員判案。如《涌幢小品》卷十九《斷獄》：

歸震川先生令長興，好譚文，于聽訟非所長。有鄉(xiāng)豪與媳奸，為仆所見，揮刀殺之。知事不可掩，入室，取一婢殺之，提二首赴縣。告以獲之奸所，欲脫己罪。遇大雨沮城外。其夕，先生夢城隍神告以殺死本末，先生辰坐堂上。其人攜二首奔入，未及言，先生大呼曰：“賊賊，汝殺人。”如是如是。遂伏罪，眾咸以為神。自后無敢欺者。

再如《涌幢小品》卷十二《神斷》：

伍典為柳州太守。州民鐘鈕，其叔自他所，貽書鈕，攜囊金市產(chǎn)，鈕墮其計，至中途，叔與伙賊撲殺鈕。攜其囊金去，不可蹤跡。妻訟之官，且禱于神，謂事必下，公始得決。已而南寧道果以屬公，檄至，公得鈕妻所上叔所貽書，方思為之計，神忽見夢。公因策夢中語，謂事當起于僧人。因于府治白石山結僧堂一區(qū)，令方僧至者率舍其中，各寫經(jīng)凡幾。已而得一僧，所寫經(jīng)字與鐘妻所上書適類。又因詰其祝發(fā)歲月，正與殺鈕時合。乃令鐘妻遣仆覘之。眾僧中果一人如鈕叔，指以示，即公頃所詰問僧也。杖之吐實，遂伏辜。

以上兩則都是神靈通過夢告訴審案者事件的原委，從而解決現(xiàn)實問題?？梢姽砩裨诿魅怂枷胗^念中并未處于一種絕對的權威狀態(tài)，人們對鬼神的信仰更多來源于百姓日用的人文世界，鬼神形象也頗具人格化特征。

無論是鬼神害怕人，抑或幫助人間處理案件，這種鬼神服從人間世界的思維，無疑反映了明人對鬼神觀念神秘化的消解，而這種將鬼神在世俗中的平庸化，代表著明人“人文至上”的鬼神觀。

三、結語

明代筆記小說所寫之夢主要可分為應舉夢、感生夢和魂訴夢。其中，應舉夢包括君王之夢和士人之夢：君王之夢關聯(lián)于冥冥天意，帶有神秘性；士人之夢則更注重應舉的具體內容，具有明顯的功利性。感生夢除了蘊含政治權威的因素外，還對感生之人進行道德評判，這無疑賦予了感生思想新的特點?；暝V夢則以夢為媒介溝通陰陽兩界，讓鬼魂將自己的不平遭際和訴求告諸人世，并作用于人間。通過對這三類夢的思想內涵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其整體上宣揚了勸善懲惡的倫理觀、命皆前定的命運觀和人文至上的鬼神觀。